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衣服

司健安

早些年，豫西山區(qū)付家廟有個賣豆腐的年輕人，叫付鐵柱?？烊畾q了，家里窮得只有一副豆腐擔(dān)子和兩扇豆腐磨，連個拉磨的毛驢都沒有。天天磨豆腐，都是靠他自個兒推。

付鐵柱做夢也想不到，他這樣的窮漢，竟然也有走桃花運(yùn)的時候——有人來給他說媳婦了。人家不但是個漂亮的黃花大閨女，而且一分錢的彩禮都不要。

來提親的，是村口開車馬店的涂大媽。涂大媽對付鐵柱說，他們的車馬店里住著一個叫小巧的姑娘。她老家成了敵占區(qū)，父親也被仇家追殺喪了命，她陪著母親從關(guān)外來豫西投親。沒想到時局動蕩，親戚家早已搬遷。娘倆走投無路，雖有些家底，但也不能老在店里住著。思來想去，小巧娘便想在當(dāng)?shù)亟o小巧找個可靠的男人成家。

說來也巧，娘倆正說這事的時候，只聽得門口傳來“豆腐喲，換豆腐嘍”的叫賣聲，是付鐵柱從門口經(jīng)過。涂大媽一想，這不是天意嗎？于是，她就喊小巧母女隔著窗欞去看付鐵柱。付鐵柱生得肩寬背厚，十分健壯，臉龐雖然有些黑，但是說話時露出的一口白牙格外亮眼，讓人心生好感，一眼望去，應(yīng)該是個實(shí)在人。小巧娘問：“這付鐵柱的為人怎么樣？”

涂大媽實(shí)話實(shí)說：“這孩子勤快、老實(shí)，娘活著的時候，對娘也孝順。要說吃虧的地方，就是為人太過憨直。遇上客人想賒賬，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他都答應(yīng)。對那些欠賬不還的，他又拉不下臉去要。一個賣豆腐的小本生意，照他這做法，要是能賺錢就怪了?！?/p>

小巧娘聽后直皺眉頭，小巧卻低頭一笑，對涂大媽說：“我覺得這樣挺好，比一肚子壞心眼的人強(qiáng)多了。”涂大媽一聽有戲，就問小巧：“閨女，你要是想好了，我就去幫你問！”小巧紅著臉點(diǎn)了頭。

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媳婦，付鐵柱又不傻，咋會不同意呢？婚禮辦得很簡單，甚至連個儀式都沒有——付鐵柱推著借來的獨(dú)輪車，把小巧母女倆接去了自己家。

小巧臨出門前，涂大媽對她說：“閨女，憨人都有個犟脾氣。鐵柱這孩子啥都好，就是脾氣犟，你得想辦法降住他，要不然，由著他的脾氣來，處處跟你擰巴，日子就不好過了。大媽教你個法子，新婚第一夜，睡覺時，你把你的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上面。天亮以后，他這一輩子，都聽你的。那樣，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毙∏芍劳看髬屖且黄眯模χc(diǎn)了點(diǎn)頭。

當(dāng)晚臨睡前，小巧想起涂大媽的話，特意把自己的衣服壓在了付鐵柱的衣服上面。哪知道，睡到半夜，付鐵柱偷偷爬起來，用自己的衣服把小巧的衣服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小巧有一點(diǎn)隨父親，平時睡得不沉，一有動靜就會醒。這會兒，付鐵柱的舉動，全讓她看在了眼里。她心想，看來老實(shí)人也不是沒心眼呢！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小巧拿出一沓錢，對付鐵柱說：“當(dāng)家的，我這里還有點(diǎn)積蓄，你拿去買頭毛驢吧，幫你磨豆腐。”付鐵柱一開始堅(jiān)決不要，可小巧說：“當(dāng)家的，既然我嫁給你了，我們就是一家人。這些錢，就當(dāng)是我的嫁妝吧！買了毛驢，你干活能省點(diǎn)力氣，也好幫我照顧咱娘?！备惰F柱想了想，覺得小巧說得在理，答應(yīng)了。

小巧親手把錢裝進(jìn)了付鐵柱的口袋，在他出門前，還特意幫他抻了抻衣服上的褶子。

娶了漂亮媳婦，媳婦還給自己錢去買驢，付鐵柱一路上樂得不行，見了熟人就打招呼，顯擺著說要去買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付鐵柱要去買驢的事情，被旁邊的一個小賊聽見了。這小賊知道付鐵柱是賣豆腐的，就以買過他的豆腐為借口，一邊跟他套近乎，一邊把他渾身上下摸了好幾遍，卻沒找到錢。咦，不是說要去買驢嗎，錢呢？

小賊不甘心，苦等到中午，趁著付鐵柱午休小憩的時候，他又挨過去，把付鐵柱身上里里外外扒了一遍。除了一點(diǎn)零錢，啥都沒有！

付鐵柱醒后，發(fā)現(xiàn)口袋被扒了，一摸，果然空空如也，他頓時懊悔得不行。到家以后，他耷拉著腦袋把弄丟錢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小巧。小巧聽后，只是笑了笑，連一個字都沒有埋怨他。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巧又拿出一沓錢，用手絹包好，遞給付鐵柱，說：“我這里還有些錢，你拿去買驢吧，這次要記得小心些?！备惰F柱答應(yīng)后，一路捏著口袋走了。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訓(xùn)，給誰都不說自己去買驢。可是到了牲口市，看好毛驢，要付錢時，付鐵柱又傻眼了：他口袋里的手絹還在，也裹得好好的，可里面的錢卻變成了一沓廢紙。這是啥時候被人調(diào)包了呀！付鐵柱急得眼淚都掉了出來。

付鐵柱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沒想到和昨天一樣，小巧依然沒有埋怨他。

第三天，吃過早飯，小巧又對付鐵柱說：“當(dāng)家的，我這里還有一些首飾，我今天陪你一起去把首飾變賣了，買驢肯定還夠?！备惰F柱本來不想再去了，可是接連丟了兩次錢，他心里發(fā)虛啊，說起話來舌頭根子就有些軟了。他看小巧態(tài)度那么堅(jiān)決，只好答應(yīng)。

這次很順利，夫妻倆轉(zhuǎn)遍了整個牲口市，挑了一頭最好的毛驢。那頭毛驢膘肥體壯，油光發(fā)亮，四只小白蹄，著實(shí)好看，到了村里，誰見了都夸。那驢聽得人夸，竟然還得意地張開大嘴“嗯啊嗯啊”地叫起來。付鐵柱聽了，心里那真叫一個得勁兒。

丟了兩頭毛驢的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從此以后，付鐵柱總覺得虧欠小巧，干活便格外賣力，對小巧的話也是言聽計(jì)從。小巧也是個勤快人，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付鐵柱賣豆腐回來，無論多晚，都能吃上熱乎可口的飯菜，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小巧沒有告訴付鐵柱，其實(shí)她們母女根本不是來投親的。小巧爹是外地有名的賊頭，前些年，因?yàn)檎`盜了一位國民黨要員的寶物，被滿城緝捕。小巧爹知道女兒從小跟著自己學(xué)了一身偷盜的本事，怕這事再連累她們母女，臨死前，托人轉(zhuǎn)告小巧，讓她金盆洗手，逃得越遠(yuǎn)越好，再找一個老實(shí)人嫁了，平平淡淡過一生。付鐵柱性格憨直，社會關(guān)系簡單，是她們娘倆早已物色好的，即便那天付鐵柱沒有恰巧路過，她們也會請涂大媽上門提親。

付鐵柱那兩次丟錢，都是小巧做的手腳。小巧是見過世面的，她知道付鐵柱這樣的男人一旦覺得虧欠了女人，再拗的脾氣，在女人面前也拗不起來。

小巧講究慣了，別看付鐵柱是個賣豆腐的莊稼漢，他身上穿的衣服，小巧每天都給他洗得干干凈凈的。不過，有一點(diǎn)小巧弄不明白，都結(jié)婚這么多天了，每天晚上睡覺，付鐵柱還是把小巧給他準(zhǔn)備好的干凈衣服，蓋在她的衣服上面，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甚至一點(diǎn)都不露。

那天早上穿衣服時，小巧實(shí)在忍不住，就問付鐵柱蓋衣服的事了。付鐵柱聽了，“嘿嘿”地笑，說：“咱家房子太破，四面漏風(fēng)，你那么愛干凈，我怕落下來的灰把你的衣服弄腌臜嘍！等回頭我攢下錢，抓緊把屋子翻修一下，你和咱娘就再也不用受這份委屈了。”

從小到大，小巧一直過的是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還從來沒有被一個男人這么細(xì)心地呵護(hù)過。她抓過付鐵柱的衣服，捂在臉上，任由眼淚“滴滴答答”地流了出來。那淚水中，有幸福，也有懊悔。她在想，她用那些手段，對付這樣的男人，或許是做錯了呢……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