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取龍丹

吳宏慶

道光年間，江西饒州有一家“仁通”典當鋪，老板是徽州人，名叫程東雪。程東雪是個甩手東家，整日看書喝茶，一應(yīng)業(yè)務(wù)都交給了重金請來的朝奉李何。

這天，程東雪正在后院喝茶，李何匆匆從前面鋪子里走來，說是有件貨把不住，請他去過過眼。于是，程東雪便起身隨李何去了前鋪。

鋪子的柜臺前站著一個年輕人，程東雪向他拱手示意后，目光落在柜臺的一個物件上。那是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石球，圓溜溜的，通體潤澤，但仔細看又不像是石頭，外表霧氣籠罩，似晨霧迷茫，不可辨別。

程東雪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覺得很是稀奇，他來到大廳，請那年輕人坐下聊聊。這一聊之下，程東雪才知道，年輕人叫張全，泉州人士，三年前他游學天下，于南海結(jié)識了一個姓陳的朋友，并義結(jié)金蘭，陳兄以此物相贈。本是情義無價之物，奈何年初時，張全家觸了官司，家破人亡，不得不將此物拿來典當。

程東雪將那石球握在手中，感到分量倒是不重，像是空心的，他問：“張公子，此物是當是賣？多少銀子出手？”

張全猶豫了一會兒，說：“家中急需用錢，就賣了吧，一千兩銀子如何？”

程東雪聽罷，將石球放回盒中，說：“老朽眼拙，竟看不出這是什么寶貝，這買賣做不了?！?/p>

張全面露無奈之色，拿上石球拱手告辭了。李何焦急地說：“東家，那物件雖然不知是什么，但明顯是個稀罕物，一千兩銀子拼個運氣也值得?！?/p>

程東雪搖頭說：“咱們做買賣的人，還是不要去拼運氣為好。拼得好無非是錦上添花，拼不好卻要滿盤皆輸。”

幾天后，城中另一家典當鋪的東家胡得興，突然派人給程東雪送來請柬，讓他明天去聚友樓喝酒。原來，胡得興新近得了個寶貝，那物件看似是個石球，但細看能見云霧繚繞，極為神奇，只是胡得興不知此物名稱，所以特地在聚友樓辦了鑒寶會，請同仁、鄉(xiāng)賢前去喝酒指教。

程東雪一下子明白了，那個叫張全的人終是將那石球賣掉了。

第二天，程東雪帶著李何一起去了聚友樓。胡得興已經(jīng)把酒樓包下來了，樓上七八張桌子都坐得滿滿當當?shù)?，有程東雪熟識的，也有不少陌生面孔。

見客人來得差不多了，胡得興讓下人搬來一張小桌，用雙手捧著一個小盒放在桌上，說：“想必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胡某最近得了個寶貝，但不知其名稱來歷，還請諸位師友品鑒。”說著，他打開盒子，露出了里面的石球。

能坐在這里的都是閱盡世間寶貝之人，起先見是一個小石球，都露出不屑的神情，但第二眼看過去，卻都是“咦”了一聲。那球明顯不是石頭，像玉又似瑪瑙，最稀奇的是外面竟像籠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霧氣，再仔細看，卻又不是霧，而是來自石球表面的光澤。

等眾人鑒賞了一會兒，胡得興開口問：“諸位，不知有人認出此寶貝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輕輕搖頭。正在這時，有人突然說：“胡老板，我知道此物是什么，叫什么，有什么來歷?！?/p>

眾人一看，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模樣很陌生。胡得興趕緊上前，作揖道：“原來是陳先生，還請指點一二?！闭f著，他向眾人介紹陳先生是南海人，昨天來他當鋪尋摸死當，二人相談甚歡，于是也邀請他來鑒寶會。

只聽陳先生朗聲道：“東海有龍，龍有內(nèi)丹，為龍之靈力所凝結(jié)，龍以此吞云吐霧，遨游萬里。此物正是龍丹?！?/p>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嗤笑起來，龍與龍丹這等神物，只在傳說中聽聞，現(xiàn)實生活中有誰見過？這陳先生分明在胡說八道。

陳先生受了別人的嘲諷，也不難堪，又說：“龍族對有大恩之人多會以此物相贈。龍丹于人有百病不侵、延年益壽之功效。但若得贈之人將它拿去買賣，則緣分已盡，即便千里之遙，龍族也必來取回?！?/p>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陳先生全然不顧，他伸手捏住那小石球，往嘴里一拋，球入口中，被他一口咽下。隨即周身生起煙霧，將他籠罩其中，幾乎看不清他的模樣。就在眾人面露驚恐之時，突然一張漁網(wǎng)撒來，正好將陳先生網(wǎng)住。煙霧之中，只能依稀看到一陣劇烈抖動，伴著陳先生憤怒的嘶吼：“張全，你安敢如此！”

此時，張全不知怎的突然出現(xiàn)了，他緊緊抓著漁網(wǎng)，似乎是怕網(wǎng)中的陳先生逃脫。不多時，煙霧散去，網(wǎng)中的陳先生不見了，竟只留下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張全面帶猙獰，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刀，將鯉魚一刀宰了，接著在其腹中摸出了那顆血淋淋的龍丹。

龍丹失而復(fù)得，讓胡得興喜出望外，張全卻說陳先生已經(jīng)把龍丹取回去了，所以現(xiàn)在龍丹又屬于他了。胡得興自然不答應(yīng)，張全為免事情鬧大，最后跟他商量，明日一早拍賣龍丹，所得錢財二一添作五。胡得興也只能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拍賣開始。龍丹一拿出來，還沒叫底價，就有人開價三千兩了。

“呸，三千兩銀子你想拿到龍丹？我出四千兩！”“五千兩……”

眨眼間，已經(jīng)有人出到一萬兩了。

李何見東家程東雪一動不動，急得數(shù)次彎腰跟他商量。但程東雪只是搖頭道：“咱們做生意的要講道理，你仔細想想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它有道理嗎？”李何只得無奈嘆氣。

這時，龍丹的要價已近五萬兩了，那胡得興總是在競價人猶豫之時，橫插一腳，帶起新一輪高潮。最后，龍丹被東城古玩店李掌柜以六萬兩銀子買下。從此，龍丹便成了李掌柜的鎮(zhèn)店之寶。

半年后，有做海上生意的客商來饒州尋摸寶物，客商按照老規(guī)矩，包下了聚友樓，請城中古玩行、當鋪帶上準備出手的寶貝過來，可賣，也可只估價。

客商眼光老到，在場上轉(zhuǎn)了一圈，便已經(jīng)成交了上萬兩銀子。當客商看到李掌柜那顆龍丹時，不露痕跡地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要走。李掌柜急了，攔住他說：“先生且慢，請給此寶貝估估價?！?/p>

客商面露為難之色，隨后從懷里掏出十兩銀子，說：“也就這價，我是說運輸費用?！?/p>

客商解釋，所謂龍丹，其實是產(chǎn)自海外的一種晶球，它是空心的，切開后里面的結(jié)晶可能是石英，也可能是水晶、瑪瑙之類的。當?shù)乇榈囟际?，是讓小孩砸著玩的。不過，李掌柜的這只晶球外表明顯經(jīng)過細心打磨，因為晶球表面多是不同色澤的顆粒晶體，打磨拋光后會呈現(xiàn)不同的效果，有些晶瑩剔透，有些渾濁不堪，有些煙霧繚繞……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都傻了眼，李掌柜不服地說：“那日我們明明看見陳先生將它吞了下去，隨后渾身煙霧繚繞，像是要化龍而去……”

客商無奈地說：“若是你們曾去過海外，便知海外的戲法與我朝的戲法手段不同，除了配合的托兒外，還有些新奇的把戲，比如，那說起就起、說滅就滅的煙霧……”

眾人面面相覷。李掌柜眼前一黑，一頭栽在地上，手中的龍丹落地碎成兩半。眾人一看，里面是半空心的，內(nèi)壁呈白色，如晶石一般，分明就是俗稱水玉的水晶石。

回去的路上，李何心有余悸，連說要不是東家，當鋪的損失可就大了。程東雪哈哈一笑，說：“論辨寶能力，我不如你，但經(jīng)商嘛，沒道理的買賣咱就沒法做?！?/p>

再說李掌柜一口氣難消，破了這一行出門不管的規(guī)則，要胡得興賠錢。胡得興自然不肯，說張全當日講明拍賣所得一人一半的，結(jié)果當晚把自己灌醉就跑了。李掌柜氣急敗壞地去衙門告狀，因為拍賣時胡得興叫價很歡，官府認定他與張全等人是一伙的，判胡得興賠錢。

胡得興傾家蕩產(chǎn)，最后還欠了一萬多兩銀子，判了流放千里;而李掌柜雖然是受害者，但壞了這一行規(guī)矩，也沒法在饒州待下去了。他不得不請程東雪上門，將鋪內(nèi)所藏低價賣出。算來算去，程東雪好像什么也沒做，居然也賺了不少。

（發(fā)稿編輯：朱虹）

（題圖：劉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