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作者有話說:這篇文的靈感來自某次參觀博物館時拍下的一張照片,當(dāng)時展柜里放的是古代皇室女子成婚時佩戴的串珠珊瑚喜字形耳墜,造型極為別致且寓意美好,前些日子我翻到舊照以后就特別想寫一篇與這對耳墜有關(guān)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喜字成雙》。個人很喜歡這個歡歡喜喜大結(jié)局的故事,希望你們也會喜歡!
她想,她會永遠(yuǎn)記住陽嘉七年的這個上元佳節(jié),記住慕容聿帶給她那一瞬間的心跳如擂鼓。
楔子
百年前,慕容氏為充實國力以備不時之需,便以重金招徠能人異士入國為民,于是,身懷秘術(shù)的東方氏一族順勢而入,世代居于未名山中,以人間罕見的換顏之術(shù)為人解憂,亦由此謀利,不過五十年間便在山中蓋起了重重樓宇,每逢云遮霧繞之時,總是令人仿如置身仙境一般。
這一日,一只自京中而來的信鴿飛落于葳蕤花庭之間,其時,東方氏第六代家主東方瑯正坐在亭中獨弈。然而,就在侍者準(zhǔn)備上前取下綁在鴿腳上的信件時,東方瑯突然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而后親自起身走了過去……
一盞茶的時間后,東方瑯攥著手中的字條緩步踏入琳瑯閣中,命人取下一方以蜀錦織面的圓盒。
東方瑯站在綺窗邊徐徐打開盒蓋,隨后春日的熹光便落在了一只嵌著名貴東珠的耳墜上,東方瑯看著墜子上的串珠喜字,想起十年前自己做的那樁買賣,心中忽然生出萬千感慨,良久之后,侍者看見他將耳墜輕輕拿起,細(xì)碎的寶光閃在眾人眼中,他們不明所以地聽見東方瑯緩聲淡笑道:“再過些時日,這‘喜字便可如意成雙了……”
(一)
陽嘉三年冰月,地處國境北部的朔州遭了百年一遇的暴雪,一夜之間,屋舍傾塌,凍殍遍野。
朝廷深諳此等軍鎮(zhèn)要塞的重要性,為了防止守備松懈、流民四起,皇帝慕容琮在奏報送達(dá)的當(dāng)夜便撥下大筆錢糧,星夜兼程地運往朔州賑災(zāi)。
這一日,朔州王慕容聿領(lǐng)著親隨至城外視察雪情。風(fēng)雪正盛之時,眾人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山之間出現(xiàn)一條冗長的黑影,數(shù)十面旗幟在朔風(fēng)中肆意狂舞,隱約現(xiàn)著“慕容”二字。
半個時辰后,有人駕著快馬飛馳而回,跪在慕容聿面前回道:“啟稟王爺,那是朝廷派來運送賑災(zāi)物資的軍隊,較王爺先前估算的時間早了三日,約莫再過一個時辰便能抵達(dá)此處。”
其時,慕容聿坐在供行人歇腳的簡陋茶攤中,一邊啜著熱茶,一邊彎著唇角慢聲道:“陛下此次派了何人前來護(hù)送,竟然這般迅速,本王瞧著倒是頗有幾分愛民之心!”
“回王爺?shù)脑?,此次隨軍而來的欽差大人并非京中要員,而是……手握攝政之權(quán)的昭熹長公主殿下?!?/p>
那一霎,隨侍在旁的眾人皆面露驚色,唯有慕容聿低首垂眸,神色淡然地繼續(xù)啜著杯中之物,靜默片刻之后緩聲道:“既然朝廷這般看重朔州,那便備好寬舍佳肴迎候長公主殿下,免得叫人笑話我們身居僻地,不知禮數(shù)!”
“是,屬下即刻命人回城準(zhǔn)備?!?/p>
正午時分,護(hù)送賑災(zāi)物資的軍隊抵達(dá)城外,敞闊的馬車一停下,慕容聿便見一秀雅美人披著白狐氅衣自車內(nèi)緩身而出,一舉一動之間皆透著皇家女兒的雍雅矜貴。
片刻之后,美人緩步行至慕容聿跟前,舉止從容地行了個大禮。
“珂兒見過九皇叔?!?/p>
“殿下乃攝政公主,不必如此多禮!”
二人寒暄片刻之后,慕容聿便請慕容珂上車,準(zhǔn)備回城為她接風(fēng)洗塵。豈料,他的話音剛落,慕容珂便看著他道:“九皇叔,珂兒方才已經(jīng)吃過干糧,此刻并無饑餓之感,珂兒想步行入城,逛一逛這塞北名城。”
慕容聿聞言輕挑了挑英挺的劍眉,與慕容珂對視片刻后笑道:“若是往昔,殿下說要見識塞北風(fēng)光,本王自是相信,可如今,朔州豈還有什么壯闊景象?說到底,殿下是想看一看本王是否盡心救護(hù)受災(zāi)的百姓吧!”
慕容珂端然而立,不置可否,抬眸回望著慕容聿,臉上始終掛著得宜的秀美笑意。
慕容聿與慕容珂雖然隔著一輩,卻是同年生人,自打開蒙起便在一處受業(yè),彼此心里有什么小九九,只要相互瞧上一眼便了然于胸,自然不屑于在對方面前偽裝做戲。
“好,既然殿下想看,本王自當(dāng)奉陪到底?!毖粤T,慕容聿便領(lǐng)著慕容珂緩步朝城內(nèi)走去。
(二)
慕容珂在來時的路上便想象過朔州城如今的模樣,原先她覺得當(dāng)她踏入這座古老城池之時,見到的必定是破敗蕭然的不堪景象,可當(dāng)她與慕容聿并肩走上長街之時,她才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這位九皇叔的御民之術(shù)。
街邊的屋舍雖然被大雪壓倒了半數(shù),但每家每戶都在除雪修整,每隔三個巷口便設(shè)有一處施粥之所,掀開每一口鍋蓋都可以瞧見熬得香濃的米粥,長街盡頭堆著御寒衣被正在發(fā)放,排隊領(lǐng)取救濟(jì)之物的百姓雖然面露愁色,但也并無受災(zāi)民眾常見的沖天戾氣。慕容珂打心底里為眼前這番井然有序的景象所折服,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真該讓那些封疆大吏隨本公主一同前來,親眼看一看九皇叔治下的朔州城,看他們?nèi)蘸筮€有幾分臉面在大災(zāi)之后打著各種名目來向朝廷邀賞!”
慕容聿知道慕容珂說的這些不是客套話,心里也著實生出幾分得意,但這些卻都不能明目張膽地表露出來,他只能彎著唇角輕笑一聲道:“殿下謬贊了!”
午后的晴光探出云頭之后,冬日的寒意反而更盛起來,慕容珂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繼續(xù)跟著慕容聿往前走去。
一行人路過一座久負(fù)盛名的藏書樓時停下了腳步,慕容聿知道慕容珂愛好稀世珍本,于是便邀請她上樓一觀,慕容珂聞言自是欣然答應(yīng)。
藏書樓有九層之高,正在樓頂清理積雪的匠人并未注意到樓下這些顯赫人物,因此當(dāng)慕容聿與慕容珂一同踏上樓外的石階時,雪塊并著碎木條一同被人掃了下來,朝著慕容珂的頭頂垂直砸下。幸好慕容聿反應(yīng)迅速,一把抱住慕容珂的纖腰將她攬入懷中,這才讓她躲過了那些雜物的誤傷。
慕容聿少見慕容珂這般驚魂未定的小女兒模樣,忍不住出聲打趣道:“殿下,看來這壓驚洗塵的接風(fēng)宴還是不能免的?!?/p>
慕容珂知道他在故意逗她,卻也感謝他方才出手相救,于是和聲應(yīng)道:“九皇叔說得是,珂兒還是先隨九皇叔回府用膳為好。”
慕容珂準(zhǔn)備上車之時,慕容聿親手將一只造型精巧的銅制手爐遞了過來。
“方才無意中觸到了殿下的手,覺得有些冰涼,于是便命人備了這個。”
慕容珂見狀微微愣怔了片刻,而后伸手接過放入掌心之中,輕聲謝道:“難為九皇叔還記得這等微末小事。”
慕容聿靜默一瞬,淡聲回道:“昔年宮學(xué)中只有你們兩個嬌女兒,每逢冬日便見你們捧著手爐,豈會記不住你們怕寒?”
這是慕容聿第一次主動在慕容珂面前提起故去已久的蕭從妤,念及故人,慕容珂的心中亦十分不忍,她微蹙著眉心,斟酌許久后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九皇叔可是放下了?”
慕容聿聞言,垂著長睫靜默許久,而后朝慕容珂輕搖了搖頭后便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剎,慕容珂怔立在原地,看著慕容聿那漸然遠(yuǎn)去的孤寂背影,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輕易逃過自己命中的劫數(shù),哪怕心胸豁達(dá)如慕容聿,也只能盡力說服自己坦然面對罷了。
(三)
因為官驛尚在修繕,所以慕容珂只能留住于王府之內(nèi),為此,慕容聿特地加了一倍的人手前來護(hù)衛(wèi)。
月余后,慕容珂準(zhǔn)備啟程返京,慕容聿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放下高懸已久的心睡個好覺,卻不料,他這邊剛剛躺上軟榻,慕容珂所在的西跨院便傳出鼎沸人聲,慕容聿心底一驚,猛一起身,便有人來報說慕容珂遇刺了……
所幸的是,當(dāng)夜?jié)撊胪醺暮谝赂呤蛛m然躲過了層層護(hù)衛(wèi),卻沒有料到慕容珂房中的婢女也被慕容聿換成了訓(xùn)練有素的暗衛(wèi),因此,慕容珂并未受到刀劍之傷。只是,刺客為了順利逃走,撒出了大把令人暫時失明的藥粉,慕容珂因為躲閃不及而傷了雙目。
慕容聿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來為慕容珂治傷。因為日日敷藥,偌大的屋室內(nèi)盡是苦澀的藥味,慕容珂只覺周身難受,每逢雪霽之時,便命人扶她到梅林里透氣。
這一日,她剛要踏出屋門,便聞到了那日與慕容聿意外相擁時嗅到的的清雅竹香,她腳步一頓,用耳辨了方向后便矮身行了一禮,開口道:“珂兒給九皇叔請安。”
慕容聿伸手將她扶了起來,出聲道:“今日終于得空來探望殿下,不想殿下卻要出門?!?/p>
“九皇叔可有要事要與珂兒商談,若是這般,珂兒便不去梅林了。”
“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邊走邊說也無妨?!?/p>
慕容聿雖然說得云淡風(fēng)輕,但慕容珂知道即使不是什么大事,慕容聿也不喜歡有人隨侍在側(cè),于是便下令屏退了眾人。
慕容聿打心底里欣賞慕容珂的機敏與體貼,于是自懷中取出一方貼身錦帕覆在了伸向慕容珂的手背上。
“殿下視物不清,可由本王代為引路?!?/p>
慕容珂的眼上覆著一段白綢,慕容聿瞧不見她的眼波流轉(zhuǎn),只見她道了一聲謝后,緩緩將手搭了上去。
隨后,兩人漫步于蜿蜒曲折的青石道上,朝梅林而去,慕容聿一邊走,一邊直言道:“連日來,本王派出大批人馬調(diào)查慕容珂遇刺案,卻始終尋不到半點眉目,不知殿下對此有何看法?”
慕容珂聞言,不由得彎起好看的唇角,緩聲道:“既然九皇叔主動談起此事,那珂兒也不諱言。滿朝文武皆知,昔年父皇曾將九皇叔納入攝政之選,旁人都覺得最后父皇憑著私心將權(quán)力交到親生女兒的手中,九皇叔必然對此心懷不滿。因此,當(dāng)夜珂兒若是遇刺身亡,眾人必定認(rèn)為此事乃九皇叔保護(hù)不周,故意縱容所致,目的便是為了在珂兒身死之后篡奪這攝政之權(quán)。屆時,陛下失姐,太后失女,必然將那滔天怒意盡數(shù)發(fā)泄于九皇叔的身上。而九皇叔手握重兵,想來也不甘為俎上魚肉,一旦九皇叔起兵反擊,那國內(nèi)必將大亂,如此一來,如意之人會是何人,九皇叔一想便知!”
慕容珂的一番話令慕容聿恍然大悟,他隨后便沉聲道:“本王與北戎交戰(zhàn)多年,他們一直將本王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無時無刻不想著除掉本王,且北戎向來對廣袤富饒的中原大地虎視眈眈,定是潛入朝中的細(xì)作將這些利害關(guān)系傳了回去,北戎王才想出此等陰毒的法子來禍亂我國生民?!?/p>
“多謝殿下此番提點,待日后時機成熟,本王必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方能消解今日之恨!”
“九皇叔言重了,能為九皇叔解憂,珂兒亦甚為歡喜。”
……
其時,護(hù)衛(wèi)與侍者皆隔著百步之遠(yuǎn)隨在二人身后,他們不知慕容聿與慕容珂在詳談些什么,只知道兩人步入梅林之時,停歇已久的風(fēng)倏然而起,卷落了漫天馥香花雨,平心而論,那一刻,倘若他們不知慕容聿與慕容珂乃一脈血親,光是瞧著他們的背影便會生出“實乃一對璧人”的衷心感慨!
(四)
陽嘉五年鶯時,慕容聿在出鎮(zhèn)朔州長達(dá)四年之久后首次回京述職。慕容珂為答謝昔日慕容聿的悉心照料,在朝見過后便邀請他前往公主府用膳。席間,慕容珂將一本失傳已久的兵書送予慕容聿當(dāng)作謝禮,慕容聿大喜過望,膳罷便翻閱起來,待他回過神來時,日光早已暗自西沉而去。
慕容聿見狀便準(zhǔn)備告辭回府,可誰知他剛走到慕容珂的書房門口,便聽見慕容珂與一幕僚的對話。
原來日前羌國新帝垂涎慕容珂的才貌,派來使臣意圖求娶她為后。慕容珂礙著羌國乃草原上新起的一方霸主,無法冷著臉色當(dāng)場拒絕,可手下之人商量數(shù)日也尋不出一個解決的辦法,眼看著答復(fù)之期日近,她自然感到焦灼難安。
慕容聿本想徑直入內(nèi),可思慮片刻之后又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離開,出府前寫了一張字條,命人轉(zhuǎn)交給慕容珂。
是夜,慕容珂坐在美人榻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字條上的金錯刀,不過就是“殿下莫憂”這四個字,卻惹得她徹夜都未能合眼安眠。
三日后,慕容珂稱病不朝,羌國使臣再次提起聯(lián)姻一事,結(jié)果被慕容琮斷然拒絕。使臣心中不悅,妄以軍力相脅,結(jié)果話才說到一半,便被慕容聿出聲打斷。
“慕容氏立國二百余年,從未使公主外嫁,本王知羌國現(xiàn)下國力興盛,可爾等也該有自知之明,自古以來,草原民族的政權(quán)多是旋興旋滅,如何能與我細(xì)水長流的中原政權(quán)相提并論?”
“你……”使臣沒有料到慕容聿竟會這般強硬,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使臣不必再于京中逗留,還是快些啟程回國,將這些話轉(zhuǎn)達(dá)給你們的大王,是戰(zhàn)是和,皆由爾國來定……”
這一日,朝堂上的所有目光都落在慕容聿的身上。因此,沒有任何一個人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慕容珂就站在御座屏風(fēng)的后面,從始至終,她一言不發(fā)地低垂眼眸望著綴在鞋尖上的寶珠,隱住了眼中不時便要泛起的潸然淚意。
是年蘭秋,羌國新帝在震怒之下親自率領(lǐng)大軍南下而來。慕容聿聞訊之后,主動請纓出征,離京當(dāng)日,慕容珂代替慕容琮前去相送。
高臺之上,慕容珂親手將調(diào)兵的虎符交予慕容聿,微涼的指尖與暖熱的掌心在不經(jīng)意間猝然相碰,令兩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瞬奇妙之感。
“祝勝之語,旁人已說了許多,想來九皇叔也聽膩了,現(xiàn)下,珂兒只盼九皇叔能夠平安歸來?!?/p>
慕容聿聞言溫然一笑道:“殿下此言甚好,朔州安然已久,本王的筋骨都要松散了,此次正好拿羌國練練手,順便將那本兵書里的計策實踐一番?!?/p>
“九皇叔可不能如此兒戲!”慕容珂聞言不由得心底一驚,連忙出聲阻道。
“殿下放心,方才那不過玩笑之語罷了,本王是不會拿三軍將士的性命作賭的。”言罷,慕容聿隨即斂了笑意,轉(zhuǎn)身而去面對整裝待發(fā)的將士,與他們對飲壯行。
片刻之后,慕容珂只聽見慕容聿高宣一聲“出征”,黑壓壓的人馬便已隨著他轉(zhuǎn)變方向,萬步齊發(fā)。
隨行而來的宮人皆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她們看著那浩浩蕩蕩的場面,忍不住低聲道:“不知日后哪家小姐能夠成為朔州王妃,嫁予這樣難得的如意郎君!”
若是往日,慕容珂聽見此番言語免不了要斥責(zé)她們說話不懂分寸,于大庭廣眾之下談及男女之事,可現(xiàn)下,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這樣充耳不聞,兀自于心底黯然苦笑。
(五)
陽嘉六年葭月,羌國敗退,慕容聿班師還朝。
旁人見慕容聿在賞宴上談笑風(fēng)生,皆以為他用兵如神,在戰(zhàn)中毫發(fā)無傷,唯有慕容珂一早知曉,慕容聿曾落入羌王設(shè)下的陷阱,率兵突圍時為了救護(hù)手下一名副將而不慎墜馬,就此落下了久治不愈的眩暈之癥。
冰月到來之后,慕容聿便以感染風(fēng)寒為由拒了外人的拜訪求見,靜居深宅休養(yǎng)身體。
一日,慕容珂借著商討分賞有功軍將一事入府探疾,她原坐于正廳之內(nèi)等候,可誰知過了半個時辰也未見到慕容聿的人影。她心中不安,正想喚人前來詢問之時,慕容聿的親隨便匆匆快步而來,歉聲稟道:“還請殿下恕罪,王爺起身更衣之時突起眩暈,實在出不得屋,殿下若不介意,可否至王爺?shù)膶嬍覂?nèi)詳談要事?”
慕容珂聞言,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自是九皇叔的身體要緊,前方引路便是。”
慕容珂于申時一刻踏入房中,三刻將至之時,慕容聿飲下一碗苦藥,待至酉時,慕容聿回了慕容珂最后一句話后便在藥力的作用下緩緩闔上雙眸,隨后陷入深眠之中。
其時,偌大的屋室之內(nèi)只余下他們二人。慕容珂靜坐榻邊,望著眼前這玉質(zhì)金相的男子默然出神,在她確定自己極難再有這樣與他獨對的機會之后,她終于下定決心,俯身在他那微涼的薄唇上落下如夢一吻,冰涼的淚珠就此滴落在慕容聿的眼角,泛著盈盈水光,痛徹心扉。
慕容珂拾裙而出之時,天邊鋪著難得一見的似錦彩霞,她緩步行至湖邊,臨水靜望,這是她多年以來首次生出勇氣細(xì)細(xì)打量故人的這張秀雅面容。
世人皆知,蘭陵蕭氏長房嫡女蕭從妤自小入宮為嫡公主慕容珂伴讀。然而就在蕭從妤與青梅竹馬的慕容聿成婚前夕,蕭氏一族因卷入貪腐大案而獲罪,婚約立時作罷,男者流放,女者入教坊司,不久之后,蕭從妤因夜里視物不清,于教坊司中不慎墜湖而亡,終年不過十六。
彼時,朝野內(nèi)外無人不為蕭從妤這般顛覆凄慘的命運感到惋惜,可他們卻未料到,陽嘉元年之時,蕭從妤與慕容珂二人中確有一人因故身亡,可逝去的那人,卻并非世人皆知的蕭從妤!
其實,在慕容琮登基后的次月,慕容珂便由于疲累過度而突發(fā)心痹之癥暈倒在雪地之上,因所在之地隱蔽,待為宮人發(fā)現(xiàn)之時,已然沒有半點生機。
溫太后雖然因為痛失愛女而感到悲痛欲絕,可她卻仍要為不滿六歲的幼子打算前程。因為一旦讓朝臣知曉慕容珂因故身死,他們必然會要求重新選定攝政之人,可除卻慕容珂之外,她不相信任何一個人會盡心輔佐慕容琮,且不對帝位生出渴慕之心。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選擇悄然掩蓋慕容珂已逝的消息,尋一個才智堪比慕容珂的替身來握住這滔天的權(quán)勢,無疑,當(dāng)時身在教坊司,心念流放父兄的蕭從妤便是最好的人選。
在一番懇切深談之后,蕭從妤前往未名山中接受換顏之術(shù),而溫太后則用偷天換日之法將蕭從妤的父兄自流放地接回,安置在秘密之所休養(yǎng)身體。一筆兩相合宜的買賣,就這樣悄然進(jìn)行了多年,始終不曾為人所識破。
蕭從妤頂著慕容珂的身份游走于廟堂之上,相較往昔必然改變許多,可唯一不變的,便是她愛慕慕容聿的那顆心。
所有人都以為昔年慕容琮派她前往朔州賑災(zāi)是因為看重那塊軍事重地,可實際上,那次離京,是她主動向慕容琮求來的,而她不遠(yuǎn)千里,冒雪兼程趕往朔州,為的不過是與分離多年的心愛之人見上一面罷了!
(六)
因為邊關(guān)大捷,所以朝廷下令將那上元佳節(jié)辦得盛大隆重。慕容琮私下里央了蕭從妤許久,蕭從妤才答應(yīng)瞞著溫太后帶他出宮夜游,可誰知,在那熙熙攘攘的長街之上,兩人竟然會與慕容聿撞了個正著。
臨街茶樓的雅室之內(nèi),慕容琮站在綺窗邊瞧著街邊的有趣事物,慕容聿與蕭從妤則坐在圓桌邊啜茶閑談。
蕭從妤關(guān)心慕容聿的身體,卻又不敢讓他瞧出自己的心思,只能狀似平淡地問上一句:“九皇叔的傷可好全了?”
“多謝殿下關(guān)懷,眩暈之癥已好了十之八九,否則,今夜也不會出府賞游?!?/p>
“如此便好?!笔拸逆ソK于安了心,淡笑著點了點頭。
片刻之后,慕容琮突然走到蕭從妤的身邊,對她道:“皇姐,朕想要底下那盞九色珠燈?!?/p>
“陛下想要的話使人帶了銀錢去買便是?!?/p>
“皇姐,朕方才臨街聽了許久,那店主說這九色珠燈千金不賣,卻可贈予猜中燈下謎語之人?!?/p>
蕭從妤聞言抬眸看了慕容聿一眼后,緩聲笑道:“咱們的九皇叔自小便是猜燈謎的好手,陛下可請九皇叔幫忙?!?/p>
慕容琮聞言靜默一瞬,而后頗為為難地道:“那店主在門邊張榜布告道,今夜只有夫妻二人同去方可猜那燈謎,若是九皇叔一人下樓,怕是連門都踏不進(jìn)去……”
慕容琮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慕容聿與蕭從妤已經(jīng)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對視片刻后,慕容聿主動開口道:“殿下與本王年貌相當(dāng),若是扮作小夫妻,倒也不至于使人生疑,就是不知殿下是否介意?”
蕭從妤聞言一怔,而后看了看慕容琮那懇切的眼神,思慮片刻后道:“珂兒愿與九皇叔一道為陛下解憂!”
月上中天時分,兩隊人馬互相告別,慕容聿領(lǐng)著隨從駕馬回府,而蕭從妤與慕容琮坐上了回宮的馬車。
敞闊的車廂之內(nèi),慕容琮興致勃勃地把玩著手中的九色珠燈,絲毫沒有注意到那薄紗帷帽之下掩著蕭從妤那暗自出神的動人杏眸。
蕭從妤自答應(yīng)溫太后成為慕容珂之后,便再也不敢幻想能夠回到慕容聿的身邊,所以,她倍加珍惜與慕容聿的每一次相遇。
方才她與慕容聿于店中猜謎之時,后方不斷有人擠上前來,慕容聿擔(dān)心她被人踩住裙擺絆倒,在她耳邊悄然道了一聲歉后,便伸手將她圈入懷中佑護(hù)。
那伸手一攬對于慕容聿而言不過是尋常之舉,可對于蕭從妤來說,卻是她在夢中都極少能夠擁有的溫馨時刻。她想,她會永遠(yuǎn)記住陽嘉七年的這個上元佳節(jié),記住慕容聿帶給她那一瞬間的心跳如擂鼓。
(七)
陽嘉九年季夏,慕容琮大婚,準(zhǔn)備于次年親政。然而,就在慕容琮準(zhǔn)備大典期間,宮內(nèi)潛入羌王派來的刺客,千鈞一發(fā)之際,蕭從妤挺身而出,匕首徑直刺入她的肩側(cè),月白華衣因此瞬間便染上了刺目的殷紅之色。
因為匕上染著中原罕見的毒藥,太醫(yī)院一時無解,溫太后只得下令往民間尋求良醫(yī)。如此一來,舉國上下皆知,昭熹長公主為了救護(hù)陛下而陷入命在旦夕的危急之狀。
十五日后的一個暗夜,一身著宮衛(wèi)衣裝的男子用迷煙放倒宮婢之后,悄然潛入蕭從妤的閨房之中,盔帽一掀,便露出慕容聿那張清雋矜貴的臉來。
當(dāng)時,若有人在旁伺候,他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慕容聿伸手觸至蕭從妤那蒼白如雪的臉龐之時,指尖無時不在顫抖。
當(dāng)慕容聿閃爍著清淚,執(zhí)起蕭從妤那冰涼的素手放至唇邊親吻之時,他才第一次坦然承認(rèn),其實他在陽嘉三年的朔州城外便已認(rèn)出了她的真實身份。
“東方氏的換顏之術(shù),換顏不換眼,我自與你對視的第一眼起便知你乃何人,之所以不想與你說破此事,是因為一知你胸懷抱負(fù),可借此機會施展拳腳;二知你念及舊友,愿為其承托重?fù)?dān);三知你感念太后救護(hù)父兄之恩,愿以此回報天恩。我一直在等,想等你可以卸下這份重任之時再與你表明心意,可誰知多年隱忍等來的卻是今日這般傷心的局面……”
慕容聿因為心緒低落,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在他言語之間,外室的屋門被人悄然打開,待他有所察覺之時,一雍容華貴的貌美婦人便已拖著曳地鳳服緩步行至他的身后。
“按照本朝朝規(guī),外派之臣無詔不得回京,否則便以謀逆重罪論處,王爺可真是癡情之人?!?/p>
慕容聿知道溫太后一向?qū)λ兴蓱?,想她不會放過這樣的千載良機,只淡聲回道:“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任憑太后處置便是?!狈凑辉绫阕隽舜蛩?,若是蕭從妤就此憾然離世,他隨后便也跟去,雖然人間無緣相守,但總有一處可以再遇。
“先帝去時,本宮確實擔(dān)心王爺存有覬覦之心,會暗中奪去陛下的皇位,可經(jīng)過這些年的觀察,本宮已然相信,王爺?shù)男乃疾⒉辉谶@帝位之上,是朝中難得的忠心之臣。
“王爺棄京中錦衣玉食,往苦寒兇險的朔州駐守多年,兩定羌界,三抗北戎,為我朝立下不世功業(yè),本宮欲賞王爺一人為朔州王妃,不知王爺可愿?”
若是平時,溫太后的這番贊賞之言自會讓慕容聿感到頗為慰藉,可現(xiàn)下,這些動人言語卻無法令慕容聿生出半點歡愉之心。他只是靜望著榻上人的憔悴睡顏,輕聲回道:“多謝太后美意,可慕容聿早已將王妃之位許給蕭氏女,無意再讓旁人坐上這嫡妻之位?!?/p>
溫太后聞言溫然一笑,而后緩步行至榻邊,在慕容聿萬分驚詫的目光中,引著他的手觸向蕭從妤的胸口……
掌下的心跳強健有力,絲毫不似病危之人的孱弱模樣。慕容聿含著清淚,猛然抬眸與溫太后對視,隨后便見她彎著唇角溫聲解釋道:“其實,那只短匕上并未染毒,本宮只是想測一測你對從妤的心意,若你最終甘以性命作賭歸京探視,本宮便圓你多年夙愿,回報你們二人多年的輔佐之恩。”
原來,在這多年的相處之間,溫太后早已將蕭從妤當(dāng)作自己人來看待。她本就打算在慕容琮親政之后放蕭從妤離宮去過自己的生活,只是她無法肯定慕容聿對蕭從妤的心意在經(jīng)歷這些年的蹉跎之后,是否依舊赤忱如初,這才借著這一場遇刺案大做文章。
“七日之后,本宮會將昭熹長公主的喪訊昭告天下,待至冰月之時,你往未名山走上一趟,將這余下的一只耳墜交給東方瑯,他定然替本宮還你一個明艷的蕭家嫡女……”
言罷,溫太后自袖中取出一方蜀錦織面的圓盒放于榻邊。慕容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誰知尚未觸到那錦面,他便已無法克制地潸然淚下。
(終)
陽嘉十年鶯時,慕容琮下旨為蕭家平反昔年冤案,為撫慰臣心,溫太后自蕭家選出與蕭從妤最為相似的女兒嫁予慕容聿為朔州王妃。
慕容聿大婚當(dāng)日,向來只入不出的東方瑯卻送來一份新婚賀禮。翌日晨時,慕容聿親自為新婦畫眉添飾,只見鏡中美人明艷無雙,耳上綴著一對世間罕見的珊瑚墜子。
慕容聿趁人不察之時,含著笑意吻上了近在咫尺的秀美紅唇,新婦羞意難當(dāng),連忙伸手推拒,于是,成雙的串珠喜字的聲響,便與乍落鏡中的明媚熹光搖晃在一起,伴著歡聲笑語一同朝著春華錦燦的未來徐行而去……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