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的花朵

□文／黃浩

馬蘭花開

四月的高原，一切都是嶄新的。

一塊向陽山坡的墓地，開滿了藍(lán)幽幽的馬蘭花。焦褐色的土地上，有大片被火燒過的痕跡。菅草的青苗鋪滿了一地，它們都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啊。嫩嫩的像一枚枚綠針，尖上噙著早晨的幾顆露珠，水澤晶體，閃動著陽光的絲線。一簇蓬松細(xì)長的葉子，大概有四五十條，昂首從土的底座散開，長葉中間綻放著藍(lán)色的花朵，長條布紋似的花瓣，有四到六片徐徐展開，白底藍(lán)紋長長的如家里的布紋床單。我十分驚奇這些方向不同、劃法不一的藍(lán)線是怎樣織上去的，它的藍(lán)線就是花片的骨架，極像樹葉的紋理，或者是白菜葉的架構(gòu)，寥寥數(shù)筆，馬蘭花片躍然白綢上?；ㄆ闹虚g，像掛著兩個長長的香蕉，只不過顏色是藍(lán)色的。藍(lán)色的枝丫穿行在花片上，筆畫橫豎粗細(xì)彎鉤都恰到好處，這是造物主的預(yù)先安排嗎？它秀麗的布格紋路是誰確定的？花片的背陰面，藍(lán)色線條依然清晰，和正面的紋路一樣，絲毫沒有省工的地方。一朵花，大部分人看的都是正面，背陽面一般人都不去觀察，但馬蘭花的正面與背面，始終表里如一，這種品質(zhì)也是我喜歡它的原因。樸素、典雅、純凈、惹眼，一株又一株綻放在青苗上，開在這小小的墓園里。在一朵盛開的馬蘭花里，我看到一只七星瓢蟲爬在花瓣上，舔著花汁的瓊漿，專注的神情讓我好奇。它是吃花瓣還是吃蜜呢。為拍這個主角，相機(jī)來來回回幾次拍攝，都沒有驚到它，也許這是它的天然領(lǐng)地，我是意外的闖入者。七星瓢蟲個子很小，紅色的背上有七個黑點，而馬蘭花的每片花瓣，都比它的身軀大幾倍，它要吞下這片花瓣需要多長時間？七星瓢蟲喜歡吃什么？附近有沒有洞穴，它會不會把花瓣咬下，拖回自己的洞穴喂給幼蟲吃？這些昆蟲的秘密還有多少不為我知道。這些植物，都是生物鏈上的上下游，它們彼此相依，互為因果。馬蘭花旁躺著兩座墳塋，都不是新墳。每年主人可以看著陽光灑滿墓園，等待春雨過后，或是一場火燒掉荒草，看青草最先在墓園拔節(jié)，看美麗的馬蘭花次第開放。這是高原上風(fēng)水極好的一塊地方。讓我驚奇的是離開墓地，周圍就看不到馬蘭花的蹤跡，這是專為墓地綻放的馬蘭花嗎？這墓園的主人是誰，曾有怎樣顯赫的地位？

去年在一片山地上，我也看到過馬蘭花，由于特別喜愛，所以用小鏟挖了一株，回家栽在了花盆上。路上遇到了一個老農(nóng)說：“這花栽不活?！蔽疫€真不信。小心翼翼用小鏟挖得坑很深很大，爭取不傷馬蘭花的根，而且我都是帶著母土進(jìn)行栽植的，費(fèi)了好大的勁。那段時間，我特別呵護(hù)馬蘭花，陽光、溫度，開窗吹風(fēng)，施肥、澆水樣樣不缺，可惜的是，一個月后，馬蘭花還是死了。為這事，我難過了好長時間，馬蘭花是不屬于我的。馬蘭花是野花，有野性，習(xí)慣了曠野生存，它是大自然的一員。

山野梨花

這是我第四次去麻地塄，谷雨前后，幾十棵梨樹恣肆地站在土地上，擺弄著它的花。土褐色的樹枝上，一簇簇梨花吐蕊開放，在枝葉間排列開來，像擁擠在一起的萬千朵白傘，等待著乘風(fēng)降落。

坐在春草萋萋的樹下，三尺之上就有神明，讓滿天的白色花朵仰望著陽光，布滿我的天空。藍(lán)色的天穹被樹枝和花朵分割成不規(guī)則的無數(shù)花窗，梨花怒放，迷幻而芳香。陽光溫暖，穿過樹枝拍打花苞。一朵、兩朵梨花開了，千萬朵梨花相擁在一起，一群蜜蜂就飛了過來，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圍繞在花海里，嗡嗡嗡，像很多的戰(zhàn)斗機(jī)飛過，那響動真是花界的重大事件。大片大片的野梨花開了，開在春天的山野。淡淡的花香引蜂招蝶，它靜靜地綻放，是為何人？待在山野，就看清風(fēng)、明月，日升、月落，無關(guān)權(quán)貴、財富，縱使紅顏，也無法跳在歲月之外，長生不老。我來到了一個巨大的陽光花房，群蜂啄蜜，風(fēng)走花隨，迎風(fēng)扶淚，柔香送蜜，老樹灰皮之上，蜜蜂唱著芬芳之歌。

梨花的花蕊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粉色的，另一種是黑色的。一個花棒要支出8至11個不等的花苞，每一個花苞上裹著5個白色的花片?；ㄐ挠?0個紫色的花瓣，而花瓣的中心有4個青綠的花蕊嫩芽。8至11條綠色的細(xì)花柱，支撐著各自的花蕾，極像卷心菜，淡淡的粉邊卷到米黃色的葉片中，煞是好看。有的花骨上綻放著11朵白色的梨花，骨朵像唱著雅姆的十四行祈禱詩。有多少種小飛蟲，閃電般地穿梭于山野巨大的采蜜場。梨花開了，給了蜜蜂及小飛蟲們一份高尚的工作，陽光中，七彩的光露絲線灑向花朵。它自由地舒展，不失花兒的尊嚴(yán)。紫紅色的花蕊，沿著花香的路飛翔。黑色的樹丫上掛滿了白花，只有等花期過后，樹葉才開始吐芽，油綠的葉密密地長起來，青果毛刺般隱藏在樹葉間。

大自然真是奇妙，花開時節(jié)總是在夜晚，很少有人能看到花開的瞬間，那必須借助暮色的隱蔽，黑夜肯定知曉，每朵花都開得驚心動魄。山野之花，樸素得像村姑，無論與誰邂逅，都是一個模樣。山風(fēng)蕩蕩，你艷麗了日月，陶醉了清風(fēng)。當(dāng)梨花的五個葉片展開后，我沒有看到粉色的花邊和米黃色的葉片，那兩種雛色消失了，展現(xiàn)給我的是潔白的五個葉片。一棵梨樹不是所有的花苞一下子全部開放，總是有時間的先后。是不是它們的感知觸角有時間的差異，還是綻放時要聽花神的號令。同一棵樹上的花是有層次感的毛尖尖的綠芽，剛撐開身子的綠角，就是一扇綠窗。花開之上，是白潔的世界；而花之下，是腐爛的梨子，滿地都是；土地之上，梨花芬芳同期而至；村莊之上，院子的大門都掛著一把鎖，找不到賞花人，看不到山野的摘果人。它們是為誰開花、結(jié)果，有沒有利益的驅(qū)使，開花不開花與財富和利益毫無關(guān)系，它們是為美而來的，燦爛了世界，美了生活。

梨花開了，一只螞蟻循著花香爬上了樹，速度極快，在樹枝上如履平地。它貼在花片的背上一動不動；蜜蜂在花蕊中穿梭飛降，與它好像毫無關(guān)系。不一會兒，花片就被它咬了個窟窿，它關(guān)注的是饑餓，而不是釀蜜和授粉；素潔的花片殘缺了，但它的美更為生動和傳神。螞蟻飽飽地吃了一頓，它又慢慢咬下一個花片，銜在嘴上，它開始撤退了，真像是一場勝利大逃亡。從花蕊、花片再到樹枝，螞蟻閃電一般退了下來。你看它撤退的路徑，準(zhǔn)確、無誤、敏捷，如事先預(yù)設(shè)的一樣，給了我們無限想象。從細(xì)枝到中枝，從粗枝到主干，對螞蟻來說，猶如一條直道，很快就完成了安全撤退。當(dāng)它從樹上爬下來，整個大地都是它的腳力，那奔跑速度真不是說的，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它飛速奔跑的方向。跟著它走了很長一段路，終于能看到蟻巢了。那是一個十分隱蔽的洞口，周圍都長著綠色植物，洞口不時有螞蟻進(jìn)出，兩只螞蟻碰在一起，都停下來，像是在打招呼。短暫的停留后，它爬進(jìn)那深深的洞口。據(jù)說螞蟻的洞不是直的，有許多彎，有幾條通道，有時遇到天敵和危險，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躲在另一條通道里，而將危險的通道堵死。螞蟻的巢里，儲藏室與臥室是分開的，它將花片扛回來，是不是放在了儲藏室，還是直接給了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小蟻了，那是怎樣的一個場景。

花朵，應(yīng)該說是春天里最新鮮最甜美的食物了?；ㄩ_時節(jié)，它們吃著甜甜的花片，像過節(jié)一樣快樂。

燕子歸來

每年三月，總想瞅瞅我家房檐上的燕子窩。

燕子還沒有歸來，激發(fā)了我偷看燕子窩的興趣。我搬來一副梯子，爬上去夠不著，換了一副梯子還是夠不著，干脆在底部放一個桌子，把梯子架在桌子上，總之我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到燕子窩的全貌，這讓我著實驚喜了一番。燕子窩是用小泥丸一層一層堆砌起來的，像無數(shù)個土黃色的逗號。輔料是泥、麻、線、枯草莖、草根，用燕子的唾液把它們和起來，壘上去的。燕子窩大同小異，一般開口向上，底部呈小碗狀，外徑一般12-13厘米，內(nèi)徑8-10厘米，高5-8厘米，一個窩和另外一個窩只是大小和高低的不同。用干草莖和草根鋪在底層，再用柔軟的纖維、頭發(fā)、羽毛鋪在上面，形成里窩。我家的燕子窩是在光滑的瓷磚上壘起的。常擔(dān)心燕子窩沒有支撐會掉下來，過了兩年，燕子窩仍然穩(wěn)穩(wěn)地擎舉在我家的屋檐上，沒有絲毫閃失。我開始佩服起這個高超的建筑師了，它選擇筑巢的高度，剛好是我夠不著的地方。小時候大人們說：“每年燕子只要發(fā)現(xiàn)窩里掉進(jìn)了泥和其他東西，就會棄用這個窩，再筑一個新巢?！蔽乙恢辈幻靼走@話的含意，窩里有了其他東西，說明它珍藏的秘密暴露了，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我是帶著恐慌偷窺燕子窩的，雖然窩里沒有掉進(jìn)東西，我也沒敢動窩里的草，它會不會發(fā)現(xiàn)我呢？

這個燕子窩筑起已有兩年了，早晨我是聽著燕子的叫聲起床的。這是一對十分勤快的鳥，每當(dāng)它們選擇好筑巢的地方，就開始準(zhǔn)備建筑材料，整天不厭其煩地飛向田野和村莊。用嘴叼起樹枝、干草、棉麻，一根一根地筑巢。它不需要圖紙，也不需要劃線，也沒有高大上的設(shè)計，那個窩的形狀、大小、長寬、高低，怎樣壘，先壘哪里，是父母傳授的，還是遺傳？常常觀察我家的那個燕子家庭，幾乎每天早晨4點就開始活動，晚上7點才停止，一天要工作16個小時，它的負(fù)擔(dān)要比我們?nèi)祟惗啵瑝毫σ任业拇?。前年春天，我偶然看到一只燕子嘴上叼著一片塑料，并把它筑在了巢上，這一幕，讓我非常傷心，環(huán)境的改變已經(jīng)開始影響燕子了。每年的三月，燕子從南方起飛，通過鳥類遷徙通道，克服重重困難，才能飛回北方。在冬天遷往南方的路途中，四只雛燕要跟隨父母走上遷徙之路。路途遙遠(yuǎn)，山關(guān)重重，候鳥的遷徙通道，危機(jī)四伏。有天敵的守候，有盜獵者黑色的槍口，但任何風(fēng)險都沒有擋住燕子飛翔的夢想。天氣冷了，飛向溫暖的南方，天氣熱了，飛向爽朗的北方。碧海天空，扶搖直上，燕子消失，燕子歸來。

前年三月，有兩只燕子，經(jīng)常在我家門前的電線上停留。不久，燕子就飛到屋檐下觀察我們，也觀察筑巢的位置，當(dāng)它們認(rèn)為主人不會傷害它們，這里絕對安全了，它們就正式開始筑巢。這對燕子上身是藍(lán)黑色過渡，胸部偏紅佩一條藍(lán)色領(lǐng)帶，腹部是魚肚白，翅尖長，尾叉形。燕子筑巢很快，兩只雌雄燕子分工協(xié)作，一個燕窩需要上萬件建筑材料，它們每天要飛上幾十次叼回枯草，河里的泥巴、麻、線、草根，他們既是搬運(yùn)工，又是建筑師，唾液就是黏合劑。我家的這個巢，用了一個星期就筑好了。大約在農(nóng)歷的四月中旬，我偷看到燕子窩里產(chǎn)下四顆蛋，蛋個頭還不小，呈乳白色。這時候，雌燕子就開始在窩里孵蛋了。每天夜晚，總能看到另一只燕子不在窩里，它就站在我家的窗欞上棲息。這樣的日子孵上14至15天后，幼鳥就啄開蛋殼出窩了，四只紅麻顏色的小燕子挨在一起，不停地抖動。此時兩只燕子就更忙了，它們每天都要飛到田野捉蟲子給幼鳥吃。而四只黃嘴叉的小燕子，一字排開，蹲在巢邊歡樂地叫喚著，雌燕子叼著蟲子飛上巢，喂給了一只小燕子，雄燕子也叼著昆蟲飛來，它在巢上準(zhǔn)確無誤地把昆蟲投入黃嘴叉里，引得小燕子一片歡騰。

有一天，突然看到一只燕子蹲在我家的院墻上，人過去也不飛，眼睛時閉時張，我想它肯定是病了，會不會昆蟲吃了打了農(nóng)藥的植物，而我家的燕子吃了中毒的昆蟲。如果昆蟲與鳥類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變化，它們都在地球上消失了，那我們?nèi)祟愐矊⒋蟮溑R頭?？粗@只黑藍(lán)相間的美麗燕子，我束手無策，拿了一點米和一點水，放在了它的跟前，希望它能挺過這一關(guān)。第二天早晨，我看到燕子直直地躺在那里，它死了。放下的米一點也沒有吃，我不禁有點悲哀。其實在我的印象中，燕子總是成雙成對的，讓我吃驚的是那只燕子僅僅死了三四天，就看到我家的那只燕子又成雙成對了，三天的悲鳴期后，它又開始了新的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認(rèn)同燕子的價值取向，我更贊賞失去配偶的大雁，孤單一生，悲鳴一生。然而悲鳴三天，就能忘記傷痛，挺起頭，樂觀地面對生活，這種態(tài)度不也能給我們一些啟迪嗎？

趁燕子沒有回來，我又偷窺了燕子巢。我取出了掉進(jìn)巢里的泥，再不敢動一下。昨天突然聽到燕子的叫聲，我知道燕子已經(jīng)歸來，但按照慣例燕子歸來，要先給兒女們筑巢，巢筑好后，它才回到去年的巢上。一般歸來不直接飛到巢上，而是要在電線上觀察幾天。這幾天我很惶恐，就怕燕子發(fā)現(xiàn)巢已動過，棄巢而去，也棄我而去。我明顯感到自己對燕子已經(jīng)有了依戀情結(jié)，它的離開和歸來，它何時繁殖，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燕子的巢為什么要筑在人類的屋檐下，它為什么對人類這么依賴。我想巢筑在屋下是為了尋求人類的保護(hù)，可以避風(fēng)雨，可以躲天敵，可以安心地?fù)醿河?，然而今天我們不但保護(hù)不了它們，還在傷害它們，這種傷害何時才能停止。

好在燕子歸來，又住在了巢上。

土豆金黃

四月，土豆迎來了播種季節(jié)。

兩個人的村莊是如此寧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太陽已經(jīng)跳出了山頂，村莊醒了。在斑鳩長長的叫聲里，村莊的黃土小道又忙碌起來。經(jīng)?？吹节s著牛車?yán)S的農(nóng)夫，一頭牛青筋暴突吃力地爬著土坡。一個老人拿著一個筐子，搬開土豆窖的石板，滿滿地裝了一筐土豆，倒在土院里。滾圓的土豆左沖右突撒著歡兒，金黃的姿色帶著芽奔跑。剜土豆籽是婆姨們的營生，拿著一個刀子在白芽的周圍旋轉(zhuǎn)一周，就是一個土豆籽，就是一個帶芽的錐體。不一會兒，滿滿一筐土豆籽就有了，有鋤有土豆籽，土豆就能播種了。出門不遠(yuǎn)，就是種土豆的那塊斜坡地，沐浴著山風(fēng)，一頭牛拉著犁鏵翻開了黃土的浪花，大山的斜坡地上，真是波濤洶涌。男人扶犁，女人點籽。有時點籽時土豆白芽面朝上，也有白芽面朝下的，覆好土后，過一些天，土豆的苗都會長出來，但頂出土的時間不一樣。白芽朝上的，它的苗順順當(dāng)當(dāng)按時出土，露出鵝黃的嫩芽；白芽朝下出來的苗向土層里鉆，是什么提醒它出芽的方向錯了，它們之間是否也有一種語言，叫土豆的語言。它相鄰的那個土豆籽說：“你走的方向錯了，是朝上出苗，不是朝下出苗?！薄胺N土豆的人把我放反了，讓我找不到生長的方向，我要繞一個彎才能糾正方向，所以出苗肯定會遲到幾天?！?/p>

黃土山地種的土豆個大、淀粉含量高、口感更好。因為地廣，行距與株距都很大，結(jié)出來的土豆飽滿滾圓。山里的土豆生長，靠天吃飯，什么時候下雨，那要等上天的恩賜。一場普雨可以讓根系扎得更深些，把多余的水分儲存下來，以等待漫長旱季的到來。山里的土豆從春天播種，要等到秋天才收獲，生長期極其長。每一個土豆渾身都布滿了眼，像無數(shù)個智慧的眼睛，能穿透時光的阻礙。每一個眼都是一粒種子，埋入土中都會長出白白的嫩芽，它是山地成群的兒女，只要它埋入土中，就能茁壯成夢想。土豆是典型的低溫作物，它有休眠期，塊莖只有解除了休眠，才有牙和苗的生長，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就像一扇門，需要一把鑰匙打開，只有解除了密碼，門才能被打開。是誰主宰著土豆，管理著土豆休眠的鑰匙，是偉大的大自然。它創(chuàng)設(shè)了土地出苗和生長的幾個條件，土地要達(dá)到一定的溫度，種子要埋進(jìn)土中適當(dāng)?shù)奈恢茫獫M足有一定的水分，于是休眠期就結(jié)束了。

土豆的幼苗期為半個月。從頂開土層帶著個土帽，到鵝黃的兩個葉片漸變成翠綠。從出苗到第六葉至第八葉舒展開，就完成一個葉序的生長。土豆的葉子似羽狀，像許多個羽扇圍繞一個圓排列起來。土豆的葉子顏色呈黑綠色。第二個葉序生長，是從第十二至十六個葉片展開的，此時白色的、還帶有藍(lán)紫色的土豆花，開滿了整個山坡。葉子開花后的十天，是土里的塊莖膨大最快的時間，似鴿蛋般大小。此時追點農(nóng)家肥或澆點水是十分必要的，它對塊莖最終的個頭大小有重大影響。在山地上，除了能追點農(nóng)家肥外，就只能等待老天下雨了，秋天土豆的大小成色與墑情與年景有很大關(guān)系。而土豆的口味與種在什么地上、施的是化肥還是農(nóng)家肥有直接的關(guān)系。如果把土豆種在土層厚的黃土山地上，又能保證施上農(nóng)家肥，遇上個好年景，這樣的土豆就色香味俱全。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已丟棄了好多傳統(tǒng)種植方式，化肥的普遍使用，讓土壤污染進(jìn)一步加劇，顯然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農(nóng)村，你要找一些不上化肥的土豆還有點難，農(nóng)家吃的土豆也在上化肥，生長快，方便是重要原因，除此以外就是急功近利的思想主導(dǎo)了我們的農(nóng)業(yè)。

土豆的枝葉一般長得不高，但根系特別發(fā)達(dá)，它把營養(yǎng)更多地輸送到根部，再傳輸?shù)桔賵櫳稀Ｒ话阋恢晖炼鼓芙Y(jié)二至三顆土豆，有的也能結(jié)五至六顆，但土豆就比較小了。我常常驚奇于土豆是怎樣分配營養(yǎng)的，露出土層的枝、葉、花，還有深入土層的不斷膨大的圪垯，誰先吸收，誰后吸收，誰吸收多少，這個比例由誰掌握，由誰主管，它一定也有生長的密碼。一般的花果樹開花后，果就結(jié)在花上，而土豆卻是地面開花，地層深處結(jié)果，它們之間又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是花主根，還是根主花，誰是王者。它們是否存在一種傳導(dǎo)的語言，還是存在一種感受語言。它們雖說一部分在地上、一部分在地下，但它們是一個整體。紫藍(lán)色的土豆花開了，一大片，將山坡渲染成一個花園。地層深處的根部長出了小小的塊莖，塊莖不斷吸收營養(yǎng)膨大，發(fā)出脆耳的聲響，它每長一寸都要使出渾身的勁，只有推開前面的土，騰出空間，塊莖才能長大。一顆土豆的大小與它能有多大的力量相關(guān)，與它能推出多少土相等。也就是說，你有多大的力量，能騰出多大的空間，你就能長多大。一株土豆有好多條根，但不是每條根都能結(jié)土豆，這就是它的選擇性。它肯定是在長得最好的根上選擇的，優(yōu)勝劣汰也是植物的一大原則。

秋天到了，土豆的葉片開始變黃，不久漸漸枯落，土豆成熟了，結(jié)薯期結(jié)束了。

打碗碗花

夏天，行走在高原，目及之處都被巨大的綠毯覆蓋著，喬木、灌木、雜草夾雜著單調(diào)的幾棵樹，從黃土遠(yuǎn)山一重又一重中展擴(kuò)開來。

只要有水的山溝，大都建有村莊。村莊一般都坐落在向陽的山坡，梁上都有打谷的場。如果說夏天的高原有什么空地的話，那必定是用紅膠泥壓出來的場。一個碌碡單調(diào)地放在場院的邊角，還有打場下來的幾堆柴火，靜候著時光的重啟。在這樣光滑堅硬的場子上，我看到了一株打碗碗花，鋪開在場院的平面上。簡潔細(xì)長的枝條伸向場的四方，細(xì)碎的三角葉片連起長長的枝條，灰綠色的葉子十分不起眼，惹眼的是枝條上撐起的打碗碗花。一根枝條豎起七八朵打碗碗花，它與根條幾乎是垂直的，像一個個粉嘟嘟的小喇叭。喇叭里是粉白相間的葉片，花蕊有黃心黑點，一只蟲子鉆進(jìn)去能待一個下午，花蕊的糖汁可以足足地喂飽它。徐徐的山風(fēng)漫過來，打碗碗花隨風(fēng)搖曳，一絲淡淡的清香布滿整個場院。樸素的打碗碗花開了，縷縷淡香飄蕩在山間，純凈得如一處子。粉白粉白的打碗碗花，一片片串在一根枝條上，開得那樣自然隨意，沒有高傲的頭顱，沒有艷麗的色彩，沒有濃重的香味，沒有輕佻的眼神，沒有富貴的排場。它素雅、端莊、樸素、純潔、自然，它的花瓣可以看到清風(fēng)明月山泉，晨露沿著花路滾進(jìn)了花蕊，水珠上落上一個蝴蝶，花翅膀不停地翻飛。路過的蜜蜂只要看到打碗碗花，就鉆進(jìn)花蕊里，而對于挑三揀四的蜜蜂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

采摘打碗碗花的孩子很少，長輩們總是說：“采打碗碗花后，吃飯的碗就要打破?！边@樣一輩傳一輩的說法，讓童年的我很是恐懼，生怕摘上一枝花吃飯的碗就打破了，而一個瓷碗對于生活困難的我們家來說是彌足珍貴的。長輩們流傳下來的這個話，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們對打碗碗花也十分鐘愛，想用這樣的魔咒來約束我們，以達(dá)到保護(hù)打碗碗花的目的。盡管對打碗碗花十分喜歡，從童年到少年，我都沒有采摘過一枝花。我只是近距離地蹲在打碗碗花旁，晨起暮落，看那左右突圍的枝條每日的前進(jìn)，看那細(xì)長的綠枝垂直于藤條，撐起喇叭形的花瓣，在風(fēng)起時揺曳的姿態(tài)。粉白的打碗碗花是黃心做的，心外是一圈紅色的絨毛連著五角形狀的白色花架，除此以外都被明麗的粉色占領(lǐng)著。讓人十分驚奇的是，打碗碗花背面的造型，五條線的花架竟是紫色的，與背面綠色的反差十分強(qiáng)烈。我常常驚嘆于自然界中花的形態(tài)和顏色，每一種花都像預(yù)先有人在定位，花的形狀，色彩的搭配，葉子的大小，在什么地方生長，在出生之前，植物已經(jīng)有了生長圖譜。這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還是冥冥之中有一種主宰。

我十分驚奇硬硬的場中，打碗碗花是怎樣破土而出的。它的種子從何而來，是風(fēng)兒吹來的，還是鳥兒銜來的？最可靠的應(yīng)該是打碗碗花和糜谷一起被農(nóng)夫收割，被送到場院，經(jīng)碌碡滾過后，混在土里被壓進(jìn)光禿禿的場院里，等待著季節(jié)的召喚。長長的綠色細(xì)枝垂直于枝條，支撐著頂端小小的花蕾，開花時展開的花瓣比蕾大十倍，看不出細(xì)長的枝條有吃力的感覺。通?？吹酱蛲胪牖?xì)長的枝條，向四周兩邊擴(kuò)張它的領(lǐng)地，它在多個枝條上布局著花朵?；ㄩ_時節(jié)，長長的綠色細(xì)莖高擎著粉色的火炬，指向云天。除了場院，打碗碗花還開在沒人注意的草叢中，混在綠色的雜草中，很難分辨出來。只有花開了，映出一片粉紅色，才能引起我們的注意。人們一擁而上，噢，多么美麗素雅的花。更多的人只關(guān)注結(jié)果，而不關(guān)注過程。經(jīng)營一年中的花事，日日耗費(fèi)時間，有著勞動的芬芳和記憶，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打碗碗花不是為人類欣賞而開放的，是為美開放的，人類常常自作多情。在大自然中，它只做自己本分的工作，生長發(fā)育開花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