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去世，英國人告別一個時代

魏城　江瑋

英國當?shù)貢r間2022年9月19日上午11時，在度過十天的全國哀悼期后，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國葬儀式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舉行，女王生前曾在同一個地方舉行過婚禮和加冕儀式。

多國元首、政要和王室成員前往參加英國女王的葬禮，其中包括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特別代表、國家副主席王岐山。王岐山向英方表示，伊麗莎白二世女王是英國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她見證時代變遷，是英國國家精神和凝聚力的象征，深受英國人民愛戴，為中英關(guān)系發(fā)展作出重要貢獻。

女王的靈柩上，插著一張她的繼任者手寫的紀念卡片，上面寫著：“在充滿愛和虔誠的記憶中——查爾斯?！?/p>

英國各地數(shù)十萬名民眾前往倫敦悼念女王，許多人徹夜守候在女王靈柩途徑的路線旁，希望在最近的距離送別女王最后一程。在靈車路過的時候，民眾紛紛將手中的鮮花投擲到車上，并動情地灑下了眼淚。

最終，伊麗莎白二世被葬于位于溫莎城堡的喬治六世國王紀念堂，她的父母、妹妹瑪格麗特公主以及丈夫菲利普親王都在此安息。

“現(xiàn)代英國賴以建立的巖石”

9月8日傍晚，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去世，享年96歲。就在去世前兩天，女王還履行了英國的憲法職責：在蘇格蘭的巴爾勒莫爾堡分別見了前首相和新首相，先接受約翰遜辭職，后正式任命特拉斯為新首相。

伊麗莎白二世去世后，特拉斯在唐寧街十號首相官邸門前發(fā)表的悼詞中，把女王稱為“現(xiàn)代英國賴以建立的巖石”。

自英國女王的丈夫菲利普親王2021年4月9日去世以來，她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便開始走下坡路。一年多來，關(guān)于她身體逐漸衰弱的消息時有所聞。

2021年10月，她取消愛爾蘭行程住院后，其健康狀態(tài)明顯惡化，經(jīng)常因為“偶發(fā)性行動不便問題”而減少公開活動和露面次數(shù)。

2022年2月，她確診感染新冠病毒。5月上旬，因行動不便，她缺席英國議會新一年會期的開幕儀式。6月，在慶祝女王即位70周年的白金禧年慶祝活動中，伊麗莎白二世也曾因為健康原因而放棄參與一些慶典活動。

9月6日，女王一反常態(tài)，沒有按照英國的慣例在倫敦白金漢宮任命特拉斯，而選擇在蘇格蘭的巴爾勒莫爾堡舉行新首相的委任儀式。儀式結(jié)束后，因為醫(yī)生建議其休息，使得原定于9月7日舉行的樞密院顧問團虛擬會議不得不推遲。

這次新首相委任儀式不僅選址反常，女王與新首相見面時的官方照片也引發(fā)了人們許多聯(lián)想。觀察人士指出，照片中女王形象似乎異常虛弱，手背發(fā)黑，而且需要拐杖支撐。

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伊麗莎白在父親喬治六世去世后于1952年2月6日即位，后于1953年6月2日加冕，史稱伊麗莎白二世女王。她是英國迄今最長壽、在位最久的君主，大概也是當代世界上最為人所知的女性之一。當她的同齡人大多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歷史，作為英國女王的她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了足夠長久的痕跡。

伊麗莎白于1926年4月21日出生于倫敦。在她人生的前十年，沒人料到有一天她會成為女王，畢竟當時英國王位的順位繼承人是她的叔叔大衛(wèi)而非她的父親阿爾伯特。六歲的時候，伊麗莎白曾告訴她的馬術(shù)教練自己想要成為一個鄉(xiāng)村淑女，養(yǎng)一大群馬和狗。她的生活在1936年發(fā)生轉(zhuǎn)折。當年，英國國王喬治五世在1月去世，大衛(wèi)繼位成為愛德華八世，但幾個月后因執(zhí)意要娶已經(jīng)離過兩次婚的沃利斯·辛普森而退位，伊麗莎白的父親成為了國王喬治六世。

1947年，伊麗莎白在南非過21歲生日時通過廣播發(fā)表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演講之一?！拔以谀銈兯腥嗣媲靶模瑹o論此生短暫或漫長，我都將會為英聯(lián)邦的全體人民、為我們同屬的帝國家庭鞠躬盡瘁，奉獻一生?！彼诤髞頃r常回憶起這個誓言。

五年后的1952年2月6日，伊麗莎白和丈夫在肯尼亞訪問期間，獲悉父親喬治六世去世和自己成為英國女王的消息，當時，她和丈夫正在一個樹上旅館中，這段經(jīng)歷，被當?shù)厝嗣罘Q為“上樹是公主，下樹是女王”。

2022年2月6日，伊麗莎白二世迎來了即位70周年的白金禧紀念日，同年6月2日開始，英國為她舉行了為期四天的白金禧年慶?；顒印Ｔ诒本┡e行的慶?；顒由?，英國駐華大使館特地找到當年參與女王訪華行程的人員回憶當年往事。英國女王在任期間到訪過世界100多個國家，她是第一個到訪中國的英國君主。1986年10月，英國女王對中國展開了長達6天的國事訪問，到訪北京、上海、西安、昆明和廣州，參觀了長城、故宮和兵馬俑。

張幼云是女王訪華期間的全程翻譯。見到女王之前，她說自己腦子里想的都是女王陛下，很拘謹，但一旦和女王接觸了以后，覺得她非常友善，和普通人一樣，沒有女王威嚴的架勢?！斑@是我沒有想到的?！睆堄自普f。

在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女王驚嘆于兵馬俑場面之壯觀。時任秦始皇兵馬俑的館長吳梓林回憶說：“她感到非常驚奇。中國在2000多年前有這么大面積的陶俑、陶馬……她把每個人的鼻子、眼睛都要仔細看，陶馬也要看。”

伊麗莎白二世在位70年，見證了英國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上的巨大變化。她繼位時的英國首相是溫斯頓·丘吉爾，特拉斯則是她任命的第15位英國首相。

在這70年，英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滄海桑田般的變遷：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緊縮、重建、繁榮和衰落、大英帝國的分崩離析和隨后向英聯(lián)邦的過渡、冷戰(zhàn)的開始和結(jié)束、英國加入歐盟和退出歐盟……

英國女王去世的這一年，也不平凡，甚至可能是她在位70年中英國最為動蕩的年份之一。

2022年才過了八個多月，英國就經(jīng)歷了罕見的生活成本危機、約翰遜“派對門”、俄烏沖突、多個行業(yè)的全國大罷工、陰云密布的經(jīng)濟衰退前景、首相易人等諸多政治、經(jīng)濟風暴。如今女王的去世，又給英國人帶來了情感上的風暴。

女王的去世，對英國人情感上的打擊極為沉重。就在她離開人世的當天晚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感傷地把她在位的這70年稱為“第二個伊麗莎白時代”（英國歷史上還有一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王，史稱伊麗莎白一世）。

應該說，英國多數(shù)人都或多或少地在“第二個伊麗莎白時代”生活過、掙扎過、歡樂過、悲傷過，他們的人生故事，也許與女王本人無關(guān)，但肯定與這個名為“第二個伊麗莎白時代”的巨變時代有關(guān)，他們談論這個時代的感傷，大概就像100多年前的英國人談論“維多利亞時代”的感傷一樣。

作為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只是立憲君主，而非有實權(quán)的政治領(lǐng)袖。盡管她的角色是象征性的，但英國女王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國家的穩(wěn)定，她在國際舞臺上的身影也被認為提升了英國的聲望。但她也面臨過爭議，尤其是1997年面對戴安娜王妃之死。在戴安娜發(fā)生車禍去世之后，女王被批評過于冷漠。她當時待在蘇格蘭的巴爾勒莫爾堡，直到五天之后才返回倫敦。最終，她打破慣例，以電視直播的形式表達對戴安娜去世的哀悼。

英國君主制何去何從

君主立憲制最早起源于英國，是英國為人類政治制度發(fā)展做出的一個獨特的貢獻。

作為英國政治制度中的一個禮儀性的國家元首，英國實行君主立憲制之后的國王或女王，由于沒有任期限制，又不履行實質(zhì)上的管理國家的職責，這個本來備受詬病的“世襲制”和“終身制”的角色，居然讓喜歡妥協(xié)傳統(tǒng)與新潮、混血激進與保守的英國人化腐朽為神奇，“點化”為現(xiàn)代政治走馬燈式的政黨輪替、首相易人過程中的某種穩(wěn)定的象征、感情的依托。

而這個禮儀性的角色，似乎天生適合女性承擔。

但也不盡然。古今中外，女皇、女王人數(shù)并不少，英國歷史上亦曾有過多位女王，有些女皇、女王，包括英國歷史上的女王，或暴虐、或乖張、或殘忍、或平庸，伊麗莎白二世卻不同，她溫婉勤勉，卻鮮有丑聞，她不卑不亢，但無意干政，她似乎與英國現(xiàn)代政治制度中對立憲君主的設(shè)計和期待頗為吻合，所以，70年來，她深受英國各界的愛戴。

然而，在伊麗莎白二世在位的這70年里，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也有過嚴重的危機，伊麗莎白二世本人鮮有丑聞，并不意味著她的家人沒有丑聞。

也許，英國古代的國王、女王有著更多、更荒唐的丑聞，但那時沒有報紙、沒有電視、更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普通人對王宮內(nèi)的宮斗和丑聞幾乎一無所知，而伊麗莎白二世在位的這70年，王室八卦居然成了普通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英國小報擴大發(fā)行量的“撒手锏”，甚至普通中國人也能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戴安娜和查爾斯各自的婚外情史、安德魯王子荒誕不倫的性事、哈里和梅根與親爹后媽兄嫂的恩恩怨怨，這些丑聞不僅徹底敗壞了英國王室的名聲，也為英國本國主張廢除君主制的團體添加了新的“彈藥”。

2015年5月27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等出席英國議會開幕儀式。右為女王伊麗莎白及菲利普親王夫婦，左為查爾斯王子及卡米拉夫婦。圖/視覺中國

不過，盡管數(shù)十年來英國的共和派一直積極努力說服民眾，最終成為他們信徒的英國人，卻一直沒有超過人口的四分之一。

民意調(diào)查機構(gòu)Ipsos Mori數(shù)十年來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主張廢除君主制的英國人占總?cè)丝诘谋壤?969年為18%，1993年為18%，2002年為19%，2011年為18%，2020年為22%，而“?；逝伞币恢狈€(wěn)定地占英國人口的四分之三左右。

民意測驗者將這一發(fā)現(xiàn)描述為“可能是我們測得的最穩(wěn)定的趨勢”。

幾百年來，英國君主制為何挺過了外部革命和內(nèi)部丑聞的沖擊？英國“保皇派”為何一直占據(jù)人口多數(shù)？

首先，是心理需求。

早在100多年前，英國經(jīng)濟學家、曾任《經(jīng)濟學人》雜志總編輯的沃爾特·白芝浩就在琢磨這個問題。他認為，隨著殖民地和帝國財富的減少，英國人越來越渴望將偉大定義為財富和領(lǐng)土以外的東西。他們相信自己從本質(zhì)上講是特殊的?！叭藗冮_始把尊敬投放在社會的戲劇性表演上，戲劇的高潮就是女王?！?/p>

白芝浩的解釋似乎仍然適用于100多年之后的英國。

例如，威廉王子和來自平民之家的凱特王妃的那場奢華婚禮，不僅成為全球關(guān)注的焦點，也滿足了英國普通人對王子和平民聯(lián)姻的浪漫想象。

其次，是憲政原因。

英國的“虛君”雖然沒有任何實權(quán)，但廢除它卻可能帶來嚴重的憲政后果。

英國歷史學家西蒙·沙瑪認為，英國因為沒有成文憲法，如果改為共和制，就要選出總統(tǒng)作為國家元首，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要制定成文憲法，為選舉總統(tǒng)的立法提供法源基礎(chǔ)，這就涉及憲法大翻修的龐大工程，同時也威脅了英國數(shù)百年來的傳統(tǒng)。

一個有趣的說法是，英國從未有過針對君主制的持久的革命，原因恰恰是，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把國王送上斷頭臺的國家：英國在1649年處決了查理一世國王，而當時歐陸大國幾乎不知道除了君主制還有其他政治制度選項。此后，英國便獲得了抵抗革命的免疫力，這種免疫力一直持續(xù)到今天。

其三，是經(jīng)濟考量。

許多人認為英國王室完全是靠納稅人的稅款供養(yǎng)的。但英國王室其實是英國最大的地主，其擁有的各種財產(chǎn)自然也有很大的收益，遠遠超過政府撥給王室的稅款。

此外，作為全球最知名的王室，英國王室也成為英國吸引外國游客的最知名品牌之一。

美國《福布斯》雜志報道說，英國王室每年為英國經(jīng)濟貢獻了近18億英鎊，其中包括為英國旅游業(yè)貢獻的5.5億英鎊。

相比之下，英國納稅人2019年僅僅為王室支付了8220萬英鎊。

“只要我們的王室成員帶來的收入遠遠超過其成本，那么任何人都不太可能會因此而不滿?！痹谔K格蘭出版的《星期日郵報》分析了保留王室在經(jīng)濟上的利弊得失之后，如此總結(jié)說。

最后，是女王本人的親和力。

前面說過，伊麗莎白二世本人溫婉親民，鮮有丑聞，深受英國人愛戴。不能不說，在伊麗莎白二世在位的這70年里，英國君主制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沖擊，其他王室成員丑聞不斷，如果沒有伊麗莎白二世本人如纜繩般的維系，女王這一家人很有可能會在民意的怒海中傾覆翻船，如果沒有特拉斯所說的女王如“巖石”般的承托，英國君主制也可能會在時代的驚濤中搖搖欲墜。

但更深的危機，或許恰恰隱藏在女王親和力的背后。

從某種意義上說，隨著晚年已成為“慈母”般君主的伊麗莎白二世的離世，隨著從年輕時便丑聞不斷的查爾斯國王即位，英國的君主立憲制可能會經(jīng)歷更為嚴重的危機。

也許，那些看在伊麗莎白二世女王的面上而寬容王室丑聞的英國人，如今可能不會看在查爾斯國王的面上，而寬容王室進一步的丑聞？

（作者微信公眾號：魏城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