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5692《山僧歌》校勘及文獻價值考述

◎左良姝 李欣澤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00）

自20世紀初敦煌藏經(jīng)洞被打開以來，敦煌曲子詞的整理與研究工作持續(xù)了近一百多年。在這段學術史中王重民、張錫厚、饒宗頤、潘重規(guī)、林玫儀等學者為敦煌曲的校錄和整理工作做出了巨大貢獻。1987 年，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七卷本面世。本著以按體裁分編的體例（除《云謠集雜曲子》保存唐寫本原編制），將 1239 首歌辭予以輯錄與考訂。《總編》的問世完全打破了傳統(tǒng)的輕視民間俗曲俚調(diào)的錯誤看法，有效地發(fā)掘并彰顯了敦煌曲子詞的文獻價值。但在任半塘系統(tǒng)性地處理、編訂它們時，正如徐俊所言：“任先生有意或無意地將一些本為完整的歌辭予以割裂、拆零、刪削﹐使一些作品失去了原來的面貌。所謂‘有意’,指為區(qū)別內(nèi)容或為使句式適合某一固定體式而對原辭所作的加工；所謂‘無意’,指因為寫卷的復雜性,未能使原寫卷得到正確的綴合,而造成的一首分居數(shù)處的失誤?！?/p>

本文以為 S.5692 為底本，參考張錫厚主編的《全敦煌詩》，項楚《敦煌歌辭總編匡補》與其他校錄本，重檢原卷復印件，對《總編》所收錄的《山僧歌》（號0078）進行?？迸c注解，反思《總編》對此詩次序分割的影響，并淺析《山僧歌》背后的敦煌思想文化。

一、《山僧歌》校錄

圖1《敦煌寶藏》原卷復印件第044冊《山僧歌》S.5692

（1） 閒日居山何似好。起時日高睡時早。[0078]

任校：原本“閒”寫“間”。（四一四頁）

按：檢原卷復印件，“閒”實寫“問”，“日”實寫“曰”。此句為“問曰居何似好”，以設爲發(fā)端，猶如李白《山中問答》之“問餘何意棲碧山”也。有人將此句釋為“閑日居山何似好”，與原卷字詞完全背離，并會對整首詩產(chǎn)生曲解。誤“日”與“曰”的錯誤尚可理解，因為此本為手抄、楷體書寫，雖舒整美觀但字形形體極易混淆，文獻中兩字便很難區(qū)分開來。

（2）山中軟草以為衣。齋餐松柏隨時飽。臥巖龕。石枕腦。一抱亂草為衣襖。

任校：“餐”寫作“湌”。(四一四頁）

喰—— “喰，或從水作湌?！保ā墩f文》）

“俗作飡。又飮饌曰餐?！保ā俄崟罚?/p>

栢—— “俗柏字”（《康熙字典》）

“同腦”（《廣韻》）

（3） 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陣風來自掃了。

任校：“狼藉”寫“籍”。（四一四頁）

“通作蒗”（《類篇》）

藉—— “咀藉也，以藉齒牙也。又秦昔切，音籍。狼藉，離披雜亂貌?！保ā夺屆罚?/p>

（4） 獨隱山。實暢道。更無諸事亂相撓。

任校：“暢道”張釋（即《詩詞曲語辭匯釋》）據(jù)金元曲例，釋為“甚是”，未引唐例。此處猶言正道，正經(jīng)，乃下句“亂”之反，待求他例?；蛑^“暢道”猶言暢快，亦待他例作證。（四一四頁）

按：金元曲中將“暢道”釋為“真是、正是”的如（元）高文秀《黑旋風》第三折：“暢道天理難欺，人心怎昧？”（元）喬吉《揚州夢》第四折：“暢道朋友同行，尚則怕衣衫不整?！?/p>

在《漢語大詞典》中“暢道”還視作話搭頭，無義。如（元）李致遠《還牢末》：“囑咐了僧住，叮嚀與賽娘，暢道拖出我牢門，和你娘墳同葬，燒一陌紙，瀽一碗涼漿?！保ㄔ┰啦?《鐵拐李》第三折：“往常我請俸祿，修養(yǎng)的紅白。飲羊羔，將息的豐肥。暢道我殘病身軀，丑詫面皮，穿著這繿縷衣服，呸，可怎生聞不的這腥膻氣?！?/p>

校釋認為本首“暢道”為“甚是”，或猶言“正道、正經(jīng)”，或謂“暢快”，但其并未給出考證，僅言“待他例作證”。筆者認為這三種注釋都有不妥之處：

一則，若單依據(jù)《匯釋》和《詞典》來解讀，“甚是”這一含義更適用于金元時期的詞曲特色，而非敦煌歌辭所屬的唐五代時期。且校釋中也有言“未引唐例”，更能幫助“甚是”這一解釋并不準確，忽略了語言的歷史性原則。

二則，任校將“暢道”視為“正道、正經(jīng)”，這種理解與下句的“亂”相對應。但下句大意為“沒有繁瑣雜亂的事情來打擾”，這與“正道、正經(jīng)”的關系并不明顯，且和前句“山中軟草以為衣。齋餐松柏隨時飽?！薄芭P巖龕。石枕腦。一抱亂草為衣襖。”“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陣風來自掃了?！边@種“與自然為伴”的僧人生活狀態(tài)不太相符。

三則，“暢快”這種解釋更傾向于隨文而釋，放置在《山僧歌》具體語境下來看似乎是比較通暢的，但這種隨文釋義的訓詁體式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訓釋者對上下文具體語境的主觀理解會導致詞義產(chǎn)生不同的色調(diào)，所以因參考更多的文獻資料，進行語源考辨。

對“暢道”一詞的注釋，筆者更認同項楚先生的觀點（《敦煌歌辭總編匡補》第 11 頁）：本首“暢道”既非“甚是”，亦非“正道、正經(jīng)”，亦非“暢快”?！皶车馈豹q言“樂道”?！斗鹫f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jīng)講經(jīng)文》中：“免于花下生他意，唯向云間暢道情?！保ā蹲兾募妨逅捻摚??！皶车狼椤奔礃返狼?。寒山詩：“猿啼暢道內(nèi)，虎嘯出人間?！薄皟?nèi)”字，是“曲”字形誤，“暢道曲”猶云“樂道歌”（拾得詩亦云“猿啼唱道曲”，“曲”字是，“唱”則“暢”字音誤）。

二、《山僧歌》的篇章結構問題

與其他歌辭研究有所不同，《山僧歌》的篇章結構問題尚無定論。巴宙《敦煌韻文集》、陳祚龍《敦煌古抄中世詩歌》、張錫厚《全敦煌詩》、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中都錄有《山僧歌》，但各注家對于它與前后文本的聯(lián)系觀點不一。針對《山僧歌》篇章結構的混亂，產(chǎn)生了分割篇目與調(diào)整行序兩種主要觀念，也凸顯了各家不同的著眼點。

（一）分割釋讀觀

在《敦煌歌辭總編》中，任半塘將抄錄一起的原文析分成《山僧歌》《取性游》《最上乘》三類四組詩并各自歸類：《山僧歌》列為“隱逸”類，一組《取性游》列入“民間生活”類，另一組《取性游》與《最上乘》歸于“佛家”類。

任半塘以為《山僧歌》（即僅限于“閑日”至“相擾”幾行）“格調(diào)獨立”，而《取性游》其一（即“巖前笑”四首）與其二（即“悟真如”四首）內(nèi)容差別較大，《最上乘》因殘缺不全僅余四首與前后不得相連，因此主張將篇章分割成三類四組詩分別理解，各自釋讀。簡言之，任半塘從“追求原作者心上原辭應屬之格調(diào)與應表之文字”的觀念出發(fā)，自然就傾向于以文氣貫通、文意曉暢為先。而對山僧歌上下文分割處理，就會很大程度上減少因文字疑點而導致的通篇理解困難。

在分割釋讀觀念指導下，《敦煌歌辭總編》的結構處理見附1。

（二）調(diào)序釋讀觀

在《全敦煌詩》中，張錫厚的處理就與任半塘截然不同。他把篇章結構混亂的原因歸結到抄寫次序的問題上，因而出現(xiàn)了調(diào)序釋讀觀。

他在整理中進行了如下解釋：“經(jīng)查斯五六九二為冊葉本，由六葉組成，每葉十行，且前后五行的內(nèi)容往往不相銜接，如第一葉前五行為《山僧歌》，后五行為《絕學箴》內(nèi)容；第二葉前五行為《絕學箴》，后五行為[詩偈];第三葉前四行為《山僧歌》，另行為[詩偈],后五行為《絕學箴》內(nèi)容；第四葉前五行為《禪門秘訣》，后五行為《山僧歌》；第五葉前五行為《山僧歌》《絕學箴》，后五行為《山僧歌》；第六葉前後五行皆爲《山僧歌》。按此判定《山僧歌》的抄寫順序為第一葉前五行，第五葉後五行，第六葉前五行、后五行，第五葉前五行，第四葉后五行，第三葉前四行，簡稱斯本?！笨梢钥吹秸{(diào)序釋讀法整理的歌辭較完整地保留了寫卷的正背面抄寫內(nèi)容與題記等材料。

在調(diào)序釋讀觀念指導下，《全敦煌詩》的結構處理見附2。

（三）從“山僧”較二法

任半塘在《山僧歌》的內(nèi)容整理中說：“論內(nèi)容：‘山僧歌’三字乃原題，茲用作擬調(diào)名；‘獨隱山’三字乃原句，茲用作擬題。擬調(diào)名雖曰‘山僧歌’，實際是山歌，并非佛曲。擬題‘獨隱’，完全確切，亦與師僧佛教無干。因‘獨隱’勢不必想見人，脫離市俗井群衆(zhòng)，無從化緣求食，與佛徒存心為大集體永恒寄生者異，故本辭合編在‘隱逸’一類。”

半塘所言大體在理，但“山僧歌實際是山歌并非佛曲”一處論述有疑點。《唐代白話詩派研究》“第八章·唐代禪宗詩人(下)：晚唐及數(shù)煌文獻中的禪宗白話詩”中解釋說：

山僧，原佛止住於山野中之僧。早期佛教時期，佛教僧人一般遠離村落城鎮(zhèn)，居於山洞、草堆，甚至於古印度人專門丟棄屍體的“寒林”中……中土佛教中，禪宗多用“山僧”為自謙之辭。至於《山僧歌》一體，則主要抒發(fā)一種遠離塵世、任運瀟灑的生活情趣。唐五代以後亦有作者，如《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三即有《山僧歌》（原文見附3）。

由此觀之，本《山僧歌》同樣應當遵從社會性原則，同樣表達“遁跡山林、與鳥獸為伍、自然見性、得證菩提”的釋門學道思想，就不能脫離佛教而被簡單理解為“山歌”。以內(nèi)容為劃分篇章的依據(jù)本無可厚非，兩種整理解讀的方式都有其局限與風險：或穿鑿附會，或斷章取義。但就本例而言，劃分依據(jù)已不經(jīng)推敲，這一割裂式整理釋讀也大概存在想當然的問題了。

附錄：

1.《敦煌歌辭總編》的結構處理

《取性游》（巖前笑 四首）[0168—0171]

只向巖前取性遊。每看飛鳥作忙鬧。念佛鳥。分明叫。啾啾唧唧撩人笑。（0168）

蟒蛇鹿麞作隊行。猿猴石上打筋斗。林中鳴。種種有。更有醍酟沽美酒。（0169）

寒號常聞受凍聲。山雞攀折起花毦。貪看山。石撅倒。不能卻起睡到曉。（0170）

時人笑我作癡憨。自作清閒無煩惱。糧木子。衣結草。鹵莽賊來無可盜。 （0171)

《最上乘》（順水流 四首）[0512-0515]

別無言。別無語。無言無語名不取。無量劫來不思議。即應即舍生淨土。（O512）

莫謾喜。莫謾愁。歡喜憂愁早晚休。愚者眉頭終日皺。達者如魚順水流。（0513）

放四大。離五欲。濁惡世中足榮辱。不如信運且騰騰。免墮三途入地獄。（O514）

最上乘。無可造。不識工力自然了。識心見性又知時。無心便是釋迦老。（0515）

《取性遊》（悟真如 四首） [0516-0519]

行住坐臥纖毫無。影逐身隨移轉了。悟真如。沒生老。人人盡有菩提道。(0516)

口為貪愛逞無明。曠劫輪迴受鞭拷。鑊湯煎。並碓擣。受罪人人見閻老。(0517)

假饒地獄歷多年。只為波叱不肯了。勸世人。莫草草。須將智慧內(nèi)外照。(0518)

廣求財物為他人。死後三途獨自到。業(yè)者多。無業(yè)少。所以佛說三乘教。(0519)

2.《全敦煌詩》的結構處理

3.《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三《山僧歌》

卓犖風姿，霍眉烏發(fā)。曾遍歷于山云，亦廣行于海嚬。

普見宗師，躬身參謁?；騽t請問投機，或即開鋒提掇。

或即大眾以同途，或即獨行而棲息。萬年松上高聳一枝，千圣林中明懸孤月。

蹉跑于宇宙之間，蹭蹬于湘江避拙。是以巖阿凝定，身心而自在俱間;

雄峰宴坐，神靜而清虛總歇。或策杖而經(jīng)行，或逢人而指訣。寶光影里，愿作明燈;玉軸函中，長為擊發(fā)。

軟如綿，硬似鐵，一片真心常皎潔。縱橫不礙往來風，運用豈更有時節(jié)。

坦蕩蕩，勿拘結，粥飯尋常茶又啜。寒即烘爐堂里安，熱即青蘿松下歇。

任王侯，從檀越，不怕嚴凝地凍裂。天晴萬象不能遮，雨后撥云開日月。

振威神，凝霜雪，霹靂鋒機如電掣。直言不見有纖毫，誰更將心夸巧拙。

有人不會問如何，向道還同楔出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