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華
郭開剛從床上爬起來,他的媳婦馮慧就醒了。
“給我做點(diǎn)皮蛋瘦肉粥。”馮慧打著哈欠說。還沒等郭開說話,只聽她又說,“我口味重,多放點(diǎn)鹽,不然我咽不下去?!薄爸馈!惫_披上衣服下了床。還沒出門,馮慧又開了口,“別忘了給我煎兩個荷包蛋,要糖心的?!薄爸??!惫_輕聲說,對馮慧的指使,沒一點(diǎn)厭煩。兩人從談戀愛那會兒開始,馮慧就喜歡指使他。只要馮慧說的他能辦到,哪怕是再瑣碎,他也會耐著性子去做。結(jié)婚前,馮慧的閨蜜,每次看見郭開屁顛屁顛地為她做這做那,便會說,“別看現(xiàn)在聽你的,等結(jié)了婚就變樣了?!眱扇私Y(jié)婚后,馮慧對他的指使就更多了,尤其在做飯的時候,“煮粥要用砂鍋,不然味不正。土豆絲要切得細(xì)細(xì)的,不然漬不出味。”郭開仍舊耐著性子聽馮慧使喚,還一臉享受,“我娶你,能讓你使喚,是我的福分?!惫_的家庭條件不好,自己在學(xué)習(xí)上也沒什么本事,初三沒畢業(yè)便分流去了技校。技校畢業(yè)后便到離家二十里地開外的東山工業(yè)園內(nèi)的氧化鋁廠上班。他上班三年后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馮慧。從認(rèn)識的第一天開始,郭開就順著馮慧。但馮慧的父母因為郭開的父親,怎么也看不上郭開。郭開的父親是個罪犯,現(xiàn)在還在牢里待著。五年前,郭開的父親郭大海出去幫工,中午吃飯時喝了點(diǎn)酒,臨走還偷了人家一根撬杠。他騎自行車走到半道,酒一上頭,興奮起來,把自行車撂一邊,拿起撬杠在路中間打起了劫,不一會兒就截住一個,搶了二百塊錢,還一撬杠把人的頭給敲破了。這一下把自己劫到了監(jiān)獄里。就因為這個,馮慧的父母沒少發(fā)牢騷。但馮慧沖著他的踏實能干和好脾氣,不顧父母反對,嫁給了他?!拔揖褪莻€小女人,不圖什么,就找個疼自己的男人?!彼龑Π謰屨f。做好早飯,給媳婦端到客廳的茶幾上,郭開拿起頭盔出了門。出門前還不忘囑咐一句,“碗筷放茶幾上就行,等我回來收拾。”
走出樓門口,天色發(fā)暗。郭開抬頭看了一眼,一大片云彩壓在頭頂上,跟要墜下來似的。他縮了一下脖子,扣上頭盔,來到摩托車跟前,緊了緊系在脖子上的灰色棉圍脖,跨上了摩托。郭開卡點(diǎn)很準(zhǔn),到車間會議室一坐,正好是開班前會時間。開完班前會,一到蒸發(fā)站,郭開就看見吳亮縮著脖子站在值班室門口,“今天格外冷,凍得拿不出手,泵我只擦了一遍。你多擔(dān)待點(diǎn)?!眳橇劣行┯懞玫卣f。郭開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什么。他知道,冬天的活不好干。車間內(nèi)所有的設(shè)備都在外面。尤其是上夜班,手指頭伸出來,凍得都發(fā)麻。抹布沾上水,縮手拿著擦不幾下,就凍得發(fā)硬。“我理解?!惫_點(diǎn)頭說,“等接完班,太陽爬高了,我自個再擦一遍就是?!薄斑@月發(fā)了工資,我請你到蘭州面館吃大盤雞?!眳橇翉膽牙锾统霭t塔山抽出一根給郭開遞了過去?!跋眿D剛懷孕,正吐得厲害,不能抽?!惫_連忙擺手。吳亮呵呵一笑,什么也沒說。郭開接過班,太陽的光從蒸發(fā)站上散射下來時,他戴上綠色膠皮手套,洗凈抹布,把蒸發(fā)站上的十二臺泵重新擦了一遍。他剛擦完泵,班長王鋒背著手進(jìn)了蒸發(fā)站。
“郭開!”王鋒大聲叫道。聽著叫聲,郭開趕緊放下手中的抹布,小跑到王鋒跟前?!敖裉煨l(wèi)生檢查?!蓖蹁h說?!拔覄偘驯貌亮艘槐?。”郭開笑著說?!拔艺f的是打掃蒸發(fā)站平臺,一到四層,都得掃一遍。樓梯欄桿也得擦一遍?!蓖蹁h說?!昂谩!惫_說。
打掃完平臺擦完樓梯,一趟設(shè)備剛巡檢下來,郭開到值班室坐下,還沒等喝口水,王鋒又指使他去苛化站三樓刷油桶,剛刷完油桶又讓他到二組蒸發(fā)站換真空泵的出口閥,下午一上班又讓他到強(qiáng)堿槽底下清理了半下午的保溫棉。這是全車間最不愿意干的活。保溫棉里全是小毛刺,一鐵锨鏟下去,爆起的小毛刺沾到臉上脖子上,扎得直癢癢,就像被帶毒的小毛蟲咬了一樣。一個班下來,郭開沾了一身刺。他每干一個活,跟他搭伙干的都換人。他也不埋怨,會認(rèn)認(rèn)真真干好每一件活。他覺得自己干這點(diǎn)活,不當(dāng)什么?!澳愀傻枚?,說明你比別人有用?!边@是爺爺對他說過的話。郭開人老實,不像別人遇到又臟又累的活就嚷著不愿意干,也不在背后閑言碎語地嚼舌頭。
“好好干,將來主操的位子缺了,我第一個推薦你?!蓖蹁h有時安排他干的活多了,過意不去,就會跟他說這句話。這句話一說就是兩年多。郭開每次聽了只是笑笑,也不說什么。
下了班,郭開騎摩托去了菜市場。他買了土豆和牛排,給馮慧燉湯喝。他還買了兩斤馮慧喜歡吃的蘋果,酸甜口味的。
“媳婦幾個月了?”相熟的攤主老趙問。“才一個月,還沒顯懷。”郭開說?!跋矚g吃酸的,看樣得是個兒子?!崩馅w說?!皟鹤娱|女都一樣。”郭開把錢遞到老趙手里,“你這買賣不錯?!薄霸蹅z都一樣,緊掙錢過緊日子?!崩馅w接過郭開手里的百元大鈔,舉到眼前仔細(xì)瞧了瞧。
到家,郭開剛把牛排和土豆擱在廚房的案板上,馮慧就扶著肚子從臥室走了出來。馮慧的肚子還沒顯出形。從懷孕那天起,馮慧就把兩只手習(xí)慣性地托在小腹上,就像肚子已經(jīng)鼓大了似的?!敖裢斫o你燉土豆牛排吃?!惫_說。馮慧沒接郭開的話,她瞅著眼前沒開的電視機(jī)發(fā)了一會兒呆,接著眼睛又落在了電視柜上,然后又轉(zhuǎn)過頭朝掛在后墻壁上的婚紗照愣起了神?;榧喺丈系乃凸_都笑得翻了花?!霸谙胧裁茨??”郭開忍不住問?!澳闳セ閼c公司把錢要回來吧?!瘪T慧說。郭開聽了沒吭聲,這件事馮慧跟他說過好幾遍了。郭開跟馮慧只是同居領(lǐng)證了,婚禮并沒有辦。兩人原計劃定的結(jié)婚日子是元旦,請?zhí)蚕铝?,婚慶公司也找好了,可隨著結(jié)婚日子的臨近,控制了一年的疫情在一些地方變得又嚴(yán)重了。當(dāng)?shù)卣挛?,公共場合禁止大型聚會,尤其是婚喪嫁娶這樣的。辦婚禮的日子只好推遲。依馮慧的意思,婚禮既然不能按定好的日子辦了,簡單地過個門也行,可郭開不同意。結(jié)婚對于他來說,一輩子就這么一回,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媳婦?,F(xiàn)在不能辦,等過了年天暖和再辦。
“兩人在一起是花錢過日子,能省點(diǎn)就省點(diǎn)?;槎Y不當(dāng)飯吃,一趟走下來,怪累得慌。”馮慧說?!澳惆謰屚鈫??我要是真按你說的辦,他們得吃了我。這婚禮得辦。”一向順著馮慧的郭開,不愿意了?!澳氵€跟我唱反調(diào)了?!瘪T慧不高興地說?!叭绻@輩子有一件事不聽你的,那就這件了。不管怎么說,不能委屈了你。”郭開系上圍裙進(jìn)了廚房?!澳悴幌勇闊?,就辦?!瘪T慧不樂意了。
牛排在鍋里燉了一個小時后,里面的肉還沒燉爛,郭開就關(guān)了火。郭開吃肉喜歡吃爛的,可馮慧喜歡吃有嚼勁的。牛排燉土豆帶湯盛到大瓷碗里,馮慧拿著牛排啃,郭開就著半碟花生米吃饅頭,他還夾了兩塊土豆。
很快,小半年過去了,馮慧的肚子鼓了起來。延期定好的舉辦婚禮的日子也快到了。在離辦婚禮還有半個月時,郭開的爺爺把他叫回了家?!澳惆挚斐鰜砹恕!睜敔斦f。“什么?”郭開聽了有些吃驚。郭開知道爸今年出獄,可他沒想到這么快。最近他一直在為辦婚禮的事忙,就沒想這個事?!霸绮怀鐾聿怀觯@冷不丁一出來,算怎么回事?”郭開說?!八吘故悄惆帧!睜敔攼瀽灥乜粤艘宦暋9_瞧了瞧爺爺?shù)哪樕?,他知道,爺爺雖然疼自己,但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這個家伙畢竟是他兒子,是他從小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就像養(yǎng)他一樣。他也能想到,爺爺為什么會把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五一”這天。
一周后,郭開他爸郭大海出獄。郭開和爺爺坐公交車去接他。這天正好下著細(xì)細(xì)的小雨,不時有風(fēng)從車窗玻璃上擦過,聽上去就跟剛立冬時刮起的小北風(fēng)似的。到汽車站下車,郭開和爺爺坐公交車到監(jiān)獄門口時,正好十二點(diǎn)。兩個人也沒拿傘,就這么冒雨站在監(jiān)獄門口。郭開前額的發(fā)梢上被雨水浸得往下滾水珠時,只聽咣當(dāng)一聲,監(jiān)獄大門開了。郭開趕緊把臉往旁邊一轉(zhuǎn),沒朝監(jiān)獄大門方向看。他聽腳步聲離自己耳朵眼越來越近時,才不情愿地把頭擺過來。他看著眼前的郭大海,正沖他和爺爺笑。別人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見了自己的家人都會有點(diǎn)生,這個可好,一副笑嘻嘻的樣子,就像是剛從外面旅游回來一樣。“你們來時也不拿把傘,就這么被雨淋著?!惫蠛R婚_口,嘴里不愿意的味就出來了?!跋掠旰茫孟聪茨闵砩系幕逇??!惫蠞h說。郭開沒說話,扭頭就走。
從監(jiān)獄門口到汽車站坐車回家,郭開一路上冷著臉,郭大海跟他說話他也不搭腔。他看著窗外,淚水從眼皮底下翻了出來。以前跟爺爺?shù)教奖O(jiān)窗口去看他,隔一層玻璃看里面這個人,還沒覺出什么來,可郭大海一下子無遮無攔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心里對郭大海的恨一股腦全出來了。自小郭大海就沒怎么陪他玩過,喝醉了酒就揍他,一巴掌下去,身上留五個指頭印。參加工作后,媳婦是自己找的,房子是自己辛勤工作攢錢買的,郭大海一點(diǎn)忙也沒幫上,還讓他背個罪犯兒子的壞名聲,差點(diǎn)毀了自己和馮慧的婚事。
到了家,郭開發(fā)現(xiàn)屋里炕下的茶幾上擺了一桌子菜,本家大爺二叔三叔都在。郭開看了,心想,“從號子里出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配這一桌子菜嗎?”郭開的奶奶一見到郭大海就抹起了眼淚,“出來就好,出來就好?!惫蠛B犃艘灿行└袆拥卣f,“媽,我在里面受點(diǎn)苦沒什么,只要家里人好就行?!惫_聽了這話差點(diǎn)被氣笑,好像他是為了家里人才去蹲監(jiān)牢似的。飯桌上其余的人,嘴都有些干,沒說幾句話,都在聽郭大海一個人嘮叨。郭開的奶奶一邊聽一邊抹眼淚,她是真心疼這個兒子?!霸诶锩娲宋迥辏X子發(fā)僵,說話都有點(diǎn)掉舌頭了?!惫蠛Uf。“我看你說話挺順的,和以前一樣?!惫_的二叔說。飯吃到一半時,郭開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撂,起身走了。他剛出屋就聽見郭大海的話拐著彎飄進(jìn)了他的耳朵,“這孩子我算是白養(yǎng)了,我出來了,連聲爸也不叫?!惫_聽了,氣得攥了一下拳頭,他轉(zhuǎn)過身正要進(jìn)屋想問問郭大海憑什么說這句話時,聽到了媽的聲,“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也配?!惫_媽話音剛落,屋里靜了下來。郭開在門口站了幾秒鐘,見沒有動靜,便轉(zhuǎn)身出了院。他抬頭看了一眼夜空深處那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抹了一把眼淚,跨上了自己的一二五摩托。
一星期后,郭開的婚禮如期舉辦?;槎Y主席臺就搭在郭開爺爺?shù)募议T口。好在臨街住,能擺得開。主席臺是用七八個大木頭箱子堆起來的,上面蓋塊大紅布,踩上去還有些凹凸不平。背景墻上掛著郭開和馮慧的婚紗照,經(jīng)過擴(kuò)印放大,占了大半面背景墻。相片上的兩個人笑得翻了花。這張照片也掛在他樓房內(nèi)的客廳里,在那看,怎么看怎么順眼。現(xiàn)在貼村大街上,他怎么看怎么別扭。他再看看主席臺前那個半圓形的大拱門,那對吹起的氣球獅子,還有鋪在主席臺前的那塊半紅不新的舊地毯,怎么看怎么寒酸。怨誰?只能怨自個掙得不多,怨自己蹲監(jiān)牢的爸不頂用。在婚禮上,有一項儀式——拜高堂。馮慧的父母和郭開的爺爺奶奶、父母,在主席臺的長條凳上一溜坐開。郭開看著笑盈盈的郭大海,心想,“我憑什么給你下跪?”他真想把郭大海從長條凳上拽下來。
婚禮辦完后,郭開沒出去度蜜月,他只是陪馮慧在家待了三天,便騎摩托車上班去了。一到車間,開完班前會,郭開拿起安全帽就要往外走時,班長王鋒叫住了他。其余的人都出了會議室,王鋒才開口,“跟你說個事?!蓖蹁h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支泰山煙。這煙是郭開在開班會前發(fā)喜糖時送給他的。“什么事?”郭開問。“什么事?”王鋒笑嘻嘻地說,“你可真是雙喜臨門啊。趙作明不干了,缺個主操,主任同意讓你干。我跟你說的話沒飄吧。”“啥也不說了。改天我請客?!惫_只覺得身子有點(diǎn)飄?!昂?!”王鋒干脆地說。
下了班,郭開特意到超市買了二斤脫脂豬頭肉和五斤大爬蝦。中午吃飯時,馮慧給郭開打電話說,媽今天下午過來。所以,他特地買了這兩樣。豬頭肉是丈母娘的最愛,切成薄片蘸蒜泥吃;爬蝦,馮慧喜歡清蒸著吃。離開超市時,他看了幾眼自己愛吃的豆腐,可他沒買,因為馮慧和丈母娘不喜歡吃,怕她們見著心煩。郭開在自家單元樓前停下車,提著豬頭肉和爬蝦快步走上三樓時,輕手輕腳起來,到門前,他輕輕地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兒,沒人開,他接著又按了兩下,還是沒人開。他只好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門開的瞬間,他先是叫了一聲媽,然后叫了一聲馮慧,緊接著說,“我今天買了你們愛吃的脫脂豬頭肉和爬蝦。”他走進(jìn)客廳,沒看見馮慧和丈母娘的影,他打開臥室的門,也沒人。他把東西放到茶幾上,正納悶的時候,看見茶幾上有一張紙條,“郭開,我在樓上待煩了,先跟媽回家住一星期。到時你來接我?!笨赐赀@張紙條,郭開倚在沙發(fā)上,長舒了一口氣。他對著眼前墻壁上的電視機(jī)愣神時,手機(jī)響了。他拿起手機(jī)一看,是劉放的電話。
“喂!”郭開接通了電話。“今晚上有空嗎?”劉放問?!坝??!惫_說?!俺鰜砗纫槐??!眲⒎耪f?!昂茫 惫_痛快地說。
劉放是郭開的好友,兩人上技校時是同班同學(xué),彼此關(guān)系不錯。畢業(yè)時,兩人同時進(jìn)了東山工業(yè)園里的氧化鋁廠上班。郭開去了蒸發(fā)車間,劉放去了檢修車間。以前他們隔三差五就找個小飯館喝一頓。自從先后結(jié)婚,在一起聚的次數(shù)就少了。去年,劉放的老婆生完孩子,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又少了一半。半個小時后,他們在港欒村小胡同里的居家小館碰了頭。郭開瞧見劉放時吃了一驚,劉放的額頭上貼塊白紗布,中間部分已經(jīng)被血洇出了花,半紅不白的?!澳氵@是怎么了?”郭開問?!皠e提了。”劉放一屁股坐到飯桌前,“都是讓我媳婦鬧的?!?/p>
昨天,劉放媳婦和他媽又吵起來了。當(dāng)時,劉放剛下班,到家時,媳婦和媽還好好的。可吃完飯,兩人卻因為孩子的睡姿吵了起來。媳婦說,得側(cè)躺,要臥如弓。劉放媽說,必須得平躺,不能側(cè)躺。“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我被吵得心煩,忍不住上前扇了媳婦一巴掌?!眲⒎耪f?!澳氵@有點(diǎn)偏了?!惫_說?!笆潞?,我媳婦給她哥打電話,說我欺負(fù)她?!眲⒎虐脨赖卣f,“你也知道,我老丈人去世得早,他哥一直特別疼她。今天早上我剛進(jìn)工業(yè)園門口就看見我大舅哥站在路邊沖我招手。我把摩托車停路邊上,剛下來,他就拍了我一磚頭。在拍我前,還沖我笑了下?!薄罢娴募俚模俊惫_不相信地說。“真的。他拿磚頭在路邊整整等了我半個小時?!眲⒎耪f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紗布?!安还茉趺凑f,你也是他妹夫,要是使大了勁把你拍死了,他妹妹不成寡婦了嗎?”郭開笑著說。“瞧你這話說的,誰成寡婦了?”劉放有些不高興地說?!敖Y(jié)了婚就是麻煩,我算是掉泥坑里去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哪來的?”劉放給自己點(diǎn)了根煙?!罢l說不是呢。我算是見識到了。尤其是我那丈母娘……”郭開也跟著說了起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沖對方發(fā)起了自個家的牢騷。飯桌上的啤酒也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喝著喝著,兩個人罵起了老萬?!斑@個老萬真不是東西,給我們找的什么對象?!惫_埋怨道?!罢炜袋S片的老東西,我看他是故意整咱們?!眲⒎帕R道。老萬是劉放剛進(jìn)檢修車間時的帶班師傅,是一名電焊工。他工作之余有個愛好,就是上趕著給人說媒。劉放的媳婦就是他給介紹的。蒸發(fā)車間的設(shè)備管道漏時,基本上都是劉放和老萬去焊,由于郭開和劉放關(guān)系好,一來二去就跟老萬熟絡(luò)了起來。這一熟,老萬就給還是單身的郭開介紹起了對象。介紹的第一個,沒成。第二個,郭開現(xiàn)在的媳婦,馮慧,成了。喝到最后,兩人不覺嘆了口氣。“你最近過得怎么樣?”郭開問?!澳氵@話問得多余,你沒看見我額頭上的紗布嗎?”劉放說?!吧蟼€月我奶奶不小心摔了,搭進(jìn)我五千塊去。每個月還得還房貸,媳婦又快生孩子了。銀行卡里的錢就是不見多。我自個的社保都停繳了?!惫_抽了口煙?!皢挝徊唤o交,你自己交什么。咱們還年輕,歲數(shù)大點(diǎn)再交也不晚。不用聽老萬瞎掰掰?!眲⒎耪f?!霸趺凑f呢?”郭開使勁抽了口煙。
晚上,回到家,郭開沒有開燈,他只身坐在客廳的黑夜中,只覺得兩條胳膊兩條腿上的肉軟軟的,從來沒有這么松過。他看著陽臺上擦黑的窗戶,突然覺得特別累,想躺在沙發(fā)上睡一會兒。
五個月后,十月一當(dāng)天,馮慧抱著鼓成球的肚子住進(jìn)了市人民醫(yī)院產(chǎn)科病房。第二天下午進(jìn)了產(chǎn)房。生產(chǎn)很順利,沒用半個小時,孩子順利產(chǎn)下。護(hù)士說,“這說明你平日里經(jīng)常鍛煉,骨關(guān)節(jié)能活動得開?!弊o(hù)工推著移動病床往產(chǎn)科病房走時,馮慧的眼睛一直閉著,臉色蒼白,上面冒著白瑩瑩的汗珠。到病房,把她挪到病床上時,她才睜開眼睛。她先是看了一眼放在嬰兒車?yán)锏暮⒆?,然后轉(zhuǎn)著眼瞧了瞧四周。她沒看見自己的爸媽。她看著郭開問,“我爸媽呢?我記得進(jìn)產(chǎn)房前還見著他們呢,怎么這會兒沒影了?”郭開的媽剛想開口說什么,郭開搶先一步說,“你進(jìn)產(chǎn)房后,咱媽身體突然有點(diǎn)不舒服,咱爸正陪著在二樓的病房掛吊瓶呢。”“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這個時候病。”馮慧不滿地說。
郭開沒敢對馮慧說實話。馮慧進(jìn)產(chǎn)房后,郭開的爸媽和馮慧的爸媽都在產(chǎn)房前。馮慧的爸媽一臉著急。尤其是馮慧的媽,不停地踩著小碎步在產(chǎn)房門前挪來挪去,還不停地搓揉手。郭開的媽卻顯得很淡定,坐在產(chǎn)房前的聯(lián)排鐵椅上不緊不慢嗑瓜子?!坝H家,不用這么擔(dān)驚受怕,咱們都是過來人,到了時候,孩子就出來了。”郭開媽沖親家母說道。馮慧媽脾氣不好,她看著郭開媽氣定神閑嗑瓜子的樣子,本來就生氣,聽她這么一說更來氣了,直接指著親家母的鼻子罵了起來,“不是你閨女!生的不是你家孩子,還有心思嗑瓜子?!薄扒颇阏f的這叫什么話?”郭開媽沒等張嘴,坐在她身旁的郭大海站了起來,“你著急有用嗎?你一著急這孩子立馬就生出來了?”郭大海話音剛落,只見馮慧媽指著郭大海的手使勁地哆嗦了起來,緊接著整個身體跟過電似的抽抽了兩下,一頭仰倒在地上。
郭開現(xiàn)在只知道丈母娘在二樓病房,由老丈人陪著,具體犯什么病,他現(xiàn)在也不清楚。郭開讓媽陪著馮慧。從產(chǎn)科病房出來,郭開一個勁地嘆氣,生了孩子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讓郭大海這么一鬧騰,丈母娘一病,這喜慶的勁全沒了。丈母娘暈倒,他攆郭大海走的時候,恨不得一腳把他踹樓下去。來到二樓,郭開瞅著每個病房的門牌號,到207病房門口時,他住了腳。看著這個門他有點(diǎn)打怵,要是丈母娘病得厲害,再加上馮慧剛生孩子,他怕自己照應(yīng)不過來。他硬著頭皮推開了門,見丈母娘正睜著眼看他,他頓時覺得松了口氣。看來病得不厲害。他叫了聲“媽”。走近一看,除了臉色發(fā)白,其余的也沒看出什么毛病來,眼睛還透著亮。郭開緊著的心松下來后,突然覺得有點(diǎn)不得勁。他每次去見老丈人,手里都拎著東西,這一空手,突然覺得不自在?!皨?,您沒事吧?!惫_趕緊問道。丈母娘把頭一擺,冷著臉沒吭聲?!澳闱颇惆帜侨?,他是個什么東西!”老丈人對著郭開數(shù)落起來,“就沒見過這樣的?!薄笆鞘鞘?,你說得是,他不是東西?!惫_趕緊點(diǎn)頭說?!皼]見過這樣的?!崩险扇瞬灰啦火埖卣f?!皨?,您沒事吧。”郭開又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澳銒尠l(fā)的是心臟病,以前沒得過這病,就是讓你爸氣的。這幸虧是在醫(yī)院,救得急,要是在外面就壞了?!崩险扇苏f?!斑@說明我媽有福?!惫_說?!斑@樣的福我寧愿不要。”丈母娘說話了。郭開聽了沒說話,只是討好地笑了笑。
半個小時后,郭開出了住院部大樓,他要出去給馮慧和媽,還有老丈人買飯。馮慧不愿意吃醫(yī)院餐廳的飯,他出病房前,她特意囑咐,讓他到外面去買。他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長喘了一口氣。剛才在醫(yī)院里待的這大半天他是又急又燥,冒了一頭的汗。他跨上摩托,啟動油門前,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銀行卡里的錢數(shù)。剛才去看丈母娘時,老丈人跟他說,沒想到你媽會病在這,帶的錢不多,你要是錢夠,先給墊上,等出院再還你。郭開雖然心里不愿意,但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晚上,伺候馮慧和丈母娘吃完飯,郭開獨(dú)自到洗手間抽了根煙。他回想這一天做下來的事,想來想去,也就是馮慧從產(chǎn)科手術(shù)室出來時,幫著挪了下病床,出去買了點(diǎn)飯,也沒干多少活,可就是覺得累,跟穿了件鐵皮衣裳壓在身上似的。深夜,馮慧睡著,媽躺在旁邊的空病床上打呼嚕時,郭開看著躺在嬰兒車?yán)锏暮⒆?,笑了??尚^后,他愣起了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愣完神后,他來到病房陽臺,望著窗外遠(yuǎn)處,他發(fā)現(xiàn)今晚夜空中的星星特別亮,就像是發(fā)著藍(lán)色微光的寶石,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們懸浮在空中的樣子,像極了一顆顆孤寂的心靈。
由于是順產(chǎn),馮慧康復(fù)得很順利。三天后,馮慧出院。出院前馮慧到二樓病房去看了看媽。醫(yī)生說,馮慧的媽還得住院觀察半個月。進(jìn)病房前郭開的心一直懸著,好在二老沒在馮慧面前提跟他爸媽在產(chǎn)房前吵架的事。在坐車往回走的路上,馮慧一個勁地念叨,“你的駕照考得怎么樣了?現(xiàn)在人家都有車了。你還天天騎摩托,日曬雨淋的,不方便。你得快學(xué)?!薄拔抑馈!惫_趕緊說,“科目二已經(jīng)考完,再考個科目三就完事了?!薄皠偵撕⒆?,能省點(diǎn)是點(diǎn),沒個汽車,還不能出門了?!弊诟瘪{駛上的婆婆聽了不高興了?!斑@買車和出不出門沒關(guān)系,該買還得買?!瘪T慧盯著副駕駛上的婆婆沒半點(diǎn)退縮的意思?!靶辛?,你們別說了。買不買,我心里有數(shù)?!惫_把話插了進(jìn)去。郭開媽聽了沒吭聲,她能聽出,兒子這話是對她說的。郭開看著馮慧和媽,心想,“你們可得處好了。”本來依著馮慧的意思是由她媽伺候她月子,她不愿意讓婆婆伺候,兩人以前鬧過幾次小別扭?!拔腋銒屍獠缓?,坐月子的時候萬一鬧脾氣,對我和孩子都不好?!瘪T慧說。“你說得對,我也愿意讓你媽來?!惫_說??稍隈T慧生孩子時,丈母娘這一病,需要靜養(yǎng),只能由自個媽來伺候了。出租車進(jìn)小區(qū)門口時,馮慧拍了一下郭開的肩膀,“最近不愿意吃油膩的東西,到網(wǎng)上給我買二斤酸爽的鮮楊梅,剛才我查了下價格,也不貴,六十八元一斤?!瘪T慧這話雖然是對郭開說的,但眼睛卻瞧著坐在副駕駛上的婆婆。婆婆聽了沒吭聲。“好,誰讓你坐月子呢。給你買?!惫_爽快地說。到樓門口,從出租車上下來,馮慧抱著孩子。郭開和媽提著大包小包,里面有奶粉、奶瓶,小孩穿蓋用的小衣服、小被子、尿不濕、擦身用的爽身粉,還有給馮慧買的幾包零食。到三樓房門前,郭開看著馮慧和媽踏進(jìn)房門的那一刻,心就懸了起來。兩人的臉都有些僵,相互不搭理。等馮慧和媽坐到沙發(fā)上,媽對馮慧說了句,“孩子讓我抱吧,你先歇會?!惫_才松了口氣。到第三天上,郭開懸著的心還是沒放下來,他總是害怕馮慧和媽會因為什么瑣碎的小事鬧摩擦。所幸,從這三天來看,兩人沒鬧什么別扭,只是在說話的時候有點(diǎn)不搭腔,說著說著,就會有一個人不再往下接話,就這么憑空斷下來,顯得有點(diǎn)尷尬。
第二天,郭開一到車間就碰到了老萬。老萬拉住他問,“什么時候擺滿月酒?”郭開哈欠連連,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昨天晚上,孩子鬧騰了半宿,弄得他沒睡好覺?!拔艺f的話你聽見了沒有?”老萬問?!皵[酒席的時候,我一定請你,還得讓你上座?!惫_拽開老萬的手,趕緊上了主控樓,開班前會的點(diǎn)快到了?!斑€不樂意了?!崩先f不高興地說,“早知道不給你介紹對象?!?/p>
今天,蒸發(fā)車間停車檢修,老萬過來焊蒸發(fā)器過料室內(nèi)的漏點(diǎn)。他來到蒸發(fā)站三樓,往平臺欄桿上一倚,便點(diǎn)根煙抽起來。過了一會兒,劉放拿著電焊槍和防護(hù)罩走了上來。他看見老萬后,愣了一下,“你不是扭著腰,請假歇班了嗎?”“腰上的疼勁下去了。在家待著沒事,提前來上班了?!崩先f說?!澳蔷秃谩!眲⒎虐央姾笜屚脚_欄桿上一掛,倚在了上面?!罢舭l(fā)器停了沒有?”老萬問?!澳銢]聽見蒸發(fā)器還在響?!眲⒎艣]好氣地說?!俺粜∽?,問句話還不樂意了?!崩先f不高興了?!耙粫和\?,告訴你,行了吧?!眲⒎胚B忙說?!斑@還差不多?!崩先f說。劉放無奈地瞧了老萬一眼,沒說話。
老萬是劉放剛進(jìn)檢修車間時,車間給他安排的帶班師傅。他剛開始跟老萬干時,整天挨罵。到車間焊漏點(diǎn),只要活一個人能干得過來,老萬就讓他一個人干,自己則跑到值班室抽煙喝茶,跟上年紀(jì)的女職工說酸笑話。剛開始,劉放還能忍,時間長了就開始跟老萬對罵,“去你媽的,老子不伺候了?!币郧袄先f手底下的徒弟,不出仨月就會另換師傅。而跟他對罵的劉放,一直搭伙干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劉放跟他對罵,老萬就會感嘆世風(fēng)日下,“要是在國企你敢這么罵,我就拿扳手掄你腦袋。”劉放曾聽老萬說過,在國企,徒弟得給師傅點(diǎn)煙倒茶,進(jìn)澡堂還得給師傅搓背。每次聽老萬這樣講,劉放就會反問,“你兒子也這樣孝順?”老萬聽了,轉(zhuǎn)動的眼珠會靜止片刻,然后嘆口氣,“還是國企好?!?/p>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現(xiàn)在的市206國道旁陸續(xù)建起十幾家國企,有氯堿廠、機(jī)械加工廠、面粉廠,還有化肥廠。老萬原先就在氯堿廠工作,后來在改革大潮沖擊下,從九十年代開始,這些國企開始陸續(xù)倒閉。老萬所在的氯堿廠最頑強(qiáng),一直撐到2003年才關(guān)門。這年他五十歲,為了生計,他擺過一年地攤?!斑@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之一?!眲傁聧彆r,老萬就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詩人一樣,用憂郁的口吻說出了這句話。老萬非常懷念在國企的日子。在國企他完成本職工作后,會打麻將,玩撲克牌,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可以洗自己臟兮兮的工作服。女職工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奶罩洗出,掛在風(fēng)扇口上吹干。在國企,夏天可以吹空調(diào),用電飯煲燉綠豆湯喝。而在這,上班不準(zhǔn)睡覺,不準(zhǔn)脫崗,不準(zhǔn)做與工作無關(guān)的事。到了夏天,只有鐵皮桶里的涼開水,只能吹掛在屋頂上的破吊扇,外加兩瓶藿香正氣水。
劉放對著天空愣神時,突然聽到了老萬的笑聲,他抬頭一看,見老萬正對著手機(jī)嘿嘿直笑。劉放悄悄來到老萬跟前,翹起腳抬頭看,“又在看黃片?!崩先f聽了,一臉不在乎,緊盯著手機(jī)屏幕,“行家看門道?!彼f著沖劉放吐了口煙。劉放使勁憋著,沒咳嗽。他瞅著老萬嘴里的半截?zé)煟敖o我來根?!薄澳贻p人不要學(xué)壞?!崩先f說著把嘴里的半截?zé)煶榱顺鰜怼!罢鎿搁T?!眲⒎艁淼绞杷芮?,靠在了上面?!奥爭煾狄痪鋭瘢灰闊熀染?。把省下的錢給自己交養(yǎng)老保險,單位不給交,也要自己交?!崩先f說。“我還早呢?!眲⒎耪f?!坝斜kU能讓你當(dāng)老子,沒保險就成孫子了?!崩先f說?!叭硕际菑膶O子這輩過來的?!眲⒎耪f?!皫煾颠@是為你好,讓你老了有尊嚴(yán)?!崩先f說?!摆s不上你有尊嚴(yán)?!眲⒎懦爸S道。老萬沒有理劉放,仍舊盯著手機(jī),不時發(fā)出兩聲酸笑,一臉的老咸菜味?!安灰吭谑杷苌?。”老萬抬頭看了劉放一眼?!斑@里暖和。再說,都要壓汽停車了。”劉放不在意地說?!胺彩露加幸馔?,安全第一?!崩先f說?!皼]事的。這暖和,正好烤烤你的老腰。”劉放說?!拔也挪荒??!崩先f搖搖頭,“要是蒸汽管炸了,我的養(yǎng)老保險就白交了,累了幾十年,我還想靠這點(diǎn)保險享清福呢?!薄罢媸窃嚼显?jīng)]膽。”劉放拍嘴打了個哈欠。
蒸汽管道內(nèi)蒸汽沖擊管道的哧哧聲越來越小,蒸發(fā)器開始壓汽停車了。
“我也過來暖和暖和?!崩先f來到劉放跟前,把他往邊上拱了拱,靠在疏水管上。“你不怕炸了?”劉放說?!艾F(xiàn)在正往下壓汽,沒事?!崩先f瞇著眼睛說。劉放也瞇上了眼睛。絲絲熱勁透過衣服,在他們的后背上游走按摩,舒服極了。疏水管和粗大的蒸汽管道相連,是走蒸汽冷凝水的。水溫有七十多度,隔著衣服貼在上面,正好暖和。在劉放和老萬被疏水管烘得昏昏欲睡時,他們背后的疏水管里,突然傳來高壓蒸汽沖擊管道的聲。只聽管道內(nèi)的“哧哧”聲越來越密集。“不好!”只聽老萬大聲叫道。他們兩人正要起身跑時,只聽“轟”的一聲,疏水管劇烈地震動了一下,直接把劉放和老萬頂趴在地上。劉放顧不上疼,拉起老萬就跑。劇烈的轟鳴聲在他們背后滾著。蒸發(fā)站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搖擺,就像大地要破裂一樣。劉放拉著老萬跑到蒸發(fā)站三樓最南頭,才停下。劉放半彎著腰,雙手摁在膝蓋上,不停地大喘氣。他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小心回頭看了一眼,他和老萬背靠取暖的那幾根疏水管在“哧哧”往外噴蒸汽,跟濃霧似的。“我不行了!”劉放突然聽見老萬叫道。他轉(zhuǎn)過身看老萬,只見老萬整張臉成了豬肝色,上面滾滿了豆大的汗珠。劉放把目光望向腳下平臺才發(fā)現(xiàn),從疏水管處到老萬的腳底下淌了一長溜大大小小的血滴。
“趕緊叫救護(hù)車!”劉放叫著跑下了蒸發(fā)站。
救護(hù)車來時,老萬已經(jīng)昏了過去,臉面上也沒了血色,煞白煞白的。他的后背上被刺穿了個血洞,小血珠從后背流到了前胸。巨大的氣壓鼓裂了他背后的疏水管,頂裂了縫的鐵管皮直接插進(jìn)了他的后背。下午,車間里的人得到了老萬傷勢過重去世的消息。
劉放和老萬靠在疏水管上取暖時,當(dāng)上主操的郭開正在減溫減壓站壓汽停車。他去減溫站前,王鋒還特意囑咐了他一聲,“這是你第一次去壓汽,注意看著點(diǎn)?!惫_聽了,點(diǎn)頭說,“你放心吧,沒事。”汽壓到一半時,他接了個電話,是馮慧打來的,上來就把他和他媽罵了一通。郭開去減溫站壓汽的檔口,馮慧和婆婆吵起來了。今天早上,馮慧起得晚,婆婆的飯做得也晚。她趿拉著拖鞋坐到客廳內(nèi)的沙發(fā)上時,婆婆把一盤紅燒茄子端到了她面前,盤里每塊茄子上都裹滿了油,還直往下淌,在濃重的醬油味下,馮慧看著就惡心?!澳氵@飯?zhí)湍伭耍页圆幌??!瘪T慧不高興地說?!吧碌暮⒆樱盼褰锲邇?,還不足六斤。得多吃帶油的,這樣才能多產(chǎn)奶,喂胖孩子?!逼牌爬渲樥f。聽著這話,馮慧心里的火一下就躥了上來,一氣之下沖婆婆吼了起來,“不懂就別瞎說!”聽馮慧這么一吼,婆婆也怒了,兩人就這么話趕話吵了起來。最后,婆婆哆嗦著嘴撂下一句,“我不伺候了?!薄澳阙s緊滾!”馮慧吼道。婆婆走后,馮慧直接把茶幾上的紅燒茄子摔在了地上。把紅燒茄子摔了后,她覺得心里這股氣還是沒撒出來,直接給郭開打了個電話,把他亂罵了一通。最后還罵了句,“去死吧!”
馮慧這一頓亂罵,把郭開氣得發(fā)暈。繼續(xù)壓汽時,也沒仔細(xì)看,伸出指頭就把提壓按鈕摁了下去。
一星期后,安全事故調(diào)查結(jié)束。郭開被工廠開除,當(dāng)月工資作廢,罰款兩萬。當(dāng)天下午,郭開去熟食店買了只燒雞。他回到家進(jìn)門后,對著眼前的角角落落看了一會兒。自從他不小心摁錯了按鈕把老萬頂死后,馮慧就抱著孩子躲回了娘家。他把燒雞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后,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他瞧著不遠(yuǎn)處的廚房,里面滿地碎片。一星期前,他走進(jìn)廚房,把摞放在櫥柜上的小碗小碟子大碗大盤子拿起,吼叫著一個一個摔在了地上。他看著這一地碎片,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diǎn)燃了。他先是抽了一會兒煙,然后就著煙慢慢吃起了燒雞。吃完燒雞后,他拿起頭盔來到樓下騎上摩托駛出了小區(qū)。落日的余暉灑滿天空,整個世界包裹在了暗色的光影中,公路兩旁間隔的路燈依次亮起。橘黃色的光線快速地在黑色的柏油路上擴(kuò)散開來,就像是快速流淌過的水一樣。郭開騎著摩托奔跑在橘黃色的光照中,他猛地把油門攥到了底,只覺得迅疾的風(fēng)正在從自己的耳邊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