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渴時光

李榮華

1

每當我回憶起這件事，我都會首先佩服葛老師的好眼力。那天傍晚放學后，他將我們少數(shù)同學留了下來。在那個尚未安裝日光燈的教室內(nèi)，他手捧新出版的《人民日報》，逐字逐句地念著報上刊載的長篇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

這張《人民日報》散發(fā)著油墨香，雖然外面的自然光線已經(jīng)暗淡，但葛老師心頭卻是亮堂堂的。這是他盼望已久的好文章，而且他深信自己的學生也同樣迫切地需要它。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家鄉(xiāng)的村辦小學里念初中（那時，村辦學校小學五年，初中兩年，學校辦了一屆初中班，我初中畢業(yè)后也就撤了），已在校六年。葛老師與我們既在同一學校，又是同村人，從父母的言語中，我大概知道了葛老師的經(jīng)歷。葛老師讀書時品學兼優(yōu)，大家都覺得他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蔀橐幻髮W生，可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大學夢意外地破碎了。葛老師高中畢業(yè)后，鄉(xiāng)親們念他讀書成績好，就讓他當代課教師。多年后高考恢復，可他年齡已偏大，有了兩個孩子，當了小學班主任。他這輩子是進不了大學門了，所以他就將上大學的希望寄托在班里幾個成績好的同學（我有幸成為其中之一）身上。

葛老師是數(shù)學老師，我很早就從他那里聽來“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話。他想方設法地鼓勵我們學習。當他在學校訂閱的《人民日報》上看到作家徐遲寫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時，如獲至寶，當天傍晚就將我們四人留下來。這回他不是講解數(shù)學難題或進行訓話，而是客串起了語文老師，為我們讀報，向我們介紹一位了不起的數(shù)學家，讓我們聽聽人家是怎么攀登數(shù)學高峰的。

奇怪的是，我這次竟不急于回家了。我被葛老師聲情并茂的朗讀所感染，第一次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座數(shù)學高峰，以及攀登這座巍峨高峰的陳景潤先生。夜幕降臨，教室內(nèi)越來越昏暗，葛老師毫不在意天色變化，依然站在講臺上繪聲繪色地為我們解讀《哥德巴赫猜想》。顯然，他是認真?zhèn)溥^課的，不時在需要的地方停頓下來，插上一段自己想說的話。

陳景潤走路時都在思考問題，以致撞到路邊的大樹上?！澳銈冊谒伎紨?shù)學問題時，可曾專心到這等程度嗎？”陳景潤演算數(shù)學題用的草稿紙，裝起來足足有兩麻袋。“你們演算數(shù)學題，用了多少草稿紙？據(jù)我所知，有的同學，一學期下來，那薄薄的練習本后面還留有許多空頁呢?！睌?shù)學家陳景潤的學習、生活細節(jié)，像一把把鐵錘，重重地敲打我們的心扉，兩相對比，我們不禁自慚形穢。我不服輸?shù)纳倌赀M取心也在那晚被葛老師喚醒。

《哥德巴赫猜想》成了我熱愛數(shù)學的源動力。后來，我的數(shù)學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但可惜我各科成績不平衡，就數(shù)學一門冒尖。后來我只考上中專，高中數(shù)學老師說我若不偏科，高考成績再提高一些，那上大學念數(shù)學系就不成問題，將來可能從事數(shù)學研究，說不定能成為第二個陳景潤呢。這話我聽了很高興，竟然有人將我與我心目中的偶像陳景潤相提并論，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哥德巴赫猜想》也對當年聽葛老師讀文章的其他同學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我們初中畢業(yè)后，都考上了當?shù)剞r(nóng)村的重點中學。讀高中時，其中一位同學的母親不幸去世，這位同學立刻請假，從學校趕回家奔喪。在為母親守靈的深夜里，親戚們發(fā)現(xiàn)他跪在母親的棺木旁，不時伸手在母親的棺木上寫畫什么。親戚們以為母親意外去世，這孩子受到打擊精神失常了。可有一位鄰居是數(shù)學老師，他悄悄地退出來，安慰門外的親友們說，孩子沒瘋，他寫的是數(shù)學公式，大概是今天在學校里剛學的，他在本能地鞏固新學到的知識呢。

2

冬天的早晨，天色尚處于黎明前的黑暗時分，我就去操場跑步鍛煉身體了。這天夜里下了場冬雨，操場上坑坑洼洼的小塘里都積滿了雨水，寒冷的北風一吹，水又結(jié)了冰。我像青蛙一般，不時地跳躍向前。這些坑坑洼洼處的冰面上一律都是禁地，碰不得的。萬一不小心，一腳踩在冰面上，就會腳下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

我繞場跑了兩圈后，第二位起早鍛煉的同學出現(xiàn)了。我們都是熱衷清早鍛煉的人，每天在操場上相遇。她是一位模樣清秀的女同學。那時校園風氣比較保守，男女同學交往有著嚴格的界限，沒有誰敢越雷池一步。

雖然我們彼此不說話，但相互都已熟悉。今天她來得比往常晚一點，她跟在我后面跑，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她也意識到結(jié)冰的問題，與我一樣謹慎地奔跑著，但她的步伐小，跨越的幅度不及我大，所以我漸行漸遠，她落在我身后。其實也無所謂前后。這是兩千米長的環(huán)形跑道，換一種說法也成立，是我在追趕她。我快速奔跑，與她背影間的距離在漸漸地縮短。

當我跑到操場的東南角時，我的奔跑速度進一步放慢下來，這一帶跑道上密集地分布著數(shù)十個洼塘，在路燈的映照下，像是撒了一地碎玻璃。洼坑大小不一，形狀各異，但都反射著微弱的燈光。這時，我耳畔寒風的呼嘯聲更加凄厲了。

這一帶的樹林，在夏日里是一道密不透風的屏障，而在寒冬里，滿樹林沒有一片綠葉，光禿禿的枯樹枝在寒風中嗚嗚作響，像是受雇于寒風的宣傳員，竭力渲染出一種陰森恐怖的氛圍來。突然，預料中的事發(fā)生了，我身后傳來“咕咚”一聲巨響，她一腳踩在冰鏡上，重重地跌倒在地。

我猶豫不決，思想激烈地斗爭著，一時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裝不知道，避免這窘境，還是果斷地轉(zhuǎn)身，大步上前去拉她一把？終于，我做出決定，準備幫得含蓄一些，保持勻速前進，當跑至她身邊時，裝作剛剛見到這一幕，然后伸手去拉她一把。

可我成了“事后諸葛亮”，耽誤了時機。當我奔跑到她跌倒的地方時，已經(jīng)不見她的身影。原來，她早已掙扎起身，負痛而去。在她跌倒的地方，那明鏡似的冰面上，有兩道長長的泥腳印，這是她雙腳踩在上面留下的痕跡。我在她跌倒的地方長久地停留，當時頭腦里一片空白。

后來，那冰鏡上的泥腳印，一直鮮明地保留在我記憶里，它成了我人生里的污點。我責怪自己是個膽小鬼，嘴邊有話卻不敢說出來，心里有想法卻不敢付諸行動。我后悔當時沒有采取果斷的行動，轉(zhuǎn)身去拉她一把。

我鄭重地立下誓言，要吸取這教訓，以后再遇見需要幫助的同學，甭管男生女生，我一定要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絕不袖手旁觀。

月末放假回家時，同學們肩背著、手提著大小包裹，興高采烈地走出校門，大家在校門口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聚集，準備登上開往自己家鄉(xiāng)的公交車。

鄉(xiāng)鎮(zhèn)公共汽車站里根本沒有秩序可言。千呼萬喚，終于盼來了一輛周身破舊的公交車，人們一擁而上，唯恐自己掉隊，擠不進這趟公交車，錯過了就得忍受漫長的等待，畢竟下一輛公交車不知何時才會出現(xiàn)。

我平時食欲旺盛，那么多飯可不是白吃的，在此時的混亂擁擠中，我顯示出非凡的力量來。我背負重物，卻穩(wěn)立在相互擠壓的人群里，緩緩向車門的正確方向移去。突然，我發(fā)現(xiàn)重大情況，急忙停住腳步。我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站定不動，頂住后面前傾過來的巨大壓力。

原來，一直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同學手里拎著許多東西，因受包裹拖累，她被別人擠偏，被迫離開了擠往車門的隊伍。為了讓她重新回到朝向車門的路線上，我力挽狂瀾，頂住她身后的巨大壓力，給她提供調(diào)頭返回的空間，使她又回到了車門前的隊伍。

少男少女之間，相互敏感得很。女同學及時感知到我的善意，報以羞赧的一笑。這一笑，雖很短暫，如曇花一現(xiàn)，卻十分貴重。

上車后，她居然還得到一席座位?？伤睦锩靼?，若非我鼎力相助，她是不會得到這一座位的，甚至連擠上車的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F(xiàn)在車里人滿為患，車門已關，而車下依然滯留著許多同學，要不是我，她大概率是那滯留人群中的一員。

我也非常高興，能為女同學出把力，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我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在這秩序混亂、場面幾近失控的地方，我緊挨著她站，像是她的堅強衛(wèi)士，使她少受其他乘客的沖撞擠壓，在混亂中為她提供了一方安寧。

我們雖然靠得很近，也曾彼此默契過一回，但自始至終我們沒說一句話。這趟車行程約三十公里，需一個多小時。乘客們也許盼望著汽車行駛得快些、再快些，好早些到達目的地，結(jié)束這段受罪的旅程。但我的想法卻不同，我暗暗地希望，公交車開得慢些，再慢些，最好就這樣一直開下去，向著終點的方向，卻一直到達不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