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5月在清華大學(xué)的演講

◎ [印度]泰戈爾

◎[譯] 徐志摩

我的青年的朋友，我眼看著你們年輕的面目，閃亮著聰明與誠懇的志趣，但我們的中間卻是間隔著年歲的距離，我已經(jīng)到了黃昏的海邊；你們遠遠的站在那日出的家鄉(xiāng)。

我的心伸展到你們的心，你們有我的祝福，我羨慕你們，我做小孩的時候，那時仿佛是東方不曾露白。宇宙暗森森的，我們不曾充分的明白我們自己已經(jīng)出世在一個偉大的時期里。

那時期的意義與消息已經(jīng)顯露在今朝。

我相信現(xiàn)在在世界上有的是人們，他們已經(jīng)聽著這時期的感召。

你們正可以自負，同時也應(yīng)得知道你們的責(zé)任，如今你們生長在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個時期里，我們從我們的的苦惱與痛楚的火焰里隱隱地辨認出這時代的偉大。這苦痛是普遍的，我們還不十分知道前途是何等的光景。

保持著生命的全部的種子，并不知道他包含著的完全的真理，就在那莖籜豁裂的俄頃我們也不能斷定這里面生命將會滋長成什么方式，更無從知道他將來結(jié)成什么果實。

現(xiàn)在時代的莖籜已經(jīng)豁裂了，這是全在你們。在你們各個青年的身上，給這個新生的生命需要的發(fā)長的動力。

在人類的歷史里，創(chuàng)作的力量雖則有甚分明，但這是人類的特權(quán)給他活動的方向，參與他們自己命運的發(fā)展。

泰戈爾

什么是這時期里偉大的事實？那就是我們的門戶已經(jīng)開豁，一個廣博的未來的使者已經(jīng)來到，他已經(jīng)敲打我們的大門，我們門上的阻攔都已經(jīng)讓路。

人類的種族都已經(jīng)從他們的籬樊內(nèi)出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聚在一處。他們再不在他們隱秘的居處藏匿。

我們從前只是在我們自己邦家的店鋪里單獨地經(jīng)營我們各自的生活，我們不知道在我們墻垣的外面發(fā)生的事故。我們沒有智慧也沒有機會去調(diào)和世界的趨向與我們自身的發(fā)展。

我們已經(jīng)出來，我們不要在墻圈里躲著，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得在全世界的面前辯護我們的價值，不僅在我們?nèi)蔟嫷募胰饲百u弄能耐，我們必得明證我們的存在的理由，我們必得從我們各家獨有的文明里展覽普遍的公認的成分。

現(xiàn)在我是在中國。我問你們，我也問我自己，我們有的是什么，有什么東西可以從家里拿出來算是你們給這新時期的敬意。你們必得回答這個問題。

你明白你自己的心嗎？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嗎？你們史乘里最完善最永久的是什么？你們必得知道，如其你們想要自免于最大的侮辱，遭受蔑視，遭受棄卻的侮辱。拿出你們的光亮來，加入這偉大的燈會，你們要來參與這世界文化的展覽。

我聽得有人說，你們自己也有人說：你們是實利主義與唯物主義的，你們不讓你們的夢翅飛入天空去尋求遼遠的天堂或是未來的生命。

如其這是實在的，我們正應(yīng)得接受這個事實，更不必申辯，我們正應(yīng)得認定這是你們特有的天賦，你們正可以從這里面設(shè)法你們的貢獻。但是我卻不能相信你們是純粹唯物主義的，我不能相信在地面上任何的民族同時可以偉大而物質(zhì)主義的。我有我的信條，也許你們愿意叫作迷信，我以為凡是亞洲的民族決不會完全受物質(zhì)主義的支配。

在我們天空的藍穹里，在太陽的金輝中，在星光下的廣漠里，在季候的新陳代謝里，每季來時都帶給我們各樣的花籃，這種種自然的現(xiàn)象都涵有不可理解的消息，使我們體會到生存的內(nèi)蘊的妙樂，我不能相信你們的靈魂是天生的聾窒。

唯物主義的傾向是獨占的，所以偏重物的人們往往不讓步他們私人獨享的利權(quán)，攢聚與占有的慣習(xí)。你們中國人不是個人主義的。你們社會本身的基礎(chǔ)就在你們共有不私有的本性。你們不是那唯物主義的利己心的產(chǎn)物，不是無限制的爭競的混淆，你們不是不承認人們相互的關(guān)系與義務(wù)。

由此地我看出你們不曾沾染現(xiàn)代普遍的惡病，那無意識的擁積與倍蓰財富的癲狂，你們不會縱容那所謂“萬萬翁”一類離奇的生物的滋長。

我也聽說，不與旁人一般見識，你們并不看重軍國主義的暴力。這又是你們不是唯物主義者證據(jù)。固然你們是異常的沾戀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你們也愛你們的地土與實體的事物，但你們的占有性并不是無限度的，你們不把你們的產(chǎn)業(yè)包圍在獨占的高墻里面。

你們是好施與的，你們充裕時親族都沾恩惠，你們是重人情的，你們亦不過分的營利。這又是你們不是唯物主義的一個憑證。

我這一路旅行我看見你們的人民怎樣的勤力培植地利，怎樣的勤力經(jīng)營他們的產(chǎn)品，你們用品也都是你們精心勤力的結(jié)果，處處都看出你們愛美好的本性與美術(shù)的天才。這又是你們不是唯物主義者的一個憑證。你們?nèi)缙渲皇秦潏D物利，你們就不會有那樣可愛的作品。

如其貪心是你們的主要動機，如其你們只顧得事物的實利，那時你們周遭的美秀與雅致就沒有機會存在。

貪心的成績你們不曾見過嗎？上海、天津、紐約、倫敦、加爾各答、新加坡、香港——這類奇丑的鬼怪世界上到處都是，都是巨大的丑怪，只要他們的手一碰著，有生命的就變死，柔潤的就變僵，上帝的慈恩變成了魔鬼的播弄。

你們的北京沒有那樣凄慘的現(xiàn)象，這個古舊的城子里是人類集合的一個極美的表現(xiàn)，在此地平常的店鋪都有他們簡單的裝潢。

你們愛你們的生活，單這愛就使你們的生活美好。不是貪心與實利；他們只能產(chǎn)生做買賣的公事房，不是人住的家，公事房是永遠不會得美的。

能愛實體的事物卻不過分的沾戀，而且能給他們一種優(yōu)美的意致，這是一樁偉大的服務(wù)。

上天的意思是要我們把這個世界化作我們自己的家，不是要我們存在這世界里像是住店似的。我們只能從一種服務(wù)里把這世界化成我們自己的家，那服務(wù)就在給他我們真心的愛，又從這愛里使他加美。

從你們自己的經(jīng)驗里你們就可以看出美的人情的懇切的事物與機械性的干凈與單調(diào)實用間的分別。

粗拙的實用是美的死仇。

在現(xiàn)在的世界里我們到處只見巨量的物品的出產(chǎn)，巨大的工商業(yè)組織，巨大的帝國組織，阻礙著生活的大道。

人類的文明是正等著一個偉大的圓滿，等著他的靈魂的純美的表現(xiàn)。這是你們的責(zé)任，你們應(yīng)得在這個方向里盡你們的貢獻。

你們使事物美好的成績是什么？我是從遠道來的，我不懂得你們的一切，在理豈不是你們各樣的事物，單只單純的事物，就夠我的為難不是？但是因為你們能使事物化美所以就在你們的事物里我也看到一種款待的殷勤。我認識他們像是我自己的東西，因為我的靈魂是愛美的。

為的物品的堆積在別的國里的生活差不多變成了古埃及帝王墓窟里的光景，那些物品暗森森的喊著“躲開去”。

但是我在你們國內(nèi)在日常用品里都能體會出意味的時候，我只聽著他們好意的呼喚，他們說“你來收受我們”，他們不嚷著要我“躲開去”。

你們難道愿意忘卻你們這樣重要的責(zé)任，甘讓這美化一切事物的天才枉費，忍心壓這可貴的本能，反而縱容丑化惡化的狂瀾泛濫你們的室家嗎？

污損的工程已經(jīng)在你們的市場里占據(jù)了地位，污損的精神已經(jīng)闖入你們的心靈，取得你們的欽慕。假使你們竟然收受了這個闖入的外客，假使你們竟然得意了，假使因此在幾十年間你們竟然消滅了你們這個偉大的天賦。那時候剩下來的還有什么？那時候你們拿什么來盡你們對人道的貢獻，報答你們在地面上生存的特權(quán)？

徐志摩

但是你們的性情不是能使你們永遠維持丑惡的，我愿意我信你們沒有那樣的性情。

你們也許說“我們要進步”。你們在以往的歷史上有的是驚人的“進步”，你們有你們的大發(fā)明，其余的民族都得向你們借，從你們抄襲，你們并不曾怠惰過，并不是不向前走，但是你從沒有讓物質(zhì)進步，讓非必要的事物，阻礙你們的生活。

為什么在進步與圓滿間有那樣的阻隔？假如你們能把你們美化的天賦關(guān)聯(lián)住那阻隔，那就是你們對人道的一樁大服務(wù)。

你們的使命是在于給大家看，使人家信服。愛這地土與愛這地土所生產(chǎn)的物品不必是唯物主義，是愛不是貪，愛是寬裕的，貪是乖戾的，愛是有限度的，貪是忘本分的。這一貪就好比拿一根繩子把我們縛住在事物上，貪的人就好比如被那條無饜的粗繩綁住在他的財產(chǎn)上。你們沒有那樣的束縛，單看你們那樣不厭不倦的把一切事物做成美滿就知道你們的精神是自由的，不是被貪欲的重量壓住。

你們懂得那個秘密，那事物內(nèi)在的音節(jié)的秘密，不是那科學(xué)發(fā)明的力的秘密，你們的是表現(xiàn)的秘密。這是一個偉大的事實，因為只有上帝知道那個秘密。

你們看見在天然的事物里都有那表現(xiàn)的靈異，看園里的花，看天上的星，看地上的草葉子，你不能在試驗室里分析那個美，你放不到你的口袋里去。那美的表現(xiàn)是不可捉摸的。

你們是多么的幸氣！你們有的是那可貴的本能，那是不容易教給人家的，但是你可以準(zhǔn)許我們來共同分享你們的幸運。

凡是有圓滿的品性的事物都是人類共有的，是美的東西就不能讓人獨占，不能讓人輕易的堵住，那是褻慢的行為，如其你們曾經(jīng)利用你們美的本能，收拾這地面，制造一切的事物，這就是款待遠客的恩情，我來即使一個生客，也能在美的心窩里尋得我的鄉(xiāng)土與安慰。

我是倦了，我年紀(jì)也大了。我也許再不能會見你們了。這也許是我們最后的一次集會。

因此我竭我的至誠懇求你們不要錯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記你們的天職，千萬不要理會那惡俗的力量的引誘，誕妄的巨體的叫喚，擁積的時尚與無意識，無目的的營利的誘惑。

保持那凡事必求美滿的理想，你們一切的工作，一切的行動都應(yīng)得折中于那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

如此你們雖則眷愛地上實體的事物，你們的精神還是無傷的，你們的使命是在拿天堂給人間，拿靈魂來給一切的事物。

本文原載1924年《小說月報》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