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又文 北京林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 碩 士
喬國楨,字逸齋,祖籍山西襄陵,候選行人司司副;其太祖父始遷揚州,以鹺為業(yè),逐漸成為揚州著名的鹽商。其父豫(1632—1699),字介先,自號曰樸園,“少習于儒,既通其術”,后遇家道中落,“勢不能專一思慮以尋行墨”[1],遂重操祖業(yè)。喬國楨雖然成長在富貴優(yōu)裕的商賈世家中,但卻“脫遺軒冕”,與當時的文人廣泛交往,其和弟俊三皆與曹寅等人交好。喬氏兄弟二人雅好山水,遂卜筑城東南,構筑東園;憑借豐厚的家境,通過筑山理水,使其成為了當時一座著名的大型郊野別業(yè),具有較高的藝術品質(zhì),甚引得它園與之爭勝,被后世譽為“清初最為翹楚的園林”??上@林現(xiàn)已無存。
對東園的研究不僅可以豐富清初郊野園林的營造實例,從園林史的發(fā)展語境中探析它的營造,也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文章以袁氏《東園圖》和相關的史料文獻為基礎,運用圖像分析方法,對東園的造園意匠和營建理念作進一步探討。
明清之際,揚州飽受戰(zhàn)火侵襲,城市、經(jīng)濟建設遭受沉重打擊。歷經(jīng)順治的經(jīng)營,逐步恢復發(fā)展,至清朝康熙年間,揚州已然是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之景了,同時也迎來園林發(fā)展的高潮,喬氏東園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建造的。從這一層面來看,它可謂是18 世紀揚州園林發(fā)展的先聲,對其后的地方園林營造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根據(jù)對文獻和史料的考據(jù),東園應始建于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 年)。園林擇址于揚州府城東南約6 里的甪里村,此地兼具村莊和江湖之勝,景觀條件極佳:江河環(huán)抱,曠如望羊,周圍田疇一片;南眺江岸,過江山色盡收眼底,遠處的文峰塔和天中塔亦隱約可見。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為造園提供了便利。喬氏根據(jù)場地的特性,因高為丘,即坳成池,經(jīng)營建筑,植以花木,環(huán)以墻籬,于當年冬時大抵完成了其椐堂、幾山樓、西池吟社、分喜亭、心聽軒、西野、鶴廠、漁庵等的建設,基本上形成了東園的景致格局。但是,有文獻表明,東園在1709 年、1710 年仍有局部的小營建活動,但基本以修葺為主,園林的整體格局未有大變動。1710 年,畫家袁江應邀到訪園林,繪有《東園圖》[2](圖1),摹其大略。次年十一月,張云章至揚州,亦慕名而至,在與其門人游覽一番后,寫下了《揚州東園記》。
圖1 袁江《東園圖》
憲使曹寅作為喬氏兄弟的友人,至郡必寓居于此,并為園中景致一一題名,形成著名的東園八景。東園的營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園主建立身份認同的一種手段。園林建成后,成為文人雅士的聚集地,文人時常歡聚于此銜觴賦詩。曹寅甚至與客私自潛訪園林,反被園主泥飲賦詩。此外,園主喬氏還延請當時的大文豪王士禎、宋犖等人專門撰記,藉此宣揚東園,以求聲名遠揚。
就規(guī)模而言,東園也算得上是一座大型園林了(圖2)。整體上看,園林空間形態(tài)分明,東部以建筑群為主,西部為山水主景區(qū),并逐漸過渡到南部;建筑與園林過渡自然,曠奧兼?zhèn)?,極富天然野趣的園林情調(diào)。東部建筑群由三路建筑院落組成,最東邊的為入口前導空間,建筑布置較為嚴整;最后一進稍為靈活,景致也較為精致,推測此處很有可能為曹寅詩中提到的東村書屋,即讀書堂之所在地。其椐堂是中路的核心建筑,視野開闊;其南土丘起伏,前后林木翳然,野趣十足;再往西便是以幾山樓和心聽軒為主的生活化空間,西側臨池,隔水與山相望。建筑、院落之間以回廊連接、溝通、分割或圍合成多樣的空間,同時也使建筑群的整體性較強。園林區(qū)以山水為核心,西池吟社、分喜亭、西野因勢而立,并與水景相互映襯,空間十分疏朗。沿著園南逶迤東行,在園池水口處設“鶴廠”以據(jù)之,再東循曲徑土丘、花圃便到達南部的漁庵,其外村莊綠野,十分曠達。
圖2 東園平面布局示意圖
園林為水所環(huán)繞,四圍都設有園門出入,東邊的為主入口,南部入口要借助舟船才可以到達。如此一來,游者有不同的進園游覽路線選擇,可產(chǎn)生不同的游園體驗,加上建筑與植物、山水之間配合密切而形成多樣的景致,足以日涉成趣。
東園中建筑種類多樣,包括了樓、堂、亭、軒、廠、庵等類型(圖3),尚有晚明遺風,而且廊的運用比較多,成為連接各建筑的重要通道,并藉此劃分為不同的景域空間。建筑空間經(jīng)營“極位置之工”,主體建筑規(guī)模宏大、裝飾精美。其中其椐堂面闊三間,明間較為寬闊,周帶軒廊,體量較大,室內(nèi)布置豐富、講究,主要為待客之用。幾山樓為園中最高建筑,卷棚歇山制,徹上明造,共兩層;樓前設有一小屋,底層封閉,其上為一平臺與幾山樓二層相連,是為觀景、暢樂之處。平臺以四周朱柱承頂,并附以帷幕,座椅憑欄而設,中置有幾案。整體來看,幾山樓不管是形式、裝飾,還是顏色都極為精美,誠為園中一大勝景。
圖3 東園建筑
另外,建筑營建較為靈活。例如南部倚崖側的“漁庵”,屋頂為兩個卷棚歇山式互為垂直組合而成的一個整體,較為特別。
東園的山石景致最為特出,是園林營造的重點部分。山石規(guī)模宏大、高峻雄厚,山上佳木陰翳,幽邃野趣,多方景勝,為園中重要的得景對象以及觀景佳處。假山以土石結合為主,構土成岡,較為重視山麓的處理,且局部(地形較陡的)結合疊置山石,山上多種植物,有若自然真山般的效果,頗具張氏(南垣)理山之風格。山體北部主峰碩秀,主要為黃石堆疊,多石拼用,棱疊渾厚,如同倪瓚筆下山石之法;山勢連貫、自然,塑造了麓坡、石磯、澗壑、峽谷、石壁、懸崖等多樣的山體形態(tài),構成豐富的景觀意趣(圖4),可游可賞。其中,以“西池吟社”的景境營造最為突出。具體而言,運用山石堆疊成巖崖貌,憑崖結茅,其東部也有山石堆筑,植以卉木,形成兩山之山谷意向。屋前有一灣池水,面積不大,最令人稱贊者,在于巧妙利用山石形態(tài)和高差,營造出別致的動態(tài)水景——“琮錚鳴以瀉”[3],“招月共清吟,開尊風露下”[3],溪水在空谷中回蕩,足具林泉雅致之趣。
圖4 東園山石形態(tài)
除了西部的主山外,池南重岡逶迤,園南也有山林營造,土丘間置石立峰,并在院墻下起伏延伸,宛若主山之余脈,起到統(tǒng)領東部景觀的作用。園中的置石(太湖石)則主要分布在南部土丘以及建筑臺基旁,或與植物搭配,或以粉墻為背景,作為點綴之用,畫意十足;園東北以及西路建筑院落的庭院里也還有用黃石疊筑的花臺,頗具自然野趣。另外,其椐堂北還有具有觀賞價值的獨立石峰。
山因水秀,水因山活。東園水景在山林的映襯下,也是突出的園景。園林四周為水所環(huán)繞,園池南引園外之河渠,并在水口筑“廠”。水池主體略近方形且西浸石壁,北延一派之長源繞山而西至“西池吟社”,有“源流脈脈,疏水若為無盡”之意。池面寬廣,水汽彌漫,西南隅有一座三曲橋立于水上,以橋隔之,將水面劃分為兩個層次,從“心聽軒”西望,斷處通橋,從而擴大景深。而山上雨水匯聚,沿峭壁溪澗而下,形成小瀑流,如入深潭,又有泉瀑幽趣。駁岸處理凹凸有致,曲折變化,形態(tài)多樣,園林的自然意趣十分顯著。
值得注意的是,與大多揚州園林一樣,園中還有類似北方“旱園水作”的做法,這或許是園主思念北方的故鄉(xiāng)而作。由其椐堂及其廡廊與西邊墻廊、南邊的土丘林越以及東邊的院墻圍合而成平坦寬闊的“水池”景域,南部土丘間之夾徑如同谷澗溪流,溪水從園外蜿蜒匯至于堂前;廳堂、廊廡地基抬高并設闌檻,西有一“水亭”凸出“水面”,堂前、廊基下散置湖石,如斷如續(xù)、如浮如沉地露出水面狀,庭中無水卻有池意(圖5)。
圖5 東園旱園水作
植物經(jīng)營與園林整體環(huán)境取得內(nèi)在的和諧統(tǒng)一,既營造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亦通過植物季相變化或本身呈現(xiàn)的各種色彩[4]渲染多樣的園林意境。園林建造之前的基址內(nèi)有百年老樹和老椐一棵,在合理利用這些植物的基礎上,增以卉木,營造出蒼古質(zhì)樸的山林幽境及舒適的棲居環(huán)境。植物多為叢植和散植,并與石峰、建筑等密切配合營造四時之景,形成多樣的景境體驗。例如池北布置叢竹以掩映“西池吟社”,其椐堂北繞垣種植成片的竹林,“綠凈如洗”,可獲清幽涼爽之感;堂南有“子梅百本”[5],雖有夸大之嫌,但確實為園中一大景勝,“東風滿院香”[5]。同時,植物營造非常重視豎向效果,西山上的桃、松樹以及園南的林卉皆因勢成景,“桃塢下多蹊,三三一別徑”[5];又有菊、桂、牡丹、柑橘等,盛開時節(jié),香氣滿園,更是稱勝。
另外,池中種有荷蓮、蒲,園池水畔以及河岸多種垂柳,與寬闊的水景相得益彰;庭院中局部點綴花木、藤架,極富景趣。同時,植物的選擇還具有“比德”意義,以彰顯園主自身的品性及志趣追求。此外,園中應還兼種有生產(chǎn)性作物,“耕漁兼一身,藜藿且充口”[5]。
園林營造講究山水、建筑、植物等的“因借”關系,“遠借,鄰借,仰借,俯借,應時而借”,處處有景可得。例如,園中筑山建樓,憑眺遠景,增強了景色的層次和景觀體驗。山巔“分喜亭”為全園制高點,“可以觀稼,欲分田峻之喜也”[1],得園外遠景最佳;幾山樓為園中最高建筑,登之,“瞰江南諸峰,若在幾案,可俯而憑也”[1],“過江山色,時時妙景”[5],皆可映入眼簾;臨水“心聽軒”可觀園池三面之景,亦可獲山石之倒影,為園林山水最佳取景位置;“天風半夜吹,妙悟入虛牝”[3],十分悠然適意。建筑、連廊以及漏窗創(chuàng)造出豐富多樣的動觀游賞畫面,步移景異,是為環(huán)境感知和視覺體驗的重要來源。具體而言,“其椐堂”前林卉豐富,古木蔭土阜,得林樾丘壑之佳境;“漁庵”前臨滄波,“游魚簇浪花,水痕細如織。向夕獨垂綸,忘筌亦忘得”[3]。此外,還有植物的香景和四時之景,如:“秋色劇看紅槿在,林香遙集翠禽多”[5]、樓前“等聞風雨來,云氣白簾幕”[3]的天象之景以及萬籟、稻歌之聲、禽鵲之鳴等聲景,這種應時而借之景更加增強了園林的意境之美和景境體驗。
總而言之,東園各造景要素“審處精詳而位置合宜”[6],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景境,游者所至之處,皆可有景所得。
以園圖為基礎的圖像分析,結合繪畫所表現(xiàn)較直觀的意向效果或文字間所流露出的對園林的作用、意義和地位等的認識,我們亦可一窺當時之造園理念。
首先,東園追求野逸幽境效果。與一般的文人園林相比,東園是一座奢華的郊野園林。這與其自身的家庭環(huán)境狀況有關。喬國楨風雅好事,家境殷實,在園林選址、山水、建筑、植物等方面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使東園成為名噪一時的名園,甚至成為它園競相爭妍的對象。從園圖中也可以看出,園林外樸內(nèi)精,華而質(zhì)樸,南邊的麂目籬墻和東、北部的土墻與周圍自然景觀十分融洽,其內(nèi)華飾的建筑在森蔚的林木襯映下顯得更加蒼古、清幽。庭院景觀精致小巧,園內(nèi)“珍禽奇卉,充殖其中”[6],極具野趣。另外,園中“亭館竹樹,皆極位置之工”——“婆娑蔭嘉樹”[5],“喬木蔭虛堂”[3],“堂后修竹千竿”[1],建筑與植物的空間關系十分明顯。主景山石、南部土丘的營造也與植物也十分密切,頗具山林意,“置身丘壑間,蕭散不出戶”,甚有“入門失塵想”[5]的幽境效果體驗。
其次,園林營造體現(xiàn)山水意趣,主景山池是其突出的景致營造。揚州地處平原地帶,沒有所謂的巖壑幽邃之勢,但喬氏合理利用河流交匯處的便利條件,浚洼成池,積土為山,營造了寬闊、幽邃的水景和山林景勝——巖壑幽邃,林木成片,流水琮錚,山水相映成趣,成為揚州一大勝處。正所謂“富家巨室,亭館鱗次,金碧相望,倘更得一山水絕勝處,則人將爭據(jù)之矣”[6]。如此規(guī)模宏大的山水營造,張文章評論道:“大抵此園之景,雖出于喬君之智,所設施實天作而地成,以遺之者多也。游者隨其所至,皆有所得。”[1]其“晚出而最勝”[7]的原因有兩點:一是有著優(yōu)越的景觀基底和地理環(huán)境,得天獨厚,自成天然之趣;二是園主與江南名士交往密切,受文人熏陶且有較高修養(yǎng),再加上雄厚的財力支撐、文人的宣傳,這無疑成為園林興盛的重要基礎。故建成僅三年,“東園之名已籍籍人口”[1]了。
最后,園林實踐體現(xiàn)了對畫意的追求。東園空間虛實結合、層次分明,廊將園林劃分成不同的景區(qū),同時也使得各景點之間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步移景換,形成豐富的視覺景境。過橋至園門,入園經(jīng)過兩進院落的前導空間到達其椐堂,視線豁然曠達;堂前花木濃蔭,土丘之間置石形成連綿起伏的山勢并沿著東墻下延續(xù)展開,宛如粉本花石,由堂而南沿著游廊游觀,如把周圍景色串連為一幅疏朗幽曠、古意盎然、連續(xù)舒展的長卷,并借助廊柱、欄桿和橫枋構成取景框,實為“動觀”之精妙。進入西部建筑庭院區(qū),臨水軒處又得一幅以山水為主體的畫面,院中又有花臺小景點綴,登樓遠望,賞心悅目。再西便是園林主景,渾然一體的山池把園林推向了高潮,循岸至幽深的茅屋,緣階而登又得曠景,穿林下至“西野”,繼東過鶴廠,再東循林卉山徑至臨水之漁庵,西望農(nóng)舍數(shù)間,園外桑麻綠野??臻g的變化、轉換成為獲取游觀體驗的重要途徑,同時運動性的視覺呈現(xiàn)宛若一幀幀的冊畫,這種瞬時的園林記憶頗有畫意趣味。另外,園林山石的營造手法和效果呈現(xiàn)延續(xù)了晚明的造園風格,山石之質(zhì)地、體態(tài)、皴法,湖石的點景以及獨立峰石的欣賞,無不流露出畫意的余蔭。
東園是清初揚州地區(qū)具有較高藝術價值的一座私家園林,從建筑的規(guī)模和形制到規(guī)模龐大的山水空間營造,從景觀層次的豐富度到理微等都體現(xiàn)出較高的藝術成就,得到文人的高度贊賞。總體而言,東園追求自然野趣,整體上呈現(xiàn)出奢華清幽的風格特征;園林空間布局得宜,可涉園成趣,并具有一定開放性。主景山池是突出的景致營造,景境豐富,植物造景與園林整體環(huán)境取得內(nèi)在的和諧統(tǒng)一,園林各要素巧于“因借”,處處有景可得;園林建設也反映了園主的審美趣味,園林山石理法、建筑形制仍體現(xiàn)了晚明造園遺風,即追求畫意和游觀體驗的效果。
東園早已湮沒于歷史的洪流中,幸得有《東園圖》留存至今,尚可一窺東園之勝概。結合相關的文獻史料,通過分析東園的山水營造、屋宇花木、借景等的造園手法,我們既可明了清初揚州地區(qū)之造園風尚,同時對豐富清初郊野園林的相關研究及認識亦有重要意義。
圖片來源:
圖1:參考文獻[2]
圖2:作者自繪
圖3—圖5:作者根據(jù)圖1改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