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嵐
金麥心里惦記著騾子,急著要回家,就對他爹說,爹,我先走,你和媽媽后面慢慢回來。就背起背篼,離開自家田地。
金麥的背篼里裝滿了翠綠的青草,還有一些晚生的麥子,是他給騾子精心選割的,是騾子最愛吃的東西。山路陡峭蜿蜒,他一顛一顛地往山下走,背篼里的青草穗子興奮地搖曳。
一到大路,金麥便看見了冷青燕,她的粉紅色的上衣在黃昏天色里很扎眼。冷青燕獨自一人,背著背篼,在他前面五十米處往前走。這時候她停下腳步,回頭往后看了看,然后跨到路邊,把背篼連身子靠在一段巖坎上歇下來,又把頭轉向金麥這邊望了一下。金麥看得出來,冷青燕在等他。他心里一熱,腳步不由得又快了一拍。夕陽把對面遠處的大山頂染成了金色,金麥覺得很美。
冷青燕看著金麥走近,就離開巖坎和金麥一起走。兩人互相問了些各自割麥的情況。冷青燕顯得有些疲憊,頭發(fā)有點亂,還有點灰沓沓的感覺。她白里透紅的臉上有汗印。金麥瞅一眼冷青燕的側面,目光落在了她的耳畔,那里的黑發(fā)蓬松俏皮,絲絲縷縷很清晰,發(fā)際下的皮膚又白又柔滑。金麥收回目光,心里有了一絲憂傷和煩惱。
冷青燕說,你家騾子,今天好辛苦啊。金麥的心里噌一下。他今天一整天惦記的就是騾子,擔心它會受累、受委屈。騾子一大早被他小叔牽去馱麥捆,本來他要和騾子一同去,但自家地里的麥子熟得快要炸了,他爹做了安排:讓小叔牽著騾子自個兒去馱,金麥給自家割麥。因為小叔今天要馱的捆子也不是太多,一個人沒問題,今天肯定能馱完。小叔也說,金麥不用去,我一個人早早就能馱完,割麥要緊,你們割你們的麥子去。金麥想和騾子一同去給小叔馱捆子,考慮得不是小叔一個人不行,而是不放心自家的騾子,因為自家騾子這是第一次去給別人家干活,而且騾子年輕,去年剛調教了一年,經驗不足,性子還有些頑皮。騾子是他的寶貝和驕傲。小叔今天馱捆子的麥地和冷青燕割麥的麥地在同一個山灣里,騾子的情況她肯定看到了。
金麥問:“我的騾子,你看到啥了?”
冷青燕猶豫著,像在找一個合適的表述,終于說:“反正,反正挺可憐的。”金麥的心里襲來一陣疼痛。冷青燕說得也夠明白了,她不多說,是因為她不愿說,使喚騾子的畢竟是金麥的親叔。金麥也不再說什么,他心里很難過,一心想著騾子。又想到冷青燕能特意對他說他的騾子,這一點使他欣慰??墒?,如果不是騾子而是驢,冷青燕會對他說嗎?因此他又想,冷青燕這是不是在向他示好,把事實夸大了?他瞅了一眼冷青燕,沒瞅到她心里的用意。
冷青燕說得一點也不假,騾子今天的遭遇確實不好。金麥的小叔金利牽著騾子上路后,他發(fā)覺騾子有些傲,不把他放眼里,看他的眼神一點也不友好,一直瞪著他。這讓他心里很不好受。走到半路,騾子就開始使性子,四條腿戳在地上,把頭抬得高高的,繃緊脖子,不往前走。金利使勁扯韁繩牽它,韁繩繃得像一根鐵棍,金利覺得它的力量非常大,不愧是一頭好騾子。如果這是自家的騾子,它就不會這么不聽話。想到這里,金利的心里就很不舒服。他把韁繩放松,不牽它了,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讓騾子也放松下來。騾子看看他,然后低下頭,把嘴伸向了路邊的青草。金利把韁繩從右手換到了左手,死死攥住,右手悄悄從腰間抽出短皮鞭,突然向騾子抽去。他抽的是騾子的耳朵,他知道耳朵脆弱,抽起來效果更好。騾子一下子跳了起來。但金利早有防備,它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攥緊韁繩,把騾子往自己懷里扯,一邊繼續(xù)甩鞭子抽下去。騾子揚起頭,繃緊脖子,拽著韁繩往后退。這一鞭子沒打著耳朵,打在了前門面。騾子猛地一甩頭,拽著韁繩繼續(xù)往后退。它雞蛋大的雙眼非常清澈,但充滿了驚懼和憤怒。它拽著金利退了好幾步。金利看看騾子發(fā)怒而彪悍的樣子,他決定不抽了,硬碰硬他碰不過騾子,它不是驢,它畢竟是一頭年輕強壯的騾子。要是它掙脫韁繩跑了,就很尷尬,惹急了它還會踢你,甚至會咬你,一旦挨它一蹄子,或者被它咬一口,那就很慘。金利忍氣吞聲,收起皮鞭,放松韁繩,坐下來抽煙。騾子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慢慢低下頭,小心地把嘴伸向了路邊的草叢。金利抽完一支煙。騾子吃草吃得很平靜,很香甜的樣子。這狗日的!他不相信治不了它。金利瞅了一會兒騾子吃草的樣子,然后輕輕起身,輕輕拽韁繩,牽騾子繼續(xù)趕路。騾子仿佛把剛才的事已經全忘了,它很聽話,看不出有什么異樣,順著牽引,跟著金利走。走了幾十米,金利停下來,輕輕靠近騾子,慢慢伸手在它脖子上撓起來,騾子很享受的樣子。撓了幾下,他突然一下子騎了上去,用鞭把子連續(xù)猛捅騾子的后身,使它跑起來。你不是騾子嗎?你不是力氣大嗎?不騎你騎誰?
騾子在路上的這段遭遇冷青燕并沒看到,因為金利出門早,那會兒冷青燕還在家吃早飯。冷青燕看到的是金利如何給騾子馱上麥捆子的情景。冷青燕走進她家麥地所在的那個山灣時,金利正要給騾子搭馱子。金利用來馱麥捆的另一頭牲口是他自家的毛驢,他給毛驢已經搭好了馱子,在一邊站著。他把騾子的馱子往懷里一攬,抓住皮繩提著掂了一下輕重,覺得搭到騾子的背上應該沒什么問題。但他也確實掂出了馱子的分量,畢竟比毛驢的馱子多了四個捆子。毛驢的馱子一面綁了六個捆子,一共十二個,騾子的馱子一面綁了八個捆子,一個馱子就是十六個捆子;馱子搭上騾子的背,另外還要在上面捎上幾個捎子。他給毛驢捎了四個捎子,給騾子準備捎八個。一個馱子綁十六個捆子,對于一頭騾子來說,金利覺得就是小菜一碟,按說應該綁上二十個才對,才和騾子的身份、體能相匹配。問題是綁多了他搭不上去。騾子的力量是無限的,但他金利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他只能綁十六個。要是這一次他搭著不怎么費勁,那么下一次就給它狗日的綁上十八個,然后再捎上八個捎子,也就差不多了,因為再多的話皮繩的長度不夠,要是皮繩足夠長,就可以多捎幾個捎子。想來想去,金利覺得騾子的優(yōu)勢還是不能完全利用起來。既然是騾子,就要充分發(fā)揮它的作用。今年和金麥家搭伙干活,他圖的就是騾子的作用。再說,他總也看不慣這騾子,雖然他知道這是一頭上好的騾子,但他就是看不慣,正因為它是一頭好騾子,又不是自家的,所以他看不慣。對于看不慣的別人家的好騾子,他覺得不但應該給它的馱子層層加碼,而且應該狠狠地整治整治它。
金利將騾子牽到馱子前面,讓它在一個最合適的位置站好,然后轉身面朝馱子,彎下腰,將左手插進馱子底下,抓住皮繩,一提一攬,就把馱子的這一面緊緊攬在自己的腹部位置,右手從上面抓住另一面馱子的皮繩,然后左手臂提撐著同時發(fā)力,右手臂提舉同時發(fā)力,兩手臂及全身同時發(fā)力,將馱子往高撐舉的同時從左向后轉。這一刻他感覺到,一面多兩個捆子真不是多了兩把干草。要是毛驢,這也沒多大困難,因為毛驢的個子矮?,F(xiàn)在他面對的是一頭騾子,它比自家的毛驢最少高出五十公分。但他相信自己的臂力。他憋足氣,鼓足勁,一鼓作氣,一下子將馱子朝騾背的鞍心里摜下去。他覺得馱子肯定搭上去了。他迅速校正馱子的位置,給馱子找平衡。沒想到馱子很快從騾子背上往身后滑,一下子從屁股滑落到了地上。日他媽!金利斷定,狗日的騾子絕對偷奸?;?,在他舉起馱子轉身要搭上去的那一刻,騾子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導致馱子沒搭到鞍心,而是搭在了后腰。很明顯,騾子在和他對著干。他發(fā)覺騾子正在斜眼瞅著他,看他的笑話,還裝出一副無辜而老實的樣子。
金利呼呼喘著粗氣,怒視著騾子。對于一個年輕強壯的男人、一個農民來說,這是一件很丟面子、很傷自尊的事情。他往四下里望了一下,看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這個殘局。他只看到冷青燕快到她家的麥地了,離他有一百多米,和他家麥地差不多是正對面。不管她是否看見,接下來他得把這個殘局收拾起來。他越想越氣,因為這個過程造成了很多損失:他的力氣、心情、時間,以及碰撞摩擦脫落的麥粒。狗日的騾子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本來他要咽下這口氣,暫且不懲罰騾子,擔心被懲罰后騾子更不聽話?,F(xiàn)在他改變主意了,他有的是辦法。他自家的毛驢馱著馱子在地上找麥穗吃,地是坡地,馱子在身的毛驢走起來不怎么穩(wěn)當,馱子隨時有翻的危險,所以,金利先得把毛驢穩(wěn)住。他從麥捆排子上抓起一個麥捆,拿到毛驢跟前,給毛驢調整了它站的位置和姿勢,然后把麥捆放到毛驢的嘴巴下面,讓它吃麥捆子上的麥穗。這樣,他懲罰狗日的騾子就沒有后顧之憂了。騾子當然不明白金利的用意。金利做這些的時候,它掉轉身子把嘴伸向了麥捆子的麥穗。
狗日的還有臉吃麥穗!金利過去抓住騾子的韁繩,從腰里抽出皮鞭,閃電般朝騾子抽打下去。騾子跳起來,往后退。金利攥緊韁繩往自己跟前拽,身子往前撲,把皮鞭一次次抽打下去,每一鞭子都做到了穩(wěn)、準、狠。皮鞭落在騾子身上,騰起一股灰白色的塵煙,發(fā)出的聲音就像用一條木板用力拍打平靜的水面。騾子張大驚懼的眼睛,揚著頭,繃緊脖子,左沖右突在躲閃,無奈韁繩在金利的手里,它的一切努力無濟于事??粗呑拥难劬Γ鹄X得充滿了對他的敵視,看著它騰躍矯健的身子,他覺得這真他媽是一頭好騾子。他越看越來氣,越抽越狠。但抽得再狠,他覺得畢竟是一條皮鞭,皮鞭抽皮子,沒有多少殺傷力,況且騾子的皮肯定比一般的皮厚,這狗日的其實一點也不疼。他停下鞭打,目光掃視地上,看能不能找到一塊有分量的石頭。騾子的運氣不好,還真有一塊石頭等著被重用。金利過去撿起石頭,這是一塊拳頭大的紅砂石,不規(guī)則圓形,大概有一斤多重,握在手里手感特好,特別適合近距離投射。金利將石頭在手里掂了掂,與石頭達成了合作默契,然后鼓足勁,一下子朝騾子投射出去。他瞄準的是騾子的肋骨,石頭不偏不倚擊中目標,發(fā)出一聲悶響,彈起七八十公分高,落在地上。騾子的身子迅速呈蜷曲狀,形成弓一樣的一個彎度,它沉悶地吭了一聲,保持那個彎度,斜著打擺子后退。看到這個效果,金利的心里才算平順了一點,得到了一點安慰。他再次撿起石頭,發(fā)起又一次投射攻擊。到這時,他完全忘記了今天的工作,他只知道要狠狠地整治金麥家的這頭騾子。他第五次撿起石頭,繼續(xù)打出去。這一次他打偏了,石頭被遠遠打出了他家的麥地。他開始重新找一塊石頭,可惜沒找到,他恨自己平時把地里的石頭收拾得太干凈了。
金利打騾子的情景可謂驚心動魄。騾子極度驚慌,身子扭曲掙扎躲閃的情狀極其慘烈。冷青燕看著很揪心,很不舒服,她覺得金利沒必要這么做,沒必要這么狠。她準備向金利喊話,叫他消消氣,不要打騾子。金利因為沒找到第二塊石頭,也感覺有些累,只好打消了繼續(xù)打騾子的想法,坐下來抽煙理氣。所以他也就沒聽到冷青燕對他喊話。他邊抽煙邊瞪著騾子。騾子渾身在發(fā)抖,揚著頭,脖子緊繃,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大張的眼睛充滿驚懼、痛苦和委屈。金利抽完煙,向對面的冷青燕望去,然后站起來,放聲朝冷青燕喊話,青燕,青燕……冷青燕正準備割麥的身子轉過來,問金利啥事?金利說,過來幫幫忙,給我抓抓騾子,這騾子太賊,不讓搭馱子。冷青燕放下鐮刀,就往這邊過來。金利非常氣憤地給冷青燕數(shù)說騾子的賊,然后把騾子牽到馱子前面最合適的位置,讓冷青燕兩手抓住騾子的籠頭,要騾子不能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最后他勉強把馱子搭上去了。從第二趟開始,金利把自己的媳婦叫上給他幫忙,主要就是抓騾子。有人抓騾子,他就不怕馱子搭不上去,所以他對騾子想打就打,想騎就騎,看起來并不是用騾子為了馱捆子,而是以馱捆子整治騾子。
金麥進了家門,放下背篼,準備去小叔家牽騾子。這時候他的弟弟把騾子牽回來了。騾子的一只前蹄在門檻上打了一個蹦腳,腿一彎,差點在門口跪下來。它邁著無力而沉重的腳步,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地,吃力地跨過門檻進了家門。金麥的心里一陣揪痛。他弟弟說,哥,我爸叫我把騾子牽回來了。
金麥抓著騾子的韁繩,打量著騾子。它渾身的皮毛被汗水全浸濕了,一撮一撮地貼在身上。他用手一摸,粘了一手汗液。騾子看看他,眼睛濕漉漉的,有些渾濁,充滿了委屈和對他的抱怨。他要去問問小叔,為什么把騾子弄成這個樣子。他輕輕撫摸著騾子的鼻梁,心里難過地快要流下眼淚來,說對不起,對不起……騾子用嘴唇拱了他一下。他把騾子牽到槽前,趕緊過去拿來那一背篼青草,全倒在槽里。騾子聞聞青草,慢慢吃起來。金麥站在旁邊,像一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全神貫注地看著它。
騾子是金麥的驕傲和希望,也是這個家庭的驕傲和希望。沒有騾子之前,擁有一頭騾子是他最大的夢想。包產到戶時,金麥家分到了一頭騸驢和一頭公犏牛。驢的長處是馱運東西,馱家肥馱捆子;牛的長處是犁地。生產隊對牲口的分工也是這么分的,牛犁驢馱;騾馬不光要馱,還要拉碌碡碾場,拉車子上糧和采購。所以,金麥家的毛驢和犏牛不會干其他活,牛只會犁地,毛驢只會馱。而且,生產隊牛犁地一直是兩頭牛駕一副犁,從來沒有讓一頭牛拉一副犁。地都是山坡地,一頭牛根本拉不動一副犁。金麥的父親無奈之下只好趕鴨子上架,從春耕開始,讓驢和牛進入全能勞動的訓練。先是讓牛和驢搭配犁地,秋天碾場時讓它們駕一副格子共拉一個碌碡。完全打破了生產隊時使用牲口的模式。
驢和牛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生理差異較大,脾性迥異。驢的性子慢,鬼祟;牛的性子躁,莽撞。金麥家的這頭牛又是牦牛的種,多了一份野性。而且,兩個畜生一個比一個犟。正應了俗話“就像牛見了驢”,駕在一個格子里很不對路,相互看著不順眼,一個要走,一個要停,一個要往右,一個要往左,很難合拍。把它們的主人折磨得簡直要吐血,工作效率自然提不上去,三十畝地的耕收老是落后,體力、時間都要付出很多。有騾子的人家就大不一樣。星部良家當時分到了一頭騾子和一頭草驢,牙口年輕,是兩頭好牲口。雖然都沒犁過地,但它們是近親,好說話,配合協(xié)作沒問題。騾子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什么活都能干,上手快。因此,星部良家的農活進度快,效率遠高于沒有騾子的人家。騾子的優(yōu)勢在秋收打碾時更明顯,它馱捆子一次比毛驢能多馱五六個,碾場時單獨拉一個碌碡,昂頭甩尾小跑,碌碡在麥場上轟隆隆躍進,半天工夫就能完成三四百個麥捆子的脫粒任務。金麥家的一頭驢和一頭牛共拉一個碌碡,在同等時間內二百個捆子都碾不下來。時間不等人,碾場碾得慢,堆在場上的麥捆子就會遭到霜雪和老鼠的侵害。所以,騾子不但給星部良家保證了很高的工作效率,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效益,同時給他們掙足了面子。因此,沒有騾子的人家都想和有騾子的人家變工(搭伙)。星部良家很牛,想和誰變工,變不變工,主動權都在自己手里。
星部良和金麥、冷青燕是同學,因為家里有一頭得力的騾子,他就像后來的官二代富二代一樣有優(yōu)越感。平時去河邊給騾子飲水,寒暑假進山放牧,他騎在騾背上派頭十足,威風八面。但他上學到初中一年級就回家干起了農活,因為讀書實在讀不進去,他也不想讀進去。家里有一頭強壯的騾子,正如有個當官的爹或有錢的爹,讀不讀書都無所謂。到1988 年,星部良已經干了兩年的農活,犁鐮一應農具使喚得得心應手,撒種馱捆子不在話下,在當家做主方面有了相當?shù)脑捳Z權。這時候金麥也離校歸田,只混了個初中畢業(yè)證。被村里人一致看好,都認為能跳出農門的冷青燕中考落榜,也回家待著,沒逃脫當農民的命。冷青燕的父親一直想和星部良家變工。能和有騾子的人家變工搭伙,生產勞動既輕松、效率又高。但是星部良家一直不愿意,和誰變工,他們有他們的條件和指標。冷青燕家當時的條件和指標達不到他們的要求?,F(xiàn)在,冷青燕也成了農民,星部良覺得這是一個好條件和好指標,應該和她家變工。他喜歡冷青燕。既然她沒考上學,農民配農民,這個機會不能錯過。星部良主動和冷青燕的父親套近乎,表示了愿意和他變工的意思。冷青燕的父母前后一思量,似乎明白了星部良意思中的意思,他們稍做權衡,很快與星部良家達成了生產合作關系。包產到戶時,冷青燕家分到了一頭母犏牛和一頭矮小的騸驢。如今這兩頭牲口的牙口已經不年輕了,干活有氣無力,老是使性子。冷青燕的父親瘦小孱弱,十個麥捆的馱子他也不一定能搭上驢背。因此,幾乎沒人愿意和他家變工,生產工作很狼狽,景況慘淡。他爹在世時和金麥的爺爺交情甚好,他憑這點老關系做通了金麥父親的工作,近幾年一直和金家變工。雖然金麥家也沒騾子,但一頭公犏牛和一頭騸驢比他家的年輕強壯,金麥的父親又是把莊稼能手,所以抱團取暖總比單打獨斗強。如今要退出和金家的合作,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話說得也客氣好聽,聲言這兩年受金家?guī)头觯约河型侠壑?,因此要退出,另作打算。雖說算不上拖累,但金麥家確實沒一點受益。后來知道他居然和星部良家辮成了一股繩,金家也就明白了背后的玄機。這個變動讓金麥很不舒服,因為他也喜歡冷青燕,覺得不管從哪方面說,他和冷青燕更般配。這樣一來,冷青燕就天天和星部良在一起,星部良會用他的騾子和自己的殷勤討好冷青燕,取得冷青燕的歡心。形勢對金麥很不利。金麥明白,都是因為騾子,星部良家有一頭得力的騾子,而他沒有。
金麥在念書上比較遲鈍,也沒有多少興趣,但對農活靈敏,有感覺,讀初二時就已經學會了犁地。他喜歡犁地的那種感覺,喜歡和牲口相處。他羨慕有騾子的人家,盼望自家也能擁有一頭精壯的騾子。他知道騾子不只是物質上的有力保障,更是精神上的強大支撐。眼下的形勢,他更需要一頭騾子。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有一頭漂亮而強壯的騾子。但是擁有一頭騾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村里有騾馬的人家,大多都是包產到戶時有幸分到的,有兩三戶是當時給分到的草驢配了馬種,下了騾子。要是買,一般人家買不起,一頭調教好的成年騾子最不好的也要一千多塊錢,條件好的要上兩千塊。一頭兩三歲的騾駒子也要八九百上千。一千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其實,金麥的爹一直做著擁有一頭騾子的準備。他的計劃是先買一頭年輕漂亮的草驢,然后讓草驢下個騾子。懷上騾子的一年時間里,草驢照常使喚。下了騾子一個變成了兩個,就是一箭雙雕。騾駒子三歲就可以調教使喚。到時候他就有了以騾子為首的四頭牲口,可謂兵強馬壯。他已經存了差不多能買一頭草驢的錢。金麥說,爹,我們買一頭騾子吧?說得心切而渴望。爹理解金麥的心情,他也明白自己的計劃已經跟不上形勢的需要了??墒牵掷锏腻X還不夠買一頭草驢。即便買了草驢,讓草驢懷上騾子,下了騾駒子,直至騾駒子長到三歲,最快也得四年時間。而擁有一頭騾子又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全家人經過再三商量討論,將計劃做了調整,拿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先買一頭三歲牙口的騾駒子。實施措施是把今年的年豬賣了,再賣掉三只羊和三十斤青油,今年過年節(jié)儉,不買年貨。
一頭三歲牙口的好騾子不好物色。直到第二年的六月,才從湟中牽回這頭騾子,是金麥在湟中的姨父給他們物色到的。那天金麥和爹起了個大早,走了五六十公里山路到了湟中。他一見騾子就喜歡上了。是一頭公騾子,個子高挑,骨架堅挺完美,體形勻稱緊致,一身古銅色皮毛無絲毫雜色,只有上下嘴唇是干干凈凈的雪白,雙目清澈發(fā)亮,精神抖擻。它是一頭驢騾,要是馬騾,九百塊錢絕對拿不下,要翻千。第二天一早下起了小雨,金麥和爹還是出發(fā)了,各披一片塑料布,翻山越嶺,趟溪過河。金麥對騾子看不夠的喜歡,牽著韁繩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走一段就要停下來,讓騾子吃路邊的青草,他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注視著。他撫摸騾子干凈秀挺的鬃毛,從脖子順著脊背一直撫摸到尾巴,輕輕拍拍騾子的屁股說,爹,這是一頭好騾子。爹說,是一頭好騾子。金麥覺得他從此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會有,他從來沒這么自信過,從來沒這么驕傲過。
快到家時,天已放晴,太陽將要落山了。天色明凈,空氣中彌散著青草濕潤的清香。清亮的鳥鳴,野花的芬芳,在村子里縈繞。金麥牽著騾子走進村口,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正是收工牧歸的時段,背著背篼的,趕著羊群的,牽著牲口的,從四處往村子里趕來,與金麥父子和他們牽著的騾子不期而遇。最先碰到的是吳正德,牽著兩頭毛驢要去河里飲水。他和金麥是同學,從小學一直在一個班,他念書比金麥還笨,初中三年級只念了兩個月就退了學。但他人不壞,老實,和金麥玩得最好。金麥父子牽一頭騾子從外面回來,吳正德感到有些奇怪,他問金麥:“金麥,你牽的這是誰家的騾子,這么漂亮?”金麥說,“我家的?!眳钦抡f,“啥?你家的?”他知道金麥在和他開玩笑,自己就先笑起來。金麥說,“對,是我家的,你看這騾子怎么樣?”吳正德笑著說,“你家的?我以前怎么沒見過呀?”金麥說,“以前我們沒有騾子,你當然沒見過,今天剛買的,從湟中買的?!眳钦驴唇瘥溦f得一本正經,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說,“你騙誰呢,這么漂亮的騾子!”金麥說,“我騙你干嗎?明年它就能干活了,到時候你可以和我們變工啊,我們兩家一起干活?!背收抡f,“是嗎?”他看看金麥,又看看金麥的爹,再看看眼前這頭漂亮的騾子,他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往騾子跟前靠近,他想摸摸它,想弄明白這是不是真的。他把手搭在了騾子的肩頭??墒球呑雍孟癫幌矚g他摸,它揚頭甩尾,身子往后退,還抬起前蹄往地上踩,踩出砰砰的聲音。吳正德覺得這是騾子對他的不友好,他肚子里忽地來了氣,說,“日他媽,它還不讓摸。”金麥笑了一下。吳正德問金麥,“真是你家買的?”金麥說,“真的是我家買的?!眳钦抡f,“哦哦。”他呆了那么一下,又說,“金麥,你怎么悄悄地就把騾子買上了?”金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笑了一下說,“我先走了,晚上到我家來玩啊。”
金麥希望有更多的人現(xiàn)在看到他的騾子,最希望的是星部良出現(xiàn)在眼前。他對爹說,“爹,反正到家了,天還早,我們慢慢走,不急。”爹看出了他的心思,爹何嘗沒有同樣的想法?他就干脆坐在路邊抽起煙來,看著金麥讓騾子吃路邊的青草。金麥的爹還沒抽完一支煙,星部良就出現(xiàn)了。他身后牽著他的雜毛大騾子,身前趕著兩頭毛驢,也是要去河里飲水的。星部良忽然看見金麥爺倆的這幕情景,他不明就里,停下來瞧著金麥手里的騾子問,“你牽的這是誰家的騾子?”金麥淡淡地說:“我家的,買的?!毙遣苛颊f:“是嗎?多少錢?”他似乎早有所料,并不奇怪,但沒想到這么快。金麥想了那么一下說,“一千一?!毙遣苛嫉男乜谝呀浂铝艘粔K硬邦邦的東西,這塊東西迅速變大,噎得他非常難受,使他的臉抽搐起來,表情滑稽丑陋,還有些猙獰。他沒再說什么,扭頭怏怏而去。
后來遇到了金利,他背個荊條編的背篼,站在路上。這時候背個背篼出門,無非是去給牲口割夜草。他望望陽山,再望望陰山,又望望山垴,后來看見金麥父子倆牽著一頭騾子進村了。很奇怪,他們怎么牽著一頭騾子?他們這是去哪兒了?這騾子是怎么回事?它的身板、毛色、精神氣,都說明這是一頭漂亮的好騾子。一看還是個騾駒子,身板還比較單薄,稚里奶氣的。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他父子倆的樣子,好像騾子是他們家的,難道?他直愣愣地盯著金麥牽著騾子走近他。他問金麥他爹,“哥,你們去哪兒了?這騾子是?”金麥他爹說,“去湟中了。你去割草呀?”金利說:“哦,去湟中了,那這騾子是?”金麥他爹看看騾子說,“我們買的。”金利仿佛一時失去了意識,怔怔地瞧瞧騾子,又瞧瞧金麥,再瞧瞧金麥他爹,不知道說什么好,或許忘了說話。金麥說:“叔,我們走了。”金利像如夢初醒的樣子,說,“走了?哦,哦,你們買騾子了?”金麥說,“是我們買的,從湟中買的。”金利說,“從湟中買的,這么遠。多少錢買的?”金麥說,“一千一百塊?!苯鹄f,“一千一百塊,一千一百塊,把騾子買上了!好,把騾子買上了。有了騾子好,有了騾子做莊稼就不用發(fā)愁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瞧了一眼騾子,恍恍惚惚地走了。
騾子吃青草的樣子又急迫又無力,耳朵耷拉著,兩眼無神,渾身還在微微顫抖,局部肌肉時不時在抽搐,體力明顯不支,精神極度不佳。金麥一直在旁瞧著騾子,他非常心疼騾子,對小叔滿肚子怨憤。當初就不應該和小叔變工。金麥家有騾子之前,小叔從來沒提過和金麥家變工的事。當時金麥家不但沒有騾子,而且人手也不強,就金麥的爹媽和姐姐三個人是勞動力,姐姐一個女孩家,馱捆子馱糞一類的重活指望不上,金麥和妹妹還在上學,因此,金利覺得和哥哥變工不劃算。金麥的爺爺住在金利家,他希望兩個兒子合一家做活最好,顯得和氣,又能提高工作效率,但金利不聽老爺子的話,去巴結有騾子有馬的人家變工。后來金麥退學,成了家里的一大勞力,金利覺得和哥哥變工可以考慮考慮。再后來金麥家買了騾子,他覺得應該和金麥家變工了,但他還有個想法,騾子是公騾子,要騸,騸后還得休養(yǎng)一段時間,等休養(yǎng)恢復好了才能調教它干活,調教最少需要一年時間,這一年多中間騾子的作用發(fā)揮不了多少,所以這一年暫且不必提出變工。等到騾子調教好了,他就動員金麥的爺爺,讓金麥家和他變工。金麥一家不樂意,但礙于爺爺?shù)拿孀?,只好同意。因為和小叔達成了變工模式,金麥就沒有兌現(xiàn)和他的發(fā)小、朋友吳正德變工的事。加上吳正德一家和金利一家一向不和,因此吳正德就很不高興。金麥覺得他對不起吳正德。此刻,金麥心里很難過,很孤獨,很寂寞。他很想和什么人說說知心話。他想到了冷青燕……
金麥他爹媽進了門。金麥就非常氣憤地說:“爹,你看小叔把騾子使喚成啥樣了!”金麥爹一看,確實不成樣子,他面露不悅。金麥說:“爹,我去問問小叔,為啥一點也不心疼騾子?!本蜏蕚渫庾?。金麥他爹說:“別做傻事,以后他每次用騾子,你都跟著去,騾子由你使喚?!?/p>
這年春節(jié),金麥去了縣城的姑媽家拜年。姑媽家住在縣城邊的一個村子里,也是種地的農民,但境況比金麥家好很多很多。金麥很少去姑媽家,因為離得遠,去一趟不容易。這是他第三次去。但他表哥倒是來過好幾次,最后一次來是前年,表哥說他在讀高中三年級。表哥比他大六歲,長得帥氣,調皮、和他親,喜歡和他玩。他也挺喜歡表哥。見到金麥,表哥特別高興,拍著金麥的肩膀,盯著他,笑著說:“呵呵,都長這么高了,還這么結實。”他把金麥攬在懷里,“兄弟,今晚我?guī)闳ヌ纤箍??!苯瘥湼杏X表哥比以前更親他了。表哥的變化也很明顯,八字須又黑又硬,頭發(fā)留到了肩頭,像女孩子的頭發(fā),收拾得很干凈;身板、動作,完全是一個大人了;表哥穿得也特別時尚,花格子襯衫,圓領白毛衣,外套土黃色夾克,喇叭褲,黃色皮鞋。和表哥一比較,金麥覺得就像自家的土屋和縣政府的大樓比較一樣,土氣得抬不起頭來。金麥知道表哥已經不上學了,但不知道他現(xiàn)在做什么。表哥問他:“聽說你也不念書了?”金麥說:“念不進去?!北砀缯f:“沒啥,跟我去打工吧。”金麥問,“打工?”表哥說:“對,打工掙錢。”金麥說:“你現(xiàn)在打工掙錢?”表哥說:“對啊。在廣東。”金麥說:“廣東?”金麥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問,“那么遠,打什么工?”表哥說:“工廠里上班,做電子零件一類的。每個月差不多有一千。還管吃管住?!苯瘥溣X得表哥這是和他開玩笑,顯然是吹牛,表哥是個不怎么靠譜的人。金麥問,“打工辛苦嗎?”表哥說,“反正沒你種田辛苦。”金麥想,一個月一千,要是真的,一個月就可以掙一頭騾子,天哪!金麥說:“我家買了騾子,種田也不太辛苦了,一頭好騾子……”表哥笑了,“還不辛苦,我問你,你做莊稼一個月掙多少錢?”金麥答不上來,種田哪有一個月掙多少錢的說法,一年下來不過是幾袋子糧食,交了公糧,留下口糧,賣掉幾袋子,就幾百塊錢。金麥說:“不見錢?!北砀缯f:“是啊,我知道不見錢,你看你穿的這點衣服,藍斜布中山裝,藍斜布褲子,布鞋,多土氣啊,這么漂亮的小伙,你愿意老穿這種衣服嗎?走,哥給你買一套衣服?!北砀缍挷徽f,拉著金麥上了縣城的大街,給金麥買了一套衣服,一雙白色運動鞋。表哥說:“這破地方沒啥好衣服,等去了廣東,再買好的穿?!北砀缌艚瘥溚媪艘恢?,帶他去跳迪斯科,帶他會朋友下館子,還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女朋友。一切跡象表明,表哥在廣東打工,一個月差不多掙一千塊錢,并不像在吹牛。表哥說:“我一定要帶你去廣東,我不忍心你窩在山溝溝里。”金麥說:“我買了騾子,一頭好騾子,我喜歡用它做莊稼活兒的感覺,我喜歡騾子。”表哥笑著說:“傻瓜,等到了廣東,你就知道你的那些東西啥都不是。”然后,表哥和金麥一起來到了金麥家。表哥說服金麥的爹媽,要金麥和他一起去廣東打工。
剛過完年,金麥就去縣城和表哥會合去廣東。他臨走時抱著騾子的頭,撫摸著它,流下了眼淚。他對爹說:“爹,你一定要照顧好騾子,等我回來,還繼續(xù)和它種莊稼,如果你照顧不好它,這一輩子我就不回來!”
轉眼已過了半年。自從田里的莊稼和山上的草長起來,村里各家每天將牲口趕進山里去放牧。金麥去了廣東,他家的牲口由他爹操心。騾子已經吃了三個月的青草,老毛脫盡,渾身光滑發(fā)亮,就像上了一層油。它完全長開了,骨骼清奇,身架勁拔,肌肉如卵石。金麥陸續(xù)寫來五封信問騾子的情況,充滿了對騾子的掛念。除了信,他已經給家里寄過四次錢,每次四百塊。因此,金麥家的境況正在發(fā)生著不小的改觀。這天金麥他爹要帶全家去縣城逛逛,給兩個姑娘買幾件新衣服,給家里置辦些東西,就把擋騾子的事托給了金利。金利趕著騾子進山了。
在廣東一個工廠里上班的金麥今天休息。不知怎么,他今天特別想念騾子。他趴在宿舍的床上,給家里寫信,心里很難過。“爹,他寫道,騾子怎么樣?它還好嗎?我太想它了!現(xiàn)在老毛應該全脫盡了吧?身上肯定光滑發(fā)亮是吧?膘也厚了,更精神了,常常撒歡,是不?撒歡你可不能怪它,更不能對它不好,如果騾子不撒歡,那不成二月里的綿羊了?我就喜歡它撒歡的情形,看著讓人振奮。您上次來信說,今年種田它的表現(xiàn)很棒,我心里多高興啊。我就喜歡看它犁地的樣子,不偷懶,不?;皇鞘箘磐袄?,有時候我都跟不上它。用它犁地,犁多少我都不累,越犁越來勁。爹,騾子給我們長了多大的精神?。‖F(xiàn)在它閑了,又是青草正旺的時候,我就想和它進山,給它找最好的青草吃,讓它滿山滿地撒歡。我真的特別想回來看看它,可細一想,回來也有些不現(xiàn)實,太遠不說,畢竟這里掙錢多,你想,我差不多每個月給您寄四百塊,兩個月就能買一頭好騾駒子。當然,我不是說我們的騾子不值錢,我覺得再多的錢也沒我家騾子貴重。雖然這里掙錢多,但也很辛苦,再說這里不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這里不會有我的家,我最后還是要回來。騾子不但是我們的支柱力量,更是我們的精神。爹,你一定要照顧好它呀……”
給爹媽寫完了信,但金麥的心里還是空的,寂寞、不踏實、不安。他和冷青燕的關系一直是糊里糊涂的,沒有按他的想法有所進展。上次冷青燕給他的回信中只問工廠里有沒有女工,對打工似乎充滿了好奇,但也并沒有表示她也要來打工,而且避而不談他對她的愛情表白。金麥想了想,接著開始給冷青燕寫信……
金利接過騾子,背過金麥他爹后,就騎上去,皮鞭抽著騾子的屁股進了山。村里擋牲口擋羊的人都陸續(xù)進了山。吳正德見金利騎著金麥家的騾子,還趕著金麥家的其它牲畜,覺得奇怪。吳正德和金利沒茬,平日里擋牲口放羊也極少合伙,今天卻禁不住好奇,問金利怎么趕著金麥家的牲口羊群。金利說“我哥去了縣城,要我?guī)退乓惶??!眳钦抡f:“哦哦,這騾子精神,騎著舒服吧?”金利說:“是啊,真他媽是一頭好騾子,騎著就像在飄,你想騎不?來,騎一騎跑跑?!眳钦陋q豫了一下說:“不想騎,騎它干嗎。這時候,在另一面山坡放牲口的星部良也慢慢往這邊湊過來,他平時和金利也不怎么對路,多半原因是他曾經拒絕了金利想和他變工的請求。這會兒走過來對金利說:“你怎么不騎了?要騎,你這會兒不騎,過一陣子它撒起歡來就夠你收拾的,現(xiàn)在你把它騎累,它就沒精力撒歡。你沒見金麥他爹,平時手不離它的韁繩,就怕它撒歡。你難道一整天像金麥他爹一樣侍候它?”金利有些恍然大悟說:“哦,還真是這樣,這你說對了,金利說,你騎一陣子。”星部良就過來接過韁繩,一下子騎上去,雙腳用力夾擊騾子的肚子,右手掄起鞭把子猛捅騾子的后身,左手勒緊韁繩讓騾子抬頭。從這面山坡跑到那面山坡,再從那面跑回來,一趟一趟地在山谷里往返。他不允許騾子跑下坡路,甚至不允許平著跑,只要騾子往上跑,他就狠勁抽騾子的頭,他是以最大的努力讓騾子順坡往上跑。騎了三個來回,覺得顛得厲害,屁股磨得受不了,就停下叫吳正德騎。騾子張大鼻孔,呼呼喘著粗氣,四肢有些發(fā)抖,有點緊張地望著眼前這三個人,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么遭遇。吳正德想了想說;“不騎,我才不騎它?!毙遣苛己徒鹄幻靼讌钦率鞘裁匆馑?。金利說:“你不騎我再騎,你看著?!本徒舆^韁繩騎上去,往山頂上跑。到了山頂,騾子卻不想繼續(xù)跑了,站在原地打轉。金利抽它,它就開始尥蹶子,要把騎在它背上的人甩下來。金利抽得越厲害,它尥蹶子越是劇烈,差點就把金利甩下來。金利不敢再抽打,不知道該怎么辦,心里早窩了一團火。星部良和吳正德跟上來。金利說:“這狗日的雜種太精神了,力氣太大了。”星部良說:“就是,要不先把狗日的教訓教訓,把它收拾得軟綿一點再騎?”金利說:“對,治它個狗日,我不相信它還成精了。”他從騾背上下來,攥緊韁繩,握緊黑刺木的鞭把子。星部良搶先過來,揮起鞭子劈頭蓋臉抽打起來。一時間兩條鞭子齊上陣,噼啪作響,鞭子就像一道道火焰,又像是燒紅的鐵棍,打得騾子身上冒煙塵。騾子驚恐萬狀,尥蹶子左右躲閃。星部良看看吳正德不動手,便說:“你他媽光看熱鬧,過來整它狗日的?!眳钦陋q豫要不要出手,對于金麥家的騾子,他覺得不理它是最好的態(tài)度。這時候騾子躲閃的身影忽然轉到他這邊,屁股對著他,雙蹄朝他猛踢,踢了他一身土,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踢著他了。吳正德一下子來了氣,這狗日的雜種,他沒騎它,又沒打它,它倒來欺負他,不知好歹的東西!又想起金麥說好的要和他變工,但說變卦就變卦了,還有,金麥去廣東打工,背著他,給他說都沒說一聲,就覺得自己再不出手打這狗日的騾子,就是一個不現(xiàn)實的錯誤。于是,金麥的朋友吳正德毅然揮起了鞭子,下手比星部良和金利還狠??蛇@騾子不但不服軟,沒有變綿軟的意思,反而表現(xiàn)出死抗到底的勁頭。因此,三個打騾子的人氣喘吁吁,很有些累。星部良先收起鞭子,在喘氣,金利和吳正德也停下手,一起喘氣。騾子渾身瑟瑟發(fā)抖,充滿恐懼和憤怒的大眼珠子瞪著這三個人,眼珠子快要蹦出來了。
星部良瞅著騾子的這一雙眼睛,他忽然想起了冷青燕。最近冷青燕對他的態(tài)度變得不怎么好,還聽說她和金麥通著信,而且,據(jù)說金麥掙錢不少。星部良覺得這一切都他媽的和這頭騾子有關。他看看金利和吳正德說:“我們這兩下子對狗日的沒啥用,要想個辦法整它。”金利說:“你說怎么整?星部良說,我們把它趕到陽面坡,那面坡陡,它施展不開,不敢踢騰,我們再慢慢收拾狗日的?!苯鹄f:“你說得對,就這么辦?!眳钦抡f,“這主意不錯。”星部良就前面牽著騾子,金利和吳正德在后面策鞭,從山頂往下走去。山的坡度七十度不止,望下去有些暈,坡面全是一層一層的土坎和石坎,再往下,是一道百仞斷頭石崖。除了山羊一類的小型偶蹄動物,其它牲畜極少涉足這里。直走很危險,沒法走。三人趕著騾子往下走Z 字,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來。星部良把韁繩放長了些,說,打,看它還敢踢騰屄犟不。三條鞭子暴風驟雨般呼呼抽下去,騾子真不敢尥蹶子踢騰了,一層一層的土石坎的陡坡讓它踢騰不起來,它根本站不穩(wěn),腳下太危險了。這時候,吳正德?lián)炱鹨粔K拳頭大的紅砂石,舉起來說:“看,用這個打,多美?!毙遣苛己徒鹄豢?,說“石頭,太他媽美了,這么多石頭,怎么就沒想到?!庇谑侨巳酉卤拮訐炱鹗^,碗大的,拳頭大的石頭不偏不倚投準騾子。騾子再硬梆,也硬不過石頭的猛擊。石頭落在身上,騾子的身子瞬間彎下去,又瞬間弓起來,在彎與弓之間變換扭曲。張大的鼻孔里發(fā)出痛苦沉悶的呻吟。星部良說:“把狗日的打翻,打翻!”吳正德說“打翻!”金利說“打翻!”平時不對路、沒茬的三個人,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團結一致。話起石落,星部良順勢把韁繩一放手,騾子轟然倒地。在一陣痛快而狂放的歡呼聲中,騾子迅速往下翻滾,五六個隆隆翻滾滾到那道斷頭石崖,倏忽掉下崖頭,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