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震
明清鼎革之際,書法風格出現(xiàn)了從開新到保守的轉變,而且文藝思想也從尊重個性變成極端復古。本文通過剖析當時書畫名家王鐸(1592-1652)、孫承澤(1593-1676)的文藝思想以及心理變化過程的差異,探究清初書風變化的底層邏輯。
由于亡國之痛和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許多士人反省明亡的教訓,思想上出現(xiàn)了一股“由王返朱”的潮流。孫承澤便是其中頗有影響的重要人物,有《五經翼》《春秋程傳補》《詩經朱傳翼》《尚書集解》等書刊刻行世。為了證明自己是朱子的正統(tǒng)傳人,孫承澤在多個場合堅定表達了排佛拒道的立場。如在《庚子銷夏記》《顏真卿麻姑仙壇記》條,引用歐陽修的話間接批評顏真卿崇佛佞道的行為:“歐陽文忠公云:‘顏公忠義之節(jié),皎如日月,……而不免惑于神仙之說,釋老之為斯民之患也深矣?!薄读珯嘈厮窏l:“此碑之文為裴休撰。唐人取經西域,皆梵書番語文義不通,使休等翻譯潤色……先儒云:‘地獄無則已,有則小人入?!粜葺呎呶嶂涑翜S無已矣?!睂︻佌媲涞牧鰧O承澤只是間接地不滿,而裴休為佛經潤色的行為他認為可能會下地獄。
孫承澤通過書畫來“涵養(yǎng)”身心,最終追求在道德境界上與圣人相通。這種思想表現(xiàn)在書法上是輕視“放縱”之書。清朝入主中原后,制定了“崇儒重道”“振興文教”等一系列治國方略。而書法是儒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可以作為清朝帝王與漢族文人的重要交流媒介。康熙《佩文齋書畫譜》御制序云:“書者,六藝之一。昔柳公權言‘心正則筆正’。程子謂:作字須敬即此是學。蓋以紀事載言,行之天下,垂之久遠,書誠重矣?!笨梢钥闯?,清初統(tǒng)治者的書法觀念是以程朱理學為審美基礎,提倡“正”與“敬”。當時影響最大,又符合“正”“敬”的正統(tǒng)風格的書家是董其昌??滴醯挠脮腋呤科?,推董其昌“書畫為近代第一”。清初書壇,士人多以董書為法,康熙身邊也聚集著一大批董書的擁蠆,如沈荃、高士奇等。在這種氛圍下,孫承澤的書法也受到董其昌的影響。因此,他不欣賞那種王獻之草書的放縱風格,而崇尚應規(guī)入矩、筆斷勢連的王羲之風格草書,他認為“蓋作草最忌連綿,子敬所以不及右軍……書家草法,宜入規(guī)應矩,力能扼腕,處處停筆為佳,此法惟右軍獨據(jù)其勝,而澄清帖悉傳其神”。孫承澤強調“守法”,全面迎合清朝統(tǒng)治者樹立的儒家正統(tǒng)藝術觀念。
孫承澤選擇以一個維護儒家綱常的面目示人,排斥一切非儒家的“異端邪說”。而王鐸則延續(xù)晚明思想的傳統(tǒng),開闊包容,既贊成儒家的藝術觀念,又能融合佛老。
王鐸在思想上,推崇“三教合一”的理念。如他認為儒釋道三教都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皥蛩纯酌献⑿闹艘?。經史百家佛藏道藏,治心之藥也。人知守心之界限,則經傳可不訓,刑法禁令可不用矣?!?/p>
王鐸生于河洛之地,此地文風興盛,人文薈萃,與“心學”的關系密切,他曾遙拜北方王學大師孟化鯉為師。
另外,他在《隱義》一文中,詳細地列出自己的“五迂”,其中一項就是“誦佛老”。
王鐸“性好淡漠”的精神寄托之一是參禪修道,在書法交游方面,體現(xiàn)為屢次給佛道人士作書。如順治三年(1646)為“心香”“道懋”二釋子《臨王筠帖》。在王鐸生命的最后階段,道教在他的生活中變得更加重要。王鐸曾與一位道士—五弦道翁前后通書信近二十封,其中一封信里提到道教修煉的內丹術,希望五弦道翁教他,并自稱“玄門小徒”。據(jù)錢謙益記載,王鐸臨終前時說:“有仙迎我”,可見他晚年耽于仙道。
雖說王鐸的思想較為復雜,奉行“三教合一”的理念。但依然有一定的脈絡可尋,他也只汲取三教里符合他本性的部分。這在他的思想實踐中“一以貫之”,最終影響他的美學思想,從而體現(xiàn)在書法上。他親近心學,而心學強調“心即是理”“隨處體認天理”,這種體認功夫是他美學實踐的方法之一。通過領悟和實踐來“體認”自己的本心,最終達到“理”的暗合,和禪宗的“悟”類似,王鐸在論文時說:“文以妙悟為第一義,禪家亦以妙悟為第一義。不能妙悟,識性不靈,為昔人注腳黏縛,認指為月,認履為足,認手為掌,圣賢活潑潑語皆認死了。”
王鐸認為只有通過“妙悟”,才能使自己的本性和見識靈明,在文藝上不為他人作注腳,不枯守章句,才是活潑潑的圣賢之理。
王鐸的“頹然自放”,表現(xiàn)在書法上是一種對僵化成法的解放。入清后的王鐸內心是痛苦的或者說是絕望的,他只能“尊酒竹石者其所以自放而為逸也”,他曾真實地吐露自己的心聲,“我毋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書數(shù)行也”?!胺拧笔峭蹊I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更是文藝思想。
[清]王鐸 呂豫石死節(jié)五律四首 172×54cm 綾本 1647年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藏
從上文可知,孫承澤在學術思想上尊崇朱熹,以繼承儒家的正統(tǒng)藝術觀念來表示對新朝的迎附,強調“守法”不變。而王鐸卻能包容三教,追求活潑潑的圣賢境界,強調作藝不作古人注腳。二人的書學觀差異,從孫承澤對王鐸的評價可以看出:“吾行年六十始知草法,……王孟津熟矣而未得其法?!睂O承澤對王鐸的書法主要有兩個評價,一是熟,二是未得法。這兩個概念在孫承澤的評價體系里都蘊含貶義。孫承澤不喜歡王獻之的連綿草,認為其不能“入規(guī)應矩”。王鐸所效法的正是王獻之的“一筆書”和《淳化閣帖》里傳為張芝所書的“連綿草”,這也是王鐸大草書能取得成功的關鍵之處。孫承澤認為王鐸此類風格“未得法”,而只有學習那種“處處以停筆為佳,所謂‘忙中不及草書’”才是真正的得法。
因此,王鐸所代表的仍是明遺民那類自標高致,不合流俗,具有鮮明個人性情的書風。這類書風與程朱理學所倡導的“持敬”“不放縱”的藝術觀念格格不入,也與清代帝王統(tǒng)治意志水火不容,因此明末張揚個性的書法風潮,在王鐸、傅山等人故去之后,很快地銷聲匿跡。士人們的書法審美逐漸被官方審美所同化,對王鐸等人的書法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斥態(tài)度,如金石學家王弘撰這樣評價王鐸書法:“宗伯……晚年為人略無行,簡書亦漸入惡趣,奉命來祭華山,為賊所困,留滯華下,寫字頗多,益縱馳,失晉人古雅遺則?!焙蛯O承澤的看法可謂如出一轍。這反映出清初一大批士大夫書家的眼目逐漸被董其昌中和平淡的復古書風所遮掩,同時也代表著新的審美形式已經逐漸成為清初書壇的主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