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海天
(蘇州科技大學(xué)天平學(xué)院英語教研室,江蘇 蘇州 215163)
中國茶文化歷史悠久,品茶早已成為中國人的一種生活藝術(shù)。茶文化也融入到了中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中,從茶名、茶器再到茶事、茶詩,無不成為中國作家寫作或再創(chuàng)作的對象。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中提及茶的地方達260多處。顯然,茶文化已經(jīng)成為曹雪芹構(gòu)建紅樓世界和人物形象的重要因素。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巔峰之作。從1830年至1986年間,《紅樓夢》共出現(xiàn)了9中英譯本,是最受西方讀者歡迎的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也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媒介。由中國著名翻譯家楊憲益、戴乃迭于1980年出版的《紅樓夢》譯本A Dream of Red Mansion和英國漢學(xué)家大衛(wèi)霍克斯(David Hawkes)和約翰敏福德(John Minford)合作完成的《紅樓夢》譯本The Story of the Stone是當今流傳最廣的兩個英譯本。本文選取兩個英譯本中具有代表性“茶器”名稱及其譯本,探討兩個譯本所采用的翻譯策略,為中國古典文化外譯提供借鑒。
體認翻譯學(xué)是王寅教師基于“認知翻譯學(xué)”本土化而創(chuàng)造的翻譯理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建設(shè)的成果。王寅教授提出體認翻譯學(xué)下翻譯的全宜定義為:翻譯是一種特殊的、多重互動的體認活動,譯者在透徹理解源文語篇所表達的有關(guān)現(xiàn)實世界和認知世界中各類意義的基礎(chǔ)上,運用多種體認方式(如感知覺、意向圖式、范疇化和概念化、認知模型、隱轉(zhuǎn)喻、概念整合、識解等)將其映射進入譯入語,再用創(chuàng)造性模仿機制將其構(gòu)建和轉(zhuǎn)述出來。
在體認翻譯學(xué)提出前,王寅教授已經(jīng)提出了“體認語言學(xué)”理論。王寅教授在2003年便運用認知語言學(xué)中的“識解”機制分析了《楓橋》的40英語譯本,在2019年依據(jù)體認語言學(xué)的核心原則“現(xiàn)實—認知—語言”對以《紅樓夢》中300 個成語在三個英譯本中的翻譯實例解釋了各層次上的翻譯方式,比較漢語成語英譯的認知過程及其效果,提出ECL 所持的翻譯體認觀,即翻譯活動要旨不在語言層面,而在于思想內(nèi)容,傳播文化,理解和翻譯原文所要傳達的意義是第一重要的。體認語言學(xué)在翻譯研究方面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應(yīng)用性與解釋力。雖然王寅教授直至2021年才正式提出“體認翻譯學(xué)”這一術(shù)語,但“體認翻譯學(xué)”作為“體認語言學(xué)”和“認知翻譯學(xué)”的發(fā)展與延伸,已經(jīng)具備哲學(xué)邏輯和認知科學(xué)基礎(chǔ),同時,在翻譯研究方面也具備應(yīng)用性和解釋力,是一個較為成熟的理論體系。
體認翻譯學(xué)中的“體”突出客觀事物的基礎(chǔ)性地位,“認”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在翻譯的過程中,“映射”和“創(chuàng)造性模仿”是“體”和“認”動態(tài)實現(xiàn)過程的描述?;隗w認翻譯學(xué),可以闡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體認”過程,解讀譯者的體認模式。
對于譯者而言,“體”的直接客觀對象即是原文本,因此,在對比不同譯者的譯本時,不能以單一原文本或并非譯者所參考的原文本為參照。現(xiàn)當代的作品往往僅有一種版本,但古典文學(xué)在流傳的過程中,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產(chǎn)生了不同的版本,甚至版本間的差別較大。不同底本的選擇會直接影響譯本?!都t樓夢》便是這樣一部作品,前八十回楊氏譯本是以“有正本”即“戚序本”為底本,而霍氏譯本則是以“程乙本”為底本?!坝姓尽焙汀俺桃冶尽痹谝恍┍硎錾嫌兄艽蟮牟顒e?!坝姓尽敝械摹熬徘h(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個大?!保顟椧妗⒋髂说g文本:huge goblet carved out of a whole bamboo root which was covered with knots and whorls)在“程乙本”中為“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霍克斯、敏福德譯文本:a large drinking-bowl was carved from a gnarled and ancient bamboo root in the likeness of a coiled-up dragon with horns like antlers)在“語言層面”上,對原文本進行分析,可以看出“有正本”和““程乙本”中分別使用了“大?!焙汀按蟊K”,這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同時,“有正本”中也多了“湘妃”兩個字。“有正本”中的“瓜皮青描金官窯新瓷蓋碗”(楊憲益、戴乃迭譯文本:melon-green covered bowls with golden designs of new Imperial kiln porcelain)在“程乙本”中為“官窯脫胎填白蓋碗”(霍克斯、敏福德譯文本:covered cups of ‘sweet-white’ eggshell china)在“語言層面”上,“有正本”和“程乙本”對于蓋碗的外在描述并不相同,即“瓜皮青描金”和“脫胎填白”。由此可以看出,不同的原文本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譯文,在對比分析譯本時,需要基于其各自的原文本,才能作出客觀的評判。
例1:
“有正本”原文本:茶筅、茶盂等各色茶具
楊憲益、戴乃迭譯文本:a tea-service
“程乙本”原文本:茶筅茶具各色盞碟
霍克斯、敏福德譯文本:teacups,teapots,teawhisks,saucers,and various other tea-things
分析:“有正本”中“茶筅、茶盂”是“茶具”的下位詞。楊憲益、戴乃迭譯文本a tea-service采用了省略的譯法,省掉了“茶筅、茶盂”和修飾詞“各色”,在實現(xiàn)表意的功能下,使用了較為簡潔的表達方式。但是,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隱去“茶筅、茶盂”這些具有文化負載的詞,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化傳播的力度?;艨怂?、敏福德對于“程乙本”原文本“茶筅茶具各色盞碟”的翻譯也未選擇直譯的方式,而在原文本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補充,以期能給予讀者更多的信息。兩位譯者的翻譯文本都實現(xiàn)了翻譯的功能——傳遞信息,這是基于譯者對于原文本準確的“體”的基礎(chǔ)之上;同時,兩位譯者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來實現(xiàn)各自的翻譯目的,這又體現(xiàn)了譯者在“認”的過程中的主觀改造功能。
王寅教授基于對《紅樓夢》中的成語翻譯研究提出了漢語成語英譯的三層次觀:我們分別可以基于“現(xiàn)實、認知、語言”三層面上擇一(或二)進行翻譯,即“現(xiàn)實層面”、“認知層面”和“語言層面”。筆者認為這一翻譯三層次觀適用于文學(xué)文本的翻譯。同時,譯者對于翻譯層面的選擇受其“體認”過程的影響。另外,需要補充的是,在判別譯者三層次的選擇上,需要結(jié)合譯者的文化背景信息、翻譯目的以及語境進行分析。
例1:
“有正本”原文本: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
楊憲益、戴乃迭譯文本:a carved lacquer teatray in the shape of crab-apple blossom,inlaid with a golden design of the“cloud dragon offering longevity”
“程乙本”原文本: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
霍克斯、敏福德譯文本:a little cinque-lobed lacquer tea-tray decorated with a gold-infilled engraving of a cloud dragon coiled round the character for “l(fā)ongevity”
分析:“海棠”在《紅樓夢》中是具備著深廣象征意蘊的一種意象。在此茶器中出現(xiàn)的“海棠”和“雕漆”是權(quán)力、富貴與式微的象征。因此,在譯本中遵從“信”和“達”的翻譯標準而實現(xiàn)“海棠”意象的展現(xiàn)尤為重要。楊憲益、戴乃迭將“海棠花式”譯為了“in the shape of crab-apple blossom”,“crab-apple blossom”即為“海棠花”,實現(xiàn)了體認觀中的“語言層面”的翻譯,這種“語言層面”的翻譯有益于與語境呼應(yīng),凸顯“海棠”在全文中的意象地位,實現(xiàn)其敘事功能。而霍克斯、敏福德將“海棠花式”譯為了“cinquelobed”,“cinque-lobed”為“五個花瓣”,顯然,譯者是想嘗試從“認知層面”進行翻譯,向讀者描繪真實海棠花的外形,便于讀者理解,然而,譯者似乎未考慮到“海棠”這一意象的在全文中的重要性,反而費力不討好。
兩位譯者對于“云龍獻壽”的處理方式也不同。楊憲益、戴乃迭將其譯為“cloud dragon offering longevity”,在形式上采用了“語言層面”的翻譯,但在翻譯的過程中,不能否認譯者經(jīng)過了“認知層面”的“體認過程”,譯者采用“offer”一詞也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意象所要表達的美好意愿。霍克斯、敏福德將其譯為“a cloud dragon coiled round the character for‘longevity’”,顯然,霍克斯、敏福德應(yīng)當是見過“云龍獻壽”的圖像或相似圖像,因此選擇將這幅圖像的客觀形象描述出來,這顯然是采用了“認知層面”的翻譯,然而此圖示背后的意涵卻也被減弱了幾分。
例2:
“有正本”原文本: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
楊憲益、戴乃迭譯文本:a covered gilded polyethrome bowl made in the Cheng Hua period
“程乙本”原文本:成窯五彩小蓋鐘
霍克斯、敏福德譯文本:a little covered teacup of Cheng Hua enamelled porcelian
分析:成窯五彩是明清瓷器中極為珍貴的品種,其尺寸很小,雖然蓋鐘為圓口上寬狹窄,但與“蓋碗”并非相同,因此楊憲益、戴乃迭將“蓋鐘”譯為“bowl”并非是體認觀中“語言層面”的翻譯,而是“認知層面”。這表明在翻譯的過程中,“蓋鐘”屬于文化負載詞,譯者無法在譯入語中獲取近似的表達,因此采取了泛化的翻譯策略,將“蓋鐘”同“蓋碗”一樣翻譯成“bowl”,取其相似的功能,以達到傳遞信息的功能?;艨怂埂⒚舾5碌淖g本也有此相似性,將“蓋鐘”同“茶杯”一樣翻譯成了“teacup”,但在此前加了little以限定大小,縮小了含義的范圍。
此外兩位譯者都嘗試向讀者闡釋何為“五彩”。五彩的做法是先用青花在白色瓷胎上勾勒出所繪圖案的輪廓線,罩釉高溫燒成后,再在釉上按圖案的不同部位,根據(jù)所需填入不同彩色,最后人彩爐低溫燒成。在這里楊憲益、戴乃迭將其翻譯為“polyethrome”,采取的是“語言層面”的直譯,而霍克斯、敏福德譯為“enamelled porcelian”嘗試跳出字面意思,增加相關(guān)信息,嘗試向讀者呈現(xiàn)“五彩”的實現(xiàn)過程,采用的即是“現(xiàn)實層面”的翻譯。
例3:
“有正本”原文本:小連環(huán)洋漆茶盤
楊憲益、戴乃迭譯文本:a small carved,doublecircle foreign lacquer tray
“程乙本”原文本:小連環(huán)洋漆茶盤
霍克斯、敏福德譯文本:a little varnished wooden ‘tea for two’ tray
分析:“小連環(huán)洋漆茶盤”中的“洋”字表明這一茶器有著西洋的特點,在處理這一器物的翻譯上,楊憲益、戴乃迭與霍克斯、敏福德受到了其各自文化背景的影響。楊憲益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在他的認知中,自然而然會將“洋漆”理解成有別于中國的“漆”,而霍克斯為英國人,對于“洋漆”的親切感和歸屬感較強。對于“洋漆”一詞,楊憲益、戴乃迭用“foreign lacquer”一詞來翻譯,是從“語言層面”進行翻譯的,但楊憲益、戴乃迭在翻譯的過程中也受到了認知的影響;而霍克斯、敏福德選用了“varnished wooden”,應(yīng)該是譯者基于此等器物的外形,進而選擇“認知層面”的翻譯。
本文基于體認翻譯學(xué)對《紅樓夢》中茶具的楊憲益、戴乃迭英譯本和霍克斯、敏福德英譯本進行了分析和對比,證明體認翻譯學(xué)可以有效地從譯本來分析譯者的認知過程,其次,原文本對于譯者“體”和“認”非常重要,在分析或?qū)Ρ茸g本時需要依照譯者所依據(jù)的原文本;另外,譯者對于三個不同翻譯層次的選擇不僅受原文本的影響,也受譯者本身文化和翻譯目的的影響,有時譯者會采用一個翻譯層次,有時會同時采用兩個或三個翻譯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