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

□羊亭

西天一片火燒云。長河倒映著天際，一江水也在熊熊燃燒。微風(fēng)掠過，水波蕩漾，長河便沸騰起來。利民橋?qū)⑻炜张c河面隔開，橋欄邊塵土堆積，長滿蓖麻、蒼耳，常年有水氣滋養(yǎng)，長勢越發(fā)蓬勃，這時節(jié)卻呈現(xiàn)出一抹灰黑。

起先一群鴨子嘎嘎叫喚，草木隱沒了趕鴨人。待蟬鳴止歇，鳥雀歸巢，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繼而有人聲起落。

有人問： “你急慌慌是要去哪兒？”

“秋紅生了，我去鎮(zhèn)上割兩斤朒朒，給她補(bǔ)充點(diǎn)營養(yǎng)。” 是忠幺爸在答話。

“生了個啥？”

“女子?！?/p>

“女子挺好?！?/p>

“好個錘子?！?/p>

“兒子慪人。”

“沒兒子才慪人?！?/p>

“這個點(diǎn)了，哪個還擺著肉攤等你？”

“不看看咋個曉得?！?/p>

腳步漸行漸遠(yuǎn)。夕陽緩緩垂落，暮色茫茫，長河也黯淡了一些。正午剛過，我和四哥便來到河邊。我們起先在河里摸魚蝦、螃蟹和蚌殼，沒什么收獲，也沒多大意思，后來我們從淤泥里挖馬蹄，挖出一個，便洗凈去皮，然后一口一個。馬蹄微甜爽口，有點(diǎn)兒像梨，可再怎么好吃，這樣吃半下午，誰也受不了。

聽說秋紅幺媽生了小孩，四哥突然一副神秘模樣，問我： “小阿羊，曉不曉得娃娃從哪兒生出來？”

“曉得，” 我說，“從屁眼眼屙出來?！?/p>

“錘子?！?/p>

“不是嗎？”

“瓜娃子，屁眼里只會屙出屎，屙不出娃娃?！?/p>

“那從哪兒出來？”

“沒見過生娃娃，你還沒見過下小狗小牛？”

下小狗小牛我當(dāng)然見過，可當(dāng)時也只顧看小狗小牛，哪會注意出處。我感到好奇，不停追問四哥。

四哥說： “所有畜生屁眼下面還有個洞，人也一樣?！?/p>

“胡扯，人又不是畜生。”

“你不相信？”

“信你個鬼，我就沒有?！?/p>

“你當(dāng)然沒有，男女本來就不同，但你有雞雞?！?四哥一臉壞笑。

我將信將疑。記憶中，確實(shí)沒見過哪個女生手握雞雞站著撒尿。一回屋，我就央求媽帶我去忠幺爸他們家，不曉得娃娃剛出生是什么樣，我覺得挺稀奇。

媽正在灶邊忙活，她說： “過幾天吧，到時候，我們得和婆婆一起去給秋紅幺媽打三朝?！?/p>

我曉得她是在敷衍我，于是去找婆婆。婆婆坐在屋檐下納鞋底，她總是坐在那里，總是不緊不慢納著鞋底，間或拿針在頭頂劃兩下。我問婆婆什么時候去忠幺爸和秋紅幺媽家。

“去他們家做啥？” 婆婆頭也沒抬。

“去看小人啊?！?/p>

“小人有啥稀奇？” 婆婆不以為意，“你不就是個小人？”

“我才不是，媽生下我都好久好久了。”

婆婆咧嘴大笑起來，她說： “你莫急，過些天我們要給她打三朝?！?/p>

怎么她們說辭都一樣？為何非得等到打三朝？我們兩家相隔又不是天遠(yuǎn)地遠(yuǎn)。我找到四哥，她們不帶我去，和四哥偷偷去總可以。哪曉得四哥也扭扭捏捏，說不到打三朝去不得，去了要沾上霉運(yùn)。沒辦法，我只能干等著。

過了十多天，一日清晨，婆婆和媽換了一身光鮮衣裳，她們提著雞蛋、老母雞、醪糟，慢條斯理出了屋。我曉得，她們這是要去給秋紅幺媽打三朝了。我急忙跟上去，媽卻要趕我回家。

“這個攆路狗兒，” 她說，“月母子有啥好看的？”

“我又不是去看月母子?！?我扯了扯婆婆衣角。

“讓他去吧，只要不旮旯角角到處亂跑?！?/p>

婆婆發(fā)了話，媽不好再說什么，默許我可以一起去。

我問婆婆： “為啥不能到處亂跑？”

“怕你玩瘋了，一不小心跑進(jìn)月子房里?！?/p>

“進(jìn)不得月子房？”

“進(jìn)不得。”

“為啥進(jìn)不得？”

“晦氣?！?/p>

我想問為啥晦氣，但說話間已經(jīng)來到秋紅幺媽家，四哥和嬸嬸居然也在。忠幺爸端出兩碗醪糟荷包蛋，還沒遞給四哥和嬸嬸，眼見我們?nèi)?，連說了幾聲稀客。忠幺爸初為人父，大約尚未從惶惑、不安、喜悅和忙亂中分身，天天見面還道稀客，我心說稀客個屁。

“嬸娘、五嫂，你們坐?！?忠幺爸一邊搓手，一邊對婆婆和媽說，“等我再煮三碗荷包蛋去?！?/p>

“忠娃你別忙活了，我們先看看秋紅?！?婆婆和媽準(zhǔn)備進(jìn)睡屋。

我上前制止婆婆，小聲問： “你不說月子房晦氣？晦氣你們還進(jìn)？”

有觀點(diǎn)認(rèn)為，推特已發(fā)展為推動草根政治對話的重要力量，甚至改變了美國自上而下的政治領(lǐng)導(dǎo)模式與政治思想（Newkirk 2016）。誠然，推特用戶僅代表美國人口的非多數(shù)派，但這一集群幾乎囊括了美國所有政黨、選舉候選人、公職人員、利益集團(tuán)、媒體、記者和大量關(guān)心政治的人群。由此可見推特在美國政治中扮演的角色之重要，故以推特為例分析新媒體對美政治生態(tài)的影響，頗具代表性。本文分析主要以推特為例，但推特呈現(xiàn)的特點(diǎn)及其影響也可見于其他新媒體平臺，筆者認(rèn)為本文的分析具有舉一反三的意義。

“兒子家進(jìn)不得，” 婆婆解釋道，“我們女人家沒那些講究?！?/p>

“女人家不晦氣？”

“不晦氣?！?/p>

“為啥？”

“不為啥，這是規(guī)矩?！?/p>

婆婆徑直走進(jìn)睡屋，媽和嬸嬸也跟了進(jìn)去。四哥坐在原處，招呼我過去吃嬸嬸那碗醪糟荷包蛋。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湯，不但很甜，還飄著濃濃酒香。不過荷包蛋煮得太老，無滋無味，像吃豆渣。

我指了指睡屋，問四哥： “見著小娃娃沒？”

四哥搖頭： “小娃娃沒看頭，生小娃娃才有看頭。”

這真是廢話?，F(xiàn)在娃娃就在屋里，我們都看不到，還說什么生娃娃有看頭？四哥未免苛刻了點(diǎn)。我們和睡屋之間就隔了間堂屋，里面說什么都聽得清清楚楚。

“戴了才要命，天天躺著都熱汗不止?！?秋紅幺媽話音很低，有點(diǎn)虛弱，還有點(diǎn)慵懶，“也不曉得哪個規(guī)定女人非得坐月子?！?/p>

“這話才怪，女人家不都得有這么場經(jīng)歷？”

“真不是鬧著玩，” 媽和嬸嬸也對秋紅幺媽連勸帶嚇說，“一旦害下月子病，你下半輩子就完了?！?/p>

秋紅幺媽跟村里其他女人有所不同，她斯斯文文，有模有樣，不像她們那般五大三粗，皮膚黝黑。嫁給忠幺爸之前，她在我們小學(xué)教過幼兒園。別看她弱不禁風(fēng)，執(zhí)拗起來三頭牛都拉不回。因?yàn)橐患∈?，她和校長大吵一架，從此就成了秋紅幺媽。

秋紅幺媽不吱聲，屋里忽然傳來一陣嬰兒啼哭。

我朝里屋伸長脖頸，什么也看不見。很快，婆婆出來了，小心翼翼端著竹編搖籃。我和四哥湊過去。搖籃里是個小不點(diǎn)兒，哭鬧時像貓叫，皮膚紅通通，兩腿間一條縫，沒有雞雞。

“看吧，成天鬧著要看小人。” 婆婆臉上笑盈盈，“今天讓你看個夠?！?/p>

我和四哥東瞅瞅，西看看，覺得人要從這么小個東西長成大人，真是奇異。我在她臉上摸了摸，肉皮又軟又細(xì)嫩，好像稍用點(diǎn)力就會破皮兒。

“她叫個啥？” 我興奮不已。

忠幺爸說： “叫小菲?！?/p>

“小菲，這名字好聽?！?/p>

四哥說： “小阿羊，你小時候也是這模樣?！?/p>

“怎么可能？我才沒這么小?！?/p>

“你比她還小呢。”

小菲挺討人歡喜，只是哭鬧不止，讓人為她擔(dān)心。婆婆上上下下把小菲看了個遍，一邊看一邊點(diǎn)頭，直夸這女娃娃是個富貴命。忠幺爸樂呵呵地搓著雙手，我真擔(dān)心他把手給搓沒了。

婆婆突然不再點(diǎn)頭，而是不住搖頭，還喃喃道： “可惜了，可惜了！”

“嬸娘，啥子可惜了？” 忠幺爸大惑不解。

“富貴命不假，不過只會富貴了她自己，娘老子都享受不到?！?婆婆指著小菲右腿，那兒有一小塊紅色胎記，“你看，這女子志向在遠(yuǎn)方，你們留不住。”

小菲兩腿蹬個不停，像是在反對，又像是在附和。大人們都不說話，忠幺爸更是默不作聲，喜悅和失望都來得太迅猛了。

“怕是餓著了?！?嬸嬸打破了這尷尬局面。

婆婆將小菲送進(jìn)睡屋?？蘼晞傊棺∑?，忽又變得尖銳起來，那陣仗仿佛要把屋頂掀翻。間或秋紅幺媽發(fā)出聲聲嘆息，有些無助，有些凄惶。

“咋個回事？” 婆婆大聲武氣地叫喚。

“奶水太少了，根本不夠她吃。”秋紅幺媽愧疚道。

“這個背時忠娃，如今當(dāng)?shù)?，還活得像個愣頭青樣瓜眉日眼。醪糟雞蛋煮給她吃，母雞湯燉給她喝。”這方面婆婆挺有經(jīng)驗(yàn)，娓娓而談，“牛還要吃嫩草才下奶，她身上沒得營養(yǎng)，怎么會有奶水？”

忠幺爸對婆婆所言充耳不聞，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又像對什么都無所謂。那天中午，照理說我們應(yīng)該在忠幺爸家吃飯，但他一會兒急慌慌，一會兒莽呆呆，就是不進(jìn)灶屋煮飯。婆婆斜瞥了他兩眼，說忠娃你好生照看月母子和娃娃吧，然后氣呼呼領(lǐng)著我們回了家。

直到秋紅幺媽出月子，我都沒再去過她家。有一天放學(xué)，在路邊卻碰上了她。她們一大群女人家嘰嘰喳喳，擺一些家長里短，我媽也在。大庭廣眾之下，秋紅幺媽掀開衣裳露出大半個乳房給小菲喂奶。她終究還是和其他女人一樣。

小菲長大了些，一雙眼睛漆黑發(fā)亮。每吃兩口奶，便要歪著腦袋打量一番這陌生世界。她吃得很費(fèi)勁，額頭起了一圈細(xì)汗。我興沖沖地摸了摸她，她吐出奶頭，望著我咧嘴笑。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她突然大哭起來，秋紅幺媽哄了半天也無濟(jì)于事。

“你吃呀！ 哭啥子？” 秋紅幺媽愁眉不展，“每天吃奶真是惱火得要命?！?/p>

“還不夠吃嗎？” 一個女人問。

“也不曉得咋回事，成天總是哭哭啼啼，好像從來沒吃飽過?！?/p>

女人碰了碰秋紅幺媽右側(cè)乳房：“奶子還這么鼓脹。莫不是女子氣力小，奶頭眼眼還沒咂通泰？”

我非常心急，搶話道： “讓忠幺爸給她燉雞湯?。　?/p>

“背時娃兒，” 那女人說，“這么小個人能喝雞湯？”

其實(shí)我是學(xué)婆婆講話，意在讓秋紅幺媽多喝雞湯，而不是小菲。但那女人尖嘴猴腮，自以為是，很不討人歡喜，我懶得和她爭辯。

“小阿羊，快快幫你秋紅幺媽多咂通幾個眼眼?！?另一個女人說，“你忠幺爸準(zhǔn)給你記一功?！?/p>

“是呢是呢，小阿羊保準(zhǔn)咂得通泰?！?秋紅幺媽微微一笑，掀了掀衣裳。

我有些遲疑。不曉得她們到底是開玩笑，還是當(dāng)真。

“看小菲怪可憐，小阿羊你幫忙去咂兩口吧?！?媽也在人群里幫腔，“你忘了，人奶可比糖還甜？”

小伙伴們也開始慫恿： “小阿羊，你還磨蹭個啥？少先隊員不就應(yīng)該助人為樂嗎？”

有些道理。但我沒想著助人為樂，也沒想品嘗人奶何等甘甜，而是看秋紅幺媽殷殷切切，不好掃她面子。

我回頭看了看同伴們。有人向我點(diǎn)頭，有人向我揮手，像是給我勇氣。于是我?guī)撞缴锨?，沒有絲毫猶豫，對準(zhǔn)秋紅幺媽奶頭便用力一吸。那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有點(diǎn)兒腥，有點(diǎn)兒咸，可就是沒有甜味。秋紅幺媽那么好看，身上居然也有汗臭。我挺失望。

吸了好大一陣，奶水一直似有似無，絲毫沒有噴涌之勢。小菲那么小，照這么個吃法，不急得哇哇大哭才怪。

人群里有婦人嗔笑： “小阿羊，是叫你咂，不是叫你舔?！?/p>

話音剛落，引發(fā)一陣哄笑。我自知不是那塊料，頹喪地吐出奶頭。秋紅幺媽奶頭又紅又扁，上面還掛著一點(diǎn)兒奶，仿佛乳房在哭泣。

第二天，我吃過秋紅幺媽奶這一消息便在學(xué)校瘋傳開來。

高年級學(xué)生說： “小阿羊，有種！ 吃奶吃到秋老師頭上去了。怎么樣？香不香，甜不甜？”

他們還說： “別看小阿羊傻里傻氣，有時候傻人還就是有傻福?！?/p>

我不明所以，任他們陰陽怪氣。

吃過午飯，我們都要睡了午覺才去學(xué)校。起初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莫名煩亂，渾身燥熱難耐，后來好不容易睡了，卻老做噩夢，還陣陣驚厥。媽看我到點(diǎn)了也不起床，喊了幾聲，我胡亂應(yīng)著，仍沒動靜。她過來才發(fā)現(xiàn)我正發(fā)著高燒。

請村醫(yī)何承輝開了藥，吃了并不見好。又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掛水，仍然不奏效。媽只好帶我去縣城中醫(yī)院，醫(yī)生瞧了，說無大礙，可高燒就是退不下來。

后來，不曉得婆婆從哪兒聽說我吃過秋紅幺媽奶，她大喊不好，又說總算搞清楚是咋回事了。一家人都聽得云里霧里，媽更是抱怨她盡說胡話。

“我就是在說你，簡直球莫名堂！” 婆婆指著媽咆哮，“他還是不是你親兒子？開啥子玩笑不好，讓他去吃那種奶。晦氣！ 晦氣！ 太晦氣了！”

我從沒見婆婆那么兇過。媽自知理虧，無言以對。

婆婆撲爬跟斗走在前，媽背著我走后面，去鄰村找神婆下陰。神婆是個瞎子，看不見人間事，對陰間好像卻了如指掌。她口中念念有詞，焚香燒紙后，突然換了一種語氣。她指著我說： “有小鬼不安逸你。他從沒吃過一口娘奶，倒讓你吃了個夠?！?/p>

婆婆猛然拍了一下大腿： “這就對了，背時秋紅女子先前流過兩個娃娃。”

之后神婆端給我一碗水，里面有些紙錢灰，我有點(diǎn)兒抗拒。婆婆說，喝下去就好了。我憋了口氣，將水一飲而盡，感覺和涼白開沒什么區(qū)別。

神婆說，這娃娃體質(zhì)差，所以會沾惹臟東西。往后要想他沒病沒災(zāi)，最好去拜個保保。媽對她所言將信將疑，婆婆卻很篤定?；氐郊?，我喝了兩大碗稀飯，汗水一出，竟然當(dāng)真好了。

媽于是不敢再大意，選定個日子，帶我去拜了保保。保保他們家離秋紅幺媽娘家不遠(yuǎn)。閑談間，他女人無意中說秋紅幺媽得了月癆病。

“前些天還上好，怎么會得月癆?。课覀兡敲唇尤欢疾粫缘??！?媽不太相信。

“還瞞著呢。” 那女人道，“月子里不節(jié)制吧，這種病會纏她一輩子。他男人昨天晚上跑來娘家問偏方，挨了老丈人一頓日訣。我當(dāng)時正跟他老丈母擺龍門陣，聽得明明白白，還會有假？”

媽有些后怕，連說了兩聲阿彌陀佛。

秋紅幺媽身子不好，忠幺爸照看孩子又沒什么經(jīng)驗(yàn)，小菲剛半歲多點(diǎn)，就被送到了她舅舅家。秋紅幺媽很少出門，第二年春天，聽說她又懷上了。

婆婆說： “真是自己作賤自己，月癆病都沒好，還敢懷娃娃?！?/p>

媽說： “大概忠娃想要個兒娃子?！?/p>

“要兒子重要，還是自己命重要？虧她還當(dāng)過幾天老師。”

媽嘆息一聲，沒再說什么。

快過年了。一天晚上，四哥悄悄來邀約我。臨出門前，媽問我們?nèi)ツ膬?，四哥揚(yáng)了揚(yáng)手，他拿了幾只爆竹。

我們瘋跑到大路上。我以為他會立即將爆竹點(diǎn)燃，但他頭也不回，繼續(xù)撒腿往前跑。

我氣喘不止地問四哥：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廢話，當(dāng)然是去村醫(yī)務(wù)室?！?/p>

“去醫(yī)務(wù)室干啥？”

“到了你就曉得了。”

離村醫(yī)務(wù)室還有十來米，四哥放緩了腳步。我們躡手躡腳到醫(yī)務(wù)室后面，那里有一小塊平地，醫(yī)務(wù)室窗戶就開在那兒。屋里響動挺大，有女人在哭叫，村醫(yī)何承輝在大喊使勁，并夾雜著其他嘆息與對話。

四哥踮腳從窗戶朝里張望，過了一會兒，他叫我也去看看。我個頭太矮，根本夠不著窗子，于是四哥讓我騎在他脖子上。我小心地抓住一根窗欄，定睛望去，被屋里場景嚇了一大跳。秋紅幺媽一絲不掛地仰躺在醫(yī)務(wù)室床上，哀嚎得讓人心驚。何承輝一會兒按她肚子，一會兒在她下身那忙活。

四哥小聲問： “出來沒有？”

“啥子出來沒有？”

“當(dāng)然是娃娃?！?/p>

原來秋紅幺媽是在醫(yī)務(wù)室里生小孩。她兩腿之間血淋淋，黑聳聳，什么都看不清。

我沒敢再看下去，對四哥說：“你自己看吧。”

四哥把我放下來，然后饒有興致地趴在窗邊接著看。不多時，屋里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秋紅幺媽沒了動靜。

“生了個啥？” 我聽見忠幺爸急不可耐在問話。

“是個兒子。” 何承輝道，“忠娃，這回你該請客了?！?/p>

“請嘛，請嘛?！?/p>

“不能在家請，得去鎮(zhèn)上包館子?！?/p>

“包館子，包館子?！?/p>

四哥“嘁” 了一聲： “瓜兮兮個樣！”

“哪個？” 屋里人發(fā)現(xiàn)窗子這邊有響動，問，“是哪個？”

我和四哥一溜煙沖進(jìn)黑夜里?？斓郊視r，四哥才放了兩響爆竹。

四哥道： “怎么樣小阿羊，這回讓你長見識了吧？”

“我啥子都沒看到?！?/p>

“得了便宜賣乖是不是？”

“真沒看到，都被何承輝擋完了?！?/p>

和四哥共享一個秘密，我心里不太樂意，也有些不甘。而且我當(dāng)時也太小了，那場景除了讓我恐懼，別無其他。

忠幺爸給他兒子取名叫小超，沒有小菲好聽，但寓意似乎更加美好而強(qiáng)大。

聽說秋紅幺媽生完小超后大出血，何承輝毫無辦法，連夜送她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經(jīng)此一劫，秋紅幺媽身體更不如前。小超沒吃過一口母乳，他喝牛奶粉，忠幺爸舍得為他花銷，所以他白凈敦實(shí)得簡直不像村里孩子。

小菲就完全不一樣了。有時我去保保那里，會碰見小菲，她瘦弱得不成樣子。她還那么小，就已經(jīng)提著個籃子去菜地里割韭菜、拔蘿卜、扯菠菜了。雖然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農(nóng)活，但她畢竟也力所能及地學(xué)會了分擔(dān)。

秋紅幺媽病得越來越重，去了縣里，又去了市里，后來她和忠幺爸都放棄了。她幾乎終日臥床不起，因?yàn)楹ε禄逇?，因?yàn)橛洃浿心强植缊鼍?，我沒再去過他們家。

小超不到兩歲，秋紅幺媽便病逝了。忠幺爸沒有為她打一口棺材，用一床舊席子裹了，由村里兩個五保戶抬上山岡便草草埋掉。那些天陰雨連連，好像老天都在為秋紅幺媽哭泣。但是忠幺爸沒哭，小超不省事也沒哭。倒是小菲，急匆匆跟著舅舅回來，媽沒見著，只看到一堆土丘，她哭成了淚人。

外人看了都說： “小菲真懂事！那么小就送了人，卻還記著生育之恩?！?/p>

自始至終，忠幺爸都沒有看小菲一眼。她悄悄地來，哭過一場，又隨舅舅悄悄地離開，好像跟這個家從來就沒一點(diǎn)關(guān)系。

過了幾年，小菲舅媽上山撿菌子，頭兩天剛下過雨，為了夠到一朵牛肝菌，她不慎從坡上跌落，當(dāng)場斃命。一種說法慢慢傳開，小菲八字兇，會克人，克死了親媽，現(xiàn)在又把舅媽克死了。凡是沾親帶故，都免不了被克。

要是當(dāng)真，這還了得？看著楚楚可憐一個女孩，倒比怪物和惡魔還可怕了。外公、外婆本就信這些，自然躲她像躲瘟神。舅舅心理承受能力差，加上還沒從喪妻之痛中緩過神，聽了這些傳言，整個人都不好了，于是連夜將小菲送了回來。

小菲一點(diǎn)也不像其他同齡孩子，她呆里呆氣，神色木訥，喊她她也半天沒反應(yīng)，有時看你卻看得人心里發(fā)毛。小超見了她不喊姐姐，而是張口閉口地喊： “瓜娃子，瓜娃子。”

前一年她就該上小學(xué)了，但忠幺爸并沒打算讓她讀書。

他說： “女子家家讀書有啥子用？早晚是別家人?！?/p>

別人說： “如今啥年月了，你還活得像個老古董?！?/p>

“我是老古董，你開明潮流得很。有本事將來接個媳婦生了娃跟她姓。”

別人覺得他不可理喻，懶得和他爭。他自己倒以為獲得了好大勝利，得意洋洋地說： “自家事情都沒搞醒豁，好意思來說老子?！?/p>

村小學(xué)一位女老師，念及當(dāng)年與秋紅幺媽有點(diǎn)交情，親自到忠幺爸家，勸說他讓小菲上學(xué)。費(fèi)了好大勁，忠幺爸不為所動。就在女老師都要放棄時，忠幺爸卻主動找上人家，說他同意了，只要不喊他繳學(xué)雜費(fèi)。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可女老師居然答應(yīng)了。

很久之后，我才聽說當(dāng)年秋紅幺媽同校長吵架，就是為了這位女老師。當(dāng)年校長欺負(fù)過女老師，秋紅幺媽為她打抱不平，鄉(xiāng)村幼兒老師本來就沒編沒地位，這一吵直接把工作給吵沒了。半年后，校長被調(diào)到其他學(xué)校，秋紅幺媽嫁給了忠幺爸。

不管怎么說，如今，女老師愿意為了秋紅幺媽幫小菲上學(xué)，而且小菲也確實(shí)背上書包，心安理得地坐到了教室里。但小菲顯然不是讀書那塊料，一班同學(xué)都比她小，別人一學(xué)就會，她卻成天木楚楚的，連字都寫不好。每天家庭作業(yè)本上更是不著一字，班長收作業(yè)了，她才急慌慌地亂寫一氣。

同學(xué)們都不喜歡她，一個個拍著手唱童謠嘲笑她。

早不忙，夜心慌，

半夜起來補(bǔ)褲襠。

左一連，右一連，

一連連到屁眼眼。

三年級還沒念完，小菲主動說她不上學(xué)了。女老師也有家小，已經(jīng)感到力不從心，于是沒再勸說。

大家都挺為小菲可惜。如此大好年齡，又有人幫她出學(xué)費(fèi)，不趁此多讀點(diǎn)書，往后她可怎么辦。

婆婆卻說： “各人有各人一套活法，這女子不消你們操心，富貴命跑不脫?！?/p>

人家嗆婆婆道： “你看她和富貴兩字沾過邊嗎？”

“她才幾歲？” 婆婆很堅定，“你曉得好日子不會在后頭？”

“老人家，你不看看我們村子，前頭是山，后頭也是山，就是不見好日子。”

“所以說你們眼光短淺?！?/p>

小超十歲那年夏天被選為校隊一員，將代表學(xué)校參加全縣 “青苗杯”足球賽。其實(shí)這不過是小事一件，但忠幺爸覺得這事比天大，見人就諞：“小超這孩子真有出息，小小年紀(jì)就要為學(xué)校爭光?！?/p>

別人敷衍了他一句： “看得出來你也挺光榮嘛。”

他說： “誰說不是呢?！?/p>

忠幺爸還沒光榮多久，突然開始犯愁。學(xué)校要為參賽學(xué)生統(tǒng)一買球衣球鞋，每個人還得繳報名費(fèi)，大略一算，要兩百開外。

小菲讓跑灘匠剪去一頭長發(fā)。照理說能賣三十元左右，只可惜頭發(fā)雖長，卻如蓑草般干枯，跑灘匠數(shù)了二十塊給小菲，意味深長地嘆口氣，好像他吃了好大虧。

小菲一分不留，把錢都給了忠幺爸。

忠幺爸卻說： “這怎么夠？還差得遠(yuǎn)吶！”

不幾日，忠幺爸破天荒地要單獨(dú)帶小菲去趕場，說會給她買旋子涼粉、買方酥鍋盔、買彩色壓發(fā)。父愛來得如此突然，小菲又驚又喜，不住地對小超說： “我會給你留一半鍋盔回來?！?/p>

小超噘著嘴，一直沒搭理她。

她不曉得，忠幺爸早已經(jīng)鬼迷心竅，他看上去面不改色、平靜溫和，算盤卻在心里打得噼里啪啦響。不過他沒有食言，一到場鎮(zhèn)上就給小菲買了個方酥鍋盔。小菲掰下一半，自己小口地吃著另外一半。

他們?nèi)チ耸袌雠赃呉患绎堭^，在那里見到一個陌生男人。

忠幺爸告訴小菲： “這是你李伯伯，快喊人。”

小菲喊了那個陌生男人。男人遞給她一瓶水。她一邊吃方酥鍋盔，一邊擰開瓶蓋喝起水來。

男人點(diǎn)菜時，忠幺爸特意要了碗旋子涼粉。但是菜還沒上來，忠幺爸說他想解手，然后便匆匆離開了。

忠幺爸沒有去找?guī)菑街被氐郊?。幾天之后，我們才聽說他以一千塊現(xiàn)錢，將小菲賣給了人販子。

婆婆咬牙切齒地說： “忠娃這是要遭天譴??！”

不過其他人什么也沒說。在我們村子，賣女這種事不只忠幺爸一個人干過。何況小菲生長在這么個家庭，被人販子帶走，未嘗不是件好事。

她舅舅聽說此事，跑來村里和忠幺爸鬧。起初大家以為舅舅舍不得她，都說總算還有個人疼她。可當(dāng)舅舅從忠幺爸那分到兩百塊錢，便心滿意足地走了，好像這世上有沒有小菲都無所謂。

小超如愿以償穿上了新球衣球鞋，自信滿滿地跟著隊伍步入賽場，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但他們那支球隊徒有其表，球踢得不是一般臭，幾場初賽下來，愣是沒進(jìn)一個球，早早便打道回府。

五年過后，小超初中剛畢業(yè)，就吵著鬧著要出去闖蕩。雖然忠幺爸對他寄予厚望，夢想他有朝一日能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可他明顯對學(xué)習(xí)沒有什么興趣。

“隨他去吧。” 忠幺爸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萬一混出個名堂，也不比大學(xué)生差?！?/p>

我結(jié)婚第一年春節(jié)，回村去給忠幺爸拜年，正好碰上小超。他留著分頭，打了不少摩絲，穿一身西服，張口就問我： “阿羊哥，現(xiàn)在在哪兒發(fā)財？”

看上去他混得不錯。我給他遞煙，隨便應(yīng)付了幾句，免去不少尷尬。他抽著煙，看了看我愛人，對我比了個大拇指： “阿羊哥，嫂子不錯，你挺有眼光嘛?！?我剛感到一絲安慰，他又說： “我眼光也不賴，以后找女人，絕對不會比你差?！?/p>

那之后我沒再見過小超。村里人說他很少回去。又過了幾年，他仿佛人間蒸發(fā)，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說他進(jìn)了傳銷，有人說他犯事被關(guān)進(jìn)了班房。

婆婆說： “這么多年沒音信，怕早就死在外面了?！?/p>

忠幺爸承受不了外人指責(zé)和嘲諷，小超怎么能消失？怎么能讓他失望？他終日足不出戶，整個人很快就蒼老了。后來他得了多種慢性病，沒法下地干活，只能靠幾個親戚救濟(jì)度日。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午后，隔壁大嫂給他送了一碗湯面。正要離開，他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望著大嫂喊： “小菲，是小菲回來了嗎？”

“你在做啥子白日夢？” 大嫂沒好氣地說，“小菲被你賣人了，她怎么還會回來？”

“小菲……” 忠幺爸哭起來，“我對不起你，小菲?！?/p>

“快吃面吧，吃了記得把碗洗了。”

大嫂離開沒一會兒，隨著大地一陣震顫，他家房子瞬間傾塌，騰起滾滾塵土。被挖出來時，忠幺爸早已停止了呼吸。

有一天，村道上緩緩駛來一輛銀白色奧迪。待車子停下，從里面出來一個時尚的年輕女人。她戴著墨鏡，朝曾是忠幺爸房子那邊望了望，如今那里已長滿荒草，足有一人高。微風(fēng)吹過，荒草搖曳，像是在向她致意。女人低下頭，然后又抬起頭。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獨(dú)自去了山上，在秋紅幺媽那小土丘前站定。

她給秋紅幺媽點(diǎn)了香蠟和紙錢，還燃了一掛鞭炮。

女人從山路下來，一直戴著墨鏡，人們看不清她表情；好幾個人跟她打過照面，可她一句話也沒說。大家都覺得這女人很奇怪，還很面熟，不過誰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見過她。

婆婆仰躺在藤椅里，喃喃自語道： “一家人都死絕了，還回來做啥子？有啥想不通也要學(xué)著想通泰，不然啊，你不曉得自己要吃好多苦?！?/p>

小侄女問她： “祖祖你在說啥？”

“我在說話嗎？” 婆婆欠了欠身。

“那你在干啥？”

“我在打瞌睡?！?/p>

“剛才你明明在說話?！?/p>

“哦！ 那我是在說夢話?！?/p>

女人徑直來到車前，回望了村子一眼，然后迅速上車，啟動引擎，開著車子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