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溝口健二的制片廠投資作品,受制于攝影器材笨重、燈光調(diào)動不便,空間基本是一個朝向,在一百八十度內(nèi)解決,如觀舞臺。
一九四一年公映的《元祿忠臣藏》,軍部特批款,耗得起膠片和人工,他的攝影機拐彎了,超出一百八十度的局限。有錢后,表現(xiàn)將軍府的奢華,別的導演就在美術(shù)置景上花錢了,溝口健二是延長攝影機運動,增加空間層次。
層層疊疊的房屋布局,點綴著急行的侍從,顯出是一國首邸。
曹雪芹的時代,電影遠未發(fā)明,而曹公已有電影思維。寫林黛玉進賈府,黛玉的這雙眼,如溝口的長鏡頭般,不留意具體景物的奢華,而是寫一層層的空間、一茬茬的下人。當不知道有沒有盡頭、還要走到哪兒去時,黛玉被一位白發(fā)老太太摟住——賈母出場。
賈母沒人介紹,摟住黛玉便哭。脂硯齋評為:“千斤之力寫此一筆?!薄u對了。空間帶來的力量。
胡金銓一九七九年公映的《空山靈雨》,表現(xiàn)“古剎名寺”的華麗,也是不在意建筑的材質(zhì)造型,而是拍空間層次。隨著兩個賊的行進,空間越來越多,幾乎對觀眾達到催眠效果時,突然觀眾眼中一醒,一僧現(xiàn)身攔住兩賊——賈母的出場方式一般。
兩個賊要偷的是鎮(zhèn)寺之寶——唐朝高僧的書法。一疊紙,沒什么可拍的,顯不出貴重。拍接近書法過程的層層空間,空間的恢弘感,讓書法貴重了。
賈府的層層空間,改了林黛玉的世界觀——空間變了,以后的日子,跟以前的不同了。對于讀者,人景雙新,賈府是新見,黛玉也是新的,她不是在林家的那個小姑娘了,曹雪芹沒交代她的本來性格,讀者第一眼看到的她,是一個應變的女孩。
讀者以為她敏感計較,之后發(fā)現(xiàn)她時不時地豪邁一下,說話幽默、辦事痛快——這該是她的本色吧?
但要順序地寫成:一個地方官的大小姐,活潑爽朗,被京都貴族生活震懾,失去底氣,變得敏感多疑——交代清楚她原來什么樣,進賈府變了樣——就是一般寫作水平了。
曹雪芹不交代前史,讓讀者在之后章回發(fā)現(xiàn)她有另一面,造成閱讀驚詫,猜出她原本個性。這樣有趣,讀者無法預知她命運了。
性格即命運——知道性格,就知道命運了,因為命運轉(zhuǎn)折時,會按性格來。但她有兩個性格,命運轉(zhuǎn)折口,到底是豪邁起作用,還是敏感作祟呢?
無法預知的人物,才是敘事的主角。
性格固定的,是配角。文學批評里的“性格鮮明”一詞,容易誤導導演,在導演專業(yè)上,應該改為“性格叵測”,如此人物才有魅力,情節(jié)生出懸念。
希區(qū)柯克一九六四年電影《艷賊》,特呂弗喜歡其片段,覺得劇作上有欠缺,跟希區(qū)柯克直言。希區(qū)柯克強調(diào),這部電影可是賺了錢的!
特呂弗認為男主角是敗筆,一心拯救當賊的女主,行為紳士,性格單一。希區(qū)柯克說不單一,男主對女主有獸欲和控制欲,特呂弗婉轉(zhuǎn)地說,你只是在選演員時,挑了一張性欲旺盛的臉,一張臉肯定是不夠的,還得做情節(jié)呀。
希區(qū)柯克說,他的原始構(gòu)思里有,男主興奮地等待女主新一輪犯罪,不為抓捕歸案,為抓把柄,從此可以要挾她。他的追查,起因是為失竊的朋友出頭,動力是和一個女賊做愛的遐想。
特呂弗認為太棒了,為什么不拍?希區(qū)柯克說美國有審查制度,那種遐想,觸犯道德,通不過……是不想在口頭上輸給特呂弗吧?
所謂的原始構(gòu)思,可能是對談時即興想到的。那種不良遐想,他之前的電影里很多。
特呂弗介紹,希區(qū)柯克是一個善于自我批評的導演,但他不在影片剛失敗時做自我批評,等他拍出一部大獲成功的電影后,他才會跟像我這樣的朋友,談?wù)撋弦徊侩娪暗臄∫颍^對真誠。
感慨,英國人的口才已經(jīng)很厲害了,但還是沒有法國人會說呀。
將本專欄的名字寫成“《紅樓夢》中的導演課”,因為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學電影,便聽到如下說法:
《紅樓夢》是導演手法大全;拍戲拍不動了(沒好主意),就查《紅樓夢》吧;《紅樓夢》本是劇本寫法,不需要改編;《安娜·卡列尼娜》(一九八二年版英國劇集)沒拍好,拍貴族,還是得按曹雪芹的來,才像樣啊——那是俄國貴族,怎么會有這種話?
我只是把當年聽到的,如實記錄下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電影界聲勢最大的事件,是北影廠拍了《紅樓夢》六部曲,匯集二三代行業(yè)高手。耳熏目染,一時間,場工也在聊《紅樓夢》。
七十年代末,港臺文化傳入大陸,代表叛逆與時髦。八十年代初,藝術(shù)院校排斥港臺文化,認為俗和山寨,轉(zhuǎn)向列儂和《壞血》。宿舍里,不好意思看古龍小說、周潤發(fā)錄像,但可以看金庸,因為有一種說法,其《笑傲江湖》寫令狐沖學琴一段文筆,得《紅樓夢》真?zhèn)鳌?/p>
拿《紅樓夢》扛事,清朝已開始,《兒女英雄傳》便說是文筆得《紅樓夢》真?zhèn)?。八十年代中,情色偵探小說《曇花夢》暢銷南北,也說是——是,就能看了。
香港導演李翰祥一九七七年拍了戲曲片《金玉良緣紅樓夢》后,一九八三年來大陸拍清宮題材的《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
因為聽說是拍過《紅樓夢》的導演,格外受尊重?!痘馃龍A明園》有國人跟洋人戰(zhàn)斗到最后一卒的熱血場面,學校組織集體觀摩。之后的《垂簾聽政》可能缺乏教育意義,學校沒組織。拍的是京城老事,老人們會掏錢帶孫子輩去看。
銀幕上,妃子跳舞,皇帝說:“手柔、腿軟、身段美!”顧命大臣背后說政敵:“他一翹屁股,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兩宮后妃平日要干活,趴在大炕上,一邊一個地縫被子面,召見大臣,手里的活兒不停,一邊舌舔線頭一邊問話。
太接地氣啦!
影片中段,看出是香港導演拍的,來自武打片盛行的地方,出現(xiàn)了“顧命大臣暗中聘用江湖上的四大高手,要在皇帝遺體回京途中,將慈禧劫下來”的情節(jié)。
四大高手十分尷尬,皇家回京的隊伍人數(shù)太多,大部分是軍隊。他們四個站在山上,傻了。顧命大臣向上望,責怪的眼神,潛臺詞該是:“還等什么,為什么不沖下來?”
看這架勢,導演應該真拍了沖下來打斗的場面,可能后來自己也覺得過分,沒剪進成片。成片用畫外音來圓這事,說這四人早被慈禧一派收買,所以沒沖下來。
皇帝遺體回京,要按照皇帝還活著的禮儀,樂器是擺設(shè),不演奏,抬著走。影片中是按出殯拍的,披麻戴孝,一路哀樂,大把大把地撒紙錢——
李導在香港成名,青少年在北京上學,當年時尚,文藝青年要深入生活,采集俗話俚語。拍此片用上不少,是青春紀念吧?《紅樓夢》人物對話是北京腔,有一些下人俚語,那年此片也被稱為“得了《紅樓夢》真?zhèn)鳌薄?/p>
遍地真?zhèn)鳎都t樓夢》太扛事了。
看李翰祥文集,清宮研究文章占大篇幅,他是內(nèi)行。拍電影,為何不按研究的來?
脂硯齋批語里,有個笑話,一人自稱見了皇帝,皇帝左手金元寶、右手銀元寶,人參不離口,以緞子當廁紙,掏廁工發(fā)了財。
外行的想象,高昂而快樂?;蛟S李導認為,電影畢竟是大眾娛樂,內(nèi)行的知識無效,外行的想象等于票房。
我們這代人,錯過了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小時候看不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迎來了《貓和老鼠》,六一兒童節(jié),在人民勞動文化宮立多臺大電視,循環(huán)播放,居委會組織去的,看得我們簡直覺得受到人格侮辱。
什么意思呀,真把我們當小孩啦?
很羨慕“八〇后”,能享受各種動畫片。我常想,全世界都找不出“七〇后”這么奇怪的小孩了吧?
我們從小把自己當大人,幼兒園高班,已不愿在父母面前裝嫩;小學三年級,班干部開會,那種成熟的氣場,足可以解決國際糾紛——我們是有病吧?
直到看了北大學者金克木的《書讀完了》,才釋然,老先生揭示《易》《詩》《書》《春秋左傳》《禮記》《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這十本書,不要認為是博士后看的,漢代算起,兩千年來,它們是兒童文學!
要在十歲前學完,一大半書目要能全篇背誦。
兩千年不是小數(shù),或許改變了基因。我們的父母是“四〇后”,他們一代才徹底不讀這些書,我們是不讀的第二代,但遺傳的力量,讓我們大腦異常,跟全世界兒童拉開距離。
我們對匹諾曹、格林童話不耐煩。四歲時,爺爺奶奶教認字,上小學前,不少孩子能半猜著看《日本帝國的毀滅》、寫蔣介石的《金陵春夢》、寫軍統(tǒng)內(nèi)幕的《沈醉回憶錄》——《紅樓夢》也是兒童文學,其中情色場面,大人斷定小孩不看,會自動屏蔽,跳過去。
被父母帶去別的大人家做客,一般情況,是先奔著書架去,翻幾本。得那家大人稱贊,父母有面子后,再跟那家小孩玩。
那家孩子的玩具,一般是裝電池的塑料火車、鐵皮手槍、橡膠士兵、跳棋、拼圖、三十多本小人書——蹲在地上合伙玩這些,兩個孩子都有恥辱感。
倆孩子,一個掌握蔣介石的隱私,一個掌握日軍的死穴,但為了兩家大人的交往,要扮幼稚。倆孩子的真正對話是:“你覺得活著有意思嗎?”“沒意思,但人這輩子,眨眼就過,忍忍吧?!?/p>
“七〇后”成年了,彼此試探:“我從小就沒覺得自己是小孩?!钡玫交貞骸拔业囊暳Α⒅橇﹂L到能識別父母時,覺得他倆才是小孩,我不是?!睂ι习堤?,成為朋友。
《紅樓夢》第二回介紹賈寶玉七八歲,第三回介紹林黛玉為六七歲,幼兒園高班或小學一年級。賈母問黛玉讀什么書,黛玉回答,剛讀完“四書”——《論語》《孟子》《中庸》《大學》?!白x完”的標準,是可以全文背誦。
黛玉六七歲,背下了約五萬四千字,這個水平,完勝賈府女孩。黛玉順口回問,賈府女孩讀什么書,賈母答:“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瞎子罷了!”
像是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賈母沒這么低端,是沒好氣,感到別人家孩子滅了自家孩子,一時不快。一時間,她還是把黛玉當成“別人家孩子”,黛玉也聽出來了,這恐怕才是她入夜后哭泣的原因吧?
曹雪芹先寫賈母一見黛玉就摟著哭,萬般的親,但現(xiàn)實打臉,遇上事,還是本能地疏遠。如此賈母形象立體,否則姥姥寵愛外孫女,是人之常情,一味寵愛,賈母和黛玉的關(guān)系單一,后面就沒戲了。
這份生分如定時炸彈,在全書后半爆炸,黛玉病重,賈母說了狠話,任由她死去。
曹雪芹手法多樣,寫賈母跟黛玉的“親”,是熱水里竄冷氣。寫賈母與王熙鳳的“親”,是破壞禮節(jié),越不敬越親。
好解釋,京城里今日還是此風氣,多年同學重見面,嘴里沒好詞,挖苦你現(xiàn)在、揭短你過去,聚的人越多,話越損。
攜來的丈夫、夫人有外地人,外地沒此風氣,旁觀會奇怪,問清楚是二十多年沒見了,更奇怪:“你們不熟了呀,怎么剛見面就沖著翻臉來呀?”
他們不知,對于北京人,說損話可以彌補二十年鴻溝。脂硯齋也話損,贊美曹雪芹構(gòu)思巧妙,用詞是“狡猾、毒”。
黛玉對王熙鳳的第一印象是“放誕無禮”,賈母介紹王熙鳳是“潑皮破落戶”,罵人的話——無賴、卑賤,王熙鳳不怒反喜。
鳳姐初登場,有亮點,不出彩。等她謀財害命時,才大放異彩。此處不出彩,為一般人情,因為彩要留給賈寶玉出場。
鳳姐亮相后,賈母要黛玉去兩位舅舅住所拜見。大舅賈赦、二舅賈政,黛玉都沒見著。
寫其居住環(huán)境,就是寫其人。電影尤其如此,一個人的居所造型就是他的內(nèi)心實況。賈赦不正經(jīng),居所不是正式房屋,隔下片花園,改裝了游園歇息、冬日養(yǎng)花養(yǎng)金魚的十幾間房。
賈赦的夫人為邢夫人,她接待黛玉,叫下人去書房請賈赦。明清習俗,書房是男人的獨立空間,下人能進去打掃衛(wèi)生,夫人是不能進的。
賈赦不出來,叫下人傳話,怕見了黛玉,想起黛玉過世的母親,徒增傷感,讓黛玉不要生分,把這里當家,有需要就直說。
話是情深義重,往后看,發(fā)現(xiàn)賈赦不是情深義重的人,他就是懶得理黛玉,不知在書房玩什么呢。他不出來,完全在邢夫人計劃外,邢夫人很沒面子,不顧黛玉還要去二舅處拜見,苦留黛玉吃晚飯。
黛玉明白這是邢夫人一時情急,絕不能在這兒吃,給邢夫人臺階下,說下次。邢夫人急過后,恢復理智,見黛玉懂事,松口氣,要真留下,不去二舅那兒拜訪,倒不好辦了。邢夫人把黛玉送出儀門外,等黛玉的車走遠了,才回門。
照理,長輩送晚輩,不用出門,止步在門檻內(nèi)。小輩的車一動,離了門,長輩就可以回屋了。車遠了,還站門口遙送,對貴客才這樣。
對黛玉行大禮,是邢夫人心中有愧,覺得對不起這小孩。
此處未寫一筆心理活動,純外觀寫法,很是電影劇本。劇本的寫作思維是“外在等于內(nèi)在”。居所的異狀,是此人本質(zhì);出格的行為,就是心情。
二舅賈政人正經(jīng),住得也正經(jīng),皇帝賜的匾、祖輩國公級享用的款式,在他這兒。賈政和兒子賈寶玉都不在家……兩舅舅都見不著,即便理解大人們有事忙,而在六七歲的小女孩心里,又重了一份生分。
晚飯,是在賈母處。賈寶玉從小住在賈母房里,白日去廟里還愿,回來吃晚飯,見了黛玉,發(fā)狂把自己的佩玉給砸了。
此玉是出生時帶來,叼在嘴里。迷信地看,是跟他性命同體,玉毀則人亡,急壞了賈母。飯后,賈母安排黛玉和寶玉都跟自己同住,房大,他倆分睡兩隔間。
入夜后,黛玉一直哭。寶玉的婢女襲人來安慰,黛玉說自己來第一天,就讓寶玉摔玉,自己成了個不吉利的人,怎么住得下去?
黛玉沒說假話,但也不是真心底牌。小姐對丫鬟會交心,不會徹底交心,尤其來的第一天。襲人會勸人,說寶玉的混蛋事多了,沒人惹,也發(fā)狂,你別往自己身上攬責。為讓她??蓿u人說起佩玉的種種神奇,以轉(zhuǎn)移她注意力,還要拿過來看。
襲人是“拿個新鮮玩意兒哄小孩”的做法,黛玉是囚禁在兒童軀殼里的老靈魂,對玉不感興趣,更不愿被當小孩哄,說明日吧。黛玉的眼淚,跟寶玉摔玉無關(guān),是因賈母語言不當。
回述一下摔玉過程:
寶玉見黛玉,問她讀什么書。被賈母甩過一次臭臉,黛玉再不敢說能背五萬四千字了,說不識幾個字。
借冷子興、黛玉母親、王夫人、賈母之口,反復交代賈寶玉“是不讀書的”,真人出場,寶玉卻向黛玉拽起書袋,說起《古今人物通考》。讀者驚詫,他竟是讀書的!
電影劇作的常規(guī)技巧:之前介紹的信息和之后的現(xiàn)實,要截然相反,以形成懸念——在評書技巧里,叫“蔫包袱”。
“響包袱”是笑料,聽眾不耐煩要走,藝人甩出個笑料,哄堂大笑后,又能多坐一刻鐘?!澳璋ぁ笔且粋€明顯的前后不一致,聽眾警覺“不對呀”,又能多坐一刻鐘。蔫,指全場突然安靜了一下,聽眾費心,都在想。
賈寶玉出生時口里銜的玉,串上繩,掛脖上當佩玉。賈寶玉問林黛玉,你出生時有沒有玉?黛玉說沒有,賈寶玉一下發(fā)狂,佩玉扯下,砸地上。
因為兄弟姊妹出生都沒玉,賈寶玉因此覺得這玉不是好東西,應該人人都有,人人平等——這是賈寶玉的藝術(shù)家天性使然。藝術(shù),要突破人生原有設(shè)定。生來的獨特、受到的獨寵,讓賈寶玉不耐煩,摔玉,是他潛意識要打破這份狹隘。
賈母為勸寶玉,編了個瞎話,說黛玉也是銜玉出生,黛玉媽媽過世前,舍不得女兒,要求拿玉當陪葬,等于女兒陪著自己,黛玉盡孝心,把玉給了母親。
寶玉聽到自己不是“獨一份”,心里平衡,不鬧了。此處蹊蹺,說到黛玉和她母親,竟然沒寫黛玉的反應——這是個“蔫包袱”,讀者會起疑。
之后安排住宿、調(diào)度下人,一直不寫黛玉,經(jīng)過好大一場,直到夜深,才重寫黛玉——失眠,流淚不止。
妙筆。
為何傷心?肯定不是應付襲人的那番話。曹雪芹沒詳寫,留白處理,因為他覺得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夠,足以看出來。
“七〇后”能看出來,“八〇后”或許能看出來——“〇〇后”“一〇后”就看不來了吧?不可思議,脂硯齋也沒看出來,認為賈母編排黛玉母親那番話沒問題,哄孩子就這樣,還發(fā)表感慨,從“小兒易哄”引申到“君子可欺以其方”,說成年人也好騙,只要用對方法——
這都哪兒跟哪兒呀,沒的可說,還要硬說,湊出批語就是勝利。真不敢相信他是曹雪芹的朋友。
上世紀七十年代,幼兒園體系沒完全恢復,“七〇后”大多是寄養(yǎng)在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是生于一九一〇年代的人,清朝剛完,老理都在。耳聞目染,我們這撥孩子多少還知道些老理。
初讀《紅樓夢》,震驚于賈母言論,我的第一反應是“這老太太不是善茬”。賈母名為貴婦,看來卻出身不高,養(yǎng)成了霸道習氣。霸道,為處理急事,可以違規(guī)僭禮。
為哄寶玉不鬧,賈母糟踐自己剛過世的女兒,拿來編瞎話。死者為大,按理是不能拿來說事的。況且黛玉就在跟前,當著黛玉,編排她媽,還是辭世場景??上膑煊竦恼鸷常瑢@位外祖母,她是怕了。
后面,不管這位外祖母再怎么安排、多體貼照顧,她都啞然無聲。直到夜深人靜,方哭泣。
總結(jié)一下,黛玉傷心處:
白日里,王熙鳳對黛玉好感,主動幫忙,說不像賈母的外孫女,像是嫡親孫女,歡聲笑語中,抹平親疏。賈母也樂得其說,但一見黛玉才學蓋過三個親孫女,立刻怒了,毫不掩飾。外孫女和親孫女區(qū)別大了。
兩個舅舅,對自己不以為然,竟然懶得見。白日有事,起碼晚上在賈母處吃飯,可以來看一眼吧?也都沒有。
看來兩位兄長對亡妹情義不深,父親林如海在賈家地位不高。林家已用完了世襲,退出貴族圈,畢竟低人一等。
要仰仗的外祖母,品質(zhì)粗魯,對亡女的感情沒有想象的深,并不可靠。表面是受盡照顧,其實陷入“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境地,難怪黛玉要哭。
金克木先生介紹,寫國君、貴族爭斗的《左傳》,都是兒童文學?!都t樓夢》當然在兒童的閱讀能力里。中華兒童的閱讀能力,也太強了吧?
金克木先生解釋,就是這么強,古典書籍是有意為兒童寫的,甚至成人思維難理解的,換成兒童思維便能看懂。
京城老習俗,是四歲懂事——可以教字和人情世故。我們這代人四歲,被教育“不要議論別人的父母,尤其不要提別人過世的父母”。
四歲孩子,已能看懂黛玉心思?!都t樓夢》里寫黛玉入賈府,入門進法、上炕坐法、用餐吃法、告辭走法,都可當范本,教育兒童。
我的小學,十歲讀《紅樓夢》的同學,大約五位。一班總計四十人,比例高,男生沒有,都是女生。上初中,是考學,同學換了一撥人。語文課本有《紅樓夢》選段,為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老師解釋“葫蘆”二字,為“糊涂”的意思。有女生抗議,說“葫蘆”指“陰陽”,意思是“陰陽師亂判陰陽案”。生為陽間,死為陰間,此回書有“給亡靈錄口供”的事,葫蘆解釋為陰陽,似乎也對。
女生自稱五歲開始讀《紅樓夢》,老師表揚了她,之后明顯話少,糊里糊涂了結(jié)課程。
京城老理,小孩四歲懂事,除了識字與世故,還要知道人倫。人倫,就是男孩要知道從小一塊長的哪個女孩能娶,女孩要知道哪個男孩能嫁。
京城人家,過年過節(jié)走親戚,往往是二十幾個小孩一起玩。新加入個男孩,女孩們不動聲色,上前詢問你媽和我媽是什么關(guān)系、你爸怎么稱呼我爸,很快分析出是不是做丈夫的人選。
不是早戀,是必備的生活常識——表親可婚配,親上加親,堂兄妹不能嫁娶。小孩從小要擇清楚,交往上好有分寸。
林黛玉稱賈寶玉為“表哥”,民國的小說電影里,“表哥”一詞等于情郎。一九八九年公映的影片《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有民國拍電影的場面,兩個明星演情侶,“表哥、表妹”地叫。
由爺爺奶奶帶大的“七〇后”,四歲時要明白“堂、表”。好不容易才擇清楚,小學、初中回到父母身邊,發(fā)現(xiàn)白忙了,父母告訴,新社會的婚姻法高度完善,表親也不能結(jié)婚了。
一番幻滅,原來都不行。唉,被爺爺奶奶誤導。
父親一支的親人稱為“堂”,母親一支的親人稱為“表”。林黛玉稱賈寶玉為表哥,因為是媽媽這支的親戚,寶玉父親和黛玉媽媽是兄妹。
但婚配關(guān)系,不從女孩計算,以男孩為準。在寶玉的角度,黛玉不是他的表妹,黛玉是他父親這支的親戚,是堂妹。
堂兄妹不能婚配。
這點,兩個小孩都知道。寶玉和黛玉只是語言親近,身體上忌諱,絕不接觸。有學者說兩人“兩小無猜,從小摟著睡覺”,那是看第三回不仔細。
黛玉和寶玉是“緊挨著”睡覺,一個里間一個外間。把里外間“緊挨著”,理解成了“一張床上摟著”。細看第三回,兩人各自床榻旁,各有同齡丫鬟、成年女傭守著,人多眼雜,摟不上。
寶玉日后四處風流,但絕不碰黛玉,從小的禁忌。他情不自禁,碰過寶釵胳膊,寶玉的母親跟寶釵的母親是姐妹,寶釵是“正確”的表姐,可娶。
寶玉碰寶釵胳膊,碰一下即收手,從此不再碰。因為寶釵是正妻人選,對于正妻,婚前要規(guī)矩。
寶玉放浪,止步于釵黛前,她倆是他的禁地。
《教父2》里豐富的人際關(guān)系,拍《教父3》時,制片人不讓延續(xù)。導演沒招了,攢出“堂兄妹孽戀”的戲份。意大利人跟華人一樣,也是大家族聚居,小輩分男女密集,容易出事。教父的女兒愛上了教父哥哥的兒子。
違背人倫的狠料,不打磨,等于廢料。講故事,跟說事不同,說事是說清楚性質(zhì)和結(jié)果,講故事不能一步到位,要切出多個層次。脂硯齋批語里有段是不錯的,說寫作的關(guān)鍵,是“留墨”,不要在一處寫盡,要留著墨水,別處再寫。
《教父3》的堂兄妹孽戀,如下:
堂妹愛堂兄,唯一理由是“小時候就喜歡你”,主動找堂兄,堂兄就跟她好上了。堂兄怎么這樣?為了在觀眾理解上,堂兄的行為能成立,導演表現(xiàn)他一貫風流,堂妹來了,慣性使然。
心有顧忌,自我警告“絕不能做”,最終失控,還是做了——是亂倫戲的寫法。倆人都沒心沒肺、百無禁忌,劇本就寫死了,情節(jié)上難以為續(xù)。
但導演是科波拉,觀眾贊嘆,不愧是大導,敢把劇本寫死,必有翻盤大招。
沒招。教父發(fā)現(xiàn)后,要侄子離開女兒。侄子不以為然,教父作交換:“離開我女兒,我的教父位子給你?!敝蹲铀齑饝?。
好上和停,決心都下得太快,都是一步到位。不“留墨”,觀眾會來不及認同這對男女,會認為侄子白得了堂妹,還拿堂妹換老大,又白得了老大,買空賣空,真不是漢子。導演也知道這樣不行,為彌補,讓一個黑幫老大評說:“噢,我知道了,你倆是愛情!”
女兒的角色不能只是好上和被喊停,還得有點作為,但編劇沒想出事件,只能讓她演情緒。女兒跟教父發(fā)火:“你為什么不支持我和堂哥?”又對侄子發(fā)火:“你為什么不理我?”
加戲,只為填充女兒戲份,導演沒給教父和侄子寫詞,讓他倆凝視不答。對他倆的凝視,觀眾會讀解成:“姑娘,你怎么能這么理直氣壯,不知道你在亂倫嗎?”
唉,劇本寫崩了,懷念一九七〇年代的科波拉。該怎么寫《教父3》?看黛玉和寶玉吧,能找到那些欠缺的戲。
《紅樓夢》第四回,先寫黛玉入住第一晚后,次日清晨拜見李紈——寶玉的寡嫂。寶玉有位哥哥,十四歲中秀才,二十歲病死,留下孤兒寡母。寫李紈,為了解釋寶玉為何受驕縱——賈府剛失去最優(yōu)秀的繼承人,刺激大,生怕寶玉也夭折。
但這句話,曹雪芹永遠不會直接寫出來。小說技巧,不能直接寫因果。要把因果,轉(zhuǎn)化為情況。
黛玉拜見李紈,看了個情況。李紈是個被她父親耽誤的人,李家原是文化世家,女孩都讀書,到了李紈父親這一輩,信奉起“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讓李紈讀書,只讓識字。
讀書的標準,是從讀“四書”開始,進入文史哲群書?!八臅敝?,學《百家姓》《千字文》,叫識字。美國記者斯諾的《西行漫記》,寫農(nóng)村孩子上學,一般是識字,看懂賬本、契約就行,但隨著鄉(xiāng)間訴訟日多,要進一步讀書。因為訟書除了引用法律條款外,還要引用“四書”里的名言??h官都是讀書人,訟書寫得有文采,容易贏。
多花學費,為了省訴訟費。請訟師的費用高,自己孩子能寫訟書,打官司成本降低一大塊。
寫李紈,為了交代寶玉的特殊地位。如僅此而已,一人一用,便不是曹雪芹了。筆鋒一偏,批判起“女子無才便是德”。李紈不讀書,丈夫一死,她就沒事了,寂寞度日,成了無用之人。
筆鋒又一偏,給日后寶黛交往落下伏筆。文中交代,黛玉和三位“親孫女”(賈府女孩)一起讀書,由李紈這位大嫂陪著。由李紈陪伴,無是非,也無趣。黛玉是才女,李紈拘不住,三個親孫女又跟她差太遠,才華使然,她必要一遍遍地找寶玉。
交代完黛玉,重提賈雨村,寫他已在應天府就任。他重開仕途,沒費一分錢,由賈家全盤辦理。賈家為何助人為樂?
清朝貴族的后代們,講舊日輝煌,自稱一年做的事中,九成是白做,不求回報。今人難以想象,說一成、三成,還好理解,說九成,就過分了?!笆吕铮偶菫閯e人,一件為自己?!倍歼@么說。
不敢信,您家怎么維持?能算清賬嗎?
近年來,好萊塢狂出書,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數(shù)據(jù),原來好萊塢百分之九十四左右的電影在影院里是賠錢的,以賣DVD、賣電視播放權(quán)來回本。但賺的是大賺,好萊塢靠百分之六左右的片子盈利,百分之九十四左右不賺錢的片子也有用,用來維持這個行業(yè)。
好萊塢肯定能算清楚賬。
信了京城老話。
《教父1》中,老教父一天到晚忙,大部分是給別人白做事,強調(diào)不收費、不要回報,這不是買賣,你我之間是朋友——跟林如海、賈政一樣,他倆跟賈雨村強調(diào),咱們之間不玩官場上那套,幫你是讀書人之間的道義,看你有才華,我不幫你,對不起我讀的這些書。
看晚清的官場記錄,大量貪污腐敗案之外,還有許多清白仗義的事,曾國藩、徐世昌都是意外得助,白來便宜,起的家。
幫人,只能是無償付出,不求回報。因為求也求不來,時過境遷,別人有沒有能力回報?沒法預計,也就沒法布局,只能相信概率。貴族幫人是常年操作,千人中一人能回報,其實就夠了,像好萊塢只靠百分之六左右的電影賺錢。
教父幫忙,跟被幫者說:“或許有一天,可能那一天永遠不會來,我將需要你幫個忙。”——林如海、賈政也是這個意思,但面對賈雨村,永遠不會把這句說出來,說出來就失去文雅了,這便是貴族與黑幫的不同。
這句話,要賈雨村自己悟。
賈雨村重上官場,賈府不會指導他,也要讓他自己悟,像種樹,種下了就不管了,看你能長成什么樣。成大才,可大用,當賈府的盟友,如肅順提拔曾國藩、榮祿提拔徐世昌,這種是咱們文化里最好的一面,仗義清白。
中才,當白手套,干臟事、當替罪羊。是文化的陰面,不能持久,干完一二件臟事后,立刻當替罪羊,早點結(jié)束。臟事不能一個人干,這人結(jié)束后,別人頂上。盟友難得,一二人足矣;白手套得一堆,臟了就換。
小才,就不用了,反而會帶來麻煩,最初幫他,當白做好事了。
從后面的章節(jié)看,賈府對賈雨村,是照著盟友來培養(yǎng)的,可惜他沒經(jīng)過測試,不堪大用,只能做白手套。但他這個白手套有些特殊,賈政自己不用,是留給寶玉長大后用的。
賈政會安排賈雨村跟賈寶玉幾年見一面,以確立主從關(guān)系,但不會直說,要說成“寶玉向賈雨村學習”。這種做法,香港商戰(zhàn)電視劇繼承下來,老板兒子成年了,拜訪公司元老,說:“叔,我爸讓我跟您學習。”意思是,以后你聽我的。
賈雨村的第一個測試,當官后,逢上一樁殺人案:
本地馮公子從人販子手里買了個女子,沒想到人販子同時賣給本地豪族薛公子。兩家爭那女子,馮公子被打死。薛公子帶女子去了京城。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賈雨村正義感爆棚,要發(fā)通緝令。一個門子(衙門內(nèi)差人)使眼色阻止。雨村引門子回后堂問話,門子自報身份,原來是舊相識。
舊時寺廟,為學子提供食宿、圖書館、讀書間的服務(wù),無償或低價。賈雨村落魄時期,只能住廟,因而跟廟旁鄰居甄士隱結(jié)識。這位門子是廟中和尚,還俗當了差人。
幾年前,賈雨村第一次當官,不會當,被罷免。對他的不會,曹雪芹用了“恃才侮上”一詞,仗著自己能解決棘手問題,而要挾上司。
不知賈雨村當年是如何恃才侮上的,通過門子便可看到。門子第一句話便語帶嘲諷:“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賈雨村真想不起來,誰能想到和尚當差,相貌服裝都不對了,怎么識別。
門子不依不饒,更加嘲諷:“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得當年葫蘆廟里之事?”
賈雨村住廟,是依靠廟里住持,跟小和尚們不會過多來往。而門子是勢利小人,當初雨村是個窮書生,門子應該也懶得理他。兩人幾乎是生人,而門子以老熟人自居,沒有一點人情溫暖,反而以知道雨村舊日落魄狀況而自鳴得意。
項羽得天下,要“衣錦還鄉(xiāng)”,兵敗自殺,因“無顏見江東父老”,可想而知,家鄉(xiāng)的人情溫暖,是他這輩子最嗨的東西。因為他是楚國貴族,從小受鄉(xiāng)人尊重。
不是貴族,則是“英雄最怕老鄰居”,窮小子在外面成功了,回家鄉(xiāng)會遭嫉恨嘲笑,不會覺得你“真不容易”,會覺得你當年不如他,憑什么你后來成功了?以笑話你種種不堪往事,來找平衡。
賈雨村經(jīng)過被罷官的歷練,懂得了小心,顯得熱情,不顧上下級關(guān)系,對這個不是朋友的人,以朋友相待,請他落座。
此處細節(jié)精彩。門子卻不敢了,可見兩人當年沒有一點交情,之前語氣不恭的重話是試探,門子自己也心虛。在雨村一再請求下,門子落座,偏著身子,坐一半椅子面,表示恭順。
雨村詢問,門子詳說案子。
同一個事,曹雪芹寫了兩遍,在手把手地教怎么做電影劇情大綱。之前的案情介紹,是事件,這一遍是講故事。兩相對比,多出來的是要點,沒這些,成不了劇本。
馮公子爭女,被打死。確實冤,但觀眾不會同情,因為畢竟是買賣婦女,你只是在爭貨。做大綱,要改變事件的性質(zhì),讓此女對馮公子有特殊意義,不再是“貨物”。
曹雪芹下筆狠,竟然寫馮公子本是同性戀,一見此女,被掰直了,發(fā)誓余生只和此女好。極度浪漫下,要給女子一份體面,表示不是買賣,按照迎娶標準,將人販子家當女孩娘家,要擇好日子再來接。
情節(jié)不能光是外部事件的硬轉(zhuǎn),要從心理變過去,新生情節(jié)要和人物心愿相反,如此才會讓觀眾愕嘆。
導演總要求編劇“有力”。有力,不是事件大,而是觀眾反應大。大事多了,而觀眾往往無感。事與愿違,才能有力。
馮公子的偉大愛情,事與愿違,人販子沒感動,反而起了貪心,利用不來接的三天,將女子二次出售,賣給了薛公子。人販子拿兩份錢,是準備攜款逃到外省,不料兩家都得了消息,給堵住痛打。
兩家都不要錢只要人。薛公子沒有偉大的愛情,一是貪美色,二是霸道慣了,“敢跟我爭?”的心態(tài)下,讓仆人將馮公子打死,擄了女子上京城,贏了這事。
——故事做到這份上,還不夠拍電影,欠這女子的心態(tài)。門子講述,被馮公子重視,女子反應是“我今日罪孽可滿了”。一句千斤,從小被拐賣、被毆打,找不到起因,只能認為是自己的罪孽。可憐之人覺得自己可恨,罪有應得,是寫可憐寫到極點。
得知馮公子犯了浪漫病,非要找好日子來接,她立刻轉(zhuǎn)憂。等待的三日,成了戲眼,最能讓觀眾動情。
馮公子被打死,她是什么表現(xiàn)?一般編劇會寫成哭天抹淚,曹雪芹留白,寫她“不知死活”。不寫,是最大的悲傷。
兵法里有“走為上計”,寫故事,也是能逃就逃,觀眾預料到的,就不寫了,觀眾自己會無限放大。
這故事講的,也有瑕疵——門子是所有的信息來源,他一人親歷的太多。此女為賈雨村恩人甄士隱丟失的女兒,是門子認出來的;人販子來應天府,租房子租在了門子家旁邊。
都太巧了。
當然,是舊小說一慣作法,介紹背景事件,往往讓一個人把什么都說了,以節(jié)省筆墨。今日看,粗糙了,面對這樣的大綱,導演會讓編劇給稀釋一下。他是門子,了解案情是本職工作。他說的,不需要親歷。
甄士隱女兒丟時才五歲,時隔七八年,能被門子認出,真是奇跡。小孩生長,面目差別大,多少孩子都長裂了(走樣了),親媽認丟失的孩子都難認出。門子能認出,是一個牽強的理由,因為甄女眉間有一顆痣。
這顆痣影響后世,多少影視劇寫“時隔多年”都是這招。一角色的少年、青年,或青年、晚年,生理變化是硬指標,一個演員沒法完成,得換演員出演。為觀眾好識別,便點上一顆痣,簡直泛濫成災。
一九九三年電影《叛逆大師劉海粟的故事》,寫劉海粟年輕時的一個人體模特,晚年和劉海粟在黃山上相見,換成老年演員出演,對劉海粟莞爾一笑。導演想煽情,而觀眾只看到一顆耀眼大痣。
用痣、胎記、疤,都是越描越黑。此時,編劇要會“逃筆”,不要寫是門子認出來的,寫人販子招供,偷的是甄家孩子就行了。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就不要圓了,簡單處理最好。
搶走甄女的薛公子,其母親跟賈政的夫人是姐妹。賈雨村向甄士隱報恩,要秉公執(zhí)法,奪回甄女,給薛公子判刑;向賈政報恩,則要給薛公子脫罪,任由他霸占甄女,是徇私枉法。
門子的建議是,徇情枉法。因為秉公執(zhí)法沒用,薛賈兩家有能力推翻結(jié)果,惹怒了他們,你就當不成官了。
賈雨村的反應是“低了半日頭”。初中時看此文,覺得他陷入人神交戰(zhàn),對得起良心還是保住仕途?中年后再看,認為他想的是:好呀,終于知道什么是“恃才侮上”了。第一次當官時,我真太蠢了。
門子在幫賈雨村做決定,這也是當年賈雨村對他上司干的事。低頭,不是沉思,是心緒復雜,不想讓門子看到自己表情。
等抬頭,已想好,這門子留在身邊,一定生禍,要及早除去,放逐到遠方。想好后,索性大度,請教門子辦法。
門子目的,是企圖當師爺,成為賈雨村離不開的智囊,于是盡情展露才華,說出全盤謀略:
先下發(fā)通緝令,捉捕薛蟠。再讓薛家謊報薛蟠已死,請巫師做法,請馮淵鬼魂顯靈,說是自己索命。最后判決薛家賠償馮家些錢,便可了斷此事。
賈雨村的反應是——笑道:“不妥不妥?!背踔凶x此文,覺得賈雨村是“得了便宜又賣乖”,用了門子的計謀,還不說好。后來,認為賈雨村是真的被門子逗笑。
黑澤明一九五〇年的名作《羅生門》里,也有給亡靈錄口供、作為斷案證據(jù)的事。但那是日本,日本沒有科舉,沒有中國的文官制度。賈雨村是進士,為文明的代表,不能玩怪力亂神,他要請巫師進衙門,就貽笑大方了。
賈雨村的笑,是更加確定門子不能用,見識如此低,謀略形同兒戲,卻妄想給我當智囊,實在可笑。
賈雨村如何修正的門子方案?曹雪芹未寫怎么圓,賈雨村肯定比門子高明。但只要企圖幫忙圓,就不高明了。案子了結(jié)后,賈雨村給賈政、王子騰分別寫信表功,語言節(jié)制,不過是說“令外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幾句。
節(jié)制成這樣,也多了。王子騰是京營節(jié)度使,賈王史薛四大家族里王家的代表,薛蟠的母親、寶玉的母親是他的兩個妹妹。對于賈政、王子騰來說,殺人者薛蟠是他倆的外甥。
案子能了結(jié),薛蟠母親、寶玉母親高興,賈政收到賈雨村來信,則會這樣想:“這么會辦臟事?可惜了?!庇谑遣辉俟苜Z雨村,讓他追隨王子騰,干臟事去了。
賈雨村該依法查案,讓賈政、王子騰自己想辦法保護薛蟠,雙方不要有任何溝通。不管賈政、王子騰有沒有圓過來,他都不要幫著圓。
不會出現(xiàn)“得罪權(quán)貴,自身難?!钡那闆r,賈政更不會覺得“培養(yǎng)了個白眼狼”,這是門子級別的想法。到賈政這級別,見賈雨村秉公執(zhí)法,反而會欣喜。畢竟,他培養(yǎng)賈雨村,是想找個支持賈家的外援,不是為了給傻外甥平事的。
榮祿提拔徐世昌,徐世昌是不給榮祿辦臟事的。曾國藩不碰臟事,讓同事胡林翼和弟弟曾國荃碰?!都t樓夢》后半,寫賈政到外省做官,嚴格自律,絕不附和地方官場習氣,結(jié)果辦事困難,受同事排擠,最終被上司誣告,結(jié)束地方官生涯,回到京城。
他在京城做官老練周到,能不知道地方官場的習氣?地方上要真有他想做的事,一定入鄉(xiāng)隨俗地辦成。但他不想在地方上有作為,于是處處高風亮節(jié)。地方上失敗,贏在京城。有了優(yōu)良操行,就可以擔大事承大責了。
受地方官上司誣告,被皇帝降職,都是暫時現(xiàn)象,是必要的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