文/姚大志
羅爾斯的《正義論》于1971年發(fā)表之后,在全世界引起了巨大反響。一方面,關于正義的討論和爭論直接推動了當代政治哲學的崛起;另一方面,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也受到了來自各方的批評。如果說保守主義是從右翼來批判羅爾斯,那么馬克思主義則是從左翼來批評羅爾斯。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本質上是平等主義的。從右翼的觀點看,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過于強調平等,而無視人的自然不平等。從左翼的觀點看,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還不夠平等,因為其平等觀念受到了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限制。
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核心是兩個正義原則,因此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羅爾斯的批評集中于這個核心。羅爾斯本人主張兩個正義原則與資本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制度都是相容的,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與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都是不相容的。按照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一種由兩個正義原則支配的社會制度體現為“市場機制+國家再分配”。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聚焦于兩點:首先,這種“市場機制+國家再分配”的制度與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平等的自由原則)是沖突的;其次,這種制度也不能夠為第二個正義原則(差別原則)所包容。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試圖從當代自由主義理論的困境來引申出其對羅爾斯批判。他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正義理論的基礎是什么?自洛克以來,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家就主張,這種基礎是由兩種因素構成的,一種是私人財產權,另一種是個人自由。但是從19世紀開始,自由主義理論導入了第三個因素——政治民主。但是民主給自由主義的正義理論帶來了困難:資本主義賦予私人財產以權利,無論財產在人們之間如何分配;民主制度賦予個人以權利,無論他們在財產方面處于何種地位。這樣造成了不平等的私人財產權與平等的政治權利之間的矛盾,而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這是一個嚴重問題。
20世紀的新自由主義理論試圖解決這種矛盾,而它解決這種矛盾的方法就是放棄古典自由主義理論的教條——對私人財產權的信奉。如果說古典自由主義的正義標準是財產權和功利,那么這種新自由主義理論的正義標準就是效率和公平。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這種從“財產權和功利”到“效率和公平”的轉變與政治民主是不相容的,而這種不相容集中體現為形式平等(政治平等)與實質平等(經濟平等)的沖突。他們認為,自由主義解決沖突的辦法只有兩種:一種辦法是拋棄對經濟平等的承諾,回到早期的公民平等(政治平等)觀念;另一種辦法是在肯定政治平等的同時充分接受實質平等(經濟平等)的觀念,并且接納一種弱化了的財產權。當代自由主義的右翼(以諾奇克為代表)采取的是前一種辦法,而當代自由主義的左翼(以羅爾斯為代表)采取的是后一種辦法。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試圖證明,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平等的自由原則)與資本主義是不相容的。他們的論證關鍵是“平等的自由”的含義。雖然羅爾斯在《正義論》中開列了基本自由的清單,確定了它們的范圍,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羅爾斯的自由只是指“公民自由”或“政治自由”,而把參與生產決定的自由排除在外。他們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工人失去了平等的自由,被迫服從于等級制的分工,聽命于少數人的意志,而這些少數人擁有生產資料,控制了生產過程。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不僅與資本主義是不相容的,而且與社會主義也是不相容的。為了證明這種正義原則與社會主義也是不相容的,他們以“市場社會主義”為例。這種市場社會主義幾乎在所有方面與羅爾斯的“混合經濟制度”都是一致的,除了“資本的私人所有”和“工資勞動”被“工人所有”和“生產過程的民主控制”所取代。這種市場社會主義是一種強調相互性和互惠性的制度,重視民主決策,特別是通過消除資本主義的特權和等級制的勞動分工,縮小了人們之間在社會地位方面的懸殊差別。因此人們會認為,與資本主義相比,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可能更適用于市場社會主義。
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這種市場社會主義制度與羅爾斯的正義原則仍然是不相容的。在他們看來,雖然市場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更好,但這種制度還是保留了“市場”和“交換關系”。這樣,市場社會主義仍然存在著與資本主義共有的問題:收入的初次分配是由市場力量決定的,以公平為目的的再分配則是由國家干預實現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把這樣的制度稱為“分配—再分配經濟”。他們認為,任何“分配—再分配經濟”都不適合羅爾斯的正義原則。
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看來,上述分析和論證表明,無論是資本主義制度還是市場社會主義制度,所有的“分配—再分配經濟”與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都是不相容的。也就是說,羅爾斯的正義原則與私有制和公有制都是不相容的。這里問題的關鍵在于,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只保護人們的政治權利和公民權利,而把經濟權利排除在外了。
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引起批評最多的是其差別原則。對差別原則的批評不僅來自右翼,也來自左翼,來自馬克思主義者。來自右翼的批評通常主張,差別原則作為一種正義原則本身是錯誤的。來自左翼和馬克思主義的批評通常并不直接指向差別原則本身,不是指責它作為正義原則是錯誤的,而是批評它是不現實的,在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中無法得以實現。
羅爾斯是用契約主義來證明差別原則的,即它在理想的處境(“原初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中得到了人們的普遍同意。與其對應,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一個社會表明它具有如下三個特征,那么差別原則就不會得到人們的普遍同意。首先,馬克思主張,從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消解到資本主義的垮臺,在任何社會里都不存在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都能夠接受的社會契約。這也意味著,下層階級之相對地位的改善無法訴諸普遍的正義感。其次,馬克思認為,上層階級就是統治階級,而社會的主要制度都是為統治階級利益服務的。這個問題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壓制,即在發(fā)生階級沖突的所有場合,國家強力機構的使用都是為了上層階級的利益;另一個方面是意識形態(tài),即社會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工具都被用來維持上層階級的特權地位。最后,在剝削社會里,上層階級的典型成員對財富和權力具有特別強烈的需要。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承認,嚴格地說,這種觀點不是直接引自馬克思,而是從馬克思的著作中概括出來的。但是他們認為,馬克思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法:上層階級之典型成員對財富和權力的需要是如此強烈,以致如果其社會按照差別原則的要求而發(fā)生平等主義的變化,那么這些成員會堅決反對。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試圖證明,如果某種社會具有以上三個特征,那么在羅爾斯所說的“原初狀態(tài)”中,人們不會選擇差別原則,而當“無知之幕”打開之后,人們也不會堅持差別原則。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具體論證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支持正義原則的三個根據,另外一種是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的推理。因此,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差別原則的批評也分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針對支持正義原則的三個根據,另外一個部分針對“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的推理。
第一個根據是承諾的壓力。羅爾斯提出,正義原則作為一種原初契約不僅關系重大,涉及所有人的未來生活前景,而且契約的簽訂是一勞永逸的,沒有第二次機會。因此,當事人就必須考慮承諾的壓力問題,即不能簽訂帶有不可接受之后果的契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差別原則會要求上層階級為了最大程度地改善下層階級的處境而放棄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但對上層階級而言,這是不可接受的。因為在任何剝削社會中,上層階級都不會自動放棄他們的特權,更不會主動放棄自己的統治,無論這種統治是多么不正義。第二個根據是穩(wěn)定性。羅爾斯認為,在穩(wěn)定性方面,按照兩個正義原則建立的社會比以功利主義為正義原則的社會更為穩(wěn)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羅爾斯的觀點提出了反駁。他們認為,與實行差別原則的社會相比,一個實行功利主義原則的社會并不一定是更不穩(wěn)定的。第三個根據是人是目的。羅爾斯追隨康德,認為人是目的而不能被當作手段,這意味著人們應該相互尊重,并以這種方式獲得自我的價值感。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在原初狀態(tài)中,即使人們堅持以人為目的,贊成一種能夠使每個人都得到自尊的社會安排,但是對于不同的階級而言,自尊的基礎是不一樣的,所以根本不存在能夠使所有人都感到滿意的社會安排。
現在我們來看“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的推理。羅爾斯主張,人們在原初狀態(tài)中選擇正義原則時,應該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來推理。而且羅爾斯認為,只有滿足以下三個條件,人們在作出決定時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才是合理的:第一,不考慮概率;第二,不關心在最低收入之外還能夠得到什么;第三,拒絕不可接受的后果。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tài)的環(huán)境符合這三個條件,因此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是合理的;如果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是合理的,那么原初狀態(tài)的當事人就會選擇兩個正義原則,而不會選擇其他的原則,其中包括功利主義。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羅爾斯的批評采取了這樣的策略,即他們不是批評羅爾斯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進行推理是不合理的,而是試圖表明,使用“最大最小化規(guī)則”所必需的三個條件是不合理的。因此,羅爾斯并不能證明,人們在原初狀態(tài)中一定會選擇差別原則而非功利主義。
雖然當代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羅爾斯給予了很多批評,但實際上馬克思和羅爾斯有許多共同的地方。例如,兩者對自由和平等都具有堅定的承諾,對社會底層階級都懷有深切的同情,對現實社會的不正義都持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對建立理想的社會都提出了理論設想。當然,馬克思與羅爾斯之間也存在各種明顯的差異,如兩者分屬不同的思想體系,擁有不同的價值觀念,并對現實社會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其中,最重要的差別在于馬克思的理論是“超越的”,而羅爾斯的理論是“內在的”。對于政治哲學研究來說,澄清馬克思與羅爾斯之間的“同”與“異”,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讓我們以問題的方式從以下四個方面來分析兩種理論的異同。
首先,政治哲學或者正義理論的目的是什么?無論是政治哲學還是正義理論都有一個實踐的維度,即建立一種理想的正義社會。如果一個社會是正義的,那么它就應該幫助那些最需要幫助的人。誰是最需要幫助的人?對于馬克思,“被統治者”是最需要幫助的人;對于羅爾斯,“最不利者”是最需要幫助的人。兩者的名稱不同,然而所指卻是相同的,即社會底層群體。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目的是解放“被統治者”,以最終實現全人類的解放;羅爾斯正義理論的目的是幫助“最不利者”,以建立一個正義的社會。
其次,如何實現政治哲學所指向的目的?推動馬克思和羅爾斯創(chuàng)建理論的力量是相同的,即實踐理性的觀念。按照這種觀念,我們應該把自己所信奉的政治理想(自由和平等)實現出來。為此,馬克思提出了他的革命理論,而羅爾斯提出了他的正義理論。馬克思認為,現存社會的問題產生于人們之間的各種沖突,要想徹底解決人們之間的沖突,就要消滅人們之間的階級差別,而要想消滅人們之間的階級差別,就要取消財產的私有制。因為馬克思實現理想的方式以推翻現存社會為前提,所以我們將其理論稱為“超越的”。與馬克思不同,羅爾斯并不要求消滅財產的私有制,而是認為在現存社會秩序的框架內,按照正義原則來調整政治法律制度和社會經濟政策,就可以限制人們之間的沖突,建立起正義的社會。因此,我們把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稱為“內在的”。
再次,如何實現自由的理想?馬克思與羅爾斯都把自由奉為重要的政治理想,但是兩者的自由觀念在內容、性質和實現方式方面都明顯不同。第一,兩者的自由觀念的內容是不同的,馬克思的自由觀念是積極的,其中心是人的全面發(fā)展,而羅爾斯的自由觀念是消極的,其重心是保障個人的權利。第二,兩者的自由觀念的性質也是不同的,馬克思的自由觀念本質上是批判的,意在揭示資本主義的勞動異化,而羅爾斯的自由觀念是建設性的,試圖完善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第三,兩者實現自由的方式是根本不同的,馬克思的自由觀念是超越的,其實現留待于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而羅爾斯的自由觀念是內在的,認為其能夠在現存政治秩序之內得到實現。
最后,如何實現平等的理想?馬克思與羅爾斯的最大共性是強調平等:與西方處于主流地位的自由主義相比,馬克思主義更為重視平等的價值;與其他形式的自由主義相比,羅爾斯式的自由主義是平等主義的。雖然馬克思與羅爾斯都強調平等,但是兩者實現平等的方式則完全不同。馬克思認為,造成人們之間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是財產私有制,因此,只有當財產私有制被消滅之后,只有在消滅了階級的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夠實現平等的理想。羅爾斯則認為,造成人們之間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是家庭環(huán)境和自然天賦,因此,只要我們按照兩個正義原則(特別是差別原則)建立政治法律制度和社會經濟制度,幫助社會上的最不利者,就能夠實現最大程度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