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一枯榮

◎劉汀

我十八歲非法結(jié)婚，之前的三年，幾乎每個夏天都是在草原上獨(dú)自度過的，四野無人，只有一千多只羊和難以具體統(tǒng)計的兔子、老鼠，以及偶爾出現(xiàn)的狼和狐貍相伴。

大多數(shù)夜里，我都是失眠狀態(tài)，好在草原上夜空清清朗朗，總是能看見滿天星星或一輪明月。我對它們早已失去欣賞的心情，只是那遙遙無際的深空容易讓人心墜落。許多年后，我從網(wǎng)上看到，說人之所以能站在地球上，而不是落到空中，是因為地球有引力；不但地球有引力，萬事萬物都有引力。我心里會產(chǎn)生小小的反駁：地球引力只對身體有用，人的靈魂還是會墜向不見底的夜空的。這我體驗過無數(shù)次。

夜空里有什么呢？看如今網(wǎng)上有關(guān)登月、空間站的科普視頻里的景象，感覺和我在草原上的墜入沒太大分別，甚至，我比他們走得還要遠(yuǎn)，還要自由。那時我在想，如果天上也有一雙眼睛往下看的話，一定會覺得草原是一面鏡子，天上一顆星，地下一根草，不多不少，一一對應(yīng)。

從第二年開始，我眼睛看向夜空，心里卻在想小芹，那個比我小一歲的未婚妻。這次出場回去，明年春天的時候，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翻了下身，木板床咯吱咯吱叫，過了一陣，世界重新安靜下來，我聽見兔子羅伯特在挖洞——所有的兔子我都叫羅伯特，這個名字來源于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外國黑白動畫片，名字不記得了，但里面的兔子卻始終印象深刻，羅伯特，“羅”發(fā)音很長，“伯”和“特”發(fā)音短促，大概是羅——伯特這樣，我因為學(xué)這種長短不一的發(fā)音，還差點(diǎn)把自己弄成結(jié)巴，被父親一記巴掌打了回來。自從我在這里安營扎寨，羅伯特就在惦記我那袋胡蘿卜和發(fā)芽的土豆。它并不缺吃的，現(xiàn)在是夏天，草地上有足夠多、種類足夠豐富的青草，樹上也有足夠飽滿的青橡子和其他果實，但是胡蘿卜和土豆清淡而獨(dú)特的氣息，與草原上原生的一切植物都不一樣，羅伯特敏銳的鼻子一下就聞到了，從此念念不忘。惦記這點(diǎn)吃食的不只是羅伯特，還有幾只肥碩的灰老鼠，它們幾乎和羅伯特一樣大，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還以為是羅伯特的變種親戚，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們尖嘴長須，是巨型老鼠。如果我的狗大黃還在就好了，我心想，它會把這些兔子、老鼠當(dāng)成胡蘿卜的，隨即胃里一陣泛酸，差點(diǎn)吐出來。

去年秋天，臨近回場前，草原上突降大雪，我來不及轉(zhuǎn)場和撤離，被困在山里半個月。糧食還充足，但是沒有油、肉、菜，我當(dāng)然可以從羊群里挑一只體弱多病的羊宰掉吃肉，可是我從不吃羊肉?？尚Π桑粋€放羊人竟然不吃羊肉。有的羊得病或者從山崖上掉下來摔死了，我就在月光下剝掉羊皮，把肉剔下來，撒上鹽，放在窩棚上風(fēng)干，再把白色的骨頭擺回一只羊的造型，白色的羊死了之后，依然是白色的。有時候砸東西，找不到順手的石頭，就扯一根羊棒骨當(dāng)錘子用，白色的羊就散落在草原里了。風(fēng)干肉曬在日頭下，會很快引來無數(shù)的蒼蠅，它們又把白色的卵產(chǎn)在上面，所以每天黃昏把羊攔回圍欄后，我都得把那些肉再用點(diǎn)燃的艾草清理一遍。幾天后，肉的水分蒸發(fā)掉，表皮風(fēng)干如塑料，回場的時候帶回家里。我父母喜歡吃風(fēng)干羊肉，后來，我媳婦和兒子也喜歡吃。但這么做其實挺危險的，一大片血淋淋的羊肉晾曬在窩棚頂上，腥味濃厚，有可能招來附近森林里的狼或者狐貍。

那一次雪后，我晾曬了一只凍死的兩歲羔羊，真的引來了兩只狼。它們看起來齒歲不大，眼神似乎也沒有傳說中那么兇狠，身體瘦弱，更像是兩條瘦狗。這不是我第一次見狼，但之前都是在鄉(xiāng)村游走的馬戲團(tuán)里，那些狼反而感覺更兇狠些，也可能是它們?yōu)榱嘶钪坏貌槐硌莸酶鼉春菪＠且话愣际羌w行動，這片草原再往北是森林，里面野物豐富，捕獵沒太大難度，所以它們不經(jīng)常到牧區(qū)里來。它們較少出現(xiàn)，還有一個原因，森林和草原的連接處，布滿了蒙古族獵人下的夾子?？磥磉@次森林里雪更大，捕食有了難度，它們踩著日漸堅硬的初雪，躲過了夾子，來到草原上。狼嗅到了羊肉味，但這種動物實在矯情得很，很少吃別人宰殺的牲畜的肉，它們更喜歡吃自己咬死的獵物?；蛘哒f，它們不信任別人準(zhǔn)備好的東西，甚至連擺在窩棚頂?shù)娜舛疾辉敢馔担@一點(diǎn)不像狐貍，狐貍什么都偷，有時連它們根本不吃的東西都要偷走，然后丟在半路上。

雪遲遲不化，這兩只狼畢竟還年輕，也就一歲多，經(jīng)驗和能力稍顯不足，好幾天沒有捕到獵物，餓得不輕。在這種情況下，它們不得已盯上了窩棚頂殘雪中的風(fēng)干羊肉，那之前不屑一顧的干巴巴的肉，現(xiàn)在讓兩只狼口水直流。當(dāng)然，它們肯定更想捉一只圍欄里活蹦亂跳的羊，但是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吃活羊困難重重——圍欄的鐵絲上綁著鐵蒺藜，圍欄下草窠里也有不少夾子，還有一只兇猛的大狗和我時刻抱著的一支土槍——它們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天，雪稍微化掉一層，青草被浸凍后開始發(fā)黃，我扛著那支從沒放過的土槍，把羊群趕到對面山的南坡，我知道那里日照充足，雪已經(jīng)化光，有一大片青草。

兩只狼趁這個機(jī)會偷襲了我的窩棚。

我中午回來取水時，發(fā)現(xiàn)整個棚頂都破了，風(fēng)干肉撒得到處都是，還有血跡。這血是狼血和狗血。上午，羊群很老實，只在那片青草地上轉(zhuǎn)悠，我偎在一個石頭窩窩里打盹兒。因為晚上失眠，我總是在白天放羊時睡覺，睡得不實，恍若夢境，但也足夠補(bǔ)充體力了。大黃——它叫大黃，但其實是一條黑狗，相當(dāng)兇猛，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得力的助手——叫著跑回窩棚。我并未在意，它以前也經(jīng)常如此，要么是聽見了什么動靜，要么是聞到了什么味道，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為羅伯特，一只兔子，許多個羅伯特慘死在它鋒利的牙齒之下，它已經(jīng)厭煩，經(jīng)常捉住它，又放掉。哪想到這次不是兔子，而是狼。

我沒有目睹大黃和兩只狼搏斗的激烈場景，我回去的時候，只看到兩只渾身是傷的狼，其中一只后腿被壓窩棚的大石頭砸斷了。我舉起土槍，猶豫著要不要打死它們，但是那只沒有斷腿的狼并未舍棄同伴逃走，它們一起用牙齒把那條腿咬斷了。我丟了幾條肉干，它們看了看，并沒有叼住，而是連走帶跳地離開了，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放下了槍。

大黃的臉、肚子、背部，都是傷口，皮毛外翻，血肉模糊。它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勉強(qiáng)睜著狗眼等我回來。我沖過去，抱住它的頭，它哼了一聲，閉上眼睛。我胳膊一沉，它的身體軟下來，死了。

我趕緊先回到南坡，把羊火速趕回圍欄，然后檢查了圍欄的情況，把一些不太牢固的地方加固了一下，又在周圍多裝了幾個夾子——夾子是蒙古族人拉西給我的，也是他教我怎么用的。我重新支起四處透風(fēng)的窩棚，把散落的風(fēng)干肉收集到一條尼龍袋子里，開始用短柄鐵鍬在不遠(yuǎn)處挖坑。我要把大黃埋了。

半個小時后，濕冷的黑土和昏黃的落日一起降下來，淹沒了大黃，也淹沒了整個草原。我點(diǎn)亮一支蠟燭，感到渾身發(fā)酸。除了早餐那點(diǎn)米粥，我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這時，我才想起檢查自己的存糧。本來這場雪之前，原計劃是要轉(zhuǎn)場到拉西家附近，然后逐步離開草原，趕著羊回到家里的，所以存糧本就不多。白天的一場激戰(zhàn)，讓那點(diǎn)米都灑落在草地上，幾乎沒法撿拾，我舉著蠟燭撿了半天，也只撿起連草帶泥半茶缸。用雪水淘洗了四五遍，還是很不干凈，只能將就著熬了一鍋粥。撿米的時候，還找到了幾塊干巴巴的餅子和奶豆腐，我也各掰了一塊，丟進(jìn)鍋里。那些食物在鍋里熬成了一種四不像，幸好還有鹽，撒上一點(diǎn)，喝起來像是在喝糨糊。

我這樣支撐了三天，來接我轉(zhuǎn)場的人還沒有到。他們可能不知道這里下雪了，也不知道我沒能在雪落之前離開山坳。我猜想，拉西這段時間應(yīng)該也不在家，要不他肯定會拎著一壺酒、一只雞騎著馬來找我的。半個月前，我托一個過路的采藥客給家里捎信，說了轉(zhuǎn)場的線路和日子。按說，他們收到口信，到指定日子發(fā)現(xiàn)我沒有轉(zhuǎn)場到預(yù)定地點(diǎn)，應(yīng)該找過來的。怎么會這么久都沒來人呢？我也可以自己趕著羊走，但那樣，這里的衣物、鍋碗瓢盆、風(fēng)干肉，還有我一整個夏天采集的草藥就都得丟掉。那可是至少十只羊的錢啊。

我太餓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吃羊肉。我不是天生不吃羊肉的，是跟小時候的一件事有關(guān)。七歲的一個冬天，我跟別人打賭，為了贏得一把木頭手槍而吃下一整塊冰。那是三九天，那坨冰有一個大水瓢那么大，我用小錘子一塊一塊敲下來，嘎吱嘎吱吃進(jìn)肚子里。我真的吃完了，我的肚子裝滿了冰塊，像裝著整個冬天。很快，我就疼得滿地打滾，手里還握著那支木頭手槍。父親把我送到村東頭的老中醫(yī)那里，老中醫(yī)讓人燒了溫開水。我喝了半暖瓶溫開水，稍微一動，就能聽見自己肚子里嘩啦嘩啦響，疼痛漸漸緩解。那天夜里，我撒了幾泡長長的發(fā)黃的尿，肚子不疼了，但是里面的寒氣卻難以清除，總覺得身體的中間都是涼的，母親把她和父親的圍脖全套在我肚子上，又挨著爐子烤，還是涼。這時，拉西來我家里，跟我父親說，羊板油是暖胃的東西，讓孩子多吃羊板油。我父親一邊咒罵我是敗家子，一邊還是殺掉了家里最肥的那只羊，把熱乎乎還帶著臟腥氣的羊板油撕下來，讓我沾著鹽巴吃。幾天里，我吃了一整只羊的板油，吃得喘氣都帶著油腥味。我那冰冷的胃竟然真的暖了過來，但是從那以后，我再也吃不下任何羊肉了。一吃進(jìn)肚子，會立刻嘔吐，嘔到吐墨綠的膽汁。

我被餓醒了。真是奇怪，常年的失眠竟然在這幾天時間好了不少，沒有吃的，每天晚上我只是喝點(diǎn)熱米湯，然后很快睡去。剛開始時，我還擔(dān)心那兩只狼或者它們的同伙回來，再偷羊甚至襲擊我，但是后來眼皮像座山，把我壓倒在簡易的木板床上。那種困極了就睡的感覺太幸福了。我抱著那支上了膛的土槍睡覺，但是槍膛里的火藥，因為裝藥的袋子也在前幾天的狼狗大戰(zhàn)中破裂，已經(jīng)返潮，能不能著火都是個問題。每天睡著前的最后一個念頭都是：狼要來了。

狼沒有來，來的只有饑餓。我已經(jīng)彈盡糧絕，恍惚之中，感覺到有什么在誘惑我，但卻說不清道不明。

終于，有一天夜里，那個答案把我從夢中驚醒。我?guī)缀跏钳偪竦貨_出窩棚，把大黃從土里挖了出來。因為溫度不高，加上埋的時候我給它包了一層塑料，大黃并沒有腐爛，也沒有被地下的蟲蟻啃噬。我把大黃的四條腿砍下來，還有剩下的所有調(diào)料——山花椒、山蔥、醬油、一大把鹽全都倒進(jìn)沸騰的鍋里。那四條狗腿，剛剝下時看上去是白的，清冷，我在旁邊的溪水里洗了很久，手骨頭都被水冰麻了。很快，它們從鍋里漂浮起來，顯出微微的紫色，盡管有調(diào)料壓制，還是發(fā)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是食物將壞未壞的臨界的那種味兒，當(dāng)然其中也摻雜著某種奇特的肉香。狗肉吃起來讓人流口水的同時也讓人隱隱反胃，好在這回我沒有吐出來。

這四條腿讓我又支撐了四天，第五天，就在我準(zhǔn)備拋下所有雜物趕著羊轉(zhuǎn)場時，父親和拉西找來了。他們開著一輛三輪車，突突突沖進(jìn)山坳，拉西舉著一個大喇叭，站在車斗里喊：嗨嗨嗨……

他們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

后來，父親告訴我，那個替我捎口信的采藥人死在了壩上，也就是從草原過渡到農(nóng)區(qū)的高高山梁。他被一群狼襲擊了，連同那匹馬。馬被狼分食了，他只是脖子上有狼牙咬出的血洞，身體沒有任何損傷。他采的藥材，已經(jīng)被雪化后的水帶到什么地方，幾年后，它們會重新扎根，在新的土地中再次長出來，被新的采藥人挖走，賣給藥販子。藥販子把黃芩、芍藥、玉竹、遠(yuǎn)志等等藥材，賣到遙遠(yuǎn)城市的制藥廠制成各種藥劑，然后又返回到鄉(xiāng)村和草原。

我的同齡人，有一些在讀初三，有的甚至已經(jīng)上高中了。那些沒有讀書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家里種田，只有我一個人成了羊倌。但是，我不能說自己是突然間成為羊倌的，這至少要追溯到十年前，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父親，內(nèi)蒙古北部偏遠(yuǎn)地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從他在遠(yuǎn)方紡織廠打工的小舅子那里獲得了啟示，突然賣掉家里后院的上百棵樹、母親僅有的兩件首飾和家里的全部存糧，然后一個人步行兩百里，到東烏珠穆沁旗的草原上買回八十只小尾寒羊。那時候，整個村里、鄉(xiāng)里，不管是半農(nóng)半牧區(qū)還是牧區(qū)，人們養(yǎng)的大都是綿羊或者山羊，綿羊用來產(chǎn)毛、賣肉，山羊主要用來產(chǎn)絨。父親的小舅子說，羊毛衫正在成為大城市商場里的高檔貨，羊絨衫比羊毛衫更高檔，羊要值錢了姐夫。父親叼著煙卷，煙霧熏得他眼睛瞇著，但他仍不愿用正在揮舞的手去拿煙，而是比畫著說，他要成為養(yǎng)羊?qū)I(yè)戶，將來，他的羊群會多達(dá)一千甚至兩千只。那時候，村人都以為他在說瘋話，除了大壩后面牧區(qū)的少數(shù)牧民，誰的羊也不可能上千只的。但是父親毫不動搖，那個夏天，他獨(dú)自一人趕著羊出場，也就是翻過那道天然的高大山梁，抵達(dá)牧區(qū)，在那里放牧到秋天，這被稱作出場。他是第一個出場的人，因為他是第一個跟牧區(qū)的蒙古族人達(dá)成協(xié)議的人：蒙古族人拉西同意他夏天在他們的草場放牧，父親支付錢或者一些他們急需的物品。在那之后幾年里，村里鄉(xiāng)里的羊群陸陸續(xù)續(xù)都在夏天出場了。因為養(yǎng)羊的人越來越多，羊也越來越多，村里的山野根本喂不飽它們，那些羊已經(jīng)把山上的山杏樹啃光了，尤其是山羊，它們不僅吃草，還把草根也啃出來吃掉，時間一久，山坡就變得像得了牛皮癬，一片一片光禿禿的。

就在我家的羊繁衍到五百只的時候，出了一件事。那是一個秋天，我從鎮(zhèn)子上的初中逃學(xué)回來，看見院子里到處都是羊，大的小的，一只只膘肥體壯。我知道是父親從草原上回場了。他吃飽喝足，正躺在炕上昏睡；母親則在洗他帶回來的臟衣服臟被子，兩只手都洗白了，指甲附近的倒刺像膠皮一樣，一掐就斷，她扯倒刺時手指出了點(diǎn)血，浸染在臉盆里的衣服上，那些皺巴巴的衣服仿佛又活了過來。

我逃學(xué)回來，本意是想再去偷母親鎖在柜子里的錢，好回到鎮(zhèn)子上的游戲廳去打游戲。那時候我迷戀一種叫大富翁的游戲，把所有的生活費(fèi)都花在了游戲廳，幸好學(xué)校食堂吃飯是用開學(xué)時帶的糧食換的糧票，我還不至于因此餓死。我之所以喜歡游戲，主要是因為喜歡在里面掌握自己命運(yùn)的感覺。我也喜歡玩《拳皇》，現(xiàn)實生活里，我身材瘦小，還有點(diǎn)雞胸，打架總是吃虧，但是在游戲里我能當(dāng)強(qiáng)者，幾乎能打敗所有比我高大的對手。我享受那種暴力和成就感。

我不是第一次偷母親的錢了，我猜想，她知道我在偷錢，只不過故意不說。我很少在她面前出現(xiàn)，她也說不著我；如果是父親在家的日子，她更不敢說，因為她一說，父親就會暴怒，用放羊的鞭子打我，也打她、罵她。她并不是害怕挨打，而是害怕口無遮攔的父親罵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哥哥、弟弟，父親的嘴像個羊糞坑，又或許他獨(dú)自跟羊群待久了，神經(jīng)錯亂，罵起來不管不顧，會把母親的全家人包括牲口都罵一遍，不管男女，不分種類。母親不想承受這種屈辱，所以對我的很多不堪表現(xiàn)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眼不見為凈。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對母親動了惻隱之心，也對父親動了殺心。但我知道，要?dú)⒌暨@個男人可不容易。他如此高大健壯，而我這樣瘦小猥瑣，是的，這也是他對我和母親不滿的原因之一，他一直懷疑我不是他的兒子。但現(xiàn)實是，我的眉眼長得跟他酷似，甚至連左眼角的一顆痣都是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不止一號。我像是他羊群里那高大的母羊生出的猥瑣的羔子，只配得到他的咒罵和鄙夷，偏偏我又天生頑劣，佝僂的身體里裝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我殺不了他，只能用各種闖禍來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

那些羊經(jīng)過幾百里的長途跋涉，已經(jīng)疲憊不堪，終于回到它們離開了幾個月的院子，在最初的慌亂之后，顯出了難得的安靜，都或趴或站，慢慢咀嚼著母親撒下的青草，只偶爾發(fā)出幾聲輕輕地叫喚。這一天，我不但看見了滿院子的羊，還在街上看見了收羊的羊販子。羊販子開著一輛大卡車，車廂圍著兩層羊欄，欄桿是鋼筋焊成的，一輛車能裝一百多只羊。每年秋天，各村的羊群從草原上回到村里的同時，這些卡車的汽笛就會在村口響起，人們便知道，這一年第一茬羊販子來了。羊販子通常是南方口音——世界上只有兩種口音，和我們口音不一樣的口音，都是南方口音。有的人家秋草儲備不足，或者急用錢，便會趁著這時羊比較肥壯，賣掉一部分。

我有了新的想法，我的行動有時候比想法來得還快。我把一只兩歲牙的羊，用一把青菜逗引著，從院門悄悄牽到大街上，一直牽到那輛車前，賣給了南方口音的羊販子。那個跟我個頭差不多，但是體重至少是我兩倍的羊販子目露驚訝。他們已經(jīng)裝了一車羊，準(zhǔn)備離開了。他肯定知道這只羊是我偷出來的，可是對他來說無所謂，于是，他給了我一百塊錢，和另一個大個子把那只羊抱到車廂里，塞在挨挨擠擠、不停叫著的羊群中。

汽車屁股噴出一股煙，離開了村子，那些羊連叫都沒叫一聲。

我?guī)е话賶K錢，直接回了鎮(zhèn)上，然后在游戲廳里待了差不多一周，直到賣羊的錢全部花光。這時到了每兩周回一趟家拿干糧和換洗衣物的日子，我不能不回去。我不回去，父親就會找過來，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給我?guī)装驼啤?/p>

一天后，我就被父親吊在了樹上。他從鎮(zhèn)子上的屠宰場知道了那只羊是我賣掉的。羊販子本來要拉著羊去南方，到了林東鎮(zhèn)后，有幾只羊發(fā)病死了，為了防止是傳染病，去找防疫站做檢查，然后發(fā)現(xiàn)這只死羊的血液里有高濃度布氏桿菌，這種菌不僅傳染羊，還能傳染給人。防疫站按規(guī)定阻止這批羊運(yùn)走，羊販子只能拉到附近的屠宰場去宰殺。宰羊人在剝羊皮的時候，看到了我賣掉的那只羊——我家的所有羊身上，都烙著一個記號“S”，因為我們姓孫。每年春天，羊毛剪掉之后半個月，新毛長出來不久，父親就會用杏樹根點(diǎn)著爐子，把一個“S”形的烙鐵伸進(jìn)去燒紅，給每只羊的背部烙上“S”印。有一次，我去幫忙摁住那些羊，但是力氣不夠，羊跳了一下，烙鐵蹭在我手背上，我也有了一個烙印，是不規(guī)則形狀，如果非要說像什么，可能是個K或者X。

宰羊人看見了這只羊，感到奇怪。他跟父親相熟，他知道父親的羊從來不賣。他在疑惑中把那只羊宰掉，然后拎著羊皮去問羊販子這只羊的來歷，羊販子心情糟糕，正在酒館里喝悶酒，說是一個孩子賣給他的。在我回去的前一天，宰羊人騎著摩托車到我家里，把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瞬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腕疼得要命，我感覺它們就要斷掉了。牛皮繩勒著骨頭，像一把鈍刀在砍磨，一下一下，疼往骨節(jié)里鉆。我早已經(jīng)向父親招供、投降，哭著求他放過我，說自己再也不敢了。但是父親不為所動，他早已在我十幾年的成長過程里聽了太多承諾，而我一次也沒有真正遵守過，這一次，他幾乎有了直接打死我的決心。在他腦海中的算盤里，那時的我并不如一只羊重要。

父親打累了，拎了一瓶白酒，坐在樹下就著一塊風(fēng)干羊肉喝。我看見那瓶白酒，心里恨死了那個告密的宰羊人，這瓶酒也是他拿來的。等父親喝醉了，母親趕緊把我放下來。我跟母親說：我要?dú)⒘怂?/p>

他是你爹，母親說，你也太胡鬧了，你不知道那些羊是他的命？

哼，下次我一下賣十只。

父親的暴行會短暫讓我屈服，但絕不會讓我就此改了性情，我后來，又在不同時期把家里的一條狗（大黃的母親）、五只雞和一整棵樹的梨子賣掉過，但是我不敢再打羊的主意了。這幾次，父親沒有再把我吊起來打，一是我已經(jīng)逐漸長大，他很難再輕易捉住我，二是隨著羊群的壯大，他自己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人越來越瘦，臉色發(fā)黃，去醫(yī)院檢查，只說是肝有問題，但具體什么問題，又說不準(zhǔn)。他后來便不再去醫(yī)院，他聽說了，如果去大城市檢查、治療，至少要幾十只羊的錢。三年后，他的羊群終于達(dá)到了一千只，比他預(yù)計的提前了一年，而他的身體也廢掉了。在勤苦這一點(diǎn)上，我還是很佩服父親的，那些羊不但是他的命，也幾乎耗盡了他的命。

這時候，他仿佛忽然想起來，我是他兒子，我出生的責(zé)任就是給他續(xù)命。

于是，我在初二結(jié)束那個夏天徹底從學(xué)校退學(xué)，接替父親成了羊倌。我能接受這件事，主要是因為對上學(xué)的厭煩，我更幻想著到了草原上之后，就能徹底自由了，沒有任何人能再管我。父親的盤算不只是讓我當(dāng)接班人這么簡單，他還想著，把我放到草原上去，孤零零地生活幾個月，能磨掉我天性中的躁動不安，從而變成一個沉穩(wěn)的人。就在同一個時刻，他也開始為十五歲的我物色妻子，他期待一個女人和一群羊能聯(lián)合起來管住我。在他看來，如果不能盡快控制我的性體，我一定會走上犯罪的道路，最終只能是進(jìn)監(jiān)獄或慘死街頭。我得承認(rèn)，父親的擔(dān)心不是空穴來風(fēng)。到了這個年紀(jì)，我對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認(rèn)識：沖動、莽撞，無所顧忌，做事不計后果。比如，過年時把一枚蘸了水的二踢腳塞進(jìn)灶膛，半夜，所有人熟睡的時候，炕洞里一聲巨響，屋頂?shù)臒焽枭厦俺鲆还汕酂?，父母被嚇得半天回不過神。再比如，我忽悠一起玩的所有孩子說，三九天里的鐵管是甜的，比糖還甜，他們都把舌頭湊了上去，然后全都粘在上面。最后，是兩個家長在鐵管兩頭點(diǎn)火烤，才讓那群孩子縮回了他們的舌頭。那些腫脹的舌頭，要等半個月之后才褪去粉紅色，才能正常吃東西。因為這些事，我的屁股已經(jīng)被父親打出了繭子。每次打完，母親問我，疼不疼？知道疼干嗎還要闖禍呢？我說不疼，就是麻。一半是因為嘴硬，另一半是真實感受，父親用手打我屁股，疼到極致就是麻了。但是后來，當(dāng)父親開始經(jīng)營這群羊的時候，他不再用手打，而是用鞭子抽，我真正感覺到疼了。那種疼不再是麻疼，而是熱疼，像烙鐵烙在屁股上一樣。

現(xiàn)在，我接過了那根鞭子。鞭桿是用河柳木陰干后做成的，既結(jié)實又有韌勁，甩出去時有一個彎曲的角度，但絕對不會顯得過于柔軟；鞭梢是用小牛犢的嫩皮子剖成細(xì)絲編織的，有兩米長，像條細(xì)細(xì)的辮子，梢頭處打了一個小結(jié)，結(jié)上綁著一根紅帶子，然后是更細(xì)的梢尖。父親的鞭子從來不會抽在心愛的羊身上，他只需輕輕揮動，鞭梢就能在空氣中炸響，那些羊便知道了該走還是該停?？梢哉f，他只用鞭哨聲就統(tǒng)治了一大群羊。

第一天出山，父親背著手走在羊群前面，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背駝了，整個人像一把鐮刀。羊群乖乖地跟著他，現(xiàn)在，他甚至不用鞭哨，僅僅是用或輕或重的咳嗽就能讓這群羊乖乖的。我拎著那桿鞭子走在后面，一路上，我都在揮動鞭子，試圖抽出跟父親一樣響的鞭哨，但很少成功。偶爾，我抽出了一聲鞭哨，那群羊會微微騷動一下，又很快恢復(fù)正常的吃草、行走，它們似乎能判斷出聲音中的虛弱和無知。父親一直沒回頭，除了有一次，我的鞭子無意中抽中了一只羊，它咩咩叫起來，他才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幻想著自己的鞭子抽在父親的屁股上的感覺。他會像我一樣疼得滿地打滾嗎？他會哀求告饒嗎？我想，他的屁股可能都受不了一鞭子，我知道，我見過。就是前一段時間，他打算解甲歸田的幾個月前，他犯了腰椎病，躺在炕上動不了，我跟母親給他換衣服時，看見了他那兩瓣屁股，又黑又瘦，像兩坨曬干的牛糞，一鞭子就能讓它皮開肉綻吧？

我唯一感到過膽怯的場合，就是在開始放羊第二年的那次相親。

小芹家所在的村子，離我們村子不到十里地，走山路只要半個小時。我和父親拎著幾瓶白酒、幾盒糕點(diǎn)，還有兩條羊腿——不是殺的，是一只羊在灰堆里吃了鐵蒺藜，刺破肚腸死掉了——去小芹家見面。介紹人就是當(dāng)年告密的那個宰羊人，他之所以如此熱衷于給十六歲的我介紹對象，是因為他欠了父親五百塊錢，不想償還或者無力償還，便想把他叔伯哥哥家的女兒介紹給我，促成好事，好趁機(jī)免了這筆債。小芹比我小半歲，也馬上十六了，剛從鎮(zhèn)子上的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一心想著跟一個相好的男同學(xué)去外地打工。她父親，也就是我后來的老丈人賀瘸子為了阻止這件事，同意了宰羊人的提議，答應(yīng)跟父親見面。

見面現(xiàn)場尷尬而慌亂，主要是因為小芹反對這門親事，她甚至直接大聲對坐在炕上的我父親、她父親、介紹人還有坐在地凳上的我說：我才不會嫁給一個放羊的，死也不會，我要去城里打工。我的膽怯源于她叫喊的時候，身上的兩個乳房劇烈地晃動，讓十六歲的我口干舌燥。那時候，幾乎所有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有人掙了大錢回來，挨家挨戶發(fā)煙發(fā)糖，也有人拖著殘了的身體回來，硅肺病什么的，還有人直接死在了外面。我本來對這個相親也是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只不過那時的身體的確開始旺盛地分泌荷爾蒙（這個詞當(dāng)然是后來有了智能手機(jī)，刷公眾號、刷視頻才學(xué)會的），開始不由自主地關(guān)注異性、渴望女人。小芹身體的豐碩和性格的潑辣吸引了我，一想到如果將來我們結(jié)婚，我倆如此激烈地對罵、撕扯的場景就會興奮，在我心里，這樣的女人才是女人，像一條大狼狗，而不是母親那樣整天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羊羔。

形勢顯而易見，她沒看上我，甚至根本都沒看我一眼，而我看上了她。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親和她父親相互看上了。我父親是附近聞名的養(yǎng)羊大戶，她父親則是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得著的羊絨販子，兩個人從前互相聽說過，但一直沒有什么業(yè)務(wù)上的往來。父親的羊絨都是賣給另外一個販子的。現(xiàn)在，他們彼此吸引，感覺到兩家的聯(lián)姻會給彼此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自然覺得這是天作之合。

一個月之后一個日歷上號稱黃道吉日的日子，我和小芹訂婚了。小芹從堅決反對到同意訂婚，是因為那個要帶她去廣州上海大城市的男同學(xué)不告而別，不但不告而別，還是跟隔壁班的女同學(xué)一起不告而別的，她為此喝過一次農(nóng)藥，幸好被及時送到衛(wèi)生院去洗胃，保住了性命。這次經(jīng)歷讓小芹一夜之間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虛偽和脆弱，開始認(rèn)同自己的命運(yùn)。這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賀瘸子覺得虧欠了我們家，因此都沒有提彩禮的事。但是我父親依然在訂婚那天趕著二十只高大的羊，大聲吆喝著穿街過巷去他家里，給足了他面子。后來，那些羊又被趕回我家的羊群，因為他們家根本沒能力養(yǎng)，他們也不會養(yǎng)。兩位父親達(dá)成的協(xié)議是，這二十只羊寄養(yǎng)在我家，如果他家需要，就拉走一只或殺或賣，但是二十只羊生下的小羊則屬于我們。

從訂婚那天起，我就想跟小芹睡覺。在鎮(zhèn)子上的錄像廳里，我早就知道了男女之間那點(diǎn)事，還有，別忘了我家有那么多只羊，每年的八月到十一月，我都能看見那些健壯的公羊伏在母羊的屁股后面。我控制不住這種想法，又竭力不表現(xiàn)出來。我去給賀瘸子拜年，小芹在廚房氣鼓鼓地?fù){面條。在我們那兒，新媳婦在婆家做的第一頓飯就是搟面條，面條搟得好壞，決定了你在婦女們心里的評價是勤快還是懶。小芹不會做飯，為了將來不被人說好吃懶做，不得不現(xiàn)學(xué)搟面條。水放多了，面和得黏糊糊的，她手上臉上都是，弄得這條小狼狗簡直要哭出來。我伸手去擦她臉上的面，她隨手就給我一巴掌，我的臉上也沾了面，外人看上去，倒像是我們親了一口。我又故意往她身上蹭，她豐腴的屁股像兩團(tuán)發(fā)好的面，軟騰騰的，而我的瘦屁股卻像硬邦邦的死面饅頭。她真的嚶嚶地哭起來，我嚇一跳，剛想哄，聽見她又說：讓我嫁給你，你得給我打一對銀鐲子。

我給你打金鐲子。我說著，順勢摟住她的腰。小芹說，在打好金鐲子之前，只能摸到腰這里，你敢亂動，我就把手給你剁了。

我只能用別的方法來熄滅身體里的火焰。我所能做的，就是跑到牌桌上去賭錢，用輸贏的刺激來麻醉自己。但是，賭錢并不能真正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延緩它，夜深人靜我獨(dú)自躺在西廂房的炕上，身體依然會突然泛起沖動。我在想，隔了幾米的東廂房里，父親和母親會不會正在做這事？那時候的父親，是如往常一樣暴躁，還是會變得和順溫柔？

然后，我在寂靜的夜里，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時的一個場景。

那是我第一次長時間進(jìn)入草原，羊群趕到預(yù)定的草場后，扎好窩棚，安頓下來。父親陪了我一個星期，告知我種種獨(dú)自放牧的經(jīng)驗和禁忌，留下來那匹馬，要自己步行回家了。我讓他把馬騎回去吧，我還不太會騎馬，再說家里種莊稼也要用。一整個出場期間都不離開這個山谷，我腿腳好，還有大黃在，用不著騎馬。父親想想也是，便跨上馬背，嘚嘚嘚，奔著遠(yuǎn)處的大壩而去。翻過那道大壩，再走八十里，就是我們村了。

那年，離我們羊場五六里的另一處山坳里，是鄰村的羊群，羊倌是一個五十歲的老光棍兒，但是他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其他光棍兒那樣干癟，整個人紅潤潤的，好像有一個婆娘把他照顧得特別好。可是他沒有啊，我去過他家，只有兩間小黑屋，被子里的棉絮都硬成了一個一個棉花球。他用鐵鍋撈米飯，做一頓吃兩頓，第一頓吃飯，粘在鍋上的不動，下一頓往灶膛里燒幾根木柴，吃鍋巴。他唯一的毛病是偶爾關(guān)節(jié)痛，后來才知道那是痛風(fēng)。

他姓郭，一只眼睛有點(diǎn)斜，但目光炯炯；說話有點(diǎn)結(jié)巴，但聲音干脆。我們在村附近的山上放牧?xí)r，也會經(jīng)常在河邊碰見。

父親告訴我，如果有什么事搞不定，就去找老郭，比找蒙古族人拉西好使，拉西的漢語說得不夠溜，我又不會蒙古話，交流困難；再就是拉西經(jīng)常喝醉，容易誤事。父親和老郭多年來搭伴出場，一直都互相照應(yīng)。前兩個月里，我跟老郭沒怎么碰面，只是經(jīng)常在山坡上看到對方的羊群。老郭有時候會唱曲子，和其他結(jié)巴一樣，他唱曲子的時候一點(diǎn)都不結(jié)巴。我聽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不像是歌，也不像是數(shù)來寶。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從遠(yuǎn)處飄過來，我偶爾應(yīng)和一聲。這時候，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抽鞭哨，便來一串響亮的鞭哨。

這是個奇怪的年份，南方在發(fā)大水，北方也陰雨連綿。更奇怪的是，這一年的母羊仿佛受了什么詛咒，提前懷孕生羊羔了。通常，它們會在深秋到初冬左右懷孕，然后在臘月產(chǎn)下羔崽，第二年春天青草綠起的時候，小羊已經(jīng)能跟著羊群上山了。但是這一年，才農(nóng)歷七月末，我就發(fā)現(xiàn)那些母羊一只接一只地鼓起了肚子。我步行去找老郭，發(fā)現(xiàn)他的羊也是如此。老郭憂心忡忡，說這是他幾十年沒有遇到的怪事。我問他怎么辦，他說，還能……怎……么辦，它們……生，生，咱們就……就養(yǎng)唄。他憂心的是作為羊倌，有責(zé)任保證主家的羊羔盡量活下來，如果死掉太多，放羊錢就會被扣沒。

一個多月后，陸續(xù)有大羊生產(chǎn)，那些已經(jīng)生過一次兩次的大羊，基本都很順利。難的是第一次生產(chǎn)的兩歲小羊，如果肚子里的羊羔位置不正或者胎體過大，很容易難產(chǎn)。我去找老郭，讓他現(xiàn)場給我演示一下如何接生羊羔，但是老郭那天痛風(fēng)犯了，十分不耐煩。我已經(jīng)看到了，他羊群里有幾只母羊躺臥在草地上，緩慢地呻吟著，那是生產(chǎn)的狀態(tài)。老郭不讓我接近那些羊，只是用嘴說、用手比畫該怎么辦。我聽得稀里糊涂，心里想，老郭好像也沒比我多懂多少。

我決定一切靠自己，畢竟，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在家里，父親母親給羊接生的場景，我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憶起來。那幾天夜里，曠野中充斥著聲嘶力竭的羊叫聲，我的手幾乎始終是黏稠滑膩的，接生完一只又一只，從那些新生命嘴里摳出一攤攤黏液，好讓它們也叫出來。羊羔能叫了，就會不停地叫，除了吃奶的時刻。奇怪的是，那叫聲竟沒有讓我如往常一樣煩躁，而是變得異常平靜?？赡苁且驗楠?dú)自在草原上太久，享受的靜默無聲也太久，忽然有了這喧鬧，會感到整個世界都被填滿了，那種孤獨(dú)感也被短暫地遮蔽掉了。

我?guī)缀跏菬o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給羊接生、剪臍帶，還漸漸地摸索出，如何判斷羊羔在大羊肚子中的姿勢和位置，用笨拙的手法把它們的身體倒轉(zhuǎn)過來，好讓后蹄先出產(chǎn)道，這樣我便能拎著后蹄把羊羔拽出來。這中間充滿怪異的血味、腥味，但是昏黃的手電讓一切色彩都變得模糊、晃動，我感覺不到恐怖，也感覺不到惡心，整個草原仿佛都在一個巨大的產(chǎn)道里向外滑動。我甚至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也許天生就是一個好牧羊人。

問題出在一個夕陽把云燒黑了的黃昏。有一只大羊，懷了雙胞胎，而且都體形巨大，我費(fèi)了好大力氣也沒能讓它生產(chǎn)。那只羊已經(jīng)開始倒氣——進(jìn)氣少出氣多，眼看著就要因難產(chǎn)而死，這可是一尸三命。如果父親知道一下子死了三只羊，他能用砍刀把我剁成三段，燉在鍋里煮熟下酒的。

我不得已去找老郭求救。

我卷了一根旱煙，邊抽邊往他的窩棚那里走。哪天開始抽煙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父親臨走前，掏出一口袋旱煙葉和一卷卷煙紙說：收好了，會用到的?？赡苁窃谝粋€失眠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撕下一條卷煙紙，卷上煙葉，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用舌頭把紙的邊緣浸濕，好讓它粘在另一邊上。我點(diǎn)著了煙，吸了一口，直接吐了出來。唉，我其實不會抽煙，我只是讓那些煙霧在嘴里待一秒鐘，然后吐出去，俗稱過堂煙。這沒什么，總有一天我能學(xué)會把它們吸進(jìn)肺里，然后用鼻孔噴出來的，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間的骨節(jié)，也會被煙熏得黑黃。

老郭的窩棚里沒有人，一只小羊羔在草堆里咩咩叫著。接著，我聽見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山坳有大羊的叫聲和老郭的喊聲，便循聲往那里去。我猜想老郭在那里給羊接生。

等我繞過一塊石頭，卻看見了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畫面：老郭正在那里自慰（這詞也是后來學(xué)到的，當(dāng)時，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命名這種行為），他肆無忌憚地叫喊著，仿佛在承受快樂的鞭刑，而他旁邊是一只大羊，正在咀嚼一大捆新鮮的苜蓿草。老郭干號一聲，頹然地從半蹲的姿勢跪下來，剛好跪在那只母羊的后腿旁。我正要離開，又看見老郭突然彎下腰，把頭伸進(jìn)了大羊的腹部，似乎在吮吸著羊奶。那只羊一天前剛剛生產(chǎn)，有兩個鼓脹的乳房，它的羔子根本吃不完。現(xiàn)在，不是羊羔，而是老郭跪在那里吃奶，他的嘴角四溢著乳黃色的奶汁，吮吸得嘖嘖有聲。老郭吃飽了，直接躺倒在草地上，褲子都沒有提，他下身的那個東西黑黑軟軟，像一截羊腸子。

我呆立半天，然后悄悄離開了。

月亮升起來，草原比剛才清亮許多，這時候，山有山的影子，樹有樹的影子，我的影子又輕又淡，跟著我的腳步在草尖上浮動，像一陣風(fēng)。

等我回去，發(fā)現(xiàn)那只羊自己把兩只羊羔生下來了，一黑一白。這時候，我忽然渾身虛脫，連頭發(fā)都出了一層汗，像洗了一個冷水澡。但是我看到，那兩只羊羔的臍帶還沒有自己掙斷，我趕緊用剪刀去剪，接著便看見了它的產(chǎn)道，因為生了兩只大羊羔，那里已經(jīng)有一部分翻出體外，粉紅色的肉像一個粉紅色的旋渦。這種地方，我不知道看見多少次了，可是這回不一樣，這回它和老郭的身影糾纏在了一起，還有那白色的羊乳、黑色的“羊腸”，共同混合成一種奇怪的黏稠的色彩。

我一陣惡心，跑回了窩棚。

我找到出場時帶來的小燒酒，咕咚咕咚一氣喝了半瓶，然后醉眼蒙眬中看見一團(tuán)影子從山坡上飄過來，像一枚羽毛漂在黑色的水泡子里。

老郭走進(jìn)窩棚，說：你……找我？

沒……沒有，我說。

我看見……煙、煙頭了，他說。他看見了煙頭，也就是說，他知道了我看見了什么。但是老郭并未表現(xiàn)出窘迫或者不安，他又點(diǎn)燃一根旱煙，說：是不是羊羊……難產(chǎn)？

我就勢說，對，一個雙胎的，不過后來它竟然自己生下來了，一黑一白，你說怪不怪？

老郭說哦，你不知道的事兒……多著呢。然后伸手指指我手里的酒瓶說，還有多、多少酒？明天晚上都帶過……來，咱倆喝喝喝點(diǎn)，我有……好菜。

我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個夜晚，雖然因為喝酒而迷迷糊糊，卻如以往一樣沒怎么睡著，我在想，老郭會不會殺了我？在草原上殺一個人，然后把尸體丟在森林里，很快就會被野獸吃得渣都不剩。但是我又不能逃走，怎么辦呢？這么想著想著，陽光就從窩棚縫隙進(jìn)來了。

第二天白天，我吆喝著羊群不向老郭那個山谷靠近。正午的時候，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站在山梁上，歌聲輕輕重重飄過來，這次我聽清了，他唱的是《好漢歌》：

大河向東流啊

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

說走咱就走啊

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他聲音洪亮，唱得不比歌星差，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突然一下輕松起來，昨晚的焦慮一掃而空，我大聲地配合著他：

（嘿嘿參北斗啊）

（生死之交一碗酒?。?/p>

（嘿嘿全都有?。?/p>

歌聲結(jié)束，我們各抽響一聲明亮的鞭哨，羊群迅速向兩個羊場移動。

那天夜里，我們在老郭的窩棚里喝酒，下酒菜是一些野蕨菜、野蘑菇和野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盤炒羊小腸。

看著那盤羊小腸，我有點(diǎn)反胃。我本來就不吃羊肉，現(xiàn)在更不敢吃了。

小腸吃起來脆脆的，老郭嚼得咯吱咯吱響。他不斷地勸說我嘗嘗：沒有一點(diǎn)……羊的味道，你……試試。

他舉著杯子，盯著我，我實在無法拒絕，只好夾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

我的確沒有吃到羊的膻味，但是我一樣不喜歡這種東西，就問他：沒有死羊，哪來的羊小腸？

管那么多干、干什么，吃你的得了。老郭鬼笑著說。

我只好又吃了一塊，胃里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我不敢再吃，連忙舉起茶缸說，喝酒喝酒。

直到那年回場的路上，我抱著一只剛出生兩天的羊羔，看見它肚皮上一小截干黑的草葉一樣的東西，才忽然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老郭從羊羔和母羊身上剪下的一截又一截多余的臍帶！

這場回憶籠罩了我肉體的激情和沖動，它變得不那么生猛沖動，那些上腦的精蟲漸漸回到了它們的巢穴，整個人都開始溫和起來。我去鎮(zhèn)子上買了紫色的圍巾和一盒巧克力，然后騎著摩托車給小芹送去。她沒有拒絕。我告訴她，金鐲子正在打，養(yǎng)好你的腕子，別到時候戴不動。她咯咯笑起來，舉起手說，多大的金鐲子我都敢戴。

我倆關(guān)系漸漸升溫，有一次我送她回去，半路上繞進(jìn)路邊的玉米地里，我們親了嘴，甚至脫掉了衣服，但最終我沒有進(jìn)行最后一步。她似乎有些失望，卻說出相反的話：嗯，你這個人還挺尊重人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我沒有繼續(xù)，是因為在最后一刻發(fā)現(xiàn)褲襠里的東西軟得像一截羊腸子，令人惡心反胃，之前那火山一樣不可遏制的沖動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在心里暗暗咒罵老郭，嘴上跟小芹說：我媽說了，要等到洞房花燭夜。

那時候，老郭因為痛風(fēng)嚴(yán)重，無力再放羊了。他去城里做手術(shù)，醫(yī)生從他的腳上、膝蓋割除好幾斤痛風(fēng)石，后來，他的錢花完了，那些石頭卻仍未停止生長，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回來。他被送進(jìn)了旗里的養(yǎng)老院，我曾想過去看看他，但又怕他突然跟我聊起那天的事，就沒有去。后來聽說，有一天，因為一口痰卡在嗓子里，老郭憋死了。

那種沖動再次涌現(xiàn)，是在我非法結(jié)婚前半年，但不是對小芹的，而是對另一個女人的。這個女人是蒙古族人拉西的老婆薩日朗。薩日朗可算不上是漂亮女人，高大健壯，顴骨聳立讓眼珠像是陷在腦袋里，面孔紅彤彤，看起來有點(diǎn)像男人；只是她的眼睛大，目光是溫柔的，溫柔到跟她高大的身軀互相矛盾，這矛盾卻又因此成了她的魅力。不僅如此，她對待那些牲畜，尤其是幼小的牛犢、羊羔、馬駒，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和善。當(dāng)然了，她沒有自己的孩子，拉西說，薩日朗的肚子是一塊不長草的荒漠，任憑你怎么撒種澆水，都只能長出沙子。我有次問，難道不是你不行嗎？拉西哼了一聲，端起奶茶碗，一口喝干，說：我可是有兒子的人。嗯，那就說明，因為薩日朗不育，拉西跟其他女人生了個兒子。但是父親說，拉西從來沒說過草原上哪個青年是他兒子。也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根本沒有兒子，為了裝樣子和好面子故意這么說的。但我覺得他的確有，因為他說起兒子時的表情充滿了自得和滿足，還有就是聽到這句話時薩日朗的神態(tài)，是一種帶著悲傷的落寞。

于是，薩日朗把她全部的愛給了牲畜，她割草、打水，照顧它們，好像她除了不是自己孩子的母親，是所有生靈的母親。但是同時，她又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優(yōu)秀屠宰手。蒙古族人殺羊，常常采取掏心法，就是在羊的胸膛割一刀，手伸進(jìn)去，一把扯斷心臟，讓羊既能迅速死亡，又能讓剛才還流動的血留在肉里，這樣的羊肉吃起來最有味道。薩日朗的刀子扎得最準(zhǔn)，羊心也掏得最快，那些羊連叫都沒叫一聲，就去了天國。她殺的羊，有一半都是她接生、養(yǎng)大的，甚至還在大羊奶不夠的時候，嘴對嘴給它們喂過豆面、米糊什么的。

我有次問她，舅媽，你自己養(yǎng)大的羊，殺起來不心疼嗎？也不知為何，父親讓我喊拉西舅舅，喊薩日朗舅媽。其實，她只比我大八歲?？赡芩麄兏夷赣H那邊沾著點(diǎn)親戚吧，有也是十萬八千里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姻親了。

薩日朗說，它們生下來就是要被殺的，死在我手里，不是最好的嗎？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父親打我的時候，為什么一點(diǎn)都不猶豫。

秋天，剛出場不久，我去給拉西家送羊驅(qū)蟲的藥和一桶五十斤的散白酒。拉西去蘇木辦事了，薩日朗給我煮了奶茶，她知道我不吃羊肉，便殺了一只自己養(yǎng)的雞，和粉面的黃土豆燉了一鍋。她還弄了一缸子自己釀的馬奶酒給我喝，不讓我喝我自己帶的酒，說拉西愛喝糧食酒，你來草原了，就喝草原上的酒。我說不喝了。她說，我知道的，你馬上要結(jié)婚了，成家的人，男子漢了，咋能不會喝酒？我說，羊群還在山上呀，我晚上得攔回去。薩日朗說，我們家的草場，只在這個山坳里，你們的羊又在最里面，羊什么時候跑出去過？天黑了它們自己就會回去的。這些年狼也不從林子里出來了，怕什么。

我覺得她說得對，就喝了馬奶酒。兩碗下去，我渾身燥熱，便脫掉了外衣，只穿一件條背心，一只手拎著雞腿啃。薩日朗坐在我對面，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我記得，這是我媽在鎮(zhèn)子上買的，我出場的時候帶給她的。她身體壯碩豐腴，胸部把襯衣的扣子都快撐破了，最關(guān)鍵的是她那雙眼睛在熱烈地看著我，好像明白我心里的一切。我有種想哭的沖動。又喝了兩碗之后，我已經(jīng)伏在了薩日朗的胸口上，嗚嗚嗚地哭起來，我的眼淚把她的襯衣打濕了，襯衣沾在了她的皮膚上，我感覺到了她的肉乎乎的乳房。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小芹，她們兩個的胸部都很高很大，但是感覺卻如此不同，就像是草原，一個山頭兩邊的草，看起來總有些不一樣。

薩日朗……我嘟囔了一聲，卻沒有喊出后面的“舅媽”兩個字。

我喝醉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比山頭高了兩寸，我睜眼看見自己只穿著件褲頭，心里想，昨晚都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diǎn)都想不起來，但是整個人感覺很精神，仿佛脫胎換骨一樣。唉，以后我還是喝玉米酒，別再喝馬奶酒了。我穿好衣服，趕緊往自己的窩棚跑，半路上遇見了薩日朗。她滿臉堆笑，指了指山坡說，羊我給你放出來了，一只都不少，你跟我回去喝了早茶再上山吧。

我沒理她，慌不擇路地跑走了，她在我身后咯咯咯地笑：該長大啦，咋還像個孩子。

我不知道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任憑我怎么回憶，都想不起來具體的細(xì)節(jié)。我期待有什么發(fā)生，又害怕有什么，那種感覺真是太難受了。奔跑的時候，血液開始向下半身奔涌、聚集。

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的無能癥好了。回場前的每個晚上，失眠變得不再空洞虛無，而是有了具體的內(nèi)容。我腦海里終日浮動著薩日朗高大的身影，白天她擋住了太陽，夜晚她擋住了月亮，像一層霧把我整個兒罩了起來。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跟她有過真正的親密接觸，還是一切都是半夢半幻覺的少年的臆想。后來很長時間，我都沒再去拉西家，這很好理解。倒是拉西，見我久不登門，怕羊場有什么事，騎著馬跑過來看我。他一如既往滿嘴酒氣，但說不上醉。他總是似醉非醉，永遠(yuǎn)很開心的樣子。

你薩日朗舅媽還念叨你呢，拉西說，怎么這么久不來了，給你留了雞蛋和雞肉，還有馬奶酒。

最近好像有狼了，羊整夜整夜咩咩叫，不老實。我說。這也是實情。

嗯嗯，拉西說，不過不用怕，蒙古族人從來不怕狼的，狼來了，也先去我的羊群。

拉西抽了馬屁股一鞭子，馬兒揚(yáng)蹄飛奔離去。我也舞動鞭子，抽出一個明亮的鞭哨，哨音直沖云霄，羊群瞬間掉轉(zhuǎn)了方向，緩緩地從山坡上向圍欄方向移動?，F(xiàn)在，我也能像父親那樣能用哨音放牧了。

那一瞬間，我心里生出無數(shù)悲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告別了毫無顧忌的少年時代。

第二年的春天，我就跟小芹結(jié)婚了。

我們都還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不能去扯結(jié)婚證，只是按照習(xí)俗辦了婚禮，成了兩口子。

父親摔成癱子時，羊肉漲到了二十塊錢一毛斤，市場上買，要三十多塊。只是，我家那一千多只羊，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只了。我結(jié)婚那年，連賣帶殺就少了四百只。三百九十只賣掉，那筆錢蓋了四間紅磚大瓦房，買了電視機(jī)和洗衣機(jī)；十只殺了，其中的三只送到了小芹娘家，七只婚禮時辦酒席吃掉了?；楹笠荒臧?，小芹懷孕，為了給孩子辦準(zhǔn)生證上戶口，我們必須得先正式領(lǐng)結(jié)婚證。為了領(lǐng)結(jié)婚證，父親托人送了十只羊。手續(xù)齊全了，可以合法生下來了，那個孩子卻夭折在了小芹的肚子里。

日子就是上山下山，一邊是上山，家里有了大房子，不斷添置著大衣柜、電風(fēng)扇，另一邊是下山，父母的毛病越來越多，羊群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小。今天看病抓藥賣兩只，明天修房頂賣兩只，來來去去，只剩下四百多只了。一開始，父親還想維持住五百的數(shù)字，但后來越來越難，尤其是他在那個最冷的冬天從飛馳的馬上摔下來，斷了脊椎，成了一個只有上半身能動的癱子。我知道，這群羊到了滅絕的時候，不過這些羊一只只也算是沒白活一場，父親也沒白養(yǎng)一場吧。想到這，我心里竟感到一陣輕松。

那一年，生活多災(zāi)多難，鄰居打電話給我，說父親摔殘的消息時，我正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手術(shù)室的門口焦頭爛額。我媳婦小芹又懷孕了，這次終于小心翼翼地熬到了日子，卻又難產(chǎn)。她已經(jīng)生了兩天，耗盡了全部的力氣，昨天的時候，她的叫喊聲整個走廊都聽得見，現(xiàn)在則悄無聲息，讓我擔(dān)心她會不會跟孩子一起死掉。幸好，產(chǎn)房的燈一直亮著，沒有大夫面無表情地走出來。

幾個小時前，我沖到旗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的辦公室，求她給小芹安排剖宮產(chǎn)。我聽說難產(chǎn)的時候有這種手術(shù)。主任說，我剛才去看過了，你媳婦血壓、脈搏、心跳，全都正常，從B超看胎兒也沒什么問題，達(dá)不到剖宮產(chǎn)的指標(biāo)?？墒撬呀?jīng)生了一天多了啊，我焦急地說，如果是羊的話，四只羔子都生出來了。人和羊能一樣嗎？她瞥了我一眼，皺了下鼻子，或許是因為我提到羊，然后她嗅到了我身上的羊臊味。這味道像長在我身上了，就算我去公共浴室打一整塊香胰子，也洗不掉的。

我沒辦法，只能蹲在門口等，掏出煙剛要點(diǎn)上，看見了“禁止吸煙”的指示牌，便把煙叼在嘴角，假裝吸。煙沒點(diǎn)著，我覺得自己一肚子憋悶，吐不出來。這時候，鄰居打來了電話，告訴我說：你家老孫頭摔下馬，摔壞了，我們正往醫(yī)院送。

父親是去草原上找藥的。拉西家里有一種藥，據(jù)說是能幫人順產(chǎn)的，小芹生了一天生不下，父親便說自己騎馬去草原上找拉西討那種藥。順利的話，早晨走，晚上就能回來。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騎過馬了，甚至自己上不了馬，只能把馬牽到院墻旁邊，他爬上院墻，然后踩著墻頭才上了馬背。

前幾年因為退牧還草還林，牧區(qū)重新劃分草場，拉西家已經(jīng)搬離我們以前放羊的山谷，沿著木里河又向上游遷徙了十里地。那塊草場我也去過，十分平整，一到夏天就長滿了苜蓿。秋天的時候，草全都干枯發(fā)黃，風(fēng)吹過來唰唰響、嘩嘩響。這里遍地都是瞎地羊倒出來的小土堆，土堆最上面留著一個小孔。草場平坦寬闊，但是因為太多瞎地羊窩了，所以算不上好草場，拉西搬得不情不愿。

兩個小時后，一輛四輪車把父親送到了醫(yī)院，直接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外科手術(shù)室在二樓，產(chǎn)科手術(shù)室在一樓，我徘徊在十幾級樓梯上，不知該上還是該下。

直到一樓有人喊：賀小芹家屬，賀小芹家屬。

我跳著跑了過去，看見護(hù)士用花被子抱著一個嬰兒，那是我兒子。

護(hù)士告訴我，生了，男孩，母子平安。我心里的兩塊石頭，終于落地了一塊。這時候，小芹被推了出來，護(hù)士把孩子放在她旁邊。小芹臉特別白，原來她的臉蛋有兩團(tuán)紅，現(xiàn)在也成了白的，像一張假臉。她很虛弱，看著我笑了笑，扭了下頭，示意我這就是孩子。我說我看了，她累得閉上了眼睛。

我和護(hù)士把他們推回病房，護(hù)士說了一大堆照顧產(chǎn)婦和嬰兒的要求，我聽得云里霧里，腦子全在二樓那兒。我讓護(hù)士等一下，又跳著跑回二樓，跟守在門口的母親說，你去照顧小芹和孩子吧，我在這兒等我爸。母親便挪回一樓。

我蹲在父親手術(shù)室門口，想的卻不是他了，而是小芹。小芹懷孕這些日子，每次看見她日漸鼓脹的肚子，我都會想起那些母羊。隔著肚皮，我跟她肚子里的孩子說：小羔子，你快出來吧。

小芹說，你咋管孩子叫羔子，正經(jīng)起個名。

我就說，大名你起，你是初中畢業(yè)生，我都沒畢業(yè)。小名就叫羔子，又皮實又親切。

王八才是羔子呢，小芹說。

我不管她，繼續(xù)念叨：小羔子，快出來，爹帶你去草原上抓兔子。

我為什么非要叫他羔子呢？因為他是在草原懷上的。

去年夏天，我又去草原出場，只不過這一次除了家里的羊，還有村里的一千多只，總共近兩千只。我家那點(diǎn)羊已經(jīng)不值得單獨(dú)出場了，所以，我還承擔(dān)了村里一部分人家的放羊任務(wù)，也能賺點(diǎn)錢。這些年，糧食越來越便宜，但是羊毛漲價，羊肉漲價，羊絨漲價，養(yǎng)羊的人家就越來越多。

這年的夏天特別長，到八月底，天氣還熱得開鍋蒸籠一樣，出場的時間比預(yù)計長了二十天。還剩十天的時候，物資耗盡，我騎馬到附近的嘎查去打電話，讓家里給送一趟給養(yǎng)來，米面油還有，主要是缺鹽，缺醬油醋。我已經(jīng)吃了好幾天清水煮掛面。

兩天后，東西送來了，讓我意外的是，來的不是父親，也不是村里人，而是小芹。她不是沒來過草原，剛結(jié)婚那年出場，她就跟著車來過一次，只待了一天，就被草原上的大蚊子咬了一身包回去了。后來再沒來。

她來了我很高興。我有太多的夏天獨(dú)自在此度過了，早已從之前那個嘰嘰喳喳愛熱鬧的小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討厭喧囂的成年人，而且，我竟然越來越怕孤單。有時候，天空晴朗，我會騎著馬狂奔十幾里，找到另一個跟我一樣的孤獨(dú)的牧羊人，一起坐在山坡上抽煙。我們一句話都不說，就是抽煙，邊抽邊用膠鞋把地上的螞蚱挨個碾死，或者圍堵一只肥碩的兔子，捉住之后就地起火把它烤了吃。還有些時候，黃昏，羊進(jìn)入圍欄，我喝得迷迷瞪瞪的，就伏在馬背上，任由它往哪兒走。我知道它不會走遠(yuǎn)的，它只是繞著羊場轉(zhuǎn)圈，一整夜，我都不知道自己跟著轉(zhuǎn)了多少圈。

那天晚上，小芹給我燉了一大鍋芥菜雞肉，還加了土豆粉。她帶了兩瓶酒來，說是她弟弟我小舅子從北京帶回來的，跟我平常喝的酒不是一個味。我喝了大半瓶，她喝了小半瓶。晚上，我們在窩棚里的木板床上搞事情，把木架子床都壓塌了。這和在家里不一樣，這里四野無人，什么也不用顧忌，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喊叫。最后，兩個人躺在倒塌的床上，透過窩棚頂樹枝的縫隙，看見了天上的星星。遮雨的塑料布壞的壞，風(fēng)化的風(fēng)化，零零碎碎，風(fēng)吹來時發(fā)出和樹葉不一樣的聲響。好在草原入秋后基本沒有雨了，只把怕淋濕的行李衣物放在不漏水的地方就行了。

小芹的胳膊摟著我，那一刻，我心里無比安靜。好像這時候我才明白結(jié)婚是怎么回事，有了女人是怎么回事，家是怎么回事。

今天走在路上，小芹說，我看見草尖發(fā)黃了，夏天要過去了。

我點(diǎn)著一支煙，沒說話，吞吞吐吐。

你還記得咱們上學(xué)念過的詩吧？她又問。

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她說。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這誰不知道。我說。

然后呢？

完了啊，不就四句嗎，我還知道是誰寫的，白居易是不是？老師說過，他寫的詩村里的婦女都聽得懂。

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小芹又念了四句。

這是一首詩？

這首詩叫《賦得古原草送別》。

媽的，不是叫《草》嗎？合著我們老師是個騙子啊，教得根本不對。

睡吧，小芹說。她把頭放在我胸口上，一綹頭發(fā)拂到我嘴角，有些癢，我打了個噴嚏。

小芹本該第二天就回去的，但是她說不走了，陪我一個星期。畢竟，一個星期后我也要離開草原回去了。

唉，小芹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棵草，人的來來回回，就像草生生滅滅。

小羔子就是那些日子種下的。

父親的第一次手術(shù)無所謂失敗或成功，他脊柱受創(chuàng)斷裂，導(dǎo)致神經(jīng)受損，醫(yī)生救回了他的命，可接不上他的神經(jīng)。他整個下半身癱了。知道自己此后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父親嗚嗚哭起來，這個曾經(jīng)高大到遮云蔽日的漢子，現(xiàn)在只剩下一半的身高了。我們把小羔子抱到他跟前，讓他看看孫子，好暫時忘記自己的事。他卻哭得更厲害了。小羔子也哭起來，兩個哭聲一個蒼老，一個稚嫩，我不知道該悲還是該喜。

后來，我把整群羊都賣掉，只留了幾只。一是還想帶他去大城市看病，二是家里境況如此，我也沒法整天出去放羊。那群羊賣了不少錢，二十萬左右。我?guī)е赣H跑了幾次赤峰、北京，又做了幾次手術(shù)，一大半錢就沒了。在醫(yī)院窗口交住院費(fèi)、手術(shù)費(fèi)的時候，別人都是劃卡，我是一張一張數(shù)錢，因為我的錢不是錢，是一只又一只羊。交一次，五十只羊沒有了，再交一次，又五十只羊沒有了。我腦海里的畫面是，清晨把一群羊趕出去，黃昏的時候，只回來一部分，然后越來越少。父親卻沒有因此站起來，他依然癱著，還因為手術(shù)折騰得人越來越瘦、越來越小。

我們倆都耗不住了。父親說，再做手術(shù)，我肯定得死在手術(shù)臺上，都是個死，搭上這么多錢干啥啊，唉，可惜我的那些羊。我也不行了，帶著一個癱瘓的人四處看病，整天躺在醫(yī)院走廊的一把折疊椅上，我的腰椎也開始疼痛，眼圈發(fā)黑，顴骨變高，我不比癱瘓的父親高多少。有時候，輪椅壞了，我只能背著他樓上樓下，我的腰也快被壓斷了。

我們回到了家。

一開始，父親和母親住在東邊屋子里，我和小芹、小羔子住西邊。因為父親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吃喝拉撒，尤其是他經(jīng)常大小便失禁，拉在床上。母親就給他下身墊一塊塑料布，然后把那些屎屎尿尿的東西兜走。但是屋子里依然充滿臭味，快兩歲的小羔子擰著鼻子說：爺爺臭，爺爺臭。這個小羔子啊，他自己才剛剛學(xué)會拉屎，就開始嫌棄爺爺了。但是父親聽了，卻難得哈哈大笑說：嘿，我孫子一點(diǎn)都不傻，知道香臭。

父親央求我，讓我把羊圈收拾收拾，他住到那里去，他想聞聞羊膻味，那會讓他舒服點(diǎn)。當(dāng)年，他這個羊圈蓋起來，很是神氣了一陣子，畢竟那時候別人家蓋新房都沒用石棉瓦，他的羊圈用的是石棉瓦。羊圈剛蓋好時，他拎著鞭子，站在棚頂上，手臂一甩，一聲鞭哨直沖云霄，幾乎能把太陽抽得一哆嗦。他還會大喊一聲“嗨”，有種目空一切的氣勢。

現(xiàn)在羊圈里就幾只羊了，能勉強(qiáng)維持住那種羊膻味。

母親說，要搬的話，她也一起過去。怎么能這樣呢？把爹媽趕到羊圈去住，那我和小芹不成了全村人的笑話？我不同意。父親就用手支撐著，摔倒在地，然后再用雙手往前爬。爬到外屋，爬到院子，爬進(jìn)了羊圈里。我把他抱回去，他又爬出去。

你不懂，他說，我待在這里才舒服，我這輩子就得像羊一樣活著，我前輩子就是一只羊。

其實我懂。三番五次之后，我沒辦法了，只能找了一些木板，在羊圈架了一張床，蓋上氈子，鋪上褥子，讓他住在了里面。名義上，我媽還在東邊屋子，那里堆著她的被子，但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羊圈里，和父親一起。幾只羊在邊上走來走去，有時把黑黑的糞蛋拉在父親床邊上，他彎腰撿起一顆，放在嘴里嚼一嚼，露出一點(diǎn)笑。

過了幾天，父親又開始絕食，不吃飯了。母親或小芹把飯菜送過去，他推出來，有時候甚至直接倒在地上。

我生氣了，跟他喊，問他到底想怎么樣。

他平靜地說，咳，不餓。

不吃飯怎么能不餓，我說，你餓死了我們怎么辦？人家會戳我脊梁骨的。

不會，父親說，誰家攤上這樣的人，都一樣的，村里人都知道我活著是受罪，他們都不希望我受罪。就跟咱家以前那些羊一樣，得了治不了的病，干脆直接殺了，羊肉還值錢呢，要是病死了，送人都沒人要啊。

我知道，父親不是因為自己受苦要死，他是真這么想，因為很多個夜晚，我也在腦海中想象過，如果自己到了父親這個地步，會怎么樣。結(jié)果是，我會做跟他一樣的選擇。父親更擔(dān)心的是母親。他這一輩子，都沒怎么對母親好過，癱了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娶了一個好女人啊。他覺得母親還有幾年好日子過，還能抱著孫子享受天倫之樂，他活著，就得把母親拴得死死的，整天給他捏腿、擦屁股、端屎端尿。她半夜睡不實，特別怕父親突然拉了尿了。他感覺不到，但是能聞到臭味臊味，怕打擾母親，有時拉了尿了也忍著不說。時間一久，他的屁股和大腿就被漚得皮膚潰爛了。

父親越來越虛弱了，他已經(jīng)五天沒吃飯了。現(xiàn)在就算他想吃，估計也咬不動、咽不下了。如果不是還有微弱的鼻息，我都覺得他已經(jīng)死了。

死就死吧，我想他再不死，母親也得癱，到時候，這個家就完了。

我們?nèi)倚纬闪艘环N默契，等著父親自己死掉。我們誰都不說，但誰心里都清楚彼此的想法，母親也沒有了之前的反對，甚至更平靜。我私下里跟小芹說，爸死了，媽會不會做傻事？小芹說，讓她看著孩子，有孫子呢。于是，小芹就假裝自己身體不舒服，讓母親每天帶著小羔子。小羔子快三歲了，精力無限，把母親折騰得筋疲力盡，但是她明顯情緒放松了很多。或許，她也想明白了，有些事你阻止不了，只能由他去了。有的人要死，而有的人得活，跟莊稼一樣，跟牛羊一樣。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我開始教小羔子背古詩，小羔子奶聲奶氣地跟著念，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我還是記不住后面幾句。我就教前四句吧，后四句讓他媽教他。

小芹有兩個大奶子，但是沒有奶水，她心里著急，就自己不停地揉搓，也讓我?guī)退啵瑩?jù)說這樣就能讓身體里產(chǎn)的奶水匯聚到奶子上，好像一聲鞭哨，那些羊就匯聚到河邊一樣。我們都把她的皮膚揉搓得快破了，奶水還是像旱田的雨滴，又像父親輸液瓶里最后那幾滴葡萄糖，滴滴答答，餓得小羔子嗷嗷叫。我媽又說，奶水這種東西，誰吃誰吸才能出來，于是就讓小羔子叼著小芹的奶頭去嘬，這小子是真餓，把他媽嘬得吱吱響，可嘴巴里還是干干的。再后來，實在沒辦法了，我跟小芹說：媳婦，不能讓他再嘬了，再嘬就把奶頭嘬掉了。熬點(diǎn)米湯給小羔子，他不喝，全都吐出來，很快，他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藍(lán)紫色，我們都嚇壞了。

小芹只是哭，她心疼孩子，也不甘心自己怎么會長了兩個大奶子，卻偏偏沒有奶。我聽她哭得心煩，就說，我去想辦法。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奶粉，是城里老人孩子喝的，我在村主任家里見過。

有幾次，我去村主任家串門——那時候，他家的羊在我的羊群里，每年回場的時候，他家的羊都一只不少——我剛坐到炕上，村主任用煙袋敲了敲炕沿，跟他老婆說：你去沏一杯奶粉。他老婆有點(diǎn)不情愿，說那是給爸喝的，就一罐。她爸也就是村主任的老丈人，村里的上一任主任，腦中風(fēng)之后偏癱了，整天拖著一條不打彎兒的腿在村里走來走去。名義上，老頭兒還是村主任，但現(xiàn)在是女婿管事，大家就都管他女婿喊村主任。村主任說，叫你去你就去。幾分鐘后，村主任老婆端來一茶缸白白的牛奶一樣的東西，我喝了一口，有奶味，主要還是甜。村主任的意思是，給我沏奶粉喝是高看我一眼，因為我把他家的羊照顧得好。他跟我說，好好干，明年我號召大伙給你漲工錢。其實他不說我也得好好干，因為他家里現(xiàn)在有五百只羊，其中的四百只是從我家買去的，一群羊從我眼前走過，我還能分出來誰是誰的羊媽媽，誰是誰的羊崽子。為啥主任家的羊一只都沒少？不是因為我想給他溜須拍馬屁，是因為在草原上的時候，我還把那些羊當(dāng)成自己家的羊。誰會對自己家的羊不上心呢？

就在我走出院子，想著借輛摩托車去鎮(zhèn)子上買奶粉的時候，羊圈里的羊咩咩叫了幾聲。父親曾經(jīng)費(fèi)了一個秋天的力氣搭起的能裝一千只羊的羊圈，現(xiàn)在只有幾只羊了，其中有五只大羊、三只羊羔。我突然有了主意。我連忙跑回屋里，從水缸里抄出一把水瓢跳進(jìn)羊圈里，抓住一只正在奶羊羔的大羊，開始擠奶。我連擠了三只大羊的奶，擠了滿滿一瓢，回到了屋里。

小芹和我媽這時候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小芹眼睛發(fā)亮，說：這行嗎？

這有啥不行的，我說，人能喝牛奶，肯定也能喝羊奶。我其實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可是一起這個念頭，老郭跪在母羊前的樣子就會浮現(xiàn)出來，讓我感到不舒服。現(xiàn)在到了這個時候，顧不得那么多了，得先讓小羔子吃飽飯再說。

我找了個玻璃瓶，正要灌一些羊奶進(jìn)去，給小羔子喝。

我媽說等一下，孩子不能喝生奶。

我媽就開始燒火，在鍋里把奶燒開了，還放了一小片姜進(jìn)去。奶熟了，灌到玻璃瓶里，又放在冷水里晾涼。幾分鐘后，小羔子就咕咚咕咚喝起來了。

那天晚上，小羔子睡了出生以來最安穩(wěn)的一個覺，我和小芹卻睡不著。一開始，我們想機(jī)會難得啊，應(yīng)該干點(diǎn)什么，我摸著她腫脹的乳頭，覺得心疼，什么都沒做。小芹哭起來，她哭一是因為兒子終于有了奶吃，藍(lán)紫色的皮膚正在逐漸恢復(fù)正常顏色。第二個是因為，她不用被人恥笑了。如果小羔子喝起了奶粉，人們就知道她沒奶了，沒奶不是啥大事，但是誰讓她有那么大兩個奶子呢？奶子那么大，卻沒奶，在閑言碎語里就成了罪過。

我也不想啊，她說。

我知道，這不怪你，我說。

真不怪我？

不怪。

每年羊產(chǎn)羔的時候，總會有幾只大羊，看起來奶子脹得很大，可就是沒奶水。人和羊一樣的，都是哺乳動物嘛。嗨，“哺乳動物”這個詞是我從電視里看來的，我喜歡看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那里面一有什么動物吃奶，他就會說哺乳動物如何如何。

小芹把我摟得緊緊的，很快就睡著了。我也睡著了，半夜醒過來，發(fā)現(xiàn)她還摟著我，我的胳膊已經(jīng)麻到?jīng)]了知覺，但是我一點(diǎn)也不想抽出來。

有了羊奶吃，小羔子長得很快，風(fēng)一吹，就能長高一寸。

小羔子喝著羊奶長大了，三歲之后，他又開始吃羊肉。他是真喜歡吃羊肉，這也好理解，他是喝著羊奶長大的孩子嘛，不過這事只有我媽、小芹和我知道。還有父親，我們在給他上墳的時候偶爾念叨過，我一說這個事，父親墳頭的草就被風(fēng)吹得晃一晃，好像在點(diǎn)頭，更像在自得地說：咳，不愧是我孫子，不愧是我養(yǎng)的羊。在村里的其他人看來，小羔子之所以長得這么壯實，是因為小芹有兩個大奶子，奶水充足，營養(yǎng)豐富。

這小子幾乎是跟我反著長的，我不吃羊肉，他愛吃羊肉；我小時候特別能作，不讓干什么非要干什么，一肚子壞水，這小子卻天生是個軟性子，別看長得比同齡孩子都高大，卻最膽小，還愛哭。他哭起來，又不像是受了委屈那種嚶嚶嚶地哭，而是號，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死了爹娘呢。所以，我們都盡量不惹他哭。他一哭我就心煩氣躁，就揍他，越揍他哭得越響，經(jīng)?？薏須?，肚子疼，抱著肚子滿地打滾。后來我也害怕了，他一哭我就躲開去。慢慢地，他媽不給他喝羊奶了，他已經(jīng)懂事，也能吃五谷雜糧了，再吃羊奶就露餡了。為此他倒是不哭不鬧，沒有羊奶，有羊肉就行。他實在是比其他孩子吃了太多羊肉了，走在路上，都能聞到一股輕微的羊膻味。

秋去春來，草枯了，又綠了，一年又一年。

我又重新開始養(yǎng)羊、放羊，除此之外，我干什么都干不長，這已經(jīng)被幾年的生活證明了。我不是沒干別的事，比如跟小舅子一起接老丈人的班，倒騰羊毛羊絨。我們騎著摩托車去草原上，一戶一戶去找蒙古族人，跟他們談羊毛羊絨收購，但是路上每隔半個小時就有一輛摩托車突突突開過去，都是來收羊毛羊絨的。牧民們很快明白了，羊毛羊絨是搶手貨，有人來談的時候，他們就抬價，從來不說準(zhǔn)?；蛘哒f準(zhǔn)了，等夏天、秋天你再來，他又告訴你已經(jīng)賣掉了。我老婆生病了呀，急需用錢，我賣虧了，沒辦法呀?？隙ㄊ羌僭?，他說他老婆生病的那段日子，還有人看見那個老娘兒們在鎮(zhèn)子上喝酒了。羊毛羊絨為啥開始搶手了呢？一個原因是我們村、我們鄉(xiāng)、我們旗里，從我父親死的那年也開始退牧還林還耕，那些能種的地都開墾成了田，那些不適合種地的山頭都栽上了樹，沒處放羊了，自然也就沒法養(yǎng)羊了。還有就是，你去逛逛，連鎮(zhèn)子上的商場里都擺著羊絨衫，幾百上千一件，而且銷路都挺好。羊毛羊絨成了流行啦，誰都想弄一件穿穿，又暖和又輕薄，樣式還好看，這不比大冬天穿棉襖棉褲好看多了？買的人多，需求多，價自然就上來了嘛。

這退牧還林還耕鬧的，我也失業(yè)了，整個村子的羊加起來，還沒有當(dāng)年我家最興盛時一家的羊多，又不讓出山放羊，哪還用得著羊倌？每家每戶都留了三五只，關(guān)在羊圈里，春天夏天秋天，上田里干活回來時，順便割點(diǎn)草給它們吃；冬天就喂玉米秸稈、谷子秸稈。這些羊主要是自己家殺了吃肉的，跟養(yǎng)雞養(yǎng)鴨一樣。我跟小舅子跑了兩年，賺了點(diǎn)錢，但是這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上了賭，有一回，他拿著我倆所有的錢，說是談好了一筆大買賣，一萬只羊的羊毛，等不及我，自己去收購。他其實是去賭錢了，一個晚上，不光把我們倆的五萬塊輸光了，還丟了一根小拇指。他沒錢了，人家用細(xì)鐵絲把他手指頭拴上，另一頭綁在樹上，晚上他磨斷了小拇指，才逃了出來。兩年白干了，我老丈人拿出了棺材本，要賠給我，我沒要。他把他閨女嫁給我，就等于給了我最大的寶貝了。

后來我還干過什么呢？工地里當(dāng)小工、收購藥材、倒騰河里的沙子、去山上挖寶石，有時掙到了錢，有時掙不到錢，但是都把生活給維持下來了。

小羔子——后來起了大名，孫星星，我媳婦取的。她說她總是夢見在草原那天晚上，窩棚頂縫隙里露出來的一顆星星——他上小學(xué)時，我打算重新養(yǎng)羊。我們村里的山上，前些年種下的山杏樹已經(jīng)落果，因為禁牧，植被確實養(yǎng)起來了，一到夏天，滿山的綠草紅花，雖然走近了看，草不密實，花也零零星星，但你站在村子邊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那山還是好看，“牛皮癬”治好了，不像以前那么光禿禿了。

我想養(yǎng)羊，起因是這一年的夏天，最熱那天，拉西送薩日朗去鎮(zhèn)子上看病，順路來我家串門。薩日朗已經(jīng)成了一個老太太，連身體都變小了，我記得以前她比拉西高很多，可現(xiàn)在呢，拉西竟然比她高了，不知道是她變矮了還是拉西長高了。薩日朗得的是癌癥，要定期去旗醫(yī)院化療。

那天晚上，小芹燉了雞肉和排骨豆角，還有一盆蘸醬菜，我跟拉西坐在院子里的杏樹下喝酒。喝著喝著，拉西說，我老了呀，這些年喝酒把骨頭喝糟爛了，我已經(jīng)上不了馬了，你說我那群羊怎么辦呢？

雇人放啊，你又不是沒錢，我說。

他們那個兒子——他真有個兒子，不過現(xiàn)在我清楚了，那兒子不是他親兒子，是薩日朗跟她前夫的兒子，不能生育的不是薩日朗，是拉西，現(xiàn)在在美國，是一所大學(xué)的教授了。他是不可能回來給后爹放羊的。

我不放心啊，拉西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牧區(qū)，已經(jīng)沒多少年輕人懂得養(yǎng)羊了，他們都想去大城市，都想當(dāng)什么碼農(nóng)，不想當(dāng)羊倌啊。

我悶頭想，唉，誰不想去大城市呢，我都想。

我有個主意，跟你商量。拉西說。

啥？

我昨天數(shù)了數(shù)，還有四千只羊。我想賣掉三千只，去鎮(zhèn)上買個樓房，住在那里，這樣你薩日朗舅媽化療方便，去市里或北京看病也方便。剩下的一千只，咱倆一人一半，你就算是技術(shù)入股。羊你養(yǎng)著放著，每年的收入對半分，咋樣？

拉西的提議讓我意外，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他對薩日朗是真愛，也明白了，他真的老了，否則有哪個牧民能放下自己的羊呢？

這事你跟舅媽商量了？我說。

他搖搖頭，說，我如果說為了給她看病把羊賣了，她死也不會點(diǎn)頭的，可我總不能看著她這么死呀。兒子說了，他把他媽的檢查結(jié)果找美國的專家看了，只要好好治療，希望很大。

沉默了一會兒，我嗯了一聲。

我得跟我媳婦商量商量，我說。其實拉西一說我就心動了，除了五百只羊的誘惑，還有一個我沒法跟別人說的原因，那就是我越來越懷念獨(dú)自在草原上放牧的日子了。我開始想那里的一切，甚至那些讓人煩躁不已的蚊蟲，那暴曬的日頭，那空空蕩蕩的草地和深不見底的夜空，還有羅伯特。每塊草地上都會有一只羅伯特。

所以，第二年的夏天，我又住到了草原上。只是，這一回我不用睡在窩棚里了，拉西他們已經(jīng)搬到鎮(zhèn)子上，偶爾給我打電話，有幾次是薩日朗打來的，我聽她的聲音洪亮了不少，看來是定期的治療起了作用。我就在想，說不定將來，她還會高大起來，還能一只手就把羊心掏出來呢。祝福你，薩日朗。

我住在拉西的家里，有屋有鍋有灶。前些年修的公路，已經(jīng)通到了離草原十幾里地的地方，出場回場路上的時間比之前短了一半。

回場前一周，小芹帶著星星在公路盡頭，我騎馬去接他們。這算是小羔子小學(xué)一年級暑假的旅行。

我們?nèi)齻€人騎在一匹馬上，最前面是小羔子，然后是小芹，我坐在最后面。

那匹馬慢悠悠地走著，打著響鼻，小羔子的身體一直微微抖，這家伙膽小的毛病還沒改掉。我在想，等他十幾歲的時候，要不要讓他像我一樣，獨(dú)自在草原上待一個夏天？也許，經(jīng)過一個夏天孤獨(dú)和恐懼的磨煉，他就能成為一個勇敢的男子漢了。

清晨時，露水很重，在草地上走幾步，褲腿就濕了。這是太陽出來前。太陽一旦從遠(yuǎn)處的山頭跳出來，那些露水瞬間就變成了霧氣，試圖用虛幻的身體阻擋陽光，但陽光哪里擋得住，反而是霧氣煙消云散。然而，這也未見得就是這場爭斗的輸贏，等太陽一落下去，那些霧氣重新從空中降下來，凝結(jié)，再一次變成露水，沾在每一棵草、每一片樹葉之上，又統(tǒng)治這個草原一整夜。它們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地糾纏著，不疲不倦。

太陽即將出來，我拉著小羔子的手，他緊緊地攥著我，濕漉漉的褲腳沾在小腿上，麻癢癢的。

有些草已經(jīng)枯黃了，踩上去沙沙響。

爸爸，小羔子輕聲說。

嗯。

我在手機(jī)上看到說，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南方，草和樹永遠(yuǎn)是綠的，是真的嗎？

應(yīng)該是吧，我說。

其實我也沒去過南方，但電視里、手機(jī)里總歸看到過，據(jù)說那里常年都是綠色，草木從來沒有枯，只有榮。

我長大了要去南方，去青草樹木永遠(yuǎn)都綠的地方。小羔子說。

好啊。

我猛然間抱起他，把他放在肩膀上扛著。

但是你得先學(xué)會放羊，我說，學(xué)會一個人生活。

駕，駕！他拍著我的肩膀，如同在抽打一匹馬，草原在我的腳下越來越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