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奇人”徐霞客

薛國禮

徐霞客是我國明代地理學(xué)家、文學(xué)家、探險家，被錢謙益譽(yù)為“千古奇人”，又被尊稱為“游圣”。他的一生是游歷的一生，三十余年間馳騁于祖國廣闊壯麗的山河之間，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由他的游歷日記編成的《徐霞客游記》也被錢謙益贊譽(yù)為“千古奇書”。清代奚又溥將《徐霞客游記》與司馬遷的《史記》作比，給予了高度評價：“先生之游，過于子長，先生之才之氣，直與子長埒，而即發(fā)之于記游，則其得山川風(fēng)雨之助者，固應(yīng)與子長之《史記》并垂不朽，豈僅補(bǔ)桑經(jīng)酈注之所未備也耶？”徐霞客與其所著《徐霞客游記》在當(dāng)時及后世皆受到重視，到了今天已經(jīng)發(fā)展為一門獨立的學(xué)問“徐學(xué)”。

（清）葉衍蘭繪 徐弘祖像

家庭濡染

徐霞客（1587—1641），名弘祖，字振之，有“霞逸”和“霞客”的別號，后來以“霞客”稱名海內(nèi)外。

徐霞客出身于書香門第，受到家庭很深的濡染熏陶。祖先徐錮在北宋末年出任開封府尹，后隨宋高宗南遷至杭州，其后代又遷居至江陰。蒙古滅宋之后，徐氏子孫誓不仕元，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明初。明初時，徐家出現(xiàn)了一位知名人物：徐麒。徐麒，字本中，號心遠(yuǎn)，以布衣之士受到朱元璋召見，奉命出使西蜀，“憑歷險阻，昭宣德意，眾庶安理，夷、夏交會”。功成返京之后，受到朱元璋封賞，麒固辭不就，繼而聲名遠(yuǎn)播。此時的徐家家境殷實，據(jù)陳敬宗描述：“家極豐盈，至君辟畦連阡，原田每每，儲橐益廣?！倍趲状说呐χ拢旒医K于成了江陰的名門望族。據(jù)傳，明中期徐氏家族開始專注于科舉功業(yè)，徐霞客的高祖徐經(jīng)在當(dāng)時很有名氣，曾經(jīng)與著名文人、畫家唐寅相友善，兩人共赴科考，雙雙得中，不料徐經(jīng)被誣陷賄賂考官，最終斷送了科舉之夢，而唐寅也受到了牽連。在徐經(jīng)之后，徐家歷代子孫也都以科舉為業(yè)，但是都不盡如人意，反而為功名所累，家業(yè)開始逐漸衰落。

到了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這一代，家道已經(jīng)中落。家族幾輩人科舉之業(yè)都以失敗告終，徐有勉目睹了父輩們科舉落第的痛苦情形，最終改弦易轍，既不屑于仕進(jìn)，也不喜逢迎權(quán)貴，終日縱情于山水之間。據(jù)董其昌《明故徐豫庵隱君暨配王孺人合葬墓志銘》記載：“或勸之以資為郎，輒不應(yīng)。蓋公性喜蕭散，而益厭冠蓋征逐之交。即秦中丞、楊冏卿、侯司諫皆周視相善，時訪公。公固匿跡以疾辭，亦無所報謝。其雅致如此?！毙煊忻愕倪@種情趣給了徐霞客不小的影響。徐霞客少年時期就讀私塾時即展現(xiàn)出不凡的天賦，能夠出口成誦，落筆成章，但是他的興趣多在古史地理、山海圖志等奇書上面，經(jīng)常把這些書籍放在經(jīng)書下面偷偷閱讀：“侈博覽古今史籍及輿地志、山海圖經(jīng)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跡，每私覆經(jīng)書下潛玩，神栩栩動?！毙煜伎驮谧x完祖先留下的書后，又“益搜古人逸事，與丹臺石室之藏，靡不旁覽”。在父親和這些書籍的影響之下，徐霞客對科舉興致索然，在少年時經(jīng)歷過科考的失敗之后就放棄了仕途，并更加向往祖國的山川名勝，有了歷九川、踏五岳的心愿，發(fā)出“丈夫當(dāng)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的感嘆。徐有勉也曾對別人說：“是兒眉庭霞起，讀書好客，可以竟吾志，不愿而富貴也。”父親對徐霞客性格上的影響顯而易見。不幸的是，徐有勉在徐霞客17歲時便去世了，在這之后給徐霞客重大影響的當(dāng)是徐母王孺人。

徐家到徐有勉時家境已經(jīng)中落，而徐有勉又不事稼穡，徐家生計之所以能夠得以維持，甚至能夠蹶而復(fù)振，主要歸功于徐霞客母親王孺人的精明能干、擅于操持家計。徐霞客的好友陳繼儒在《豫庵徐公及配王孺人傳》中記錄徐母擅長織布，所織的布匹拿到市場上，別人能夠辨別出來。而且，徐霞客家里很可能有織布作坊供諸婢勞作。張大復(fù)在《秋圃晨機(jī)圖記》中也說：“母性恭儉，好率婢子鳴機(jī)杼，及廣藝秋藤，架棚而引之，令綠陰滿堂，課振之之元子卯君讀。每晨光達(dá)于壁，杼聲與書聲答響，母意大得?！痹谕跞嫒说那趹┙?jīng)營之下，徐家的家業(yè)逐漸復(fù)興，這也為后來徐霞客游歷四方提供了堅實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

據(jù)陳函輝《霞客先生墓志銘》記載，自從徐有勉離世之后，“外侮疊來”。自此之后，徐霞客“愈復(fù)厭棄塵俗。欲問奇于名山大川”，但是古代“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傳統(tǒng)觀念又讓徐霞客心里犯難。徐母看出了兒子的顧慮，就對徐霞客說：“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即語稱：‘游必有方’不過稽遠(yuǎn)近，計歲月，往返如期，豈令兒以藩中雉，轅下駒坐困焉？”她還親自為徐霞客制作遠(yuǎn)游的衣冠以壯其行色。在徐霞客游歷回來為她講述游離見聞時，徐母反而“大愜”。當(dāng)徐霞客感到母親年邁，想要放棄遠(yuǎn)游時，徐母為向徐霞客表明自己身體康健，以高齡之身陪著兒子游歷荊溪、句曲等地，甚至總是走在徐霞客的前面。就以上種種行為來看，徐母可謂是徐霞客游歷事業(yè)上的第一個知己，正如當(dāng)時人贊嘆的“弘祖之奇，孺人成之”，“仲子足跡，幾所謂州有九，游其八者，孺人成之也”。在母親的大力支持下，徐霞客的游歷正式開始。

有方之游

雖然母親王孺人十分支持徐霞客的游歷事業(yè)，但是也囑咐兒子應(yīng)當(dāng)作“有方之游”，斟酌遠(yuǎn)近，按期而歸，所以前期徐霞客游歷的區(qū)域主要是江南及中原的名勝古跡，時間上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兩三月。

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徐霞客開始了他的壯游事業(yè)，20歲的徐霞客戴著母親為自己制作的遠(yuǎn)游冠，先泛舟太湖，而后游歷齊、魯、燕、冀，登泰山，游孔廟、孔林，訪孟廟。不過關(guān)于這段游歷，徐霞客并沒有以日記記載，而是曾對自己的朋友陳函輝提及，由陳函輝記錄下大致經(jīng)過：“萬歷丁未，始泛舟太湖，登眺東、西洞庭兩山，訪靈威丈人遺跡。自此歷齊、魯、燕、冀間，上泰岱，拜孔林，謁孟廟三遷故里，嶧山吊枯桐，皆在己酉?！?/p>

（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記》（清刻本）

萬歷四十一年（1613），徐霞客取道浙江，先游洛伽山，后直趨天臺、雁蕩二山，其不朽的游記著作也是從天臺山開始記載的。天臺山是仙霞嶺的東支，山勢崇偉而峰頂平坦如臺，所以被稱為天臺。徐霞客于四月初一入天臺山，先登華頂峰，見峰頂景色“荒草靡靡，山高風(fēng)冽，草上結(jié)霜高寸許，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樹，玲瓏彌望”，再賞斷橋和滔滔汩汩的珠簾水，又觀石梁飛瀑，游明巖、寒巖等。四月初九，徐霞客離開天臺山，隨后游歷了狀如“芙蓉插天”的雁蕩山。

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春，徐霞客出游今皖南一帶，當(dāng)時正值大雪紛飛，他首先乘興游覽了白岳山，只見“滿山冰花雪樹，迷漫一色”。游經(jīng)黃山的時候，大雪封山已經(jīng)有三月左右，他的游興不為所阻，“余獨前，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后趾。從行者俱循此法得度”，通過這種方式登上了蓮花、云門等黃山的高峰。游畢黃山，南行十天，徐霞客來到了福建的武夷山（亦稱“武彝山”）。武夷山風(fēng)景奇絕，徐霞客先以舟行，但見兩岸千峰爭秀，水光相映，宛在畫中游；后登岸攀隱屏峰，峰頂“有亭有竹，四面懸崖，憑空下眺，真仙凡夐隔”。從隱屏峰下來，他又乘興游覽被譽(yù)為“武夷第一勝地”的天游峰，登臨峰頂，極目四望，又游覽了換骨巖、水簾洞等景點。水簾洞是武夷山最大的巖洞，只見其“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從巖頂墮下。巖既雄擴(kuò)，泉亦高散，千條萬縷，懸空傾瀉”，十分壯觀。這是徐霞客第一次入閩，僅用三天時間游覽武夷山，之后便由浙江返回。

返家之后，徐霞客覺得母親越發(fā)年邁，他不應(yīng)該再寄情山水，于是想斷絕出游，陪伴母親頤養(yǎng)天年。王孺人察覺出兒子的想法，便特意讓徐霞客陪她游覽宜興的善卷、張公諸洞，鼓勵兒子出游。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徐霞客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溯長江而行，游覽廬山、黃山；泰昌元年（1620）又溯錢塘江而上，經(jīng)江西入福建，游江郎山、九鯉湖、石竹山而返。

徐霞客少年時就立志游歷五岳，在五岳之外，他對湖廣武當(dāng)山尤為傾慕。傳說真武神曾經(jīng)在這里修道，從明成祖開始，朝廷就極力推崇武當(dāng)山（當(dāng)時稱為太和山），后來尊奉真武神為真武大帝，把它的地位抬高到了五岳之上。徐霞客很早就打算取道湖廣北部，攀太和，登臨太華山（即華山），其后游覽峨眉山。但是由于“母老志移，不得不先事太和，猶屬有方之游”，于是天啟三年（1623），徐霞客北游嵩山、太華山及太和山。在登臨了嵩山、太華、太和三座山之后，徐霞客對這三座山進(jìn)行了比較：

華山四面皆石壁，故峰麓無喬枝異干；直至峰頂，則松柏多合三人圍者；松悉五鬣，實大如蓮，間有未墮者，采食之，鮮香殊絕。太和則四山環(huán)抱，百里內(nèi)密樹森羅，蔽日參天；至近山數(shù)十里內(nèi)，則異杉老柏合三人抱者，連絡(luò)山塢，蓋國禁也。嵩、少之間，平麓上至絕頂，樵伐無遺，獨三將軍樹巍然杰出耳。山谷川原，候同氣異。余出嵩、少，始見麥畦青；至陜州，杏始花，柳色依依向人；入潼關(guān)，則驛路既平，垂楊夾道，梨李參差矣；及轉(zhuǎn)入泓峪，而層冰積雪，猶滿澗谷，真春風(fēng)所不度也。

徐霞客的這段文字先是比較了三山的植被情況，華山山腳下沒有高大奇異的樹木，直到峰頂才有可三人合圍的松柏；太和山百里之內(nèi)濃密的樹林羅列，遮天蔽日，那些高大奇異的松柏也覆蓋著整片山塢；嵩山樹木極少，只有三將軍樹巍然而出。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除了天然的環(huán)境因素，還與人為的因素相關(guān)：太和山受到朝廷的重視，明令禁止砍伐，所以綠植能夠“蔽日參天”“連絡(luò)山塢”，相比之下嵩山就被人“樵伐無遺”了。隨后，又與嵩山、陜州、潼關(guān)、泓峪等地進(jìn)行對比，得出“山谷川原，候同氣異”的結(jié)論。由這段文字我們可知，這時候的徐霞客已經(jīng)不滿足于單純游山玩水、探奇訪勝了，他已經(jīng)開始注意對不同的地理現(xiàn)象進(jìn)行考察、對比，并試圖探求其中的緣由，進(jìn)而總結(jié)規(guī)律。

天啟五年（1625），徐霞客的母親王孺人病逝。隨著母親的去世，徐霞客前期的“有方之游”也畫上了一個句號?？v觀徐霞客前期的旅行，大多是從個人的興趣出發(fā)，以名山大川為多，又以江南、中原為主，時結(jié)伴而游，時只身遨游，頗具浪漫主義色彩和探險精神。

許身山水

在為母親守孝結(jié)束后，徐霞客更是“許身于穹崖斷壑之間”，“不計程，亦不計年，旅泊巖棲，游行無礙”，改變了過去放心不下母親，不能遠(yuǎn)游，定期返還的故例，開始了他的“無方之游”。

崇禎元年（1628）二月，徐霞客萌生了去福建、廣東游覽的念頭，二十日啟程。在此之前，他曾經(jīng)兩次入閩，第一次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登覽武夷山，第二次是泰昌元年（1620）游歷九鯉湖。這一次，徐霞客先游福建，除了游覽玉華洞外，他還對福建主要水道的急緩、水量和通航情況進(jìn)行了考察。出游福建之后，徐霞客又到廣東，登覽了羅浮山，帶著山中梅樹而回。在這之后，徐霞客于崇禎三年（1630）第四次游歷福建，這次游覽的路線與第三次大致一樣，此次新游覽的景點是位于浙江和福建之間的浮蓋山。據(jù)友人黃道周的詩歌記載，徐霞客還于崇禎六年（1633）第五次游閩，并且在漳州云洞巖拜訪了黃道周，然后一起游覽了大峰山，可惜沒有游記留下。

崇禎五年（1632），徐霞客又帶著族兄徐仲昭兩次游天臺山和雁蕩山。在游歷完天臺山之后，徐霞客在日記中將這次考察的成果進(jìn)行了整理，尤其細(xì)致地梳理了天臺山一帶的水系，指出天臺山各條溪流的發(fā)源地、流向、流經(jīng)的地點，并指出各注入哪條大溪，從哪里入海，等等，而對那些未能親歷之處，也誠實指出“余屐未經(jīng)”。從三月二十一日到四月十五日，徐霞客游雁蕩山，之后他又在四月二十八日重游雁蕩山。因為在第三次游覽天臺山的途中，徐霞客曾經(jīng)到蘇州小寒山拜訪過陳函輝，也正是陳函輝的一席話，讓徐霞客三游雁蕩山。據(jù)陳函輝《霞客徐先生墓志銘》記載：“予席上問霞客：‘君曾一造雁山絕頂否？’霞客聽而色動。次日，天未曉，攜雙不借扣予臥榻外曰：‘予且再往，歸當(dāng)語卿?！笔熘螅麖难闶幧交氐叫『?，果真將登上雁蕩山絕頂?shù)那闆r向陳函輝陳述了一遍。這一次登頂雁蕩山，徐霞客考察清楚了整個雁蕩山的山系和水系，其中以考察雁湖最為重要。為此，他數(shù)次攀爬垂藤，遍歷人跡罕至之處。他登上山脊，看到雁蕩山從東北高處向西逶迤而來，分散成四條支脈，這四條支脈的山脊隱隱隆起，中間夾著三處洼地，每塊洼地之中又有隆起，貫穿南北，從中間將洼地一分為二。洼地之中的積水使雜草叢生，目光所及之處皆為青草，這就是雁湖了。雁湖中的水外泄，向南是石門、梅雨潭的各條溪水，向北是雁蕩山背面的各條溪水，他通過實地考察修正了《大明一統(tǒng)志》中的錯誤記載。至此，徐霞客對雁蕩山不再有所遺憾，他感嘆道：“余二十年前探雁湖，東覓高峰，為斷崖所阻，懸綆而下，即此處也。昔歷其西，今東出其上，無有遺憾矣?！?/p>

崇禎六年（1633）徐霞客北上京師，而后到山西境內(nèi)游五臺山和恒山。徐霞客在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離開京城，途中經(jīng)過保定，八月初四過阜平縣，在向龍泉關(guān)進(jìn)發(fā)的途中，見一高峰，“瞻之愈出，趨之愈近，峭削之姿，遙遙逐人，二十里之間，勞于應(yīng)接”，初六開始攀登五臺山。五臺山位于山西省五臺縣東北，由五座山峰環(huán)抱而成，峰頂平坦寬廣如臺，因而得名五臺山。山中氣候涼爽，四月解凍，九月積雪，又被稱為“清涼山”，該山傳說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故而又是我國四大佛山之一，五臺山中寺院多達(dá)兩百多處，晨鐘暮鼓，宗教氛圍濃厚。

恒山坐落于今山西省渾源縣，明代時被列為五岳之中的“北岳”。恒山西接雁門關(guān)，東跨河北省，連綿數(shù)百里，又有渾水南北而流，將恒山一劈為二，東邊是峰頂摩天的天峰嶺，西邊是絕壁層懸的翠屏峰，兩峰之間夾著一深峽，名曰金龍口峽，渾水從這里向北流去。徐霞客登頂北岳后，對龍泉關(guān)以來的山脈進(jìn)行了分析歸類：“蓋山自龍泉來，凡三重。惟龍泉一重峭削在內(nèi)，而關(guān)以外反土脊平曠；五臺一重雖崇峻，而骨石聳拔，俱在東底山一帶出峪之處；其第三重自峽口入山而北，西極龍山之頂，東至恒岳之陽，亦皆藏鋒斂鍔，一臨北面，則峰峰陡削，悉現(xiàn)巖巖本色?！痹诘巧虾闵降姆屙斶h(yuǎn)眺諸山后，徐霞客又將恒山、龍泉、五臺山作為一個整體聯(lián)系起來進(jìn)行考察，揭示它們的特點、方位以及整體的走勢變化。除此之外，徐霞客還對恒山植被與地表、坡向之間的關(guān)系進(jìn)行了探討，對這里的煤炭情況也有提及。十一日登頂之后，徐霞客返途北至渾源州。

崇禎元年（1628）至崇禎六年（1633）是徐霞客中期考察的階段，這期間徐霞客的足跡遍及福建、浙江、山西等地，截至此時，內(nèi)地的名山大川他幾乎已經(jīng)游訪無遺。追隨徐霞客的腳步，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以游覽為主的旅行家如何一步步轉(zhuǎn)變成以野外實地勘察為主的地理學(xué)家的過程。而從崇禎九年（1636）開始，徐霞客則迎來了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萬里征程。

萬里遐征

在西行之前，徐霞客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來處理家事，以及搜集了大量將要去考察地區(qū)的資料，用徐霞客自己的話說就是“余久擬西游，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這次與徐霞客同行的除了叫顧行和王二的兩名仆人外，還有江陰縣迎福寺的靜聞和尚，靜聞和尚曾經(jīng)刺血書寫經(jīng)書，想要將其供奉在雞足山，故與徐霞客同行。至于這次徐霞客西行的目的，在陳函輝的《霞客徐先生墓志銘》中曾提到：“云昔人志星官輿地，多以承襲附會；即江、河二經(jīng)，山脈三條，自紀(jì)載來，俱囿于中國一方，未測浩衍，遂欲為昆侖海外之游。”在徐霞客看來，中國古代天文地理相關(guān)的書籍往往都是承襲前人的成果，與實際的地理情況不一定相符，對邊遠(yuǎn)地區(qū)的考察也未能深入，所以他有了“為昆侖海外之游”的想法。吳國華的《徐霞客壙志銘》也說：“霞客嘗謂山川面目，多為圖經(jīng)志籍所蒙，故窮九州內(nèi)外，探奇測幽，至廢寢食，窮下上，高而為鳥，險而為猿，下而為魚，不憚以身命殉?！边@足以說明徐霞客這次準(zhǔn)備兩年之久的西行，與以往的游覽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是以目標(biāo)明確的考察為主。這次的遠(yuǎn)游持續(xù)四年，其足跡遍及浙江、江西、湖南、廣西、貴州、云南等地，游經(jīng)的許多地方是人跡罕至的荒僻區(qū)域，而主要的目標(biāo)是探查長江上游源流、南北盤江的源流、石灰?guī)r地貌，并登覽著名的雞足山。

崇禎九年（1636）九月十九日，徐霞客一行乘舟取水路，經(jīng)過無錫、蘇州、昆山，在二十八日抵達(dá)杭州。此時，仆人王二逃走，給旅途帶來了一定的不便。徐霞客一行游覽了浙江的飛來峰、靈隱寺、北山等景點后，進(jìn)入江西境內(nèi)。之后幾天，他們游覽了叫巖、龜峰、四聲谷、龍虎山，到達(dá)麻姑山。麻姑山在今江西省南城縣西面，有瀑有池，以水取勝。麻姑山的山頂有古壇，傳說中的女仙麻姑就是在這里得道的。十二月初二，徐霞客乘坐的小船剛要起航，忽然間一條船順?biāo)鴣恚蝗簮喝藳_上他們的船，對著船夫拳打腳踢，借口押解官銀，要征用他們的船只和財物，徐霞客在船靠近岸邊的時候匆忙跳上岸，找到當(dāng)?shù)氐谋ｉL，追上前去，這才解救了一船人的性命。這也是徐霞客第一次遇盜。

崇禎十年（1637）正月十一日，徐霞客入湖廣境內(nèi)。十日后，徐霞客抵達(dá)衡山縣，游覽了衡山諸景，至此終于達(dá)成了歷五岳的心愿。二月十一日，徐霞客一行離開衡州，乘船溯湘江而上，傍晚時分，再次遇盜，雖然幾人逃得性命，但是攜帶的行李和財物卻被洗劫一空。徐霞客以家中的田租作為抵押，終于籌集到了資金，遂于三月重新踏上旅程。

同年（1637）閏四月初一，徐霞客一行到達(dá)祁陽的冷水灣，次日停泊在湘口關(guān)。徐霞客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地形地貌與之前有很大不同：“自冷水灣來，山開天曠，目界大豁，而江兩岸，啖水之石時出時沒，但有所遇，無不賞心悅目。蓋入祁陽界，石質(zhì)即奇，石色即潤；過祁陽，突兀之勢，以次漸露，至此而隨地涌出矣；及入湘口，則聳突盤亙者，變?yōu)榍拓Q回翔矣?！睂嶋H上，徐霞客所描述的從入祁陽界開始的地貌正是巖溶地貌（又稱為喀斯特地貌）。初八日，徐霞客一行進(jìn)入廣西境內(nèi)，經(jīng)全州、興安縣等地，于二十八日抵達(dá)桂林府。徐霞客在桂林一帶滯留了一個半月，游遍桂林山水，其中親自考察過的溶洞就有六十多個，不僅對洞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和形態(tài)進(jìn)行精確的描述，還盡力考證名實，與地理圖志相互參證。

徐霞客一行出桂林之后一路南行，到達(dá)柳州府，在途中靜聞和尚與顧行兩個人都生了病，留在柳州養(yǎng)病，徐霞客獨自北行。途中，徐霞客將桂林陽朔的地形和柳州西北的地形進(jìn)行了對比，指出環(huán)顧在桂林四周的都是石峰，沒有土山相雜，而這里則是石山土山相雜，就好像錐子裝在口袋中，給人以脫穎而出的感覺。徐霞客還對比了陽朔漓江、處在桂林與柳州之間洛容的洛青江及柳州西北的柳江之間的不同之處：

此處余所歷者，其江有三，俱不若建溪之險。陽朔之漓水，雖流有多灘，而中無一石，兩旁時時轟崖綴壁，扼掣江流，而群峰逶迤夾之，此江行之最勝者；洛容之洛青，灘懸波涌，岸無凌波之石，山皆連茅之坡，此江行之最下者；柳城之柳江，灘既平流，涯多森石，危巒倒岫，時與土山相與出沒，此界于陽朔、洛容之間，而為江行之中者也。

徐霞客在八月下旬到達(dá)南寧，靜聞和尚住在崇善寺調(diào)養(yǎng)身體，徐霞客就在南寧周圍考察，等待靜聞和尚、顧行兩人病情好轉(zhuǎn)。一個月以后，顧行的情況已經(jīng)好轉(zhuǎn)，靜聞和尚的身體卻每況愈下。無奈之下，徐霞客帶著顧行向廣西西南部繼續(xù)進(jìn)發(fā)，在到達(dá)太平府時，得知靜聞和尚在南寧病故的噩耗，徐霞客悲痛萬分。靜聞和尚的遺言是希望徐霞客能夠?qū)⑺氖锹裨岬皆颇系碾u足山，于是在徐霞客在游完廣西西南之后，十二月專程返回南寧，背著靜聞和尚的骨灰繼續(xù)西行。

崇禎十一年（1638）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二十四日，徐霞客游歷了貴州盤江以東的區(qū)域。這一段路程，徐霞客走得異常艱辛。在下司，想要投宿，但是寨子里家家都關(guān)著門，沒有人肯開門，好不容易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卻也只能“無茅無飯而臥”。到了麻哈州，徐霞客被擔(dān)夫用板凳砸傷了腳，后來連藏在竹筒中的路費也被擔(dān)夫偷了去，當(dāng)?shù)氐娜藗円膊豢纤退麄儯坏靡研煜伎椭荒芎皖櫺袃扇颂е欣钌下?。正是在這種條件下，徐霞客游覽了楊寶山、古佛洞、白云山等景點，并觀賞了白水河瀑布，即今天我國最大的瀑布——黃果樹瀑布。四月二十五日，徐霞客過盤江橋，游覽貴州，在這里徐霞客認(rèn)真考察了南北盤江的源流。

五月初十，徐霞客進(jìn)入云南境內(nèi)。不久之后，他游覽了昆明太華山。太華山又被稱作“碧雞山”，今天俗稱為“西山”，又因山形酷似美人仰臥，故而又被稱為“睡美人山”，是昆明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早在唐時就已經(jīng)有對太華山的相關(guān)記載了，《蠻書》卷二云：“碧雞山在昆池西岸上，與柘（拓）東城隔水相對。從東來者岡頭數(shù)十里已見此山。山勢特秀，池水清澹。水中有碧雞山，石山有洞庭樹，年月久遠(yuǎn)，空有余本。”八月初七，徐霞客在廣西府（今云南瀘西）停留，之后隨流考察南盤江下游流向，行經(jīng)貴州黃草壩（位于今貴州興義），于八月二十九日再入云南。這一段旅程徐霞客走得仍舊很艱辛，不過好在完成了對南盤江下游的考察，也完成了對我國最大的喀斯特地貌區(qū)的考察，并與其他地方的喀斯特地貌進(jìn)行了比較，作了很好的總結(jié)：

粵西之山，有純石者，有間石者，各自分行獨挺，不相混雜。滇南之山，皆土峰繚繞，間有綴石，亦十不一二，故環(huán)洼為多。黔南之山，則界于二者之間，獨以逼聳見奇。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成海，而流多渾濁?；浬轿┦?，故多穿穴之流，而水悉澄清。而黔流亦界于二者之間。

這段即是將廣西、云南、貴州的喀斯特地貌進(jìn)行了對比，指出廣西的山，有石山也有土山，石山與土山有較明顯的界限，各自成行挺立；云南的山，多是土山環(huán)繞，偶爾有石山也不過十之一二，所以多形成洼地；貴州的山界于兩者之間，以高聳稱奇。正是這些原因，三地的水流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云南多土山，所以水流不暢，且水流比較渾濁；廣西多石山，所以流水多穿穴而過，水質(zhì)澄清；貴州水流的特征也界于兩地之間。此后，徐霞客進(jìn)入云南，主要尋訪盤龍江源，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理順了盤龍江的水系關(guān)系，寫成了科學(xué)名篇《盤江考》。在這篇文章中，徐霞客再度修正了《大明一統(tǒng)志》中的幾處錯誤，盡管由于時代的限制，徐霞客的記述之中也不免有一些缺失，但它的成就依然是巨大的。

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初，徐霞客寓居在云南元謀縣的官莊茶房，顧行病弱難行，兩人日日靠著僧人化緣供食，初六，兩人起行，盡情游覽附近的風(fēng)景名勝。二十二日晚抵達(dá)雞足山，寓居在悉檀寺，后完成了靜聞和尚的遺愿，將其遺骨葬于雞足山并建塔。雞足山在云南高原的北部，位于今賓川縣境內(nèi)，最高峰天柱峰海拔約3248米，因山勢前伸三支，后拖一嶺，形狀如同雞爪，因此而得名。雞足山除了景色絕美，還是我國佛教圣地之一，傳說釋迦牟尼佛的大弟子迦葉曾在此入定?！夺屖显戳鳌芬粫杏涊d：“時迦葉至雞足山三岳中，坐草而坐，作是念言：‘我今此身，著佛所與糞掃衣，自持己缽，乃至彌勒興世，令不朽壞，使彌勒弟子皆見我身?！敝螅煜伎烷_始登頂雞足山，他故意舍棄大道，屢次懸空在陡峻的石梯上，攀升一里半就看到兩面石崖向前突出，石崖從壑谷中拔地而起伸向云霄，從下面望去就好像是建立在空中的標(biāo)桿一樣，從上面望去又好像有一根線連接著山脊，像是瓊臺懸在中央，而雙闕并排依靠，在這后面就是橫亙的大山脊了。順著山脊登上雞足山的絕頂，徐霞客看到這里正在修建迦葉殿：“殿亭四周，筑城環(huán)之，復(fù)四面架樓為門：南曰云觀，指云南縣昔有彩云之異也；東曰日觀，則泰山日觀之義；北曰雪觀，指麗江府雪山也；西曰海觀，則蒼山、洱海所在也?！边@里是雞足山登眺視野最開闊的地方了。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天里，徐霞客遍游雞足山上的各個風(fēng)景名勝，考察地形地貌，抄錄碑刻，尋訪遺跡以及記載僧侶們的生活情態(tài)。雞足山之行又與徐霞客探尋長江正源，認(rèn)識長江上游的山脈走向息息相關(guān)。崇禎十二年（1639）正月，徐霞客接受麗江土司木增的邀請，于二十二日離開雞足山前往麗江進(jìn)行考察。

在麗江，徐霞客受到土司木增的盛情款待，逗留兩個月左右。之后，他繼續(xù)西行，行經(jīng)鶴慶、劍川州、大理，沿途游覽了鶴慶的青玄洞、龍?zhí)度?，考察了劍川的莽歇嶺、金華山。在大理，更是登鳥吊山、游清源洞，感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四月十三日，抵達(dá)騰越州。五月十九日，離開騰越州東返，此后六、七月份都在永昌。在這期間，他欣賞了楊柳瀑布，跟隨滄海和尚登覽了高黎貢山東坡的石城。后在八月初一返回雞足山的途中，徐霞客又追蹤考察了瀾滄江。這一路的游覽雖然所獲頗豐，但是徐霞客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在雞足山，徐霞客一邊醫(yī)治疾病，一邊收集資料、考察地形，為修《雞足志》作準(zhǔn)備。爾后，徐霞客本打算再游大理，但就在此時卻遭到了極大的打擊——仆人顧行的叛離。兩人在游歷當(dāng)中多次經(jīng)歷生死的考驗，早已超越主仆的關(guān)系，沒想到顧行在此時卻棄他而去，徐霞客悲痛萬分。此后，徐霞客的病情逐漸惡化。在木增的幫助之下，他于崇禎十三年（1640）六月回到家中，于崇禎十四年（1641）正月逝世。至此，徐霞客傳奇的一生畫上了句號。

中國古代雖然有不少著名的歷險家，如出使西域的張騫、去往印度取經(jīng)的玄奘、七下西洋的鄭和，但他們或奉帝命而出，或因宗教而游，都與徐霞客將游歷當(dāng)作事業(yè)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徐霞客游歷一生，以腳丈量祖國，凡奇必游，凡游必記，不愧為“千古奇人”！

注釋：

[1][2][4][6][7][8][9][10][11][12][13][14][15][16][25][26][31][32]（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70頁，第1213頁，第1213頁，第1253頁，第1191頁，第1191頁，第1191頁，第1259頁，第1237頁，第1191頁，第1191頁，第1258頁，第1254頁，第1192頁，第1193頁，第1194頁，第1194頁，第1189頁。

[3]浦?。?《中華游圣徐霞客》，鳳凰出版社1980年版，第5頁。

[5]劉國城：《徐霞客評傳》，東北林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版，第16頁。

[17][18][19][20][21][22][23][24][27][28][29][30][33]朱惠榮、李興和譯注：《徐霞客游記》第一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頁，第10頁，第29頁，第42頁，第56頁，第66頁，第108頁，第155—156頁，第222頁，第234頁，第252頁，第259頁，第689頁。

[34]朱惠榮、李興和譯注 ：《徐霞客游記》第二冊，中華書局 2015 年版，第943頁。

[35]（唐）樊綽撰，向達(dá)校注：《蠻書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8頁。

[36][38]朱惠榮、李興和譯注 ： 《徐霞客游記》第三冊，中華書局 2015 年版，第1791—1792 頁，第 2104 頁。

[37]（明）釋寶成編撰，王孺童點校：《釋氏源流》卷上，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