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時期女性傳記的書寫范式及其文體面相

熊 明

[提要]劉向《列女傳》不僅是作為中國古代雜傳的“始”作之一，在女性傳記寫作方面，更有開創(chuàng)之功，為此后的女性傳記寫作樹立了典型范式。劉向之后的漢魏六朝時期，踵繼劉向《列女傳》，正史之外，產(chǎn)生了大量的列女類傳，雖大致不離貞孝，然與時推移而常有別裁，選取的入傳女性及其品性具有顯著的時代性，擴大了劉向《列女傳》中對傳主范圍的設(shè)定，拓寬了女性傳記的發(fā)展道路。同時，單篇女性傳記也不斷涌現(xiàn)，這些女性別傳，多出于名士之手，以其獨特的觀照視角與書寫方式，成為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創(chuàng)作中值得注意的類型。以“列女傳”及“別傳”寫作為代表的女性傳記在整個漢魏六朝雜傳中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在宏觀層面，女性傳記是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多樣化類型的顯著體現(xiàn)，與其它雜傳類型共同構(gòu)成漢魏六朝時期雜傳的整體生態(tài)。在微觀層面，女性傳記又呈現(xiàn)出與其他雜傳不同的獨特文體面相與美學品格，成為漢魏六朝雜傳中具有明顯標識度的雜傳類型。以劉向《列女傳》為“始”的漢魏六朝女性傳記寫作及其所建立的書寫范式和審美傳統(tǒng)，持續(xù)影響著后世女性傳記書寫甚至小說戲劇等女性形象的塑造。

傳記文體經(jīng)過先秦以來持續(xù)的醞釀，在司馬遷撰作的《史記》中最終成熟，以《史記》中的列傳為代表的傳記，確立了傳記文體的基本形制和書寫規(guī)范。但《史記》中的列傳是作為紀傳體史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而存在，傳記文體還沒有取得完全的獨立。這一任務，在劉向撰作的《列仙傳》《列士傳》《列女傳》諸傳中最終完成。由此帶來了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創(chuàng)作的繁榮。漢魏六朝時期產(chǎn)生了大量雜傳作品，其中，以“列女傳”及“別傳”寫作為代表的女性傳記，作為雜傳中唯一以性別為類的雜傳類型，呈現(xiàn)出獨特的文體面相，成為漢魏六朝雜傳中具有明顯標識度的雜傳類型，值得特別關(guān)注。

學術(shù)界對劉向《列女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版本、人物、體例、傳播等方面。版本流傳研究如孫聞博《劉向〈列女傳〉流傳及版本考》(《北大史學》集刊2010)、劉賽《明代官、私刊行劉向〈列女傳〉考述》(《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4期)等，人物研究如王利鎖《劉向〈列女傳〉女性類型的認知特征》(《中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2期)等，體例研究如鄧淑杰、傅亞庶《劉向〈列女傳〉著作體例考辨》(《社會科學輯刊》2009年第6期)等，傳播研究如王慧榮《〈列女傳〉在日本的流布及其影響》(《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等。也有將其作為語料，對其進行語言學的研究，如宋明慧、伍宗文《〈列女傳〉韻語研究》(《漢語史研究集刊》集刊2003)等。作為雜傳之“始”作，本人也曾對其“始”作意義進行了論述，[1](P.74-91)然而仍有未盡之處，特別是在傳記文學的宏觀視閾下，考察其女性傳記書寫范式對漢魏六朝時期女性傳記的影響以及由此形成的女性傳記書寫傳統(tǒng)，學術(shù)界還沒有相關(guān)討論，本文擬就此略加探析。

一、劉向《列女傳》的女性傳記范式建構(gòu)

《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序確認劉向《列仙傳》《列士傳》《列女傳》諸傳為雜傳之“始”，符合雜傳發(fā)生的歷史實際。以列傳為標志的傳記體在司馬遷的《史記》中成熟，劉向以列傳的傳記體為基本體制，創(chuàng)作《列仙傳》《列士傳》《列女傳》諸傳，雜傳由此完成文體創(chuàng)制，成為獨立的史體和文體。作為專門傳述一類人物的雜傳，劉向的《列仙傳》《列士傳》《列女傳》諸傳，不僅在雜傳文體制度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在題材類型上也同樣具有開創(chuàng)性。以女性人物類傳《列女傳》為例，《列女傳》啟發(fā)《后漢書》以降正史列傳中《列女傳》的設(shè)立，也開啟了雜傳中女性傳記的寫作風氣，后世踵武之作也連綿不絕，僅兩晉南北朝時期就產(chǎn)生了皇甫謐《列女傳》、繆襲《列女傳》、項原《列女后傳》、綦母邃《列女傳》以及佚名《列女要錄》等等。

劉向是著名的目錄學與校勘學家，而以雜傳創(chuàng)作成就觀之，他也是第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整理雜傳的作家。劉向在《別錄》中自言：“臣向與黃門侍郎歆所?！读信畟鳌罚N類相從，為七篇，以著禍福榮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畫之于屏風四堵?！盵2](P.567)《漢書·劉向傳》亦云：“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盵3](P.1957-1958)也就是說，劉向作《列女傳》的目的，乃在于“著禍福榮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傳錄那些具有正面榜樣和反面警示意義的歷代女性。素材來源是“《詩》《書》”等典籍所載，亦即取材各類歷史文獻。

劉向《列女傳》不僅是中國古代雜傳的“始”作之一，在女性傳記寫作方面，更有開創(chuàng)之功，為此后的女性傳記寫作樹立了典型范式。

首先，以突出某一品性為中心的人物形象塑造策略。

劉向之始作《列女傳》，原當分母儀、賢明、仁智、貞慎、節(jié)義、變通、嬖孽七門，即七類。每門即一篇，“篇十五人，為一百五人”，[4](P.193)劉向《列女傳》今傳本包括劉向所作的一百零四傳(其中卷一缺一傳)和竄入其書、后又析出的二十傳。①

《列女傳》的“七門”之分，實際上是將古來列女分為七類，就類別名稱觀之，所謂母儀、賢明、仁智、貞慎、節(jié)義、變通、嬖孽，顯然是依據(jù)這些女性所具有的最突出的某一方面品性做出的分類。在這種事先預設(shè)的類別定位中，劉向首先依據(jù)不同的類別的品性定位，確定入傳女性。然后從類型定位的角度，對這些女性進行傳錄，基本不涉及其他方面。

以《列女傳》卷三“仁智”類《許穆夫人傳》為例。[5](P.65-66)《列女傳·許穆婦人傳》僅取一事而為傳，事云衛(wèi)懿公欲嫁女于許，女勸嫁齊而衛(wèi)懿公不聽，卒嫁許，女即許穆夫人。后翟人攻衛(wèi)，許不能救，衛(wèi)懿公終悔不用其言。由《許穆夫人傳》觀之，劉向《列女傳》傳人，具有如下特點：其一，取一事而詳其始末，特別是敘及結(jié)果以證其先前之言論識見之超卓?！对S穆夫人傳》先敘衛(wèi)懿公嫁女，求者有二，許與齊，衛(wèi)懿公舍齊而選衛(wèi)，女勸無果，卒為許穆夫人。前后其余之事盡皆略去，即敘“其后翟人攻衛(wèi)”，許不能救，衛(wèi)懿公奔楚，許穆夫人“馳驅(qū)而吊唁”，衛(wèi)懿公悔不用其言。其二，多以人物語言呈現(xiàn)人物思想和內(nèi)心世界，達到表現(xiàn)其“仁智”的目的?！对S穆夫人傳》對許穆夫人“仁智”的揭示，即主要是通過一段因其傅母傳言于其父衛(wèi)懿公的言語體現(xiàn)出來的。言語直接來源于人物本身，是人物思想及心理活動的直觀呈露和呈現(xiàn)。其三，傳人以典型品性為中心，不及其余?！读信畟鳌返膫魅瞬呗?，就是給人物一個清晰而顯著的標簽，由此凸顯出來的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集中性、單一性的特征，優(yōu)點就是以某一品性特征為身份標志，人物形象鮮明突出。而缺點也是顯著的，那就由此突顯出來的人物相對“扁平”，缺乏立體多側(cè)面的豐富性。

《列女傳》之傳列女，《許穆夫人傳》若此，“仁智”類下其余十四人亦如此，又如《趙將括母傳》，[5](P.91-92)也僅取一事而已，事云秦攻趙，孝成王使括代廉頗為將。將行，括母上書言于王，括不可使將，而趙王不聽，乃求括敗無隨。其后趙括敗，卒如其母所言。整個事件的呈現(xiàn)，也基本以趙母上書以及趙王與趙母的對話構(gòu)成。《趙將括母傳》所載此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亦載，《列女傳》當酌取《史記》之文而成。《史記》中趙王任命趙括為將之前因及趙括如何兵敗之事，敘之甚詳，而《列女傳》盡略而不書。僅云：“三十余日，趙兵果敗，括死軍覆。王以括母先言，故卒不加誅?！币嘣谟谡f明趙母之言，后來被證實完全正確，凸顯趙母之“仁智”。對比《列女傳·趙將括母傳》與《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載趙括事，可見劉向《列女傳》的傳人策略。

《列女傳》之傳列女，“仁智”類之外，其它六類也基本采取這一人物形象塑造策略。

其次，僅提供一二典型事件為支撐的敘事建構(gòu)策略。

《列女傳》在總體上以類型化的方式定位其所傳人物，進而選取一二典型事件，來凸顯其相應的個性品格。一二典型事件所體現(xiàn)出來的意涵與人物品性的刻畫指向一致，其敘事策略始終服務于人物相應品性的揭示和呈現(xiàn)。

以《列女傳》卷二“賢明”類《楚接輿妻傳》為例。[5](P.55-56)《楚接輿妻傳》的敘事建構(gòu)，以狂接輿妻從市返回、見門外車跡開始，敘寫妻與接輿討論此事的經(jīng)過，最終達成“不如去之”的共識。于是“夫負釜甑，妻戴纴器，變名易姓而遠徙，莫知所之”。其敘事具有如下特點：其一，相關(guān)概述十分精煉，聚焦典型事件的書寫?！冻虞浧迋鳌分袑虞浧扌帐?、家族背景等的介紹極為簡練，僅一句概述，“楚狂接輿之妻也”，不及其余。此句之后即進入對典型事件的敘述。其二，典型事件的書寫，以場景的呈現(xiàn)為主，通過人物在一定場景中的自我表現(xiàn)來呈現(xiàn)事件的過程?！冻虞浧迋鳌分兄饕O(shè)置了接輿妻與接輿的對話場景，在場景中，夫婦二人對話，呈現(xiàn)為一個從接輿妻表達自己對出與處的態(tài)度、到最終讓猶豫的接輿下定決心、達成“去之”這一共識的過程。其三，事件敘述完成之后，作者以第三人稱視角加以評述，揭示事件的意義，即事件在呈現(xiàn)人物品性方面的作用?！冻虞浧迋鳌纺┘匆浴熬又^”加以評述，稱其“至德”“賢明”。

前引《許穆夫人傳》亦與《楚接輿妻傳》相類，概述極簡，對許穆夫人的介紹僅“許穆夫人者，衛(wèi)懿公之女，許穆公之夫人也”。包含兩個重要信息，一是許穆夫人為衛(wèi)懿公之女，二是許穆夫人為許穆公夫人。而許穆夫人的這兩個身份，與接下來的敘事建構(gòu)關(guān)系密切。典型事件的書寫同樣采用場景呈現(xiàn)方式，以人物語言為主，文末同樣借君子之口的評述作結(jié)。

如《楚接輿妻傳》《許穆夫人傳》的敘事策略，在《列女傳》中被普遍采取。這種敘事策略吸收了《史記》列傳創(chuàng)制的人物傳記基本體制，比如開篇的人物姓字出身介紹、結(jié)尾的評述等等，同時，其改進與創(chuàng)制也是顯著的，比如人物性格與形象的單一化、類型化，取事與敘事的典型化、場景化，傳記結(jié)構(gòu)布局的程式化等等。

另外，引《詩》是《列女傳》的一個顯著特點，《列女傳》幾乎每傳都有引詩，前文提及的《許穆夫人傳》所引詩，出自《詩經(jīng)·鄘風·載馳》，相傳即為許穆夫人所作，因而《許穆夫人傳》引詩，不僅來自《詩經(jīng)》，而且是傳主所作，又具有引用傳主詩文的特殊意義?！冻窠虞浧迋鳌芬娫疲骸懊C肅兔罝，椓之丁丁?！盵5](P.56)源自《國風·周南·兔罝》，詩意加強了作者的敘事意圖，即“夫安貧賤而不怠于道者，唯至德者能之”。[5](P.56)將事之意涵托之于《詩》，使二者形成內(nèi)在聯(lián)系，一方面對事進行畫龍點睛的總結(jié)和理論提升，另一方面也表明作者所稱賞的人物品性，具有悠久的傳統(tǒng)。

二、漢魏六朝諸《列女傳》的承繼與新變

劉向《列女傳》與其《列仙傳》《列士傳》不僅開創(chuàng)雜傳特別是女性傳記的書寫范式，“列女傳”之名，亦為后世所繼承，踵武之作甚夥。僅就漢魏六朝時期而言，史志書目有著錄者就有皇甫謐《列女傳》、繆襲《列女傳》、項原《列女后傳》、高氏《列女傳》、綦母邃《列女傳》及無名氏撰《列女傳要錄》等。②這些《列女傳》或《列女后傳》，“都受到劉向的提示，可以看到他底影響”。[6](P.43)踵繼既多，雖大致不離貞孝，而常有別裁，不再局限于劉向《列女傳》所謂母儀、賢明、仁智、貞慎、節(jié)義、變通、嬖孽七類之分，大多與時推移，所取入傳女性及其品性常常具有顯著的時代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傳寫那些跳出一己、一家之念、胸懷大局的女性。漢末以來，社會長期陷入動蕩之中，社會秩序遭到嚴重破壞。大者爭雄為霸主，相互攻伐；小者占山為王，劫掠財貨。普通人的生活朝不保夕，而女性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往往會遭遇更多兇險，承受更多苦難?；矢χk《列女傳》等中所傳人物，就特別聚焦于那些在動亂年代中不汲汲于一己、一家之得失、禍患，心系大局的女性，表現(xiàn)她們超凡的識見和氣度。如《姜敘母傳》中的姜敘母親，在亂世中心念國家，鼓勵外甥與兒子站在正義一方。及被執(zhí)，不改其志，慷慨赴死。受到曹操褒揚：“姜敘之母，明智乃爾，雖楊敞之妻，蓋不過也?！盵7](P.1357)《趙昂妻異傳》中的趙昂妻異最為典型，趙昂妻異，王氏女，即其名王異?！囤w昂妻異傳》今存文字也較多，似即全傳。主要敘王異二事，其一云同郡梁雙反，攻破西城，害異兩男。王異為保護幼女趙英，“以溷糞涅麻而被之，尠食瘠形，自春至冬”。后梁雙與州郡達成和議，王及其女由此免難。其二敘王異建安中在冀州襄助趙昂守城，“凡自冀城之難，至于祁山，昂出九奇，異輒參焉”。[7](P.1377-1378)其意見謀劃，有遠見、有智慧，不僅使趙昂順利度過危難，也有利于一方百姓。杜預《女記》也當多有此類故事。③《王陵母傳》中的王陵母親，對天下大勢有清新的認識，當被項羽所執(zhí)，私送使者時傳語王陵：“為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也，無以老母故懷二心，言妾已死?！睘榱讼趿觐檻]，竟然“伏劍而死”。(見于《太平御覽》卷四二二《人事部六十三·義婦》引)《新野公主傳》之新野公主，戰(zhàn)亂中為了不拖累光武帝劉秀，放棄與劉秀同行而遇害。(見于《太平御覽》卷四四一《人事部八十二·貞女下》引)如姜敘母、趙昂妻異、王陵母等女性，特別是趙昂妻異，是皇甫謐傳寫的亂世中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王異不僅堅守傳統(tǒng)人倫道德，而且在亂世中表現(xiàn)出特有的智慧和膽識，胸懷廣大，不汲汲于一己、一家之保全，顧全大局，眼光高遠，格局宏闊，計劃籌謀，不讓須眉，讓人看到傳統(tǒng)美德的魅力和影響，她們的存在，猶如亂世中的星光，給人希望和勇氣。

二是傳寫那些以柔弱之身而不畏強橫、勇敢復仇的女性。亂世中人命低賤，親人無故遭人屠戮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候，面對強橫，許多弱女子常常挺身而出，以一己柔弱之力，主動承擔起為親人復仇的責任?；矢χk《列女傳·龐子夏妻娥親傳》中的龐娥親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女性。龐娥親父親趙君安為同縣李壽所殺，其三位兄弟遭災疫皆死，家無男丁。李壽因此“大喜”，揚言“趙氏強壯已盡，唯有女弱，何足復憂！”娥親于是感激發(fā)憤，誓報家仇。經(jīng)過精心準備，終于在光和二年(179)二月上旬，以白日清時，于都亭之前，殺死李壽。然后“徐步詣獄，辭顏不變”?！洱嬜酉钠薅鹩H傳》塑造了一個堅韌執(zhí)著且敢作敢當?shù)呐孕蜗??；矢χk于傳后評論云：“玄晏先生以為父母之仇，不與共天地，蓋男子之所為也。而娥親以女弱之微，念父辱之酷痛，感仇黨之兇言，奮劍仇頸，人馬俱摧，塞亡父之怨魂，雪三弟之永恨，近古已來，未之有也?！对姟吩疲骸尬腋昝c子同仇?！鹩H之謂也?！庇秩缍蓬A《女記·緱玉傳》之緱玉，“夫之從母兄弟殺其父，玉乃為父報仇”。[7](P.1372-1373)

與龐娥親等復親人之仇相反，還有另一種情況，即親人與他人結(jié)仇，仇家來報，而以柔弱之身主動替親人承擔責任。如《列女后傳》中《公孫何傳》之公孫何，“怨家報其父，父走得免，何與母俱亡，母先見得”，[7](P.1397)公孫何為了保護母親，主動要求仇家舍母殺己?；矢χk《列女傳·京師節(jié)女傳》之京師節(jié)女，其夫有仇，劫其父而要挾她為中間，乃“欲以身當之”，假意答應仇家要求，而以身自代，最終“仇家痛以為義，遂釋不殺其父”。[7](P.1358-1359)

三是傳寫那些亂世荒年中、遭遇變故卻仍然堅守人倫道德的女性。在戰(zhàn)亂頻仍、災禍疾疫不斷的社會環(huán)境中，綱紀廢弛，人的生命朝不保夕，人倫道德往往被漠視或棄置，大者僭越為亂，稱王稱霸；小者不顧禮義廉恥，蠅營狗茍?；矢χk《列女傳》等則多為那些在動蕩社會中遭遇重大人生變故卻仍然堅守人倫道德的女性立傳，表現(xiàn)她們的高行懿范。如皇甫謐《列女傳·陳悝妻傳》中的陳悝妻，漢末喪亂，流寓東城，“東城令戚奇欲北就呂布，焚城，迭虜人眾”。聞陳悝妻有容色，善史書，能彈琴瑟，遂殺悝而欲劫女。女不從，意氣慷慨，歷數(shù)戚奇“隳壞都城，虜略士女，殺人之夫，欲以人婦為妻，何酷逆之甚！愿守志而死，不愿無行而生”。[7](P.1369)然后自刎而死，壯懷同于烈士。《曹文叔妻令女傳》之令女，夫即曹爽從弟文叔。文叔早死，繼而曹家因曹爽而盡死，其父欲接其還家，令女“以刀斷鼻”堅志不回，并云：“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jié)，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前盛之時，尚欲保終，況今衰亡，何忍棄之？禽獸之行，吾豈為乎？”其仁義之行，為司馬懿所賞，乃“聽使乞子字養(yǎng)為曹氏后”。[7](P.1370-1371)《羅靜傳》之羅靜，為同縣朱曠所婚，禮未成而羅靜父母鄰里及朱曠相繼因疫疾喪沒，“靜感其義，遂誓不嫁”。[7](P.1362)雖有如楊祚者等威逼，終不改志?！兜运貍鳌分畷运丶捌滏九?，遭賊劫掠，面對凌辱和死亡威脅，誓言：“我可得而殺，不可得而辱?！盵7](P.1359)在危難中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士人具有的品性?；矢χk《列女傳》多為此類女性作傳，其它又如《馮季宰妻珥傳》《景奇妻傳》等即是，佚名《列女后傳·許升妻呂榮傳》等亦是此類，凸顯的都是她們在亂世中的道德堅持，并都以一種不惜生命的勇氣進行捍衛(wèi)，表現(xiàn)出巨大的人格力量。

以上是就人物的選取與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而在敘事建構(gòu)層面，皇甫謐等諸《列女傳》也多有突破創(chuàng)新。比如對典型事例的敘述，體現(xiàn)出詳贍化趨向。皇甫謐《列女傳·龐子夏妻娥親傳》全文長達千余字，詳述娥親復仇過程。從娥親男弟三人會災疫皆死、李壽大喜、娥親立誓報仇開始。詳述龐娥親的市刀準備，比鄰徐氏婦的勸止、龐娥親堅志不改，家人鄰里的取笑、龐娥親棄家事日夜伺機報仇，最終于光和二年二月上旬、以白日清時于都亭刺殺李壽。刺殺李壽后，龐娥親徐步詣獄，福祿長尹嘉解印去官弛法縱之而龐娥親不愿逃匿，守尉強載龐娥親還家，最后云“涼州刺史周洪、酒泉太守劉班等并共表上，稱其烈義，刊石立碑，顯其門閭。太常弘農(nóng)張奐貴尚所履，以束帛二十端禮之。海內(nèi)聞之者，莫不改容贊善，高大其義。故黃門侍郎安定梁寛追述娥親，為其作傳”。[7](P.1373)傳末還有玄晏先生就此事的評論?！洱嬜酉钠薅鹩H傳》委曲敘述龐娥親復仇的全過程，其間多設(shè)場景，多用細節(jié)描寫，且有對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呈現(xiàn)，敘事生動有致，頗為精嚴。

朱東潤將劉向《列女傳》與皇甫謐《列女傳》進行對比，對皇甫謐《列女傳》稱賞有加，在女性形象塑造方面，認為超越了劉向《列女傳》的“奄然無生氣”，他舉姜敘母、趙昂妻異、龐娥親、羅靜，認為她們“都是極其生動，富于個性的人物”。同時，在敘事方面，也認為皇甫謐《列女傳》“文字也完全跳出了抄撮古書的窠臼，打開生路”。[6](P.100)朱東潤對皇甫謐《列女傳》的評價，是公允的，也適合其它《列女傳》或《列女后傳》?？傊?，漢末以降出現(xiàn)的皇甫謐等的列女諸傳，超越劉向《列女傳》所建立的女性傳記成例，與時推移，傳述亂世中那些特出的女性，凸顯她們在亂世之中，或高尚、或勇敢、或執(zhí)著的品性，擴大了劉向《列女傳》中對傳主范圍的設(shè)定。同時，詳贍化以及細節(jié)化敘事策略的運用，也增強了女性傳記的表現(xiàn)力和藝術(shù)感染力，拓寬了女性傳記的發(fā)展道路。

三、漢魏六朝單篇女性傳記的典型意義

漢魏六朝時期，在劉向《列女傳》啟導下，雜傳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不僅產(chǎn)生了大量的列女類傳，與此同時，單篇女性傳記也不斷涌現(xiàn)。這些女性別傳也應當是受到劉向《列女傳》的啟發(fā)，由類傳進而為個人單傳。它們多出于名士之手，以其獨特的觀照視角與書寫方式，成為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創(chuàng)作中值得注意的別傳類型。漢魏六朝時期出現(xiàn)的單篇女性傳記如《鐘會母張氏傳》《蔡琰別傳》《荀采傳》《憲英傳》等，④其書寫范式既顯示出對劉向《列女傳》的承繼，又表現(xiàn)出與以劉向、皇甫謐等的《列女傳》為代表的類傳的差異，也與其他男性別傳顯著不同，呈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價值判斷與敘事策略。

漢魏六朝時期單篇傳記大量出現(xiàn)，傳主則多為一時名士、士林領(lǐng)袖或朝廷勛貴、名臣，相對于大量的此類傳記，數(shù)量不多的單篇女性傳記顯得十分突出和珍貴。概而觀之，《鐘會母張氏傳》《蔡琰別傳》《荀采傳》《憲英傳》等別傳對女性的觀照視角與書寫方式，呈現(xiàn)出如下明顯特點。

其一，這些女性單篇傳記，書寫方式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劉向《列女傳》開創(chuàng)的男性視角，跳出對女性堅貞等道德規(guī)范下的觀照和評判模式，在一種更為人性化、生活化的角度上對她們進行傳寫。這一點在《鐘會母張氏傳》及《憲英傳》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剁姇笍埵蟼鳌纷髡邽槠渥隅姇稇椨鳌纷髡邽槠渫鈱O夏侯湛，此二傳都是以晚輩追懷的方式為至親作傳，鐘會是在母親死后追懷母親生平，夏侯湛是在外祖母死后追懷外祖母生平。故兩傳文字明顯超越了道德的評價，而是以一種溫馨的方式重現(xiàn)曾經(jīng)的那些難忘瞬間。《鐘會母張氏傳》中對張氏言語的大量記錄，就以場景呈現(xiàn)的方式，再現(xiàn)了一個個母子共處的溫馨畫面，仿佛張氏在對之言談。[7](P.357-359)《憲英傳》也多是這樣的場景，包括憲英與其父辛毗的對話、憲英與其弟辛敞的對話、憲英與其從子羊祜的對話、憲英與其子羊琇的對話，雖然不是憲英對夏侯湛言談，然而都是其親人，夏侯湛所記，必然來源于他們的真切回憶。[7](P.846-848)《蔡琰別傳》作者今雖已不可考，從其今存佚文觀之，同樣超越了道德評價，比如記蔡邕夜鼓琴而弦斷，六歲的蔡琰隨口說出斷的是第二弦。其后蔡邕故斷一弦，再問，蔡琰再答的場景，就是一個溫馨的父女間日常生活圖景。又如蔡琰漢末被掠去匈奴左賢王部伍中，春月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詩言志，同樣是生活化的，充滿人性的溫暖。[7](P.360-365)

其二，與人性化、生活化的觀照視角相聯(lián)系，這些單篇女性傳記的書寫方式也表現(xiàn)出顯著的不同，一方面以家國大事顯其識見，另一方面更以日常家庭生活中之瑣事顯其品性。漢末以降的魏晉六朝時期，社會變亂，政局動蕩，面對變局，許多士人也往往不知所措，進退失據(jù)，陷入危險境地。漢魏六朝單篇女性傳記常常敘及傳主對時事及面臨政治危局之時的思考和判斷，以凸顯這些女性不輸須眉的政治識見。比如《鐘會母張氏傳》言及當時大將軍曹爽專朝政，日縱酒沉醉，會兄侍中毓宴還，言其事。張氏曰：“樂則樂矣，然難久也。居上不驕，制節(jié)謹度，然后乃無危溢之患。今奢僭若此，非長守富貴之道?！逼浜蟀l(fā)生的高平陵事件，鐘會隨行魏帝，“相國宣文侯始舉兵，眾人恐懼，而夫人自若”。中書令劉放、侍郎衛(wèi)瓘、夏侯和等家皆怪問：“夫人一子在危難之中，可能無憂？”答曰：“大將軍奢僭無度，吾常疑其不安，太傅義不危國，必為大將軍舉耳。吾兒在帝側(cè)何憂？聞且出兵無他重器，其勢必不久戰(zhàn)?！逼浜笫录倪M展，“果如其言”，一時稱明。[7](P.358-359)《憲英傳》也言及高平陵事件。當時憲英弟辛敞為曹爽參軍，辛敞不知所措，以問憲英，憲英為其分析形勢，對其如何行事、處事給予建議，事后，辛敞安然無事，感嘆道：“吾不謀于姊，幾不獲于義?！盵7](P.848)此事之外，《憲英傳》又敘及鐘會征蜀事，憲英對鐘會的評價和判斷以及對羊琇行事原則的建議，十分準確和恰當，鐘會后果叛亂被殺，其子羊琇因為聽從憲英的建議，“竟以全身”。[7](P.848)

以家國大事顯其識見之外，這些女性單篇傳記也多從小處入手，以如何處理日常家庭生活中的種種瑣事來彰顯她們品性。如《鐘會母張氏傳》就通過日常生活瑣事的敘寫來凸顯張氏的美好品性。其一是張氏在妻妾相處中遜讓不爭，最終贏得丈夫成侯鐘繇的稱賞和信任，獲得在家庭中應有的地位。傳云成侯貴妾孫氏“攝嫡專家”，張氏妊娠，孫氏不僅“數(shù)讒毀無所不至”，而且“置藥食中”，欲致其流產(chǎn)。張氏雖然察覺，且有人勸其向成侯言明其事，然而，張氏卻始終不說，并云：“嫡庶相害，破家危國，古今以為鑒誡。假如公信我，眾誰能明其事？彼以心度我，謂我必言，固將先我；事由彼發(fā)，顧不快耶！”[7](P.357-358)表現(xiàn)出判斷的清醒和處理的冷靜。其后事件的發(fā)展果如其言。此事敘述詳贍，朱東潤曾評云：“所載鐘繇諸妾正從傾軋，陰森可怖之狀，躍然紙上。”[6](P.85)其二是張氏教子有方，“明于教訓，會雖童稚，勤見規(guī)誨”。傳中不僅概述張氏在鐘會幼年時對他的詩書教育，且細致地敘寫在鐘會成年為官后，仍然不時進行規(guī)誨，傳中多直接引用張氏言語，如正始八年，鐘會為尚書郎，張氏誨之曰：“汝弱冠見敘，人情不能不自足，則損在其中矣，勉思其戒！”鐘會歷機密十余年，頗豫政謀。張氏曾謂曰：“昔范氏少子為趙簡子設(shè)伐邾之計，事從民悅，可謂功矣。然其母以為乘偽作詐，末業(yè)鄙事，必不能久。其識本深遠，非近人所言，吾常樂其為人。汝居心正，吾知免矣。但當修所志，以輔益時化，不忝先人耳。常言人誰能皆體自然，但力行不倦，抑亦其次。雖接鄙賤，必以言信。取與之間，分畫分明?！盵7](P.358-359)等等。通過這種直接引用人物語言的方式，一方面顯示作者鐘會對其母親教誨的不忘，一方面也突顯了張氏教育的成功。同時，對張氏言語的直接載錄，娓娓道來，張氏教導子女的場景如在目前。英國作家、學者賽繆爾·約翰遜就特別強調(diào)傳記作家“應該把心思放在家庭私事上，去展現(xiàn)日常生活的細枝微節(jié)”。[8](P.10)認為傳記不能只聚焦“大事”，更應該關(guān)注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細事”。顯然，在表現(xiàn)和凸顯人物個性方面，“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半句的語言，甚至一句笑談，卻常常顯露出一個人內(nèi)在的真實性格?！盵9](P.801)日常生活中的細枝微節(jié)更具表現(xiàn)力，是普魯塔克所謂“性格的證據(jù)”，[10](P.972)漢魏六朝時期單篇女性傳記對這些女性的觀照，恰當?shù)仄鹾狭诉@一要求。

《荀采傳》散佚殆盡，今存文一節(jié)，云荀采為荀爽之女。為陰瑜妻，而陰瑜早亡。荀爽逼嫁與太原郭奕，荀采入郭氏室，暮乃去其帷帳，建四燈，斂色正坐，郭氏不敢逼。以此事見其性格。[7](P.366)《鐘會母張氏傳》《蔡琰別傳》《荀采傳》《憲英傳》四篇女性單篇傳記，傳主都是普通女性，漢魏六朝時期還有另外一種女性單篇傳記值得注意，即《趙飛燕外傳》?！囤w飛燕外傳》今存全本，最早載于涵本《說郛》卷三二，題“《趙飛燕外傳》一卷，漢伶玄”，伶玄下小字注云：“字子于，潞水人，江東都尉。”古今學者大多以為伶玄子于非其作者，是偽托者的杜撰，此傳當成于漢火德始定后之東漢間，最晚當不出魏晉。⑤

趙飛燕即漢成帝趙皇后，《漢書》卷九七《外戚傳》有傳。其云：“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宮人。初生時，父母不舉，三日不死，乃收養(yǎng)之。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曰飛燕。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說之，召入宮，大幸。有女弟復召入，俱為婕妤，貴傾后宮?！盵3](P.3988)《趙飛燕外傳》對漢成帝趙后的傳寫，顯然是另一種視角，筆墨聚焦宮闈秘事。據(jù)《趙飛燕外傳》后所附伶玄自序，《趙飛燕外傳》是以一種揭示宮廷秘聞、動人耳目的態(tài)度觀照趙飛燕生平事跡，其間多敷演夸飾。當然，與《鐘會母張氏傳》等相似，《趙飛燕外傳》也主要以日常生活瑣事的敘寫表現(xiàn)趙飛燕及其女弟趙合德的性格，只不過將場景從普通人家變成了后宮。其為傳的觀照視角與書寫方式與漢魏六朝時期的其它女性傳記是一致的。

四、漢魏六朝女性傳記的文體面相及其價值

漢魏六朝時期雜傳中的女性傳記，當然不止以上所舉劉向、皇甫謐《列女傳》等類傳、鐘會《鐘會母張氏傳》、夏侯湛《憲英傳》等別傳，類傳如常璩《華陽國志》等地方先賢耆舊傳中也有數(shù)量不少的女性傳記，單篇別傳也有如張敏《神女傳》[7](P.860-862)、曹毗《杜蘭香傳》[7](P.868-875)以及《南岳夫人內(nèi)傳》[7](P.1155-1157)等女性傳記，只不過傳主身份特殊，或仙或道而已。另外，在一些傳記中，傳主雖非女性，然而其中與之相關(guān)的女性人物形象卻非常突出鮮明，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如《襄陽耆舊記·李衡傳》中的李衡妻習氏，賢明有識見，傳中對李衡的傳寫，所選諸事，皆與習氏相關(guān)，故而此傳本為李衡傳，而實際又似乎其主要人物為習氏，似習氏傳記。李衡出身庶民，以揭發(fā)呂壹弄權(quán)為孫權(quán)擢用。后為丹陽太守，以法多次懲辦孫休，習氏“每諫衡，衡不從”，孫休后為吳帝，李衡憂懼，欲奔魏，習氏勸止：“不可。君本庶民耳，先帝相拔過重，既數(shù)作無禮，而復逆自猜嫌，逃叛求活，以此北歸，何面見中國人乎？”并為之計云：“瑯邪王素好善慕名，方欲自顯于天下，終不以私嫌殺君，明矣。可自囚詣獄，表列前失，顯求受罪。如此，乃當逆見優(yōu)饒，非但直活而已。”李衡如計行事，“果得無患，又加威遠將軍，授以棨戟”。李衡每欲治家，習氏不允，乃秘密遣人在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告知其子，以為習氏不知，其兒言于習氏，習氏云：“此當是種甘橘也，汝家失十戶客來七八年，必汝父遣為宅，汝父恒稱太史公言：‘江陵千樹橘，當封君家?！岽鹪唬骸胰嘶紵o德義，不患不富，若貴而能貧，方好耳，用此何為！’”[7](P.1626-1631)原來習氏早已推知李衡種橘事。習氏關(guān)于富貴的態(tài)度，可為深諳人間富貴之道，如其夫李衡者，雖久在仕宦，不如習氏之洞明。

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創(chuàng)作興盛，產(chǎn)生了數(shù)量巨大的雜傳作品，以“列女傳”及“別傳”寫作為代表的女性傳記作為其中一個重要類別，在整個漢魏六朝雜傳中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在宏觀層面，女性傳記是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多樣化類型的顯著體現(xiàn)，與其它雜傳類型共同構(gòu)成漢魏六朝時期雜傳的整體生態(tài)。在微觀層面，女性傳記又有其獨特的文體面相。

第一，漢魏六朝女性傳記的書寫角度具有突出的性別政治特征。作為雜傳中以性別為類的女性傳記，對傳主的整體觀照，女性的性別定位是其核心。漢魏六朝時期產(chǎn)生的大量雜傳，其中一部分被著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中，《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雜傳時雖未明確區(qū)分類別，然其同類相承，大致有先賢耆舊傳、高士傳、孝子傳、忠臣傳、家傳、列女傳、僧傳、道傳、冥異傳、神怪傳十類，十類之中，只有“列女”一類以性別為類?！傲信眰饔浺援敃r社會普遍的女性觀念為基本價值判斷標準，選取女性代表人物，為之立傳，因而，其書寫角度表現(xiàn)出顯著的性別政治特征。比如對入傳女性人物的選取，《列女傳》的首創(chuàng)者劉向，就從當時女性觀念出發(fā)，限定為母儀、賢明、仁智、貞慎、節(jié)義、變通、嬖孽七類，其后諸家《列女傳》《列女后傳》基本沿襲劉向確立的類別，即以主流的道德倫理要求為價值判定標準。當然，諸家《列女傳》《列女后傳》承襲劉向之作，表現(xiàn)出諸多共同性，與此同時，也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性，不同時代特殊女性觀念也顯然可見。如皇甫謐《列女傳》就多取動亂時代中的典型女性人物。但總體而言，漢魏六朝女性傳記書寫集中于節(jié)義等道德倫理評判，且往往著眼女性的社會角色定位——女兒、妻子、母親，體現(xiàn)出顯著的性別政治特征。單篇女性傳記雖超越了故有的男性視角，然如《鐘會母張氏傳》敘寫其處理姬妾之間關(guān)系之事及教子之事，也未遠離傳統(tǒng)主流的女性身份認定與價值評價。

女性傳記在雜傳中單獨立類，其影響是巨大且積極的，作為正史的《史記》《漢書》《三國志》，沒有專門的女性傳記類別，在劉向、皇甫謐等《列女傳》或《列女后傳》的影響下，《后漢書》開始在列傳中單獨設(shè)立《列女傳》，自此以降，正史如《魏書》《晉書》《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清史稿》在其列傳中均專設(shè)《列女傳》。不僅如此，有的正史如《后漢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等又設(shè)有《皇后傳》或《皇后紀》，《三國志》《晉書》《宋書》《南史》《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清史稿》等正史中又設(shè)有《后妃傳》或《妃嬪傳》，另外，在《新唐書》《宋史》《明史》中還設(shè)有《公主傳》，傳錄那些具有特殊身份的女性，中國歷代女性也因此能在正史中留下集體群像。相對于大量的男性傳記，雖然很少，但畢竟在歷史場域中給予了女性一定的空間。

第二，漢魏六朝女性傳記的書寫方式具有聚焦典型事例并由此突出典型個性的策略取向。漢魏六朝時期的女性傳記，雖不離漢魏六朝雜傳敘事建構(gòu)的普遍原則與方式，比如瑣細化的事類選擇與運用、場景化的呈現(xiàn)方式等等，[1](P.372)但由于傳主的女性身份及其目的指向，又采取了聚焦典型事例、突出典型個性等特殊的書寫策略。漢魏六朝雜傳多選擇瑣細化、庸?；氖录?，女性傳記由于傳主的女性身份，事類選擇更是如此，聚焦女性日常家庭生活，選取日常家庭生活中的典型事例來突出其典型個性。且這些女性傳記對傳主典型個性的表現(xiàn)，也往往集中在其最突出的某一方面，因而這些女性形象，呈現(xiàn)出個性單一的顯著特征。劉向《列女傳》如此，后來之作如皇甫謐《列女傳》、項原《列女后傳》以及佚名《列女傳》《列女后傳》、杜預《女記》，從今存佚文看，率皆如此。比如項原《列女后傳·曹娥傳》，即僅以曹娥投水尋父尸一事，突出其女兒身份下的至孝品格。[7](P.1382)皇甫謐《列女傳·龐子夏妻娥親傳》今存文字多達千余字，也僅載娥親復仇事，書寫其以女流身份而報父仇，突出其以女性身份而承擔家族責任的烈義之行。傳后皇甫謐評論也聚焦于此，體現(xiàn)了此傳的目標設(shè)定。[7](P.1372-1373)存文同樣較多的《姜敘母傳》《趙昂妻異傳》也主要突出姜敘母、趙昂妻異在家國之間的大義選擇，《姜敘母傳》僅載一事，[7](P.1375)《趙昂妻異傳》載二事。[7](P.1377-1378)類傳如此，漢魏六朝的單篇女性傳記也采取的是這種書寫策略?！剁姇笍埵蟼鳌芳啊稇椨鳌罚哂姓宫F(xiàn)人物整個生平經(jīng)歷的意識，卻也仍然采取了這一書寫策略?！剁姇笍埵蟼鳌吩趦蓚€側(cè)面展開，一是作為妻子的姬妾之間關(guān)系處理，一是作為母親的教子有方，意欲突出的是張氏的賢妻和良母形象。第一個側(cè)面僅一事，即處理貴妾孫氏食中下藥事。第二個側(cè)面則多直接引用張氏語言，事則主要舉出了張氏對高平陵事件中曹爽與司馬懿的評價及事件走向的判斷。[7](P.357-359)《憲英傳》則主要突出其“才鑒”，傳中所載三事，均與憲英的“才鑒”有關(guān)[7](P.847-848)。佚名《蔡琰別傳》，從今存佚文看，集中表現(xiàn)的也主要是蔡琰的才華這一個側(cè)面。

從本質(zhì)上說，漢魏六朝女性傳記采取的是“論其軼事”的書寫策略，[11](P.2136)司馬遷《史記》寫作雖然也使用了這一策略，但司馬遷的運用是有限的、克制的，而在漢魏六朝的女性傳記中卻是普遍被采用的方式。漢魏六朝女性傳記的這種書寫策略，也與劉向《列女傳》的示范作用有關(guān)，作為“始作”的劉向《列女傳》，就采用了這種書寫策略。當然，這種書寫策略的運用，還與女性傳記傳主的女性身份有關(guān)，在中國古代社會，女性的基本社會定位是家庭生活，故其社會身份，也多局限于作為女兒、妻子與母親，沒有男性具有的官職等各種職業(yè)身份。社會對女性的價值判斷，也主要集中于家庭視閾下的道德倫理判斷?！读信畟鳌返阮悅骰緵]有超出這一視閾，《憲英傳》《蔡琰別傳》等別傳則或超越女兒、妻子、母親的固定身份，比如對才華、識見的關(guān)注與表現(xiàn)。如張新科先生所言，中國古代傳記“其文體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人的自我價值的發(fā)現(xiàn)、文化學術(shù)的發(fā)展等有密切關(guān)系”。[12](P.61)漢魏六朝女性傳記的書寫策略，也必然是漢魏六朝時期整體社會文化生態(tài)孕育的產(chǎn)物。

漢魏六朝女性傳記價值獨特，作為雜傳唯一以性別為類的雜傳類型，在保存漢魏六朝時期女性史料方面意義重大，為研究漢魏六朝婦女史、女性文學史及文化史提供了了寶貴資料。同時，其獨特的書寫角度與書寫方式以及由此生成的文體面相，對后世小說戲曲女性人物形象塑造也有著直接影響，這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人物與題材的攝取和沿襲，包括劉向《列女傳》及其后繼之作中的人物、故事，許多被后世小說、戲曲直接改編利用或模仿，比如秋胡妻故事，歷代小說戲曲改編、改寫不斷。又如龐娥親故事，唐代就出現(xiàn)了《謝小娥傳》這樣的傳奇小說，就故事類型而言，兩者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另一方面，漢魏六朝女性傳記聚焦典型事例、并由此突出典型個性的書寫策略，也被后世小說、戲曲的女性形象塑造所借鑒，直接影響著小說、戲曲的女性人物形象塑造。

劉向《列女傳》不僅是作為中國古代雜傳的“始”作之一，在女性傳記寫作方面，更有開創(chuàng)之功，為此后的女性傳記寫作樹立了典型范式。漢魏六朝時期的雜傳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在劉向《列女傳》的示范下，產(chǎn)生了大量的列女類傳，這些《列女傳》雖大致不離貞孝，然與時推移而常有別裁，選取的入傳女性及其品性具有顯著的時代性，擴大了劉向《列女傳》中對傳主范圍的設(shè)定，拓寬了女性傳記的發(fā)展道路。同時，單篇女性傳記也不斷涌現(xiàn)，這些女性別傳，多出于名士之手，以其獨特的觀照視角與書寫方式，成為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創(chuàng)作中值得注意的類型。以“列女傳”及“別傳”寫作為代表的女性傳記在整個漢魏六朝雜傳中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在宏觀層面，女性傳記是漢魏六朝時期雜傳多樣化類型的顯著體現(xiàn)，與其它雜傳類型共同構(gòu)成漢魏六朝時期雜傳的整體生態(tài)。在微觀層面，女性傳記又呈現(xiàn)出與其他雜傳不同的獨特文體面相，成為漢魏六朝雜傳中具有明顯標識度的雜傳類型。作為雜傳唯一以性別為類的雜傳類型，漢魏六朝女性傳記在保存漢魏六朝時期女性史料方面意義重大，而其獨特的書寫角度與書寫方式以及由此生成的文體面相與美學品格，對后世小說戲曲女性人物形象塑造也有著直接影響。

總之，縱觀中國古代傳記的歷史生態(tài)，在性別政治視閾下，無論是史傳還是雜傳，男性傳記寫作都占有絕對優(yōu)勢，女性傳記則以一種獨特姿態(tài)顯示著其不可替代的價值與意義。而這種獨特性，是與其興起階段基本書寫范式的建立與確認密不可分的。以劉向《列女傳》為“始”的漢魏六朝時期女性傳記寫作，在實踐中建立的體例制度與價值視角，所形成的書寫范式和審美傳統(tǒng)，對后世女性傳記產(chǎn)生了持續(xù)而深遠的影響，并波及小說戲曲等其它文學題材。其文體意義、文學價值以及所開創(chuàng)的美學傳統(tǒng)，值得持續(xù)深入挖掘和探討。

注釋：

①劉向《列女傳》篇目相關(guān)問題，可參看熊明《漢魏六朝雜傳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9-81頁。

②皇甫謐《列女傳》、繆襲《列女傳》、項原《列女后傳》、高氏《列女傳》、綦母邃《列女傳》及無名氏撰《列女傳要錄》，見熊明輯?！稘h魏六朝雜傳集》，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357-1401頁。又，《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美婦人傳》六卷，《南史》卷三五《庾悅》附《庾仲容傳》云庾仲容撰《列女傳》，《魏書》卷一八《太武五王傳·臨淮王傳》附《元孚傳》云元孚撰《古今名妃賢后録》四卷，《魏書》卷八二《常景傳》云常景撰《列女傳》數(shù)十篇。皆散亡，不見于古籍舊注稱引。

③杜預《女記》，《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女記》十卷，題杜預撰?！杜f唐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女記》十卷，杜預撰；《新唐書·藝文志》史部雜傳記類著錄杜預《列女記》十卷?！锻ㄖ尽に囄穆浴肥奉悅饔涱愔浲端鍟そ?jīng)籍志》?！秲愿敗肪砦逦逦濉秶凡俊げ勺吩疲骸岸蓬A為鎮(zhèn)南大將軍，撰《女記》十卷。”《晉書·杜預傳》云杜預撰《女記贊》：“既立功之后，從容無事，乃耽思經(jīng)籍，為《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又參考眾家譜第，謂之《釋例》。又作《盟會圖》《春秋長歷》，備成一家之學，比老乃成。又撰《女記贊》?！逼浠蛴袀饔匈?，故或又名《女記贊》?！妒吠āるs說下》“別傳”第八條則作《列女記》，其云：“杜元凱撰《列女記》，博采經(jīng)籍前史，顯錄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猶闕而不載。斯豈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長者哉若人也！”其或又名《列女記》?！短接[經(jīng)史圖書綱目》錄杜預《女記》。宋初李昉等修《太平御覽》嘗見其書。杜預《女記》今存王陵母、二寡婦之淑、緱玉、新野公主四人傳記部分文字?！锻趿昴競鳌芬娪凇短接[》卷四二二《人事部六十三·義婦》引，《二寡婦傳》見于《太平御覽》卷四四一《人事部八十二·貞女下》、《廣博物志》卷二三《閨壸》引，《緱玉傳》見于《太平御覽》卷四四一《人事部八十二·貞女下》引，《新野公主傳》見于《太平御覽》卷四四一《人事部八十二·貞女下》引。

④《鐘會母張氏傳》《蔡琰別傳》《荀采傳》《憲英傳》，見熊明輯校《漢魏六朝雜傳集》，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356-359頁，第360-365頁，第366-367頁，第846-848頁。

⑤《趙飛燕外傳》著錄、作者、成書等問題，可參看李劍國、陳洪主編《中國小說通史》(先唐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