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的魅力 觀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大提琴）比賽有感

文字_史博陽

2022年5月，頗負盛名的國際音樂賽事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比賽（Queen Elisabeth Competition）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如期舉行。該比賽設定專業(yè)有鋼琴、小提琴、大提琴與聲樂，采用每年輪換的形式。本屆賽事為大提琴，是繼2017年首次把大提琴專業(yè)列入比賽后的第二屆。

我通過視頻直播的方式觀看了此次比賽，以弦樂比賽少有的鋼琴專業(yè)視角出發(fā)，從各位選手與鋼琴合作的角度切入，對這次大賽有了不同往常的感想。

第一輪：包羅萬象

第一輪比賽的曲目設定，旨在通過三種表演形式——獨奏、大提琴與通奏低音（第二大提琴）的合作以及與鋼琴的合作，考驗大提琴家能否快速切換至合適的狀態(tài)，由此進入到不同的演奏風格。本次比賽共邀請了五位具有精湛琴技的鋼琴家駐場，配合選手完成比賽。當然除此之外，選手也可以邀請自己的合作鋼琴家來參賽。從這一點上來說，有自己的合作鋼琴家是更占優(yōu)勢的，因為他們往往都有一起合作過的經歷，并且可以在賽前進行更多的排練。

2022 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大提琴）比賽海報

此輪比賽在曲目的要求上亦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可選擇的范圍相對而言較小，所以選手們演奏的曲目大致相同。這對于合作鋼琴家——尤其對于排練時間相對有限的五位駐場鋼琴家而言，更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他們需要記住每位大提琴選手對于同一首作品的不同速度要求與風格把握，以及對作品細節(jié)的個性化處理，這就要求他們具有非常強的音樂包容性與舞臺應變能力。換言之，合作鋼琴家們要化身為一條“變色龍”。

01 決賽現場

02 所有入圍選手

合作鋼琴家在需要照顧到所有選手的不同處理之外，還可以再把自身的音樂特色發(fā)揮出來則實屬難得。托馬斯·霍普（Thomas Hoppe）是我在本屆比賽中聽到的第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駐場鋼琴家。與他合作的大提琴選手萊納·克羅塞特（Rainer Crosett）在第一輪比賽演奏了萊奧什·雅納切克《童話》的第一、第二樂章。在陳述第一樂章主題動機時，大提琴與鋼琴配合默契、相得益彰，音樂游走在彼此的呼應之中。在相同動機的交匯處，鋼琴與大提琴銜接得沒有一點痕跡，兩者的音色高度融合。此外，鋼琴家自身的平衡也達到了絕妙的境界，托馬斯·霍普對于鋼琴的控制宛如一個“調控臺”，聲部的強弱變化游刃有余。在第二樂章的高潮部分，鋼琴雖不是主旋律，但在音樂性格上卻占據主導地位。托馬斯·霍普的演奏沒有喧賓奪主，反而更好地幫助大提琴實現了情緒上的釋放。

如果說托馬斯·霍普是大提琴家強有力的后盾，那么與選手哈頓·凱（Haddon Kay）一同上臺的鋼琴家王良玉（Liang-Yu Wang）就宛如是與同伴共同沖鋒陷陣的“戰(zhàn)友”。他們第一輪比賽演奏的曲目同樣是雅納切克的《童話》，兩人的演奏體現了大提琴選手與自己的合作鋼琴家一同參賽的優(yōu)勢。哈頓·凱與鋼琴的合作意識非常高，二人的演奏相輔相成，在氣場上達到了統(tǒng)一。在他們的共同詮釋下，作品所呈現出的音樂效果明顯要優(yōu)于那些只顧自己表演而忘記聆聽鋼琴的選手。

另一位優(yōu)秀的駐場鋼琴家是安娜·納瑞特（Anna Naretto）。她熱情洋溢，對自己所彈奏的每一個音符都報以極大的熱誠。使一開始在舞臺上比較放不開的選手深受感染，音樂情緒得到了更好地調動與釋放。納瑞特就像是一位親切的朋友，當你身處在一個不熟悉的派對中時，她能帶你快速地融入其中。

第二輪：奏鳴曲的合作藝術

繼曲目重復性很高的第一輪比賽之后，評委選出了二十四位選手進入第二輪比賽。第二輪比賽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自由選擇曲目的四十五分鐘獨奏音樂會，第二部分是與樂隊合作演奏一首海頓的協(xié)奏曲。

01 鄭宇燦

02 塞繆爾·尼德豪瑟

03 伊雪

有意思的是，選手需要向大賽提交兩套不同的獨奏音樂會曲目，每套曲目中必須包含一首大提琴與鋼琴的奏鳴曲。在選手登場的二十九小時前，評委會通知選手要演奏其中哪一套曲目。對于選手來說，無論是選曲難度上的把握，還是對自身心理素質上的考驗，都相當具有挑戰(zhàn)性。第二輪曲目比較豐富，大家也可以更全面地觀察到賽中各位鋼琴家的表現以及他們與選手之間的合作。尤其是對于奏鳴曲這類結構較為龐大的作品而言，鋼琴家與大提琴家如何在個人表現力與二重奏之間獲得平衡，是值得聆聽的重點。

第二輪比賽的第一天，駐場鋼琴家霍瑟·蓋亞多（José Gallardo）就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與韓國選手鄭宇燦（Woochan Jeong）共同演奏的克勞德·德彪西《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中，把個人音色輕盈、透亮的特性很好地發(fā)揮了出來。他的演奏方法與音樂理念非常適合這類法國作品的詮釋，靈動的觸鍵與優(yōu)秀的踏板控制都與選手的處理實現了很好的配合，尤其在與大提琴撥弦的音色融合上，非常到位。在之后演奏舒伯特的《A小調阿佩喬尼奏鳴曲》時，霍瑟·蓋亞多在德彪西作品中的清亮發(fā)音對于這首作品來說則過于輕盈了。這首奏鳴曲中鋼琴的織體非常簡潔，但這并不代表鋼琴的部分不重要，相反的，鋼琴聲部在每個樂章中所呈現出的獨特律動感，對于整部作品的風格詮釋起到了關鍵的作用。而蓋亞多輕盈的彈法似乎削弱了鋼琴部分的重要性。如果可以把這些看似簡單甚至單調的伴奏音型演奏得更加主動，或許可以使選手的表演更加錦上添花。

在第二天的比賽中，霍瑟·蓋亞多與大提琴選手塞繆爾·尼德豪瑟（Samuel Niederhause）同樣演奏了德彪西《D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塞繆爾·尼德豪瑟的演奏與前一天韓國選手鄭宇燦輕盈、透亮的風格詮釋不同。相比之下，他的演奏功底更加深厚、扎實，在臺上實時地激發(fā)了蓋亞多，使蓋亞多的演奏相較前一天更加飽滿。在兩人的共同發(fā)力下，整部作品得到了更加立體、緊湊的表現。這種互相激發(fā)是我一直認為的二重奏中非常好的表演狀態(tài)。

在整個第二輪比賽中，伊雪（Sul Yoon）樸素自然的演奏以及她與鋼琴家高井幸慧（Yukie Takai）的精彩合作令人記憶深刻。她們演奏的費利克斯·門德爾松《D大調第二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Op.58）極為出色。門德爾松的音樂以華麗的跑動為特點，她們并沒有在眾多的音符中丟失音樂的長線條，相反，她們利用這些大量跑動的音符更加充盈了自己的音樂形象，審美之好令人驚嘆。鋼琴家高井幸慧的演奏條理清晰，她在快速的音符跑動中保持著絕對的冷靜，時刻牢記大提琴聲部的音樂長線條，使鋼琴與大提琴的線條走向一直處于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大提琴選手伊雪也是一位經驗老到的演奏家，她深知鋼琴自身的發(fā)音比大提琴更加迅速，且更具有顆粒性，所以在以鋼琴快速跑動為主的這部作品中，大提琴的發(fā)音始終盡量與鋼琴貼近。在兩位演奏家的共同努力下，整部作品詮釋得統(tǒng)一、干凈，使得原本容易演奏得略顯“聒噪”的門德爾松《D大調第二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隱藏的質樸、感人的音樂效果呈現了出來。

陳亦柏

大多數選手都會在賽場上去追求一種相對而言比較舒服、放松的演奏狀態(tài)，但，中國選手陳亦柏卻并非如此。他在與鋼琴家園田奈緒子（Naoko Sonoda）合作演奏的肖邦《G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Op.65）中，充分體現了其與眾不同的演奏思路。如果說其他人是在演奏大提琴，那么陳亦柏則是在演奏自己的內心。在如此傾其所有的演奏下，他的狀態(tài)不可能是完全舒適、放松的。當然，這也和他選擇的曲目有關。肖邦的《G小調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是一首十分艱澀且內容載量龐大的作品，陳亦柏在表現其出色的琴藝之余，最令人感動的便是他真誠地嘗試讓大家理解作品情感的努力狀態(tài)，以及他與鋼琴家園田奈緒子一起在舞臺上拼盡全力的自我奉獻精神。鋼琴家園田奈緒子在這首肖邦奏鳴曲中，獻出了她在此次比賽中最令人感動的一次演奏。賽前，她給我留言說道：“今天這首作品我要為自己而彈！”其實，這才是可以演釋好這首奏鳴曲的最佳狀態(tài)。這首作品的鋼琴織體非常豐富，甚至超過了肖邦為鋼琴而作的一些獨奏曲。而這部作品更難合作的地方體現在兩人需要達到思想與情感上的統(tǒng)一，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精神世界，并帶領觀眾走入其中。這樣的合作難度儼然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二重奏，但陳亦柏和園田奈緒子做到了，他們讓觀眾感受到了兩位瘦小的演奏者的內心飽含著對肖邦濃烈而炙熱的情感。

程碩聰

在第二輪比賽的諸多演奏者中，大提琴選手程碩聰（Bryan Cheng）與他的鋼琴家姐姐程希薇（Silver Cheng）十分引人注目。他們將合作的水準發(fā)揮到了極致，給所有聽眾帶來了一場天衣無縫的表演。當然，他們本就為姐弟，兩人平時也經常以二重奏組合（ChengDuo）的形式進行演出，在默契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們演奏的法國作曲家弗朗西斯·普朗克《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FP.143）堪稱是合作藝術中的范本，看他們的表演，引出了我的一個思考：是否越了解、重視鋼琴與自身關系的選手，越可以更好地把自我發(fā)揮出來？

1+1＞2

鋼琴合作在弦樂演奏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說是貫穿弦樂演奏者一生的表演形式。但對于如此重要的一個部分，是否每一位弦樂演奏者都給予了相應足夠的重視呢？在此次觀賽的過程中，我發(fā)現這樣的忽略還是存在的。我并不是提倡每一位演奏者都應該像程碩聰那樣有一個固定的合作伙伴，但我認為，弦樂演奏者應該去學習如何與鋼琴合作，了解透徹合作的意義，而不應只是把鋼琴作為“伴奏”，這樣較淺的認知只會錯過很多音樂中理應被挖掘出來、藏在音符背后的美妙。

在合作中沒有絕對的“獨奏者”或“伴奏者”，所有的演奏者應該同時作為“音樂家”的身份去創(chuàng)造、詮釋一首作品。在舞臺上通過自己對音樂的熱忱將當下那一瞬間的情感表達實時地傳遞給合作伙伴，彼此之間迅速地建立起情感共鳴。于是，一種音樂上更加緊密的連接便形成了。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換句話說，在舞臺上的表演是一場實現的過程——從進入演奏狀態(tài)，到與合作伙伴在演奏中逐步了解，最后再到讓觀眾理解音樂作品并接受演奏者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精神世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能放下自己的伙伴“一意孤行”，應該相互支撐、共同成長。但如果某一位演奏者的音樂過于弱勢或強勢的話，則會因為彼此之間的能量得不到匹配，而無法形成一張強大的音樂溝通網。要找到最佳的平衡點，需要每位演奏者都具有出色的技藝，對自身樂器嫻熟的掌控力以及良好的音樂審美。所以在二重奏的演奏中，首先要是一個“獨奏家”，再是一個“音樂家”，最后才是一個“合作者”。這樣，兩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音樂是“1+1＞2”的，這是二重奏的最佳演奏狀態(tài)，也是合作藝術在諸多表演形式中所展現出來的獨特魅力。

本次的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比賽競爭激烈，在觀賽中我獲益良多。在此衷心祝賀每位選手，也感謝他們在舞臺上的傾情演出，為我們帶來了鼓舞人心的音樂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