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彥芳 唐嘉楠
[提要]短視頻所具有的移動化、社交化、個性化和視頻化的傳播特征,正使其成為展現(xiàn)城市生活、記錄城市變遷、塑造城市形象和沉淀城市文化記憶的重要途徑。本研究聚焦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模式,運用扎根理論研究方法探析其建構機制。研究發(fā)現(xiàn),短視頻作為參與城市文化記憶構建的媒介形式,不僅豐富了書寫的載體形式,更因其特有的媒介特質而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具體表征注入了新的變化,其所折射的時空維度、極具感染力的媒介符號、不同層次相交織的文化等共同建構起了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基本框架。
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人類的記憶建構深受所處語義符號及意義系統(tǒng)的影響,由語言構成的敘述記憶和由視覺影像構成的景象記憶均是人類所積累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1]。從這一點來看,短視頻的快速發(fā)展,已經為城市記憶的記錄與傳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媒介語境。短視頻所具有的移動化、社交化、個性化和視頻化的傳播特征,正使其成為展現(xiàn)城市生活、記錄城市變遷、塑造城市形象和沉淀城市文化記憶的重要途徑。城市居民不僅得以更方便地對自己寓居其中的城市景觀進行影像記錄,眾多“網紅城市”的涌現(xiàn)也說明了短視頻對于城市文化傳播的突出意義。根據(jù)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fā)布的《第49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guī)模達10.32億,其中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達9.34億,占網民整體的90.5%[2]。以抖音和快手為代表的短視頻平臺的月活躍人數(shù)也分別突破了6億和4億①。擁有如此龐大用戶規(guī)模的短視頻,不僅反映出人類媒介使用習慣的演變,也折射了人類文化符號系統(tǒng)的深層次變革。在人人讀屏的短視頻時代,人們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與銘刻模式已經悄然發(fā)生轉變,進而推動了短視頻平臺上嶄新城市文化風潮的涌動。因此,本研究聚焦短視頻中的城市記憶影像,探討隨著媒介的變化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建構的特征與路徑。
揚·阿斯曼最早提出了“文化記憶”理論,借以討論人類的記憶在多大程度上是由社會和文化決定的[1]。在承認了記憶具有神經的和社會的雙重基礎后,揚·阿斯曼在哈布瓦赫的“交往記憶”以及尼采的“紐帶記憶”理論上更進一步,指出文化記憶本質上是一種對集體意義的傳承[3](P.12),既超越了交往記憶的歷史縱深視界,也突破了集體記憶和連接性紐帶記憶所能觸及的視界[1]。通過對“熱”回憶與“冷”回憶的區(qū)分[3](P.62),揚·阿斯曼明確了文化記憶的最終目標并不僅局限于對以往的人或事物形成客觀認識,而在于把過去建構成為能夠支撐當下和指明未來道路的共識[4]。王蜜將“文化記憶”這一概念具體劃分為時間、媒介、功能、權力與建構等五個不同維度,認為前四者共同決定了文化記憶的建構屬性。文化記憶遠非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而是一種在權力邏輯引導下依托媒介而進行的有目的、有計劃的建構[5]。
“城市靠記憶而存在。”[6]考慮到城市已經日益成為人類集體生活聚居的空間,人類對于城市的記憶因此成為一種被集體不斷創(chuàng)造、修正和重構的過程,匯集了社會群體對城市歷史重要事件、人物、場所、情境等的記憶,集中展現(xiàn)著城市空間孕育的歷史信息、文化內涵、地方關懷和人文情感[6]。與加速的城市化進程相同步,有關城市記憶的話題得到了各社會科學領域的廣泛關注。從城市記憶的構成要素來看,現(xiàn)有研究或從文獻資源與實物資源等具體要素著手,對城市記憶資源儲備進行剖析[7];或以記憶的不同維度為標尺,如:保護力度與價值[8],記憶者、記憶途徑、記憶對象以及支撐基質等[9],對城市記憶的儲備情況進行定量測算。特別是作為城市記憶的重要現(xiàn)實載體,包括建筑景觀與文化遺產等城市所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已較早地納入了學者們的討論視野。芒福德指出,人類最早的禮儀性匯聚地點,由于比普通生活過程更具有價值和普遍意義,因此成為城市發(fā)展的最初胚盤[10](P.6)。洛溫塔爾則認為,如歷史建筑和城區(qū)的保護、象征性復制品的創(chuàng)造、紀念碑和博物館乃至供娛樂的街道設施、公共藝術品和歷史地名等象征性符號,都成為城市記憶的證據(jù)[11]。顯然,這意味著有關城市的記憶并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牢固地承載于特定的記憶載體之上的,這也反映出城市記憶所固有的文化建構屬性。作為一種強調地方感特性的記憶類型,城市記憶與文化記憶有著非常廣闊的交集。文化記憶牢固地建立在特定的文化媒介符號之上,如文字、圖畫、歌曲、舞蹈乃至儀式、活動或專門建造的紀念性場館等都是文化記憶所生成的重要依托[4],而這些同樣是城市記憶的關鍵構成要素。在這個意義上,強調文化屬性的城市記憶可以被進一步表述為城市文化記憶,用以指代對特定城市場景下人類集體記憶的文化建構與傳承。
隨著符號與媒介的進化,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方式被不斷重構。揚·阿斯曼指出,在口語媒介時代,集體記憶或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加以傳承,或基于權力階層組織建設的紀念性建筑而得到銘刻。文字的出現(xiàn)使得記憶的儲存方式由“儀式一致性”過渡到“文本一致性”,也為平民階層將交往記憶轉化為文化記憶提供了條件[3](P.87)。而在當前的數(shù)字傳播時代,媒介自身及媒介生態(tài)的改變,正在重塑媒介記憶并進而影響人類記憶的建構[12]。如蘭茲博格認為,圖像、電波等大眾媒介的出現(xiàn)以一種“假肢記憶”的方式為受眾彌補了身體不在場的缺失[13]。短視頻等碎片化圖像媒介的出現(xiàn),更是為城市文化記憶的傳承提出了全新研究命題。孫瑋指出,短視頻作為數(shù)字時代的典型影像實踐,憑借突出的涉身性滲透在賽博城市的肌理中,通過匯聚大眾的個人印跡來共同塑造公共的城市形象[14]。一方面,在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的推波助瀾下,包括西安、重慶等在內的一批“網紅城市”的集體涌現(xiàn)已經成為時下旅游及城市宣傳的熱點話題,短視頻與城市的互動不僅迅速推動了傳統(tǒng)城市形象的重塑[15],由短視頻爆款所傳播的城市新元素更是逐漸取代傳統(tǒng)景點并成為城市形象的全新符號[16]。但另一方面,由于短視頻推動了記憶的書寫主體從機構性媒體轉向個體,城市文化記憶的短視頻實踐不可避免地面臨許多新問題、新挑戰(zhàn)。由社會公眾參與保存的媒介文化記憶不僅被迫時常暴露于“自然性遺忘”或“創(chuàng)傷性遺忘”等個人因素的浸染之下,還深受民意博弈或商業(yè)暗箱操作等非理性因素的影響[17]。另外,短視頻應用的全新媒介屬性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人們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編碼與解碼模式。“單一性、碎片化問題突出”“內容分類不完善”和“無清晰城市定位”等諸多短板在短視頻平臺的城市形象傳播過程中揮之不去[18],包括短視頻“打卡”等在內的視覺化消費行為也令原本停留在媒介世界中的視頻化場景逐漸演化為人們的生活方式本身[19],進而模糊“表演”的城市與“書寫”的城市之間的界限[14]??梢?,短視頻與城市的交疊并不僅僅意味著城市形象傳播方式的創(chuàng)新,而且直接影響了人們對于城市生活的認知與理解。此時,一個離散、便捷且去中心化的短視頻媒介語境將如何推動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與建構發(fā)生新的轉向,成為探討城市居民文化生活以及城市形象傳播的前端命題。
本研究以時下用戶基數(shù)最高的抖音短視頻平臺作為數(shù)據(jù)采集來源②。在具體樣本選擇上,考慮到本文的主要研究內容為“城市文化記憶”,而城市文化記憶實際上蘊藏于關于城市短視頻的各個方面,為了使研究對象進一步具象化,本文在抖音平臺上以話題標簽“#城市記憶”作為關鍵詞進行搜索,以點贊熱度進行排序,進一步明確并縮小了樣本范圍。選擇話題“#城市記憶”為關鍵詞主要考慮了兩方面的原因:第一,包含該話題標簽的短視頻內容在抖音平臺上共獲得超過164.1億次播放,傳播范圍較廣;第二,包含該話題標簽的短視頻多數(shù)由抖音用戶自主上傳,能夠集中反映短視頻使用者對于城市生活的個體感受與回憶情況。在剔除廣告宣傳等不相關內容后,本文選取點贊熱度排名前100條的包含“#城市記憶”話題標簽的短視頻作為研究樣本,其中熱度最高的短視頻共獲得858003次點贊、46335條評論以及116485次用戶分享,第100條短視頻獲得49813次點贊、12007條評論以及7282次轉發(fā)。按點贊熱度篩選前100名作為樣本的方法,可以幫助本文迅速確定受眾認可程度最高的研究樣本,也可以為下文質性研究明確可接受的樣本規(guī)模。
任何信息的傳播實際上都隱含著特定的語義框架。因此,對樣本短視頻內在表達框架的剖析,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理解短視頻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與建構機制。本文選擇以質化扎根理論作為分析的主要方法,具體操作步驟為:首先,系統(tǒng)收集保存樣本短視頻素材,并對100條短視頻樣本的標題、解說詞等進行人工抄錄,以此作為扎根理論的主要文字編碼材料;其次,通過人工編碼的方式嚴格識別短視頻畫面中所出現(xiàn)的所有圖像內容以及時間、城市空間等信息并進行分類抄錄;再次,分別將相應材料匯入分析編碼軟件,基于扎根理論的編碼步驟,對視頻文本內容和圖像內容素材進行開放性編碼,然后通過不斷地比較、分析,將初始編碼提煉為概念并建立相應的范疇化理論,梳理不同范疇之間的理論邏輯,最終目的是獲得全面且完整的“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模型”。
通過對樣本短視頻所呈現(xiàn)的主要內容類型進行扎根編碼與概念類屬提取,我們得到了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進行書寫的內容類屬表(見表1)。
首先,對短視頻文本內容和圖像內容資料進行初始編碼,進行基礎的命名和分類工作以從中發(fā)現(xiàn)概念、屬性和類別,并用類屬編碼標識出來。例如,通過初始編碼,我們將“騎自行車的市民”“過馬路的行人”等標記為“普通市民”,將“早餐店店長”“警察”“醫(yī)務工作者”等標記為“工作職業(yè)”,并將二者統(tǒng)一歸入“人物形象”這一類屬編碼范疇。最終,在這一步共提煉出包括“人物形象”“人物行為”“交通工具”等在內的27個抽象程度較高的類屬編碼范疇。
其次,在主軸性編碼階段,通過演繹和歸納,不斷比較以便將近似的開放性編碼聚合在一起。例如,“人物形象”和“人物行為”等兩個類屬編碼,由于都描寫了城市居民的形象特征或客觀生活狀態(tài),因此被一起歸入“人物符號”這一主軸性編碼范疇;而“交通工具”和“生活用品”等則由于從各個側面展現(xiàn)了非生命體的形象風貌,因此被歸入“事物符號”這一范疇。最終,我們共獲得包括“人物符號”“事物符號”等在內的9個與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直接相關的主軸性編碼范疇。
最后,在選擇性編碼階段,通過更高維度的整合與凝練,對不同類屬之間的概念進行邏輯歸類,初步勾勒出即將浮出的理論主線。不難發(fā)現(xiàn),經過提煉而形成的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內容類屬,可以被歸類為“時空維度”“媒介符號”與“功能實現(xiàn)”三個主要維度,它們組成了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主要模式?!皶r空維度”主要指短視頻內容所體現(xiàn)的時間刻度以及所處的城市位置,它們組成了城市文化記憶的基本時空特征?!懊浇榉枴敝饕冈诙桃曨l畫面中出現(xiàn)的各類客體媒介符號,包括人物、事物以及景觀等具體類別,是城市文化記憶的直觀表達。這些城市符號要素在既往的研究中常常體現(xiàn)為文獻資源與實物資源等具體形式[7],但較少獲得媒介化維度的闡釋,“功能實現(xiàn)”則反映了主體通過拍攝及傳播短視頻最終想要實現(xiàn)的目的,這一點與阿萊達·阿斯曼所謂的“功能記憶”——即為群體提供身份認同以及為當下提供合法性[5]——不謀而合,也因此為城市文化記憶注入了特定的思考與希冀。
表1 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內容類屬表
由于資料搜集與概念類屬提取的工作要一直持續(xù)到范疇里的資料達到理論飽和為止,本研究采取重復驗證的方式進行理論飽和檢驗。首先在已獲得的短視頻文本材料中隨機抽取20份素材,并額外搜索20條與“城市記憶”有關的短視頻材料,對這些材料進行編碼和比對后發(fā)現(xiàn),新的材料無法為已有理論類屬提供新的性質,且沒有發(fā)現(xiàn)新類屬。這意味著添加新的分析材料對于完善本研究已生成的理論類屬沒有必要,本研究的類屬已經達到理論飽和。
通過上文的質化扎根編碼分析,我們將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典型類屬劃分為“時空維度”“媒介符號”以及“功能實現(xiàn)”三大板塊。三者間存在著一定的理論邏輯關聯(lián):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下,制作主體借助短視頻應用,拍攝、傳播與分享特定的城市媒介符號,最終實現(xiàn)主體的主觀功能訴求,這一過程成為人們構建城市文化記憶的最主要基礎。據(jù)此我們構建出“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模型”(見圖1)。其中,時空維度、媒介符號與功能實現(xiàn)都在短視頻內容文本中得到了最直接的體現(xiàn),而制作主體作為短視頻的主要使用者與消費者,則是以一種潛在在場的模式積極參與到城市文化記憶的短視頻書寫實踐中。
圖1 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模型
哈布瓦赫指出:“每一個集體記憶,都需要得到具有一定時空邊界的群體支持?!盵20](P.68-112)顯然,作為集體記憶進階的城市文化記憶,決不能脫離具體的時空語境,短視頻時代所體現(xiàn)的“時空維度”不僅折射出短視頻媒介符號的主要特征,也賦予了短視頻對特定事件、特定記憶的書寫可能。從時間維度來看,文字、短視頻等媒介技術的演進令人類的交往記憶得以突破個人口述記憶所能達到的極限[1],從而大大拓展了城市文化記憶的生命尺度;而從空間維度來看,差異化的城市發(fā)展階段,則在事實上影響了城市文化記憶在短視頻平臺上的書寫實踐。
1.立足當下的時間軸視野
從本研究選擇的短視頻樣本來看,有72條短視頻拍攝者拍攝視頻的時間與上傳視頻的時間都立足于當下,短視頻中所呈現(xiàn)的事件也往往與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有25條短視頻所討論的內容涉及到近現(xiàn)代歷史發(fā)展進程(距今100年內),而只有3條短視頻將所關注的視野投射到100年前的城市歷史、文化或傳說事件中。可見,無論是時間跨度還是具體時間節(jié)點指向,樣本短視頻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都以當下為核心。某種程度上,這應該歸因于人類較短暫的圖像技術發(fā)展歷程:自法國人達蓋爾發(fā)明鹵化銀照相術(1839年)至今尚不足200年歷史,而短視頻應用更是興起不久,因此短視頻用戶很難在平臺上傳播距今過于久遠的視頻素材。在樣本短視頻中零星出現(xiàn)的古代內容,也更多地依托于神話、傳說等間接素材而非一手視頻材料。而短視頻產品可單手操作的良好操作體驗,以及即拍、即傳的媒介特征,都大大強化了短視頻應用對于周遭世界的即時表現(xiàn)能力,這一切都使得短視頻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時間軸建構立足于當下和眼前。需要指出的是,盡管短視頻碎片化、去邏輯線的觀看特征,可能令人們對于當下的城市文化記憶建構更趨于斷裂而非延續(xù),使得人們對于逝去城市生活的回憶更趨于片段拼貼而非完整復現(xiàn)。但無論如何,短視頻即時瀏覽、廣域傳播與永續(xù)存儲的特征,都簡化了復雜時間線內容之間的融通難度,并為人們實現(xiàn)城市文化記憶的最終目標——將與城市有關的每一個過去建構成能夠支撐當下和指明未來城市生活道路的共識,提供了更大的便利[4]。
2.與城市化進程相依的空間指向
短視頻用戶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地理空間書寫,與客觀的城市化發(fā)展進程呈現(xiàn)出緊密關聯(lián)。首先,一線、新一線城市及特別行政區(qū)等少數(shù)相對發(fā)達的城市在樣本中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占比55.2%;二線及以下城市盡管人口更多、地理空間更加廣袤,但在抖音短視頻平臺上所獲得的關注度總體偏低,占比44.8%。某種程度上,這是由于城市化程度更高的地區(qū)擁有更加壯觀、完善的城市景觀建筑,因此更能滿足其他地區(qū)人民對于繁華城市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此外,城市化程度愈高的地區(qū),所聚集的高文化程度人口以及面向本地的商業(yè)自媒體也會愈多。具備更高文化程度的城市居民在短視頻應用的操作以及鏡頭拍攝技巧的學習上都會更加嫻熟,也更容易成為商業(yè)自媒體的消費客戶,這些都強化了相應地區(qū)在短視頻平臺上的媒介形象傳播力度。再次,有創(chuàng)作者上傳了與外國城市相關的16條短視頻,溫哥華(視頻8)、阿布扎比(視頻16)、紐約(視頻31)等海外城市的出鏡,反映出如今中國對外交往愈發(fā)頻繁、緊密的實際情況,對海外城市留存記憶也已經成為許多中國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揚·阿斯曼指出,文化記憶并不僅僅是一堆抽象的概念,而是建構在包括“文本系統(tǒng)、意象系統(tǒng)、儀式系統(tǒng)”等文化符號的基礎上。伴隨著文字等媒介符號系統(tǒng)的出現(xiàn),文本一致性逐漸取代儀式一致性,成為人們重復與解釋記憶的主要方式。[3](P.88)短視頻直觀、便捷的媒介特征極大地促進了城市生活狀態(tài)與城市形象等顯性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其對于歷史影像資料的無損呈現(xiàn)以及更具渲染性的藝術手法,令城市歷史與城市文化等隱性城市文化要素以一種“記憶場”的模式長久地在互聯(lián)網空間中獲得傳播。
1.對城市生活景觀的顯性記述
城市居民或尋?;蛱厥獾纳顮顟B(tài),以及包括人物符號、事物符號、景觀符號等在內的城市形象符號,都是短視頻城市文化記憶中最常見的意象,這也契合了芒福德[10](P.6)以及洛溫塔爾[11]有關城市記憶象征性符號的論述。不同于文字等書寫工具,短視頻所營造的在場感、直播感和互動性等獨特優(yōu)勢,對于城市居民日常生活中俯仰可見景觀的記述,無疑更寫實也更便于用戶使用,并能在更廣闊的歷史維度上與不同時空、不同文化背景的他人展開交互。此外,短視頻所特有的碎片化影像拼貼特性以及豎屏化內容呈現(xiàn)方式,還為城市生活景觀的記錄與呈現(xiàn)提供了別具一格的全新媒介語法邏輯。而如文化景點、地標性建筑以及商業(yè)樓宇等在傳統(tǒng)上被人們視作城市典型名片的“城市圣地”[10](P.5),則在短視頻的協(xié)助下構成了一種空間化的“記憶場域”要素——它們在涉及集體和文化的記憶實踐中被媒介符號化了[3](P.60)。本來,如“框架”“場所”“定位”等空間化概念便在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理論中承擔著重要的記憶職能,而由于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時時刻刻都圍繞著這些記憶空間要素而展開,人們通過短視頻應用對于城市記憶的文化建構與回望也無法脫離這些空間符號,這因此使得城市文化記憶被牢固地固定在這些富含符號意義的空間場景中,形成了短視頻城市文化記憶有別于其他類型文化記憶的關鍵特征。
2.對城市文化要素的隱性傳播
在顯性的城市生活景觀之外,短視頻還傳播了具有地方特色的城市歷史或文化精神。文化記憶的核心,在于為已經發(fā)生的事件建立起內在的集體意義關聯(lián)(如短視頻37號拍攝的全國首座抗疫主題天橋所構建的對馳援英雄們的集體記憶)。對所寓居城市滄海桑田歷史的回顧以及對本地獨特文化氛圍的感知,盡管未必總是依托于固定的實體符號意象,卻常常體現(xiàn)在短視頻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方方面面。城市的歷史演變本身就體現(xiàn)了地方文化的發(fā)展原型,而如地方民俗、區(qū)域性活動以及天人合一的自然觀等文化要素,又在居民生活、勞動者工作日常以及社會好人好事等城市居民的顯性生活片段中得到了廣泛的體現(xiàn),充分說明人的主體性地位已經在短視頻對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過程中得到了積極承認。同樣,這也高度契合了揚·阿斯曼對于集體成員生活認同建構的論述——集體文化多元性的形成推動“文化意識”的產生,進而影響了對于集體文化的更高維度反思以及對于共同生活規(guī)范、價值體系和公理的認同[10](P.149)。城市聚人而建、因人而興的人本主義特征在短視頻語境下得到了有效凸顯,也使得城市文化要素的傳播具有了更顯著的人性特征和一體化感染力。
揚·阿斯曼對文化記憶進行了“冷回憶”與“熱回憶”的區(qū)分。在他看來,“冷”回憶并不重視社會本身的變化,而是將以往的人和事視為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相反,“熱”回憶直接面對當下變動不居的世界,從已經發(fā)生的生活中汲取繼續(xù)前進所需的經驗和動力。[3](P.62)顯然,這涉及到主體對于現(xiàn)象世界的不同認知:世界是變化的,還是凝固不動的?在短視頻的幫助下,城市主體既表達了對周遭城市生活的“熱”認知,也在更富有哲學意義的維度上傳達出對城市生活觀念的“冷”思考。
1.“熱”認知:記錄城市日常生活片段
對城市形象的宣傳展現(xiàn)、對周遭事件的隨手記錄以及對相關知識的傳播普及,體現(xiàn)了城市主體對于所生活城市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認知,也直接建立在主體當下的城市生活基礎之上。雖然,作為個體的短視頻使用者并不總是具有歷史與社會的宏觀視野,對于自身記憶的書寫與表達也大都圍繞個人生活而展開,但城市的集體記憶卻恰恰由分散且原子化的個體記憶而組成,每一個個體對于現(xiàn)實的鮮活認知,既滿足了對自身存在感的建構,也在同構的時空中匯聚成城市共同體的集體文化記憶。此外,蘭茲博格的“假肢記憶”理論進一步指出,媒介的介入彌補了觀者“身體”不在場的缺失,使那些人們未能親身體驗的生活以一種“假肢”的記憶形態(tài)被穿戴在身上。[13]也就是說,短視頻不僅為觀看者提供了直接可感的視覺影像,還通過對過往城市生活的媒介化再現(xiàn)能動地為受眾營造感官記憶。這種推動個人對文化記憶產生更切身體驗的機制同樣構成了城市文化記憶在短視頻平臺上不斷延伸、傳播并再生產的核心前提。
2.“冷”思考:塑造城市主體觀念認同
主體對于人生觀、世界觀以及價值觀等更抽象的個體觀念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通過對城市文化記憶的短視頻書寫而不自覺流露。這些抽象價值觀念,深深地扎根于主體的城市生活中,本身具有堅實的城市物質性基礎,也折射了城市的生產關系、文化氛圍以及居民居住條件等相對穩(wěn)定的現(xiàn)實要素。揚·阿斯曼通過對列維-斯特勞斯“冷社會”與“熱社會”理論的闡釋,明確了“冷”文化往往附著在“反復回歸和有規(guī)律的事物上”,且“其重要作用是凍結變遷”。[3](P.66)作為“冷”文化的一種突出表現(xiàn)形式,抽象的價值觀念即具有相當程度的穩(wěn)定性,往往可以被視作群體社會交往關系總和的產物,也因此成為人們回顧歷史發(fā)展脈絡、梳理特定時期城市文化思潮的重要依據(jù)。歷史是不斷前進的,對當下的觀念表達終將在歷史的視野中與未來相連接,短視頻將當下時空中形成的特定思想認知與歷史時空進行結合,使得城市的現(xiàn)在、過去乃至未來通過集體記憶的連續(xù)敘事而得以整合,也使得城市的未來被牢固地凝固在每一刻當下。
如康納頓所指出的那樣,記憶的主體總是處于不同的權力結構情景中,這進而導致了主流話語與邊緣話語對記憶操控權的不均勻分配。[21](P.4)??聞t進一步指出,記憶實際上是一種統(tǒng)治結構下的產物,權力階層通過精巧地控制集體記憶來操控大眾對過去的感知。[22](P.89)這引出了有關城市文化記憶建構權歸屬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誰擁有媒介,誰就擁有了文化記憶的書寫權。在前現(xiàn)代社會,對城市記憶的建構往往依托于方尖碑等城市建筑奇觀或文字等具有一定使用門檻的媒介物,但伴隨著短視頻等數(shù)字化媒體的出現(xiàn),對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權分配正在發(fā)生深刻的變化。
1.由官方主導轉向平民話語
在前現(xiàn)代社會,統(tǒng)治階層基本掌握著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權。無論是組織建設城市儀典性建筑,還是組織編寫地方志等歷史文獻,都離不開統(tǒng)治階層的組織與調度,但這無疑促使了集體記憶逐步成為社會權力階層控制下的產物。比如在統(tǒng)治階層的指揮下,城市神圣領地往往會發(fā)生由儀典中心向控制中心的轉化[10](P.64),包括博物館或街道名稱等在內的城市文化意象都在潛移默化間演變成為城市統(tǒng)治階層貫徹其思想意志的工具。盡管人類早已發(fā)明文字,但普遍偏低的民眾識字率依然令文化記憶的書寫權牢牢掌握在精英統(tǒng)治階層手中。
當前,媒介技術的飛速發(fā)展大大降低了平民階層對文化記憶的書寫門檻。通過梳理本研究的短視頻樣本制作主體,發(fā)現(xiàn)個人用戶占22%,專業(yè)自媒體占76%,主流媒體占2%(見表2)。雖然專業(yè)自媒體所從事的具體業(yè)務領域各不相同,但往往都與普通居民的城市生活密切相關??梢?,短視頻的出現(xiàn),一方面再次降低了城市居民對媒介符號的使用難度,原本需要“絞盡腦汁”才能流利掌握的文字表達被更便捷的短視頻“錄制-上傳”活動所取代,另一方面也使以視頻影像為基礎的形象思維能力逐漸取代原本以文字符號為基礎的抽象思維能力,“眼見為實”成為當下人們進行交流的核心關鍵詞。此時,原本由官方壟斷的城市文化記憶書寫職能至少是在日常生活意義上被讓渡給市民階層——也即一種由功能性媒介記憶向儲存性媒介記憶的讓渡[17],大量由城市居民自主拍攝的城市生活碎片充盈于短視頻空間中,也構成了城市文化記憶留存的最主要素材。官方媒體則在城市形象宣傳、城市正史編寫等領域繼續(xù)保有其較強的傳統(tǒng)職能。
表2 樣本短視頻制作主體的類型區(qū)分
2.由平民話語轉向專業(yè)邏輯
短視頻的出現(xiàn)令原本由官方主導的城市文化記憶書寫權轉向市民階層。在既有的研究成果中,也有學者強調了短視頻城市影像的大眾生產屬性[14]或公眾記憶的載體職能[17]。但通過本文對短視頻樣本的傳播效果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純粹由個人用戶所創(chuàng)作的城市文化記憶短視頻較少獲得廣泛傳播,而具有商業(yè)訴求的專業(yè)自媒體則表現(xiàn)活躍。顯然,這意味著城市文化記憶的短視頻建構權呈現(xiàn)由儲存性媒介記憶向功能性媒介記憶的回返:視頻拍攝技術、個人時間精力乃至粉絲基數(shù)上的短板,都限制了用戶自主拍攝的城市文化記憶短視頻在平臺上獲得廣泛傳播,而一批由資本邏輯驅動的、立足于城市本地域的專業(yè)自媒體(如城市探店、旅游攝影等)以及有著更強媒介素養(yǎng)或粉絲號召力的藝術家開始積極介入這一領域,在追逐新媒體商業(yè)紅利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對于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事實上,這也是近年來短視頻“網紅城市”不斷涌現(xiàn)的重要原因。不過,這種以商業(yè)訴求為主要目標的城市文化記憶書寫模式,無疑也包含了對于城市文化的曲解可能:短視頻自媒體對于城市形象的過度美化或在內容呈現(xiàn)的真實性上把關不嚴,不僅可能與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產生較大差距,也會令未曾到訪本地的人對其產生“美麗的誤會”。因此,專業(yè)邏輯下城市文化記憶的建構,受經濟等社會要素影響的程度更深,也更應該引起人們的重視。
結語
隨著媒介技術的發(fā)展,短視頻成為移動互聯(lián)網時代具有極強傳播力、參與性、互動性和碎片化的視頻表達形式,也是當前最為活躍的影像表達手段。因此,城市文化記憶的主要書寫媒介不可避免地轉向了短視頻,“網紅城市”的出現(xiàn)即是二者的結緣表現(xiàn)之一。短視頻作為參與城市文化記憶建構的媒介形式,不僅豐富了書寫的載體形式,更因其不同于其他媒介的特質而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具體表征注入了新的變化,其所折射的時空維度、極具感染力的媒介符號、不同層次相交織的文化等共同建構起了對城市文化記憶書寫的基本框架。短視頻背后的制作主體身份及權力變遷繪制了書寫者的力量分布,短視頻平臺的算法機制也潛移默化地推動城市文化記憶的紐帶從地緣關系轉向了社交與興趣的鏈接,從而促使城市文化記憶的功能在留存文化記憶的基礎上不斷強化其生活化、社交化和商業(yè)化色彩。這些終將促使城市文化記憶的版圖呈現(xiàn)出新的傳播格局。
注釋:
①數(shù)據(jù)來源:《中國移動互聯(lián)網發(fā)展啟示錄》,QuestMobile研究院,http://test.questmobile.cn/research/report/291/,2021年9月。
②數(shù)據(jù)采集時間為2022年6月5日至6月10日,采集平臺為抖音第三方數(shù)據(jù)平臺新抖,對所采集視頻的篩選保留標準為是否與“城市記憶”這一主題相關。在剔除廣告宣傳等不相關內容后,選取了點贊熱度排名前100條包含“#城市記憶”話題標簽的短視頻作為研究樣本。采集的視頻最早發(fā)布時間為2020年5月18日,最晚發(fā)布時間為202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