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馬澤平

對辯證法的再認(rèn)識

我的一只胳膊提醒我向上

掙脫地球引力

甩開山和水，甩開人群

疊加給我的戒律清規(guī)

而另一只則順從

褪去羽毛，忽略飛翔的本質(zhì)

像雨水淋過的母雞

需要先學(xué)會彎腰才能獲取蟲子

我的耳朵，眼睛，和鼻孔

也在妥協(xié)和爭斗中

彼此適應(yīng)并被萬物適應(yīng)

出和進(jìn)，睜和閉，呼和吸，它們在矛盾中迎向未知

但我只有一張嘴巴

一顆心臟

我只能生活一世，我沒有理由說服自己

放棄用它發(fā)出真實的

獨(dú)屬于我的聲音

玻璃心

我有過柔軟的心腸和往事

純粹，干凈

像用濕毛巾擦去塵埃的

一小塊有機(jī)玻璃

但玻璃熬不住時間的磨損

每破裂一角

碎屑都會在心底

劃道難以彌合的印痕

現(xiàn)在我終于活得明白

那些曾隨手寫入通訊錄里的

號碼和名字

也可能得用一生來遺忘

仿佛這才是唯一值得信賴的指引

我熱愛每一條在時間中靜止的河流

熱愛靜止本身

仿佛河流雕琢過的

風(fēng)聲、莊稼、崖壁以及羊群

都在靜止中融入時間

并從內(nèi)部劈出新的紋路

仿佛死孕育生

萬物在輪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替身

我熱愛這樣的生活

醒在每一個鳥鳴清脆的早晨

我熱愛現(xiàn)在，并把它

想象成永恒

難熬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隔著墻壁

我聽見細(xì)微的嘀嗒聲

仿佛這才是唯一值得信賴的指引

我來自寧靜的小山村

但這一生，都在尋找巨浪翻涌的大海

廚余

我在學(xué)習(xí)做飯的過程中

找到快樂，并使它向內(nèi)部延展

做靈魂的校對工具

我樂于享受這種思維偏差

像一個人走在回家途中

像背包里整齊地碼著

蘇格拉底的戒尺

茨威格的小說

以及里爾克

寫給青年詩人的書信集

——我沉溺于此

仿佛沒有時間理會雪從什么時候下起

又在哪個節(jié)點(diǎn)停止

但火車終將緩慢地到站

我必須得在這之前回到冰箱和刀案中間

扮演好一個廚子

我需要在哲學(xué)的堅冰

和生活的車輪之間，撒上一把鹽

會飲歸錄

我往往羞愧于在人前談?wù)摼?/p>

——這不息的異形之火

它釋放熱量的過程

總會使我陷入頭疼，飽受折磨

但這半輩子

我也有過喝到二兩白酒還沒醉的經(jīng)歷

那是在北京工體附近

某個餐廳，某個周五傍晚

我剛剛?cè)⒒刈约盒膼鄣呐?/p>

我和我的女人宴請好友

并在祝福聲中

喝掉一小杯，又一小杯，喝掉二兩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醉

夜色蒼茫

從團(tuán)結(jié)湖過天安門再途經(jīng)六里橋

到曉月中路（我們暫時的落腳地）

需要一個多小時

需要乘地鐵再換出租車

我知道自己必須清醒著出門

話別好友，踏上歸途

我得像我的姓氏

像我通過文字向別人講述過的烈馬一樣

壓制住胸腔深處的火苗

護(hù)送我的妻和孩子

穿過夜色蒼茫的北京

返回我們將一起編織的安詳夢境

寫在去往托克托途中的新年致辭

因為羞怯，

我的愛和祝福從來都

小心地藏在心底。

因為小心，

我把它們用沉默包裝好以后

又裹上一層油紙。

我就這樣羞怯而小心地，

走在人世上，

坦然接受各種毀譽(yù)。

我的腳步愈來愈沉穩(wěn)、有力，

因為我的心頭裝滿一串沉甸甸的名字。

雪余

我在北京街頭，在大雪中

感受不到雪的氣息

我看不到雪，也聽不到

我對一場雪

無動于衷

沒有一粒雪花

能夠撥動我的心弦

但我依然陪同友人

從天色猶明走到黃昏漸深

雪是屬于友人的

“雪一寸寸地

沉入多情人心底”

我感受不到

看不到，也聽不到

整座城市的心臟

嘶鳴著的屬于雪的棱角

我的思緒還停留在

遙遠(yuǎn)的青年時代

——我一個人，跌跌撞撞地

走在暮色深沉的雪原中

心結(jié)

我只在上灣生活過十年

余下的時間

我把它們交給求學(xué)

追逐文學(xué)夢以及在雨水中點(diǎn)燈

但我越來越懷念

閑居上灣，野性未泯的十年

每一天都有新鮮的體驗

翻墻，摘杏子，摸瓜

掏鳥雀，捕兔子，甚至?xí)７陆橙?/p>

鍛造笨拙的鐵器

仿佛生活

從來就沒有什么值得焦慮

仿佛上灣就是

我和更多的“我”搭建成的

方舟。緩緩駛離港口

駛往上灣之外，遼闊的虛無和空茫

我沉睡在這罅隙中

恭候光影在面頰上流動

但閉上眼，耳畔總有不息的風(fēng)聲

我想回到上灣去

帶著我的孩子和妻

我想在雨水中重新點(diǎn)亮一盞燈

預(yù)示

總會有那么一天

我們得駕著時間的馬車去往遠(yuǎn)方

總得撇下肉身，思想，和希望

把皮鞭搬上馬車

天氣多好啊，微風(fēng)吹過瓦楞

我們都還好好地活著

但總會有那么一天

我們得駕著運(yùn)送皮鞭的馬車迎接消亡

坐在坡地向陽處

對著新泥吹響憂傷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