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尼塞碑銘所見華夏稱號“王”考

白玉冬 車娟娟

(蘭州大學(xué) 敦煌學(xué)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葉尼塞碑銘，是指19世紀(jì)末以來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于葉尼塞河上游的黠戛斯語(古突厥語方言之一)魯尼文碑文、摩崖與器物刻銘等，是黠戛斯汗國(約8-12世紀(jì)？)的歷史文化遺存。相比后突厥汗國與回鶻汗國的魯尼文碑文，葉尼塞碑銘在國內(nèi)學(xué)屆鮮為人知。鑒于葉尼塞河流域歷史與中國歷史，尤其是與唐遼元清四朝密切相關(guān)，其蘊含的史料學(xué)價值有待深入挖掘。茲就華夏極具代表性的政治術(shù)語“王”在葉尼塞碑銘中的存在進行考述，以為引玉之磚。

一、E24卡婭烏珠(Khaya-Uju)刻銘的王(ong)

圖1圖1 E24卡婭烏珠(Khaya-Uju)刻銘題記6，采自D. D. Vasilyev, Korpus tyurkskikh runicheskikh pamyatnikov basseyna Yeniseya, Leningrad: Nauka, 1983, p. 98.；

圖2圖2 E24刻銘題記6摹寫)

綜上，E24卡婭烏珠(Khaya-Uju)刻銘的第6條題記，直譯是“首領(lǐng)王的部落土地是契丹的”?？磥恚摫懛从车臍v史背景是契丹與黠戛斯之間的交往。關(guān)于此問題之討論偏離本文主旨，擬另撰文，茲不贅言。

二、E108烏尤克歐爾匝克(Uyuk Oorzaq)第一碑的王(oo)

E108烏尤克歐爾匝克(Uyuk Oorzaq)第一碑屬于墓碑，1974年發(fā)現(xiàn)于今圖瓦共和國烏尤克盆地的歐爾匝克地方，現(xiàn)存圖瓦博物館。關(guān)于該碑文，瓦西里耶夫刊出了圖版、換寫和摹寫(4)D. D. Vasilyev, Korpus tyurkskikh runicheskikh pamyatnikov basseyna Yeniseya, pp. 15, 77, 85.，科爾姆辛給出了換寫、轉(zhuǎn)寫和俄譯文(5)I. V. Kormushin, Tyurkskiye yenisey-skiye epitafii Teksty i issledovaniya, Moskva: Nauka, 2008, pp. 66-69.，愛丁等給出了摹寫、轉(zhuǎn)寫和土耳其語譯文(6)E. Aydin, R. Alimov and F. Yldrm, Yenisey-Krgzistan Yaztlar ve Irk Bitig, Ankara: BilgeSu Yaynclk, 2013, pp. 199-201.。據(jù)介紹，該墓碑由四面體深灰色鹿石制成，高364厘米，寬22-31厘米，厚23-31厘米，上有多個動物圖案和4行魯尼文銘文，墓碑以第一人稱語氣寫成。筆者依據(jù)瓦西里耶夫的圖版核對前人釋讀，可以確信的是，第1行介紹墓主品德高尚及其離世，第2行希望將其詛咒的能力給予自己的民眾，并言曾經(jīng)殺死過15名戰(zhàn)士，第4行自稱是El Tay(國駒之義)的兒子匐懼(B?gu)。不過，關(guān)于第3行，筆者對前人的釋讀不敢茍同。

圖3 E108烏尤克歐爾匝克(Uyuk Oorzaq)第1碑(采自D. D. Vasilyev, Korpus tyurkskikh runicheskikh pamyatnikov basseyna Yeniseya, p. 85.)

總之，據(jù)E108烏尤克歐爾匝克(Uyuk Oorzaq)第一碑，除了前一節(jié)介紹的ong外，漢語王的譯音在葉尼塞碑銘中還存在oo的可能。

三、E68伊勒巴基(El-Baji)碑的王(oo)

E68伊勒巴基(El-Baji)碑亦屬墓碑，1902年發(fā)現(xiàn)于大葉尼塞河南側(cè)支流Barik河附近的伊勒巴基地方，現(xiàn)藏米努辛斯克博物館，館藏編號為37和37a。碑石高210厘米，寬40厘米，厚10厘米，4面共29行魯尼文銘文(9)關(guān)于該碑文的完整的行數(shù)，前人研究多有遺漏，換寫和轉(zhuǎn)寫亦不完整。茲據(jù)白玉冬《E68(El-Baji)葉尼塞碑銘譯注》，第204-207頁。。關(guān)于該碑文，瓦西里耶夫給出了換寫、摹寫和圖版(10)D. D. Vasilyev, Korpus tyurkskikh runicheskikh pamyatnikov basseyna Yeniseya, pp. 35-36, 72, 113-114.，科爾姆辛給出了其中6行的摹寫、轉(zhuǎn)寫、俄譯文和詞注(11)I. V. Kormushin, Tyurkskie enisejskie epitafii: teksty i issledovaniya, Moskva: Nauka, 1997, pp. 204-205; I. V.Kormushin, Tyurkskiye yenisey-skiye epitafii Teksty i issledovaniya, pp. 152-154.，克茲拉索夫(I. L. Kyzylasov)在《俄羅斯考古學(xué)》刊出了摹寫和轉(zhuǎn)寫(12)I. L. Kyzylasov, “Materialy k ranney istorii tyurkov Ⅲ”, Rosskaya Arkheologiya, 1998，no. 2, pp. 70-74.，枡本哲著重對漢字銘文進行了解讀(13)[日]枡本哲《エニセイ川上流発見のルーン文字石碑に刻まれた漢字について》，尼崎博正編《史跡と美術(shù)》第71卷第2號，京都：史跡美術(shù)同攷會，2001年，第46-60頁，尤見第49-53頁。，愛丁等給出了摹寫、轉(zhuǎn)寫、圖版和土耳其語譯文(14)Erhan Aydin, Risbek Alimov and Fikret Yldrm, Yenisey-Krgzistan Yaztlar ve Irk Bitig, pp. 151-155.。白玉冬則給出了ABCD四面完整的錄文、換寫、轉(zhuǎn)寫、中譯文和必要詞注(15)白玉冬《E68(El-Baji)葉尼塞碑銘譯注》，第200-213頁。。茲據(jù)瓦西列耶夫的圖版(圖版4)，并參考前人釋讀，給出側(cè)面(B面，僅一行)的換寫、轉(zhuǎn)寫和譯文。

b?ng az eliging alp ang s?n bil ?k y?ta ?sizim yüz ba? oo bodun?m-a qada??m-a ükü?im-? adr?lt?m

1 一千阿茲(Az)族，你的國王是勇敢的！首先你要知道！正是！無能為力！我的痛苦！一百名首領(lǐng)王，我的民眾，我的家族，我的眾人，我離別了。

關(guān)于上引文中的B: S W W>ba? oo(首領(lǐng)王)，瓦西里耶夫換寫作y/// D W，與其圖版不合，茲不從。鑒于B: S的B和S無法與其之前或之后的文字構(gòu)成一詞，且其中的間隔符號“:”是中間欠缺的一根豎線，茲不否定該間隔符號“：”是魯尼文字母e的風(fēng)化的可能性。退一步而言，由于葉尼塞碑銘中多出現(xiàn)不符合魯尼文正字法的表述，此處的“:”即便是間隔符號，亦不妨礙該詞讀作B: S>ba?(首領(lǐng))。與前面介紹的日語王的漢字音oo，以及元代回鶻文佛典中出現(xiàn)的漢字王的回鶻語音oo相同，此處B: S>ba?(首領(lǐng))之后的W W> oo同樣存在漢字王的譯音的可能。筆者之所以這么認(rèn)為，還基于另外一個理由。即，該ba?(首領(lǐng))與oo(王)匹配構(gòu)成同義詞重疊，與后面的bodun?m(我的民眾)、qada??m(我的家族)、ükü?im(我的眾人)共同構(gòu)成墓主的告別對象。此種逝者對現(xiàn)實人物的逐一告別，正是葉尼塞碑銘典型的程式化表達(dá)方式。如是，從上引文不難看出，墓主是統(tǒng)領(lǐng)一千戶Az族的領(lǐng)主國王(elig)，其手下配有百名首領(lǐng)王(ba? oo)。據(jù)文義，號稱王的人物在其手下可能不止一人。

綜上，在葉尼塞碑銘中，前人未進行釋讀的E24卡婭烏珠(Khaya-Uju)刻銘第6條題記中的 W ?>ong，視作漢語王的譯音沒有問題。而關(guān)于E108烏尤克歐爾匝克(Uyuk Oorzaq)第一碑和E68伊勒巴基(El-Baji)碑的W W，筆者建議同樣是漢語王的譯音oo。這里存在一個問題，為什么葉尼塞碑銘中會出現(xiàn)漢語王的二種不同譯音？

四、王之譯音ong與oo的產(chǎn)生背景

關(guān)于王在葉尼塞碑銘中存在ong和oo二種不同譯音的問題，同屬古突厥語方言之一的五代宋元時期的回鶻漢字音有助于我們理解這一現(xiàn)象。

關(guān)于回鶻漢字音，B. Csongo曾依據(jù)新疆出土回鶻文文獻進行討論(22)B. Csongor, “Chinese in the Uighur Script of the T’ang-Period”, pp. 73-121.。雖然他把這些材料一并歸為唐代不免有牽強之嫌，但其相關(guān)考述仍有參考價值。據(jù)其歸納(23)B. Csongor, “Chinese in the Uighur Script of the T’ang-Period”, pp. 95-96.，在回鶻漢字音中，中古漢語宕攝字的-?存在三種音。第一，-?消失，元音圓唇音化；第二，圓唇元音發(fā)生鄂化；第三，元音保持不變，-?保留完整形式或有可能轉(zhuǎn)變成-γ。高田時雄則依據(jù)對《慈恩傳》等回鶻語材料漢字音的比對，指出其可能存在二種體系，一種為經(jīng)典頌詠者體系，另一種為不受此限制的體系(24)[日]高田時雄《ウイグル字音史大概》，《東方學(xué)報》(京都)第62卷，1990年，第341-342頁。。并推定在回鶻西遷至東部天山的9世紀(jì)中期，該地區(qū)作為讀書音保留有長安方言，此后長安方言漸次衰微，而吐魯番本土方言的地位逐漸獲得提高(25)高田時雄《ウイグル字音史大概》，第337-338頁。。鑒于高田時雄的結(jié)論源于其對敦煌出土漢藏對音材料的語音分析，建立在對敦煌地區(qū)歷史變遷的考察基礎(chǔ)上(26)[日]高田時雄《敦煌資料による中國語史の研究：九十世紀(jì)の河西方言》，東京：創(chuàng)文社，1988年，第186-187頁；高田時雄《ウイグル字音史大概》，第337頁。高田時雄將這些漢藏對音材料歸為2大類，考述第1類材料(如《金剛經(jīng)》《阿彌陀經(jīng)》等)與《唐蕃會盟碑》所見對音一致，第2類材料與《開蒙要訓(xùn)》等對音材料和敦煌寫本的別字異文，以及婆羅米文轉(zhuǎn)寫資料等具有共同的音韻特征，推論上述二種不同性質(zhì)對音材料的產(chǎn)生背景是——在敦煌地區(qū)，作為唐朝中央行政用語的標(biāo)準(zhǔn)音長安方言原本有著壓倒性的優(yōu)勢，但在接近70年的吐蕃統(tǒng)治時期(786/787-)，以及自848年開始的歸義軍政權(quán)時期，河西本土方言開始占據(jù)優(yōu)勢，進入10世紀(jì)后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時期從長安方言的影響中脫離開來。他把這種關(guān)于河西方言的性質(zhì)分類嫁接到了回鶻漢字音上。，相比較而言高田的結(jié)論更具啟示意義。筆者以為，葉尼塞碑銘所見漢語王的譯音ong與oo，反映的是不同時期傳入的源自不同地域的漢語音。其第一種譯音ong與闕特勤碑的王(ong)一脈相承，源自隋唐時期或在其之前(如北魏時期通過鮮卑語)傳入古突厥語中的以《切韻》《廣韻》為代表的正統(tǒng)的中原漢字音，也是中國北方民族語中的標(biāo)準(zhǔn)的傳統(tǒng)譯音。ong音的產(chǎn)生背景是以中原為政治核心的華夏王朝與北方草原民族之間的非民間的、國家層面上的語言文化交流，與高田時雄所言“經(jīng)典頌詠者體系”之語音的產(chǎn)生背景相近。第二種譯音oo恐怕源自隋唐時期的西北方音，是不受“經(jīng)典頌詠者體系”限制的譯音，其產(chǎn)生背景是操古突厥語族群與西北方言使用集團之間的語言文化交流。

順提一下，筆者此前在后突厥汗國暾欲谷碑(約建于720年左右)中釋讀出了oo(王)(27)白玉冬《華夏稱號“王”在暾欲谷碑中的發(fā)現(xiàn)》，孫伯君主編《中國民族古文字文獻研究》第1輯，合肥： 黃山書社，2021年，第89-98頁。。具體而言，關(guān)于該碑第19-20行(第1碑東面第1-2行)的、換寫為W s i N B W nt T W: y W R T D a:Y T W Q L W R r t i: 的一文，學(xué)界釋讀意見不一，筆者建議轉(zhuǎn)寫作oos?n bunta atu yurtda yatu qalur ?rti，譯作“他們在那里(或在那時)射殺其王并留居在了營帳內(nèi)”。并且，依據(jù)魯尼文碑文中存在以一個字母代寫前后連續(xù)出現(xiàn)的同一音的現(xiàn)象，以及在源自隋唐漢語音的日本漢字音中王作oo(28)參見王保田《漢語韻母與日語漢字音讀的對應(yīng)規(guī)律》，第71-72頁。，在以回鶻文標(biāo)記的元人釋智漢譯《圣妙吉祥真實名經(jīng)》的回鶻語殘片SI Kr. IV 817文書中王作ww>oo(wo)(29)第5行。見莊垣內(nèi)正弘《ロシア所蔵ウイグル文獻の研究—ウイグル文字表記漢文とウイグル語仏典テキスト—》，第24頁，圖版見同書テキストE SI Kr. IV 817。，主張第一個字母W可以轉(zhuǎn)寫作oo，視作源自隋唐西北方音的漢語王的譯音。由于闕特勤碑中的ong即王的譯音，當(dāng)然會有意見認(rèn)為同屬后突厥汗國碑文，為什么暾欲谷碑的王作oo，而闕特勤碑的王作ong？這與前面介紹的葉尼塞碑銘中的王之譯音為何是ong / oo完全相同。關(guān)于這一問題，我想從以下二個方面予以說明。

第一，暾欲谷碑和闕特勤碑的性質(zhì)及其創(chuàng)建年代之間的差異使然。相比732年建造的闕特勤碑和734年建造的毗伽可汗碑，暾欲谷碑是暾欲谷本人在世時為自己個人所建記功碑，并不屬于后突厥汗國官方性質(zhì)的碑文。根據(jù)碑文內(nèi)容，暾欲谷碑創(chuàng)建于毗伽可汗即位后不久，約716-720年，屬于突厥魯尼文碑文中年代較早的一個。相比闕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暾欲谷碑中出現(xiàn)T的不規(guī)整寫法，以及有悖于前二碑中所見魯尼文正字法的、后舌音文字與前舌音文字之間的混用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第一種可能是因為年代尚早，魯尼文正字法尚未規(guī)范使然，第二種可能是不代表后突厥汗國國家意志的、屬于個人碑文的暾欲谷碑用字用語更為樸素或親民使然。相反，闕特勤碑以毗伽可汗的語氣寫成，是毗伽可汗為紀(jì)念其弟闕特勤去世而建造，屬于代表后突厥汗國國家意志的國家層面的碑文。既然如此，在用字用語上它當(dāng)然要更嚴(yán)謹(jǐn)、更規(guī)整，會對此前碑文中不規(guī)范之處予以更正，避免同一問題的再次出現(xiàn)。推而言之，恐怕源自隋唐西北方音的暾欲谷碑中的王之譯音oo，有可能在闕特勤碑中被改寫成了后突厥汗國官方認(rèn)同的王之音譯ong，即隋唐或其之前傳入古突厥語中的中原漢字音，也即中國北方民族語中的傳統(tǒng)譯音。

圖4 E68伊勒巴基(El-Baji)碑B面(采自D. D. Vasilyev, Korpus tyurkskikh runicheskikh pamyatnikov basseyna Yeniseya,p. 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