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地人家共潮生海神傳說和那些以海為裳的姑娘

文 姚力 圖 闕永福（Mr.Que） 城市穿梭客 孫旭光 邱新生 莆田攝影 桔子殺手 小月吉吉祥

背靠山脈，面朝大海，這里的人們千年來塑造出海神的形象和故事，從崇敬蛇龍到供奉媽祖，為祈航運通達，家人平安；又因海生出許多禁忌，融匯各地戲曲，衍生出獨特的服飾。福建人與海共生，對海洋的崇敬早已潛移默化，深入到他們的生活和心靈。

福建地處中國東南沿海，有著漫長的海岸線和眾多天然良港，自古以來，海洋的韻律影響著福建人的生活。人們靠海吃海，隨著漁業(yè)和航海業(yè)的發(fā)展，孕育出相通相系的海洋民俗。

造船出海，溝通陸地和海洋；海神和戲曲，連接中國與世界。從歷史進程到民間文化，從海上貿(mào)易到市井生活，福建人的歷史和文化軌跡成就了一段無與倫比的海洋傳奇。

閩地蛇、龍圖騰媽祖在眾海神中一枝獨秀

早在遠古時期，生活在福建沿海地區(qū)的原始人就與海洋共生息，以撈取貝類，捕捉魚類作為獲得食物的主要途徑。考古學家挖掘福州曇石山文化遺址時，除了發(fā)現(xiàn)貝類、魚類等水生動物的骸骨之外，還挖掘出不少陶器、石器、骨器……器皿上常繪有一種形似蛇的圖案。

自新石器時代起，福建便被稱為“閩”，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解釋道：“閩，東南越，蛇種?！彼赃@個字，又被用于特指居于中國東南地區(qū)的部落，這個部落以蛇為圖騰，被稱為蛇的后人。他們就是閩北地區(qū)的閩越人。

閩北多山，多林，多蛇，陸路艱險難行，但水系發(fā)達，于是閩越人多傍河而居，常在水中駕舟行筏，《漢書》中便記載了他們“習于水斗，便于用舟”。《淮南子·原道訓》這樣描述閩越人：行舟時，為了在水中保護自己，他們剪短頭發(fā)，刻畫身體，讓自己看似“蛟龍”，從而避免受“蛟龍”傷害。后有學者考究“蛟龍”極可能是蛇的形象。

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習慣讓閩越人對蛇懷有懼怕和崇敬，在他們的民間風俗中甚至有“童女祭蛇”、婦人戴蛇狀銀簪等記載。如今，福建各地還保留著蛇王宮，在長汀更有“沒有汀州府，先有蛇王宮”的說法。

然而，漢代時，戰(zhàn)亂頻繁，中原王朝的戰(zhàn)火燒到了閩地，迫使閩越人逃入江淮一帶，昔日“蛇國”淪為廢墟。而后北方漢人陸續(xù)入閩，帶來了新的文化和信仰。福州屏山漢代宮殿遺址，便出土了一塊瓦當，上刻“龍鳳呈祥萬歲”字樣，可見中原“龍”圖騰在這時已傳入福建。而在福建發(fā)掘的墓葬遺址中，多見青龍玄武的磚畫。在中原傳統(tǒng)文化中，這兩者都是能護佑航海安全的神祇。

龍，在務農(nóng)為生的地區(qū)，被奉為雨神，可驅(qū)旱止雨；而在以漁業(yè)為生的地區(qū)，不僅能呼風喚雨，還能興風作浪，在海中自由游弋。從南北朝時期開始，在福建，龍逐漸被人格化，作為“龍王”護佑船只。

在歷史上，隨著海上貿(mào)易范圍逐漸擴大，福建各處也融入了不同的地域文化，因此陸續(xù)衍生出不同的海神。比如唐朝時，福建的航運范圍拓展到江南一帶，前往浙江必經(jīng)舟山群島，而彼時舟山群島的普陀山已有觀音道場，福建航海者受其影響，將觀音也奉為自己的海神。到了宋代，福建作為航運大省，不同的海神如同雨后春筍，一時間遍布福建各地。福州有顯應侯、感應將軍；莆田有顯惠侯、柳冕；泉州有光濟王；寧德有江大圣……出海捕魚的漁夫、下海遠航的官吏，甚至當?shù)氐纳倘硕紩蚝Ｉ衿矶\。

中國影響最為廣泛的海神“媽祖”，便是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民間傳說里，一個女娃出生在莆田湄洲島上，生來從未啼哭，于是給她取名林默，小名“默娘”。默娘生而聰慧，16歲便熟習水性，能挽纜駕船，巡游島嶼，且常常行舟救助遇險船舶，往來的航海者大都受她照料。人們口口相傳，將她奉為“護航女神”媽祖。其實，民間關于媽祖的傳說很多，但無論在哪個故事中，這位海神都是樂于救助海上遇難者的慈悲形象。最初，媽祖文化的影響僅限于湄洲島，直到宣和五年（1123年），給事中路允迪奉旨出使海外，不幸遭遇海難，唯有路允迪的船只平安抵達。大難不死的路允迪認為得到了媽祖護佑，便為媽祖向朝廷請功。于是宋徽宗特賜莆田寧海圣墩廟廟額為“順濟”，標志著媽祖信仰開始得到官方承認。

南宋時期，對媽祖進行了14次敕封，后來媽祖成為“天后”“天上圣母”，并列入國家祀典。泉州海上貿(mào)易頻繁，是媽祖文化最為盛行之地，人們?yōu)槠砬蠛Ｉ滩?，興建天后宮、媽祖廟。前往廟宇祭拜媽祖的居民、水手、商客，絡繹不絕。相傳，幾乎每支船舶起航前，必到天后宮，請一尊媽祖木雕、一面媽祖令旗，放置船頭；或是求得香火包、神牌、壓勝錢等放在船上奉祀；甚至有的船上專門設有媽祖神龕或小堂，乘客日夜祈禱，香火不斷。而每到一港一岸，他們也會下船祭拜，于是又在其他港口建起了林林總總的廟宇。到了明代，鄭和七次下西洋，更是掀起信奉媽祖文化的高潮……

福建是戲曲大省，現(xiàn)存200余種地方戲曲。漳州是潮戲的發(fā)源地，左頁為舞臺上的潮戲劇團，右頁為對鏡描妝的戲曲演員。

凌晨4點為龍骨裝目福建戲曲，人海共生的贊歌

有神高高在上的精神世界，就必然有充滿煙火氣的俗世生活。在福建，與海洋和海神息息相關的民俗活動比比皆是。

航海者長年與船相伴，打造一艘船很有講究。船工認為船底的“龍骨”（連接整艘船的首尾）是整艘船的支柱，所以在裝龍骨時需選定良辰吉日。閩南人在龍骨的縫隙中塞古錢，泉州一些地區(qū)還會用紅布包扎，寓意逢兇化吉。龍目也是船上較為重要的部分，因為有了“眼睛”才能避開暗礁，在迷航時辨認方位。泉州晉江船工安裝龍目往往選在凌晨4點，這時段無人圍觀，安裝儀式更有神圣感。此外，龍目的設計還會隨船種而變，漁船龍目朝下，寓意靠海吃海，商船龍目朝上，寓意靠天吃飯。

造船、出海的習俗中還有許多禁忌。比如翻和倒兩個動作就很犯忌諱，造船時，甚至不能提及翻船等字眼；出海時，不能在船上倒放物品，擺宴吃魚時不能翻面，否則便意味著有“翻船”之虞……

海上行船往往要看天時氣運，所以無論是漁民、商旅、官員，出海時必到海神廟里求個好彩頭。

漁民的祈?；顒酉鄬唵?，常常因地制宜表達心意，特別是每年春節(jié)后的第一次出海，通常要到當?shù)睾Ｉ駨R里進香，選定出海吉日，有的還要請出神物庇佑，待返航后還愿，即酬神環(huán)節(jié)，漁人或是其妻女備上供品，去廟中酬謝神明，俗稱“送福禮”。

如果是海上商旅，祈福則要講究排場，而如果是官員組織的儀式就更加隆重，往往還需撰寫祭文。其中定期舉行的祈風儀式最為壯觀。宋代泉州官府重視順風順水，海路暢通，于是每年在九日山舉行祈風祭典，一般十月、十一月為“遣舶祈風”，四月為“回舶祈風”，彼時海面上舶滿船只，旌旗蔽空，岸邊人群連綿數(shù)里。如今，依舊有13塊宋代祈風石刻保留在泉州九日山上。

在海上航行，最擔心的是遇見風暴。在福建人看來，一年中定期發(fā)生的風暴是由某個神明掌管，所以人們?yōu)轱L暴冠以神明的名字，比如三月二十三媽祖誕辰日的風暴被稱為媽祖暴，五月十三的風暴被稱為關帝暴，如此命名也有祈求神明庇護之意。

在福建，造船、出海、歸港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有獨特的習俗，航海者向海神祈福、還愿，為了祈求好運；在船上嚴禁“翻倒”的言語和動作，為了驅(qū)趕厄運。右頁為滿載魚獲的歸船；左頁漁船上，漁民迎著日光勞作。

海洋孕育了福建人家，也讓他們擁有廣納百川的心胸，滋養(yǎng)出開放兼容的文化土壤。浙江、臺灣等地方文化沿著海上航線傳入福建，各地戲曲與本土特色融合，繁衍出閩劇、高甲戲、歌仔戲、莆仙戲等新的戲劇，由此，福建成了一座戲曲大省。這些戲曲多與耳熟能詳?shù)暮Ｉ窆适孪嚓P，譬如高甲戲，以武打戲為主，唱《八仙賀壽》《哪吒鬧?！罚黄蜗蓱?，融入民間歌謠，用閩南方言唱《海龍王嫁女》《弄八仙》……其中，歌頌媽祖是福建本地最為熱衷的戲曲題材，演員化身媽祖、龍王、海員、漁民等，多演繹媽祖的生平或是救助船只的事跡。

與此同時，福建戲劇也常歌頌平凡人物。宋朝時期，蒲田木蘭溪泛濫成災，漲潮時，海水順流而上，潮退時，兩岸遍地鹽堿，蒲草茂盛，幾乎不長禾苗，于是朝廷提倡興修水利，閩侯人李宏應召而來，在禪師和當?shù)鼐用竦膮f(xié)助下，歷時8年在溪上筑起木蘭坡。人們?yōu)榱思o念他的事跡，將故事編入歌謠戲曲，漸漸衍生出莆仙戲《李宏筑陂》。除此之外，還有以戚繼光抗倭為背景的閩劇《戚繼光斬子》，以鄭和航海故事為背景的閩劇《鄭和下西洋》，高甲戲《鄭成功》等等。

福建戲劇走向了世界藝術大舞臺，既有真實歷史，又具神話色彩，人們從中能感受到福建數(shù)代漁民與海洋共生，與波濤博弈的海洋生活。

福建“三大漁女”獨特的裝扮和綺麗的故事

在閩中南一些靠漁業(yè)維生的村落，地理位置相對封閉，土著文化和中原漢文化、海外文化融合后，形成了獨特的族群。加之對女海神媽祖的崇敬，人們將美好的品質(zhì)賦予當?shù)貪O女，取其地名，誕生了惠安女、蟳埔女、湄洲女，三者并稱福建“三大漁女”。

惠安女生活在泉州市惠安縣東部沿海的崇武半島與小岞半島，勤勞能干，服飾獨特，在三大漁女中最為出名?；莅才偸谴髦舛敷遥@是她們最具標志的服飾。崇武半島的斗笠厚重寬大，而小岞半島的斗笠輕薄小巧，都涂黃漆，可防日曬雨淋。后者還可披加三角花頭巾，把漁女的頭部包裹起來，僅僅只露出一張臉，如此在海邊便能減少陽光的傷害，也可抵御海風侵蝕。

人們習慣將惠安女的服飾稱為“封建頭、民主肚、節(jié)約衫、浪費褲”。斗笠頭巾遮頭其實帶有一絲封建色彩，所以取名“封建頭”。“民主肚”則是指惠安女常穿的菱形肚兜，便于向上翻起，臨時盛物。“節(jié)約衫”是短袖小襖，勞作時可省去卷袖子的動作?！袄速M褲”是指與人形體不相稱的寬大長褲，便于卷起下海勞作，如果被海水浸濕，寬腿褲子很快便能風干。這種著裝是在勞動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充滿了生活的智慧。

蟳埔女的村落蟳埔村同樣位于泉州市，原名“前埔村”，因為盛產(chǎn)紅蟳，故得名“蟳埔村”。村民以漁業(yè)為生，男人出海，女人則從事灘涂養(yǎng)殖。

蟳埔女愛花成癡，她們從孩提時便開始蓄發(fā)，十一二歲起就將頭發(fā)盤起，在腦后梳成圓髻，而后用茉莉、素馨等鮮花串成花環(huán)，以發(fā)髻為圓心圈戴，少時一二環(huán)，多時四五環(huán)，遠遠望去，如同綻放在秀發(fā)上的花園，被稱為“簪花圍”。隨著年齡增加，頭發(fā)愈續(xù)愈長，成年蟳埔女的圓髻太長，常用一支骨笄（獸骨制成的簪子）固定，據(jù)說沿用了古代“骨針安發(fā)”的習俗。

其實，有關她們佩戴的鮮花還有一段淵源。南宋時期，蟳埔村周邊的村落云麓村，是阿拉伯后裔蒲壽庚的私家別墅“云麓花園”，蒲壽庚時任泉州市舶司，為充實花園，從西域引進不少花卉，漸漸地，這些花卉流入其他地域，而圈在蟳埔女發(fā)髻上的那些鮮花均來源于此。

花，在蟳埔女的生活中也是重要的主題?；樗字?，從訂婚到結(jié)婚的過程都需要給他人分贈鮮花。蟳埔當?shù)剡€有“夜婚”的習俗。新娘出嫁要在新婚之日凌晨時分，前往婆家。入門時，婆家也需熄滅燈火……婚禮在黑夜中悄然進行。關于夜婚的由來，說法不一，有學者認為這是母系社會風俗的延續(xù)；也有學者認為彼時，番女與漢人通婚，為防人言，所以選在夜間舉辦婚禮。

在三大漁女中，湄洲女似乎是最為低調(diào)的一個，她們生活在媽祖的故里湄洲島，所以特殊的服飾也源于媽祖文化。相傳，媽祖喜愛紅裝，在海上救助漁民時，下裝被海水浸濕看似黑色，而干燥的上裝還保持著紅色。久而久之，上紅下黑便被稱作“媽祖裝”，或通俗地稱“大海裳”，湄洲女以此為傳統(tǒng)服飾，賦予紅、黑色吉祥和思念的含義，祈求出海家人的平安。

此外她們還會梳“媽祖髻”，這是一種形如帆船的發(fā)髻，將長發(fā)梳成船形，左右側(cè)各插上一支波浪形的發(fā)卡，象征船槳；頭上盤一個圓圓的發(fā)髻是船舵；一根紅頭繩盤在發(fā)髻里，代表船上的纜繩；發(fā)髻中橫穿一根銀釵作為船錨?！胺^”在整套傳統(tǒng)服飾中最為顯眼，寓意一帆風順。

歷史上媽祖的發(fā)髻果真如此嗎？學界至今沒有定論，但當?shù)刈鎻R樓群的梳妝樓里供奉著一座媽祖像，她的發(fā)髻的確如同湄洲女所梳的“帆船頭”，古樸又精致。傳說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沒有戴冠霞帔的媽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