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要勇敢

☉魯引弓

〔編者按〕本期推出作家、編劇魯引弓的文章，并邀請作者“與您共讀”。在品讀文章之余，體會作者對人世間情感的思考和感悟。請掃描二維碼，開啟您的線上閱讀之旅。

第二任妻子孟梅走后的一段時間里，宋揚始終處在低谷，每天像個影子，往返于家和單位之間。他只要回到家，就感覺每一個角落都有妻子的聲音。他身體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感。真的，他后來對別人說，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好像一點點從里面向外滲出來。

“我得抑郁癥了吧？”他去看病，問醫(yī)生。醫(yī)生檢查以后，沒說診斷結果，而是給他配了藥，安慰他：“你要想開，要盡快走出來。你把妻子當成在車上遇到的人吧，她已下車，沒法陪你走下去了。人的一生就是這樣，下車總有先后，所以得想開點兒，先下車的人總希望你照顧好自己?！?/p>

宋揚從醫(yī)院回來，生活在沉郁中繼續(xù)。宋揚想到父母以及他和前妻的兒子，覺得不能因為自己病了而讓他們犯愁。他對自己說：“挺住。”

宋揚的父母說：“你來我們這兒住一段時間吧?！薄八懔?，算了?！彼螕P說，“還有‘三七’‘四七’‘五七’，孟梅可能會回來‘看一眼’，我信這個的?！?/p>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兒子可逸突然打電話過來，說：“爸爸，我和好幾個同學在必勝客，我請客，你過來吧?！彼螕P說：“好的，我過去?！?/p>

兒子性格內向，不是那種善于張羅、喜歡熱鬧的小孩，這一點與宋揚很像。宋揚跟兒子說過幾次，“如果同學請你，你也得回請，要跟他們一起玩兒”，也不知道他做到了沒有。所以，今天宋揚聽說兒子在請同學吃飯，并讓自己去，就知道他是讓自己去買單。兒子哪有錢請好幾個同學在必勝客吃飯。

透過明凈的落地窗，宋揚看見兒子在向自己招手。宋揚走進店里，穿過彎曲的長廊，走向這些中學生入座的環(huán)形沙發(fā)區(qū)。他感覺眼前一亮，因為他們穿著橙色、藍色的運動服，戴著各色棒球帽，打打鬧鬧，像一群歡蹦亂跳的小鹿。

宋揚坐下，數(shù)了數(shù)可逸的同學，一共有七八個。宋揚看著桌上他們已經(jīng)點的餐品，有比薩、可樂、雞翅，小孩就是喜歡吃這些?？梢輪柪习殖允裁矗螕P說：“意大利面吧。”一個坐在外側的同學就機靈地跑過去，對服務員說：“加一份意大利面。”可逸在這邊喊了一聲：“老高，再給我爸要一杯檸檬水?！?/p>

因為宋揚在場，這些半大的中學生起初有些拘謹，后來宋揚跟他們聊起了軍事話題，他們就恢復了先前的熱鬧勁兒，一張張小臉上滿是對軍情的關注。像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對于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他們能迅速進入成年人的語境，與大人說話時專注、有禮貌。

兒子可逸坐在他們中間，還是顯得比較文氣，但宋揚已經(jīng)很滿意了。他看著兒子給同學遞水杯、零食，明亮的小臉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宋揚想，可逸比以前老練多了，跟同學處得不錯。

今天兒子怎么想到請同學呢？宋揚對此蠻好奇的。宋揚聽到有小孩在聊上周學校的足球比賽，就問可逸：“你們贏了？”他心里想，孩子們是贏了比賽在慶祝吧？

小孩們就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告訴宋揚：“我們沒贏。三班有個從體校過來的，跑得太快了，我們追都追不上，感覺就像只有他一個人在踢球。但如果除去三班，那我們也算贏了?！笨吹贸鰜恚麄兤鋵嵱X得挺冤的，也不服氣。宋揚就安慰了小孩們幾句，說這算他們贏了。

不知你有多久沒跟這么多半大的小孩坐在一起了？反正這一刻，宋揚覺得挺有趣的，這些看似無憂無慮的小孩，對于身邊事關注的角度，跟你全然不同，很單純可愛。他們小小的心思在飛快地閃爍，就像這透進玻璃窗的陽光，落在餐廳里，透明、空靈，讓周圍變得明亮起來。這就是年輕的氣息，飄蕩到哪里，哪里就輕快一些。宋揚想起自己跟他們一樣大的時候，這座城市可沒這樣的餐廳。那時候，他和同學們去得比較多的地方是少年宮的廣場，大家去那兒滑旱冰、玩飛盤。

宋揚坐了一會兒，想先走。他知道，小孩子搞同學聚會，家長一直在場多少會讓他們不自在，于是想在離開時幫兒子結好賬，讓他們再好好玩一會兒。

坐在身旁的可逸問他：“爸，你就吃意大利面嗎？還要點兒別的嗎？”宋揚輕聲說：“我吃飽了，你和你的同學們還要些什么？爸爸先幫你把單買好，然后再走?！笨梢菪⌒〉哪樕下舆^一種讓宋揚驚訝的表情，是那種果斷、著急的表情?？梢輰χ职值亩漭p聲說：“不要，爸爸，今天我請客，我請你?！?/p>

可逸臉上嚴肅的表情，讓宋揚納悶兒。他起身拿起桌上的賬單，往收銀臺走去。他感覺兒子跟在自己身后，果然，兒子在走過長廊拐角后，伸手來爭他手里的賬單。兒子說：“爸爸，今天我請客?！?/p>

宋揚被兒子拉向餐廳的側門口，兒子的臉有些紅了。宋揚說：“可逸，怎么了？”可逸把爸爸拉到側門前方的白色廊柱旁，對爸爸說：“放長假時，我在博物館幫忙拓碑文，做了4天，他們給了工資，有800元呢，所以我請客。”宋揚笑了，拍拍兒子的肩膀說：“挺好，留著，這次爸爸請，以后有機會你再請?！眱鹤涌戳怂谎?，說：“爸爸，你現(xiàn)在又沒什么錢，這次我請你吧?！?/p>

宋揚看著這張熟悉的小臉上的表情。這不就是孩子長大了的神情嗎？宋揚突然難過起來，他說：“請客的錢爸爸還是有的?！彼螕P伸手想去拿剛才被兒子搶走的賬單，兒子沒給，說：“爸爸，今天我本來就想請你的?！?/p>

餐廳里人來人往，空中飄浮著艷麗的氣球，從廊柱這邊看過去，可逸的同學們在那頭說笑著。餐廳里蕩漾著輕快的旋律。面前兒子說話的樣子，讓宋揚害怕自己會突然哭出來，因為兒子現(xiàn)在很冷靜，還有一點兒酷。男孩告訴爸爸，他本就打算在這個雙休日請爸爸吃飯，只不過他叫上同學一起來了，這樣熱鬧一些。男孩說：“我跟媽媽講，現(xiàn)在爸爸最可憐了。我這里還有媽媽，還有狗狗，而爸爸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彼?，他認為，就讓他請一次爸爸，這樣爸爸會高興的。

宋揚的臉頰在微微地顫抖，他說：“高興，高興，可逸居然會請爸爸吃飯了，長大了?！彼螕P伸開手臂，兒子擁抱了一下他，嘀咕了一聲：“老爸要勇敢哦?！?/p>

他看著兒子去收銀臺買單，看見兒子從口袋里掏出錢。他推開玻璃門往外走，害怕眼睛里的淚水流出來。

（遠 流摘自浙江大學出版社《同學會》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