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婷
(南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近年來,文學與媒體(包括報刊等)之間的關系問題日漸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有的學者提出,“媒介作為一種藝術生產力在文學史的作用不可小視”①張文:《媒介與百年中國作家身份的建構》,《蘭州學刊》2016年第12期,第43頁。。此外,如黃發(fā)有曾指出,陳平原與吳福輝等學者的報紙副刊與文學期刊研究,楊揚與朱金順的文學出版與版本變遷研究,范伯群與孫郁對文學與傳媒之間的關系的考察,以及王本朝、馬以鑫與欒梅健對文學制度與文學接受的研究,都立體地揭示了媒介文化與現代文學的多元互動。②黃發(fā)有:《文學與媒體》,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在外國文學研究領域,近年有吳笛總主編的《外國文學經典生成與傳播研究》(2019)八卷本,書中部分內容考察了外國文學經典的傳播途徑,指出應該以跨媒介研究的視野來介入外國文學經典的研究,介入新的外國文學經典傳播載體的研究。在日本文學研究領域亦是如此,例如宇佐美毅在《日本近代文學》雜志(2015年第92集)“展望”欄中曾專門論述了“文學與媒體”的研究前景。
談及日本近現代文學中與媒體問題密切相關的作家,似乎不得不提到日本新戲作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他的作品風格特異,而且逝世多年后仍備受媒體關注,被視為所謂“現役作家”③現役作家本指現在正活躍于第一線的作家。太宰治雖逝世多年,但仍像活躍于第一線的作家一樣,其形象不斷出現在各種媒體中,受到媒體的持續(xù)關注與報道,因此稱之為“現役作家”。,是考察文學與媒體關系一個頗具價值的案例。近年來不少研究聚焦于此,其中主要包括太宰治與其作品刊載媒體的關系以及媒體的太宰治相關報道兩個方面。前者源于安藤宏于2002年在《國文學·解釋與教材的研究》雜志中主持策劃的專欄“從媒體看太宰治”,安藤宏從多方面挖掘與整理了與太宰治有密切關系的報紙、雜志和出版社,條分縷析地勾勒出太宰治與其作品刊載媒體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在第二個方面,尚有不少值得繼續(xù)深入探究的空間,比較值得關注的有川崎賢子的研究,她從新聞傳播學的視角出發(fā)對以暴露太宰治私生活和丑聞為主的情死報道進行了深刻批判。總體而言,關于太宰治文學及其與媒體的關系,學界已經有一些深入探討,但是相對而言,關于太宰治的文學家形象與媒體關系等問題的研究似乎還有所欠缺。
1948年6月13日深夜至14日凌晨,太宰治與戰(zhàn)爭未亡人山崎富榮投身玉川上水情死,19日兩人的遺體被發(fā)現。在此期間,報紙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煽情報道,隨后,報道的陣地轉移到雜志,一些周刊進行了跟蹤報道,不少文藝雜志也刊載了大量的太宰治追悼特集。本文將這些報道統(tǒng)稱為“情死報道”,并試圖指出,這些報道在太宰治形象的定型與變異過程中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引發(fā)了第一次“太宰治熱潮”①滝口明祥:《太宰治ブームの系譜》,ひつじ書房2016年版,第14頁。,是考察作家神話與媒體關系的一個重要切入點。本文試圖對整個情死報道中報刊表征的太宰治形象進行考察,追溯報刊以怎樣的敘事方式形塑太宰治,并且針對報刊通過“不假思索、十分自然地將作品中的人物簡單地等同于現實世界中的作家”來創(chuàng)造“太宰治神話”②松本和也:《昭和十年前後の太宰治:〈青年〉·メディア· テクスト》,ひつじ書房2009年版,第5頁。的模式進行反思,由此探究情死報道對于太宰治形象塑造的深遠影響。
《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三家全國性報紙。檢索其在線數據庫,同時參照《太宰治論集 同時代篇(3)》(山內祥史編,ゆまに書房,1992年)中的信息,發(fā)現1948年6月15日至6月30日間共有25篇太宰治相關報道。
最早發(fā)現太宰治失蹤并進行報道的是《朝日新聞》(1948年6月15日),標題為《作家太宰治氏離家出走?》。瀧口明祥指出當時太宰治計劃在《朝日新聞》上連載《Good·Bye》,14日負責這項工作的《朝日新聞》員工末常卓郎與插畫家拜訪太宰治的工作室時,正好碰上“千草”店主夫妻與山崎富榮的房東在商量太宰治失蹤之事。③滝口明祥:《太宰治ブームの系譜》,第17頁。因此,雖然信息有誤,《朝日新聞》成為對太宰治情死進行報道的首家報社。
6月16日,《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開始搶先報道關于太宰治情死的新聞。據太宰治好友龜井勝一郎回憶:“下午,去了井伏先生的家中,河盛好藏氏也來了。還來了一大群報社記者,不斷詢問太宰治的死因?!雹軄w井勝一郎:《太宰治の思ひ出》,《新潮》1948年第6期,第32頁。
通過比較6月16日上述三家全國性報紙的報道,可以發(fā)現《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分別刊載了太宰治的親筆遺書照片和山崎富榮母親的采訪、太宰治嗎啡中毒入院治療的事情和美知子夫人言論、山崎富榮的遺書和美知子夫人談等內容完全不同的獨家新聞。另一方面,三家報社又同步建構了太宰治的兩面性,即作品風格特異的人氣作家形象和多次自殺未遂、嗎啡中毒等私生活混亂的形象。
三家報道中,尤以《讀賣新聞》的部分言論最為煽情與影響深遠。例如6月16日,《讀賣新聞》進行了如下報道:
(前略)與坂口安吾、田村泰次郎氏并列為流行作家的太宰治的這次行為極有良心,也正因為如此,可以稱得上是芥川龍之介自殺以來的一大事件,影響深遠。(中略)在這里,暗示自殺的作品指的是雜志《世界》五月號的創(chuàng)作《櫻桃》。其中描寫了通貨膨脹下膽小怕事、缺乏生活能力的作家?guī)еV呆聾啞的四歲長男,以及七歲和一歲的女兒,與在生活重壓下苦苦掙扎的妻子一起生活的場景。(中略)女方很積極……美知子夫人的言論:“平日聽他說因為工作的事情非??鄲?,但我想不至于自殺。我覺得他跟山崎的關系不深,這次離家出走是山崎鼓動的。遺書也是醉酒后寫的,因此不是計劃性的?!雹荨短摕oを慕いて…太宰治氏情死行/愛人と玉川上水へ投身か》,《読売新聞》1948年6月16日。
眾所周知,芥川龍之介因為“漠然的不安”而自殺,他的死震驚了日本文壇和知識界,宣告了一個時代的更迭。上述報道首先將太宰治的死與芥川的自殺相提并論,指出其影響深遠。接著,暗示讀者可以從太宰治的作品《櫻桃》中找尋他的死因。這種簡單地將小說的主人公等同于作家的解讀方式在之后反復出現。此外,報道還通過引用美知子夫人的言論,將山崎富榮刻畫成一個糾纏有才華的作家,硬把他拉下水自殺的惡女形象。這些言論引導了此后報紙與雜志的輿論走向。
再如前述《讀賣新聞》6月18日設置的專欄“有島·芥川·太宰/作家之死的教誨”,將有島、芥川與太宰的自殺進行比較,以一個加大加粗的標題,給讀者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其開頭部分如下:
流行作家太宰治與情人自殺。以世間常識來衡量,該行為是邪惡的情死,明顯地違背道德。但是,所謂的作家,雖然不是人人都這樣,通常都把自己差不多無限地暴露在作品與生活中。作為其中一人,并且是當代的流行作家,有名且多金,明明沒有客觀理由,卻選擇了自殺,這值得深思。令人印象深刻的著名作家自殺事件包括有島武郎與芥川龍之介等,這次是第三人。雖然時代不同,但是他們自殺的時代背景都是進步的東西在抬頭的時候。想要從太宰的死當中找出社會意義,這并不僅僅是出于“友情”。本刊在這里刊載評論家本多顯彰氏和青野季吉氏所講述的“作家的死”。①《有島·芥川·太宰/作家の死は教える》,《読売新聞》1948年6月18日。
上述把偏離常規(guī)的情死放在“作家”框架中重新定義,并將其定位為繼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之后第三位著名作家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殺事件,從而奠定了整個評價的基調。其后,本多顯彰在《時代的煩惱/死來解決:對低俗文學的強烈諷刺》中具體比較了有島、芥川、太宰的自殺,認為他們“有良心且正直”,并高度評價太宰治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是對文壇的強烈諷刺”。青野季吉在《作為作家的停滯不前?》中具體分析了三位作家的自殺原因,認為太宰治自殺“還是因為作為作家的停滯不前”。此外,本多和青野還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對與太宰治一起情死的山崎富榮的輕蔑。本多主張雖然作家自殺身邊有女性,但充其量只不過是作家自殺的跳板;青野也認為山崎不是太宰治自殺的重要因素。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川崎賢子所指摘的“文學者”對“女性”的社會性別圖式:大眾媒介中太宰治情死信息的泛濫和煽情報道招致了站在太宰治一方的文學者的反感。他們主張文學的自律和自立性,但是這種認為作品是一切的觀點也往往伴隨著對山崎富榮的攻擊與貶斥。②川崎賢子:《太宰治の情死報道——プランゲ文庫資料とその周辺から》,見山本武利編《厳書現代のメディアとジャーナリズム5新聞·雑誌·出版》,ミネルヴァ書房2005年版,第133頁。
可以說《讀賣新聞》的報道對后續(xù)報道中太宰治和山崎富榮形象的媒體表征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2009年太宰治誕生一百周年之際,部分雜志仍然在塑造有著復雜女性關系、一生波瀾起伏、充滿傳奇色彩的太宰治形象。而1995年出版的《別冊國文學·太宰治事典》也延續(xù)著關于山崎富榮的“惡女”評價:“或許想死的,是開始覺察到自己被太宰治的花言巧語所操控的山崎富榮吧?!雹巯囫R正一:《終焉(玉川心中事件)》,東郷克美編《別冊國文學·太宰治事典》,學燈社1995年版,第28頁。
綜上所述,《朝日新聞》報道了第一篇太宰治情死相關報道。此后,《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從中發(fā)現新聞價值,競相報道獨家新聞,并不約而同地暴露太宰治的丑聞,使用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照片,試圖煽動大眾的好奇心和獵奇心理。其中,《讀賣新聞》尤為突出。
但是,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由于三大報的全國性報道,原本不關心文學的大眾讀者也開始知道太宰治的名字。太宰治絕筆《Good·Bye》的《朝日新聞》責任編輯末常卓郎曾經對太宰治這樣說過:“這部小說的讀者不是發(fā)行部數有限的文藝雜志的文學青年,而是有350萬份發(fā)行量的報紙,高達2000萬的讀者。”①末常卓郎:《グッド· バイのこと》,《朝日評論》1948年第7期,第3附15頁。換句話說,情死報道使得太宰治的文學名聲從“限定(生產)場域”(Field of Restricted Production)擴散到“大規(guī)模(生產)場域”(Field of Large-scale Cultural Production)②竹內洋、佐藤卓己、稲垣恭子編:《日本の論壇雑誌:教養(yǎng)メディアの盛衰》,創(chuàng)元社2014年版,第3頁。。
在報紙的連日煽情報道下,原本堆積在倉庫的太宰治作品也立刻成為暢銷書,換言之,情死報道擴大了太宰治的讀者群。瀧口明祥曾指出,根據筑摩書房社史的記載,太宰治《維榮的妻子》原本堆積在倉庫里賣不出去,太宰治跳入玉川上水情死后,報紙、廣播連日將此作為話題報道,《維榮的妻子》瞬間售罄,7月25日發(fā)行的《人間失格》也成為暢銷書,賣了20萬部。③滝口明祥:《太宰治ブームの系譜》,ひつじ書房2016年版,第14頁。此外,延田敬一郎在《太宰治的死》中也這樣描述:“報紙報道了太宰治的情死后,這一小鎮(zhèn)的書店里的太宰治小說集和刊載有太宰文章的雜志立刻暢銷起來,原本還剩30 冊左右的《展望》6月號瞬間售罄,還剩5 冊左右的全集首發(fā)書也立刻賣光?!雹苎犹锞匆焕桑骸短字韦嗡馈?,《文學草紙》1948年第7期,第40頁。
“二戰(zhàn)”結束后,日本的出版界呈現前所未有的盛況?!耙哉押投辏?945)8月15日為分水嶺,日本的出版界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因此,‘二戰(zhàn)’結束后,只要是印在紙上的東西,人們都會被吸引過來,貪婪地閱讀?!雹輭c沢実信:《雑誌100年の歩み1874-1990》,グリーンアロー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頁。日本人的這種對于紙(書、雜志)的狂熱在戰(zhàn)后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因此,太宰治情死后,雜志上出現的大量相關報道同樣值得關注。
使用“20世紀媒體信息數據庫”,在報道標題欄中輸入關鍵詞“太宰”,對太宰情死至1948年12月的雜志報道內容進行檢索與確認,同時參考《近代作家追悼文集成[32]菊池寬 太宰治》和《太宰治論集同時代篇》,可發(fā)現太宰治情死后至1948年12月雜志中太宰治相關報道達355篇。
以提及太宰治情死的相關報道為研究對象,對雜志如何描述太宰治的情死進行分析,會發(fā)現其具有以下兩個特征。
首先,對于太宰治突如其來的逝世,很多其好友、作家、讀者都表達了愛惜之情。豐田三郎在《文藝時代》后記中這樣說道:“太宰治自殺了。對于接二連三的作家逝世都沒有傷心的我,卻對他的死感同身受,忍不住落下眼淚。覺得被太宰治拋棄了,覺得可憐又可恨。”⑥豊田三郎:《文藝時代後記》,《文藝時代》1948年第7期,第65頁。成田穗嘉稱,“雖然稱不上茫然若失、驚天動地,但是還是覺得失去了當今文壇的鬼才,感到非常的遺憾,并且最初覺得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⑦成田穂嘉:《太宰治を惜しむ》,《働民》1948年第6期,第20頁。。
第二,很多雜志延續(xù)了《讀賣新聞》的敘事模式,將太宰治的死與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和織田作之助的死放在一起討論或比較。例如《新潮》總編齋藤十一在編后記中如是說:
太宰治去世了。我們失去了二十世紀的旗手。雖然很多人很早之前就一致認為太宰治的文學無法壽終正寢,但還是覺得他的死來得太早了。對文壇來說,應該是芥川龍之介以來最重要的事件了。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作為年輕人的希望,太宰治的死不僅僅是對于文壇的,同時也無疑是對于很多年輕人的沉重的打擊。⑧齋藤十一:《編集後記》,《新潮》1948年第6期,第64頁。
這樣的比較同樣有助于太宰治文學名聲的提高和讀者群的擴大。
以主體為文藝評論的相關報道為研究對象,對雜志如何評述太宰治個人形象及其文學成就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報道中多使用“虛無主義者”“軟弱”“含羞”“自我意識過?!钡仍u語來評價太宰治本人,多使用“道化”“自虐”“獨特”“反俗”等來評價其文學成就。
例如石坂洋次郎在《新潮》中對太宰治和葛西善藏進行了比較,認為“對常識的反叛、病態(tài)的自虐(這絕不是組織性的,而是一種沒有道理的氣質)、酗酒方式、軟弱善良、強烈的孤高感”①石坂洋次郎:《太宰治の死》,《新潮》1948年第6期,第30頁。是兩人共通的、北方的津輕的特有氣質。山岸外史在《人間喜劇》中指出“太宰治書寫的是他的意識過剩、意識混亂和表層感覺。與其說他是神的寵兒,毋寧說他并沒有得到神的寵信。不管怎樣,在最后的良心面前,我們必須承認以文學為生命的他的人文主義精神”②山岸外史:《太宰治と封建主義》,《人間喜劇》1948年第9期,第9頁。。龜井勝一郎在《愛與奉獻》中則高度評價了太宰治的文學:“他的作品深處是強烈的反叛和反俗精神。并且,他把最鋒利的刀刃對準了自己。這也是他被稱作自虐的作家的原因。但是,同時,作為小說家,很少有比他更致力于奉獻市民的作家了。他用微笑講述正義,用幽默表達憤怒,特意開玩笑似的戲謔且真實?!雹蹃w井勝一郎:《太宰治を悼む:愛情と奉仕》,《八雲》1948年第7期,第9頁。
這些評價基本上都充滿了善意,但是另一方面,也擴大和散播了“軟弱”“虛無”“意識過?!钡淖骷倚蜗蠛鸵浴白耘啊薄暗阑睘樘卣鞯奈膶W形象。
雜志的太宰治相關敘事中主體為文藝評論的報道較少,且其中一部分是對太宰治情死的評價,而非對作家文學業(yè)績的評論。另一方面,相關敘事中提及太宰治作品的報道卻非常多。通過文本細讀,可發(fā)現有以下兩個原因:其一,從作品中找尋太宰治情死原因的報道很多;其二,在追憶太宰治時,提及相關作品。
這里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前者的敘事方式。在媒體的相關報道中,這種“太宰治神話”式的敘事方式不勝枚舉。根據筆者調查,太宰生前的媒體相關報道中,將作品中的人物簡單地等同于作家本身的讀解方式較少。但是,以情死為分水嶺,由于報紙對太宰治私生活的大量宣傳和報道,以及上述所確認的媒體的敘事方式,“太宰治神話”得到了無限放大。
“太宰治神話”式敘事方式之所以產生,毋庸置疑是因為報紙對太宰治私生活的大量宣傳和報道。此外,還因為太宰治充滿丑聞的情死,不像有島武郎一樣有明確的死因,隱藏了很多謎團。文壇新秀太宰治,今后文學名聲本來會不斷高漲的太宰治,為何會突然選擇死亡,且采取了令人感到意外的情死方式?太宰治的情死隱藏的謎團越多,人們想要知道真相的欲望就越強烈。評論家和讀者似乎傾向于從太宰治的作品中尋求答案。這又與太宰治作品的私小說性質息息相關。安藤宏指出“一些人認為太宰治的小說是‘私小說’的變奏,或者說是一種變形。其實并不是變形,而是強調‘私小說’本來具有的本質功能的結果”④安藤宏:《「私」をつくる:近代小説の試み》,巖波書店2015版,第194頁。。的確,太宰治的小說多以“我”為主人公,且多個作品中會反復出現同一個故事。因此評論家誤以為小說中所寫內容都是太宰治的經驗和感受,以為只要比照閱讀他后期所寫作品,就可以找到太宰治情死的真相。
筆者進一步統(tǒng)計了雜志的太宰治相關報道中具體提及哪些作品,結果如表1所示??梢园l(fā)現對太宰治處女作《晚年》及后期作品《斜陽》《人間失格》《Good·Bye》《維榮的妻子》等提及較多,而它們基本上都是私小說色彩較濃厚的作品。
表1 提及次數最多的前九部太宰治作品
在這里,首先對第一次太宰熱潮作如下總結:太宰治成為熱門話題,報刊中出現了大量的太宰治相關報道,與之相關的書刊也大賣。第一次太宰治熱潮產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一是因為太宰治的情死隱藏了很多謎團,不像有島的死有明確的動機,因此出現了大量提及太宰情死或探究其死因的報道。這又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使得相關書刊大賣。例如《太宰治事件摘要》開頭部分就拋出“為何情死”的疑問,接著進行了各種死因分析,想方設法地消費太宰治的情死。
另一原因在于報刊對太宰治充滿魅力的私生活的商品化與故事化。典型的例子有《不為人知的戀愛雙重奏:太宰治鐮倉情死未遂事件的真相/作家年輕時的戀愛密帖》。首先從小標題“太宰治年輕時的傷感”“紅子追隨他/愛的出逃”“充滿激情的銀座燈光”“苦惱于愛情宿命的他”“修治、純子鐮倉情死之行”可知,這是關于太宰治與第一任妻子小山初代以及太宰治在銀座的咖啡廳相知、一起鐮倉情死的田部之間的戀愛秘聞。下面看一下這一事件如何被故事化:
就在這個時候,純子來拜訪他。因為受到前男友的威脅,純子日夜都無法入眠,明顯消瘦下去了??吹郊冏尤醪唤L的樣子,修治越來越焦急。
可是,純子卻提出了一個令人感到意外的建議。
“修治,拜托了,拜托了。我們除了死……已經無路可走了。我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拜托!”血汗換來的傾訴,已經無淚可流。她除了死別無選擇。
(中略)
抱著快要發(fā)瘋的頭,修治毫無芥蒂地答應了她的要求。①小田原真二:《知られざる戀の二重奏:太宰治の鎌倉心中未遂事件の真相》,《女性之窓》1948年第1期,第4—5頁。
上述文字以似乎完全了解鐮倉情死未遂真相的口吻進行敘事,且強調了提出情死的一方是純子。由此,紙面上形成了為愛殉情、純粹善良的太宰治形象。它打破了原本關于作家的刻板印象,讓太宰治更具有人情味和多面性。這種商品化、故事化太宰治私生活的煽情敘事方式更加煽動起大眾的好奇心和獵奇心理。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文藝雜志對于太宰治的評價比較善意,很多作家、友人都對太宰治的逝世表達了哀悼之情,并將其與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相提并論,但是,報紙著眼于對太宰治充滿丑聞的私生活的煽情報道;雜志中對太宰治作品進行高度評價的文學評論較少,且從中讀取的關鍵詞多為“虛無”“道化”,未能提高太宰治的文學史地位。因此,第一次太宰治熱潮迅速消退,太宰治的“破滅型”作家形象也受到固化。
筆者對情死報道后五年間(1949—1953)《讀賣新聞》太宰治相關報道(共35篇)進行整理,發(fā)現了以下意味深長的事實,即多篇報道刊載在本與作家相對無緣的“犯罪·事件”版面。例如下面刊載于1953年5月28日的《讀賣新聞》上的報道:
東京都江戶川區(qū)小巖町三的學藝大學文科二年生荒木俊介君二十六日夜里在家中飲下安眠藥,送至附近的醫(yī)院,二十八日早上四點十分左右死亡。平日里耽于閱讀芥川、太宰的文學,自己也在學校的同仁雜志等發(fā)表過幾篇作品。但是,數日前整理并燒毀了這些雜志原稿,并在父親的忌日自殺。家里人描述:除了說過不想上學,想當新聞記者或播音員外,并無異常,不知道自殺的直接動機為何。①《太宰文學にとりつかれ蕓大生が服毒自殺/東京都江戸川區(qū)》,《読売新聞》1953年5月28日。
上述報道的標題是“沉迷于太宰文學、學藝大學學生服毒自殺”。眾所周知,報道標題的功能是歸納報道內容、引導讀者的思考方向。因此,看到上述標題,讀者很可能產生誤讀,認為學藝大學學生自殺的理由是沉迷于太宰治文學??墒牵ㄟ^細讀報道內容,會發(fā)現這位自殺青年喜歡的作家還有芥川龍之介,并且喜歡太宰治和其自殺之間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為什么只有太宰治被列入標題中?為什么在多篇報道中都將死者跟太宰治相關聯(lián)?顯而易見,1948年的太宰治情死報道影響深遠,他固化了大眾媒介的受眾所持有的破滅型太宰治形象。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筑摩書房版太宰治全集的發(fā)行、著名文學評論家奧野健男的高度評價、《快跑吧!梅勒斯》收錄到日本中學教科書中、60年代媒體對紀念太宰治逝世周年的文學忌“櫻桃忌”的跟蹤報道,這一形象才逐漸發(fā)生轉變。
情死報道無限放大的“太宰治神話”不僅在日本影響深遠,甚至對中國讀者的太宰治認知亦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自從太宰治文學被介紹到中國之后,經過了漫長的發(fā)展期,讀者群不斷擴大,發(fā)行量也不斷增加。改革開放后,隨著外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太宰治文學逐漸受到中國讀者的關注。尤其是2009年以來,中國對太宰治與太宰治文學的傳播與研究迎來了一個新的高潮。②于梅:《太宰治文學在中國的譯介》,山東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頁。很多年輕人在各類社交媒體和讀書應用程序上表達了對太宰治的喜愛與共鳴。楊偉的《人間失格》譯本更是登上了2017年當當網圖書暢銷排行榜榜首之位。
太宰治受到眾多中國年輕人的追捧,究其原因,其中之一是因為他的文學思想(當中實則包含了中國讀者對太宰治文學的誤讀與刻板印象,而媒體特別是情死報道塑造的太宰治形象與產生的作家神話在其中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偏航作用)與中國近幾年流行的“喪文化”高度契合?!啊畣饰幕饕?0后、90 后群體在面對社會階層固化、生活困境及工作壓力等時無能為力,陷入消極、迷茫甚至絕望的情緒‘漩渦’中,因而使用文字、圖片、影像等符號形式對自身麻木、頹廢生活方式進行戲謔和自嘲?!雹厶K宏元、賈瑞欣:《后亞文化視閾下網絡“喪文化”的社會表征及其反思》,《現代傳播》2019年第5期,第14頁。“將貶義色彩具體引申到青年群體追捧的‘喪文化’語境中,‘喪’主要體現為話語的消極、頹廢、麻木不仁和不思進取,與開朗、向上、積極進取形成鮮明對比?!雹芏燮G:《“喪文化”現象與青年社會心態(tài)透視》,《中國青年研究》2017年第11期,第24頁。
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不少中國讀者認為太宰治文學及其人生是一種“喪”的表現?!疤字蔚摹度碎g失格》用真實的文字訴出徹底的絕望,作為‘喪’文化的鼻祖,他影響著越來越多的青少年?!雹輳堢疲骸督庾x太宰治〈人間失格〉中的“喪”文化》,《今古文創(chuàng)》2020年第23期,第20頁?!捌鋵?,無論在日本還是中國,暖心的‘正能量雞湯’是老一輩才喜愛的,年輕人更愿意來點‘每日一喪’的‘毒雞湯’。而在眾多‘喪’文化語錄中,太宰治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當之無愧的C位金句?!雹偻蹊ぃ骸短字闻c“喪”文化的流行——昂揚向上與“喪”,原本就是人生的一體兩面》,《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9月12日。這樣的評論隨處可見。的確,太宰治創(chuàng)作了不少描寫人的絕望與墮落的作品,例如《人間失格》等,但是,其實太宰治的創(chuàng)作生涯分為三個階段,學界普遍認為在第二階段,太宰治的作品例如《女生徒》《津輕》等呈現出的是積極、明快且健康的特點。
中國讀者對太宰治刻板印象產生的根本原因是因為譯介到中國國內并獲得關注的作品主要是其后期代表作。此外,媒體對太宰治人生、文學負面形象的宣傳以及“太宰治神話”式的話語方式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例如《知日》雜志《太宰治特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在開篇中就如下寫道:
說起太宰治,人們大多都會想到他的自殺。畢竟嘗試過自殺的人,也許自殺一次就終結生命了,而在自殺未遂,在感受到無法呼吸的壓迫感之后,還有勇氣再度赴死,且嘗試了5次才結束生命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太宰治了。
除了驚嘆于太宰治自殺的次數外,5次自殺中有3次是同女人,而且是不同的女人一起殉情的事實,也叫人充滿了興趣,5次自殺的經歷,也都撲朔迷離,而至眾說紛紜。太宰治究竟有怎樣的魅力,讓眾多的女性為他傾倒,甚至永眠?
也許,太過于挖掘一代文豪的死因有些偏離了重點,但是,透過他短暫生涯中的5次自殺事件,我們也能看到一個作家細膩的心境,離他更近一步。②曹人怡:《不要絕望,在此告辭》,《知日》2015年總第32期,第1頁。
從以上可以窺視到媒體對太宰治的復雜人生及其與性關系的消費。再如在中國“大火”的“日漫”《文豪野犬》中也是將作家完全符號化與刻板印象化。其中,太宰治的角色設定是自殺愛好者,有一本愛不釋手的《完全自殺手冊》,稱其為名著,并按照書上介紹的方法自殺。
綜上所述,由報刊主導的情死報道雖然引發(fā)了第一次太宰治熱潮,擴大了太宰治的知名度和讀者群,但是報紙著眼于對太宰治私生活的煽情報道;雜志中對太宰治作品進行高度評價的文學評論較少,且從中讀取的關鍵詞多為“虛無”“道化”,第一次太宰治熱潮迅速消退,太宰治成為破滅型作家形象的代表,后續(xù)相關報道也多刊載在本與作家相對無緣的“犯罪·事件”版面上。太宰治的讀者、著名文學評論家小林信彥曾指出太宰治死后關于太宰治的評論只有福田恒存的《太宰與芥川》(新潮社,1948)與福田恒存編《太宰治研究》(津人書房,1948),1956年以后才開始出現大量的太宰治評論和研究。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第一次太宰治熱潮不到一年就消退,小林所述1950年時的太宰治是“被抹殺的天才”的媒介原因。另一方面,情死報道中,報刊從太宰治的作品中找尋其自殺真相的敘事方式使得“太宰治神話”得到無限擴大。山本明曾感慨太宰治情死后的讀者與其生前的讀者大相徑庭,現在大部分的讀者容易混淆太宰治的生涯與作品,或將兩者簡單地畫上等號;戰(zhàn)前的讀者對于太宰治一無所知,相對獨立地閱讀太宰治的作品。③山本明:《太宰神話の過去と現在——読者論不在の狀況,桜桃忌にふれて》,《國文學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82年第7期,第98頁。本文通過追蹤太宰治的情死報道,認為這些報道正是“太宰治神話”的緣起。
太宰治文學之所以成為經典,主要是因為其發(fā)人深省的思想內涵、反對權威的精神主張、不落窠臼的藝術特色和豐富多彩的表現形式。此外,外部因素在其經典化過程中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本文從作家形象的歷史建構角度出發(fā),追蹤太宰治經典化過程中其形象建構和傳播的媒介因素,提供了一種重要的研究文學的新視角。很顯然,媒體在提及太宰治的作品時將其視為事實而非小說的敘事方式有所偏誤,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對于日本讀者乃至中國讀者的太宰治認知及作家神話的編織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