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葦子
“你毫無來由地傷感怪天氣太熱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動物雖然你沒養(yǎng)任何動物,兒子也沒遭不測一切好好的十分完整每天重復像飛盤一樣潤滑?!?/p>
“全金屬外殼叮一聲打開你們涌入姑娘長發(fā)扎你口罩下面鼻孔你從不銹鋼鏡面中發(fā)現(xiàn)她塌鼻梁周圍大量雀斑和皺紋,旁邊男孩又過于干凈可能是GAY 打耳洞戴耳釘?!?/p>
“你不知道該走還是留總不能撲上去你想但永遠沒這個膽量就像你的窩囊兒子被彭于晏按住往脖頸里面塞東西,哎,有其父必有其子?!?/p>
這是陳鵬短篇小說《最后一班地鐵》(《青年作家》2022 年第9 期)里的句子。類似的句子通篇都是。和我們習以為常的表達不同,在應該斷句的地方作者沒使用標點。假如用一種所謂標準的方式重新表述,上述句子應該是這樣的:
“你毫無來由地傷感,怪天氣太熱,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動物,雖然你沒養(yǎng)任何動物,兒子也沒遭不測,一切好好的十分完整,每天重復像飛盤一樣潤滑。”
“全金屬外殼叮一聲打開,你們涌入。姑娘長發(fā)扎你口罩下面鼻孔。你從不銹鋼鏡面中發(fā)現(xiàn)她塌鼻梁周圍大量雀斑和皺紋,旁邊男孩又過于干凈,可能是GAY,打耳洞戴耳釘?!?/p>
“你不知道該走還是留,總不能撲上去,你想,但永遠沒這個膽量,就像你的窩囊兒子被彭于晏按住往脖頸里面塞東西,哎,有其父必有其子。”
上述兩類句子的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語意和節(jié)奏感兩方面,首先,大幅度添加的逗號使語意變得狹窄與封閉,降低了讀者的理解難度,減少了讀者的審美時間。就拿這句——你毫無來由地傷感怪天氣太熱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動物——來說吧,它的語意相當豐富,你可以理解成人和天氣都焦躁不安,憂傷感仿佛家里死了動物,也可以理解成天氣燥熱讓人不安,這種不安感像家里死了動物,還可以理解成天氣像家里死了動物那樣焦躁不安。相比之下添加了逗號的語意就很直白,直白帶來的便利是讓閱讀變得通暢,但,恰恰因為這種通暢,讀者的參與感(思考與互動)被大大削弱。
關于節(jié)奏感的區(qū)別,顯而易見的是,沒使用標點的句子情緒更加飽滿,綿密的敘事顯得緊鑼密鼓,喋喋不休,讓人窒息,這和作品要表現(xiàn)的東西是一致的——平凡人庸常單調無聊乏味灰色調的日常生活。就是說形式和內容是統(tǒng)一的。但,添加了標點符號的句子就顯得疏朗、松弛、平緩,缺乏那種繃緊的張力,有一種平庸感。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一種不一樣的表述——標點符號的打破常規(guī)。
人類發(fā)明標點的初衷是為了規(guī)范書面表達,沒有標點,會造成表意不清,給理解帶來困難,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國的文言文,比如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到底是“民可,使由之”還是“民可使,由之”還是“民可使由之”?斷句的位置不同,其內涵大相徑庭。現(xiàn)在看來,文言文的這個特點恰恰具備了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某種特質——文本的開放性,這給讀者讓渡了更多權力,但同時又提高了讀者入門的門檻。總之,在現(xiàn)代小說這里,標點符號不再只是死的工具,它們同文字一樣煥發(fā)生機,成為作家實現(xiàn)文本創(chuàng)意的另一種途徑。
20 世紀美國先鋒女作家斯泰因便很重視標點的使用,她認為逗號充滿奴性,問號和感嘆號具有背叛性,它們會使閱讀和理解變得容易。唯獨句號是好的,充滿生命力。她只使用句號,很少用逗號。這種拋棄傳統(tǒng)的、霸權的、含義容易理解的模式,即重視所指超過能指的模式。受斯泰因的影響,海明威也有意識降低逗號在作品中的出現(xiàn)頻率,大量使用句號,這種對標點的選擇成為他那種謹嚴克制冷峻極簡風的重要特征之一。
我們再看這句話:
“小說詩歌散文遠離現(xiàn)實一概不用看哲學社科滿嘴道理誰不會啊道理滿大街飄滿道理?!?/p>
用標點規(guī)范的結果如下:
“小說、詩歌、散文遠離現(xiàn)實,一概不用看;哲學、社科滿嘴道理誰不會啊……”
省略號是因為后邊的“道理滿大街飄滿道理”不是那么容易斷句,到底是“道理,滿大街飄滿道理”還是“道理滿大街,大街飄滿道理”還是“道理滿大街飄,滿大街飄滿道理”?這個句子的對稱結構恰如斯泰因那句著名的“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有一種隨波蕩漾開來的感覺,就物理層面來看,這句子是活的,可以無限重復無限生長的。這讓我想起了喬伊斯在《尤利西斯》里創(chuàng)造的詞匯“smiledyawnednodded”,其實是微笑、哈欠、點頭三個單詞過去式的組合,用來表達三個行為的同時性(一個人邊微笑邊打哈欠邊點頭)。這是極具作家個人特色的文字游戲,是對裝模作樣的嚴肅現(xiàn)實做的一個調皮的鬼臉。
《最后一班地鐵》講述了一個叫人頗感壓抑的灰色調故事,甚至也可以說,小說幾乎沒有故事,開端發(fā)展高潮尾聲這些故事元素統(tǒng)統(tǒng)沒有,作者一刀把現(xiàn)實斬斷,將流著新鮮汁液的橫截面展示給人看:你今年五十歲每天過著按部就班沒有希望但也談不上絕望的生活。疫情來了,效益越來越差的公司要裁員你擔心自己在名單上事實也是如此。你的家庭生活也像一潭死水,老婆出軌被你發(fā)現(xiàn)后你們之間再無性生活你在她面前甚至陽痿但你會對地鐵上的陌生女孩勃起。一萬八千多字的小說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寫你乘地鐵上班途中遇見一位陌生女孩,第二部分寫公司里單調乏味的重復性工作和沒有營養(yǎng)的人際關系,第三部分寫你下班接孩子回家吃飯和老婆吵架出門看廣場舞再次遇到陌生女孩。這是一個渺小如塵埃的中年男人卑微的一天?!叭夂腿鉀]什么不同,菜和菜幾乎一樣,某種恒定的不咸不淡不酸不辣灰一樣的氣息連濃油赤醬也掩蓋不了?!蹦銓ζ拮訌N藝的評價就是你真實生活的寫照也是大部分人真實生活的寫照。我們都像灰塵一樣活得麻木活得卑微。我們都是那個你。你是所有的我們。
《最后一班地鐵》的第二個不一樣的地方是人稱選擇,小說通篇采用第二人稱敘事。這當然不是作者的首創(chuàng)??柧S諾在《寒冬夜行人》中將這一人稱使用得爐火純青。高行健的《靈山》和《一個人的圣經》也大量使用了第二人稱。
第二人稱有極強的抒情性,在詩歌中經常出現(xiàn)(葉芝《當你老了》)。這種人稱一旦出現(xiàn)在小說中,給人的感覺是強勢的,甚至會產生壓迫感,它不容許你去申訴,你就是這樣你只能這樣你就這樣吧。始終有個聲音在你耳邊喋喋不休??膳碌氖悄愀究床灰娔青┼┎恍莸募一?。它是一個隱秘的敘事者。它給你催眠,讓你相信,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的生活。
這種壓迫感和整篇小說要表達的內涵是吻合的。
最后,我想說的是,在標準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一統(tǒng)江湖的今天的中國,陳鵬對文本形式的探索與實驗,便顯得難能可貴,值得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