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疆理南土”與“二南”之年代、禮樂功能和風格特征

韓高年

一、周人“疆理南土”與“二南”分立

“二南”產(chǎn)生于周之“南土”，其地域范圍，從周初至春秋初葉代有變遷，但其核心區(qū)域則在今河南省南部、湖北省北部的江、漢流域一帶。這里歷史上曾經(jīng)是殷商的“南國”，后來則成為周人的“南土”?！岸稀痹娖膭?chuàng)作時間與周人對“南土”的經(jīng)營有著密切的關系。

（一）周初“南土”的確立

鄭玄以來解說《詩經(jīng)》的學者均以為周代初年即已控制江、漢流域的“南土”，并且這一地區(qū)也成為推行周人教化的地區(qū)。鄭氏《詩譜·周南召南譜》云：

周、召者，《禹貢》雍州岐山之陽地名?！良q，又命文王典治南國江、漢、汝旁之諸侯。……文王受命，作邑于豐，乃分岐邦周、召之地，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施先公之教于己所職之國。武王伐紂，定天下，巡守述職，陳誦諸國之詩，以觀民風俗。六州者得二公之德教尤純，故獨錄之，屬之大師，分而國之。其得圣人之化者謂之《周南》，得賢人之化者謂之《召南》，言二公之德教自岐而行于南國也。乃棄其余，謂此為風之正經(jīng)。

鄭玄認為周南、召南的地望在右扶風美陽縣附近，其地名來源于周文王封周公、召公于陜之西與陜之東，并以周人之禮樂教化南國。以此立論，鄭氏還認為二《南》之詩均為周初之作；其內容多婚姻之事，則與大任、大姒等助周成功有關。

此外，原為陳廣寧舊藏、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宗周鐘之銘文云：

（二）周宣王朝的“疆理南國”與有關詩篇

據(jù)以上材料所載，當宣王中興之際，因荊蠻、南夷、淮夷交侵，其勢甚熾，于是就有召伯虎、周定公、尹吉甫等大臣“疆理南國”之舉。雖然最終“喪六師于南國”，但雙方的拉鋸戰(zhàn)，也對彼此實力消耗很大，故形成了西周末年江、漢、汝、沱間“南國”諸姬姓小國與楚之間的平衡態(tài)勢。

由以上所述可知，西周前期之“周南”“召南”，以及周宣王時、平王時之“南國”，均指洛陽以南江、漢、汝水流域與楚相接壤的地區(qū)?！对姟分岸稀钡赝丛诖?，“南”為通名，非專名。以情理推斷，春秋所稱之“周南”，當指周（洛陽）以南，與周公有關；“召南”，則得名于召公奭采邑，又因召伯虎“疆理南國”而進入詩篇。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

所謂“始基之”就是說其年代在西周初年。這是對《周南》《召南》時代的最早記錄。論“二南”時代諸說中，任乃強先生認為：

其說最接近實際。綜合以上所論，可知“二南”之詩中的大部分作品，應當產(chǎn)生于周初至宣王中興的時代。

二、南國“江山之助”與“二南”的溫柔敦厚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中有一篇《耆夜》，其中有詩曰《樂樂旨酒》：

樂樂旨酒，宴以二公。紝（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南國區(qū)域內眾多的鳥類、獸類、植物還為詩人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岸稀敝械啮馒F、獐子、鹿等動物，甘棠、梅樹、蘋、蘩等植物，都是詩中的重要意象，詩人可以在創(chuàng)作時信手拈來，這不能不說是“江山之助”。如《周南·葛覃》一詩歌詠主人公采葛織布等事，章首以“葛”起興，屬于觸物起情一類。因此“葛”是打開詩人內心世界，幫助我們今天的讀者理解這首詩的一個關鍵。

“二南”詩篇也有描寫貴族女性采蘩采蘋準備祭祀的場面?！恫赊馈吩疲?/p>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

《采蘋》也是貴族女性參與準備祭祀采摘勞動的詩，這是對女性參加帶有神圣意味的公共生活的禮贊。詩云：

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锜及釜。

產(chǎn)于南國的梅樹也是“二南”中重要的意象?！稉坑忻贰窞椤墩倌稀返诰牌娫疲?/p>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三、禮樂教化與“二南”婚戀主題

江漢流域的本土文化雖與周文化不同，但周初因分封至此的姬姓人群的到來，“南國”文化深受周人禮樂文化的浸潤。到了春秋初期，南國甚至如魯國一樣成為周文化的承續(xù)者。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二南”的婚戀歌詠體現(xiàn)出對禮制規(guī)范的高度認同。具體來說，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形。

“南國”地區(qū)多婚禮祝福之詩，與其地被周禮之化所形成的婚姻家庭觀念有關。與描寫婚禮的其他邦國詩篇相比，“二南”更注重婚姻中的族群觀念，如家族興旺、夫婦和美、宜室宜家等，既關注族群利益，又注重人倫之情。

有研究者認為，周代貴族女性多不從事勞動和家務。由上文來看，登山臨水，刈葛采桑，徜徉水濱，彷徨原野，原是貴族女性日常的生活內容?；閼兕}材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類似興象，正體現(xiàn)出這些有教養(yǎng)的貴族女性善感于物的和諧心靈，與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能。

《葛覃》所寫的是女性為其夫采葛制衣勞作，除此之外，貴族女性還要參加家族的公益勞動。《禮記·祭義》載：

從《祭義》一段文字所述來看，這種活動中先舉行占卜儀式，以確定人選，國君和國君夫人身著禮服，舉行獻繭之禮。整個過程具有很強的禮儀性和展演性。說明《采蘩》是一首為禮儀而創(chuàng)作的詩。這一點還可以從《采蘩》的詩體與《祭義》文字的相似性得到證明?！都懒x》兩述國君夫人主持儀式時所問：第一，“此所以為君服與”？第二，“古之獻繭者，其率用此與”？《采蘩》一、二章亦用設問的句型結構，這中間存在著某種內在的一致性，后者是為禮儀而作，其構思結篇也受到其影響。而其主旨，則在借此表現(xiàn)參與這項活動的婦女恭敬謹慎而又喜悅自豪的情感。

第三，“愛而不得”與“獨守空閨”。婚姻戀愛既然要由禮制與相應的觀念來加以規(guī)范，那么，禮制與情感的沖突就在所難免。這種沖突主要有兩種具體情形：一是相互悅慕的雙方因為特殊原因而不能成婚姻之好；二是因為戰(zhàn)爭、徭役等事件，婚姻中的雙方不能長相廝守，必須忍受分離之苦?！岸稀被閼僭婓w現(xiàn)出“以禮制情”的特點。這類詩常常在愛的欲求與禮的規(guī)范的二難選擇中體現(xiàn)出對社會理性的認同和對群體利益的選擇。

《周南·漢廣》與《關雎》在情節(jié)、構思方面頗多相似，也表現(xiàn)了“愛而不得”的主題。詩云：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代各級貴族都有為王室而參加戰(zhàn)爭的義務，因這類突發(fā)事件，家庭成員必要遭受分離之苦，西周中葉以來，南國地區(qū)戰(zhàn)事頻繁，這導致閨怨主題的產(chǎn)生。閨怨主題亦呈現(xiàn)出“哀而不傷”的特點。

四、杰出人物與重大事件對“二南”的影響

地域文化中杰出人物和重大歷史事件也會對該地域的社會生活產(chǎn)生重要影響，這種影響又會通過文學作品表現(xiàn)出來?！渡喜┖啞た鬃釉娬摗返诙螺d孔子曰：

周末召伯虎疆理南國之時，流惠于南國之民，南國之人為懷念召伯虎而作《召南·甘棠》《行露》之詩。

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

亹亹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zhí)其功。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王命傅御，遷其私人。

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王錫申伯，四牡蹻蹻，鉤膺濯濯。

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錫爾介圭，以作爾寶。往近王舅，南土是保。

申伯信邁，王餞于郿。申伯還南，謝于誠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式遄其行。

申伯番番，既入于謝，徒御啴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不顯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憲。

“仲稱父”簋銘提到的“南申伯”無疑便是《詩經(jīng)·大雅·蕩之什》的《崧高》篇里面的申伯?！伞夺赂摺菲芍Ｐ趺俨ㄕ倌鹿ⅲ┙?jīng)營南土的謝邑，使申伯徙居。申伯歸國的時侯，宣王給予了隆重的褒賞，并且親自餞行。對南方的控制，是周宣王時期的重要政務，申伯的徙封在周朝企圖鞏固南土的活動中，是一件大事?！艹跻延猩陣叫醯臅r候才改封在南陽……

從以上論述可知申之重要性，而建議宣王經(jīng)營謝邑、徙封申伯，以強大之南申國（謝邑）為防御楚國北犯之門戶，則體現(xiàn)出召伯虎超出常人的政治韜略。

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來求。既出我車，既設我旟，匪安匪舒，淮夷來鋪。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jīng)營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國來極。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來旬來宣；文武受命，召公維翰。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錫爾祉。

厘爾圭瓚，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錫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莼?，天子萬年。

正因為召伯虎經(jīng)營謝邑，筑城建廟，并且率兵平淮夷、追荊蠻，流惠南國，所以詩人才歌頌他的功業(yè)，并懷念他。《召南》中的《甘棠》《行露》即是為懷念召伯虎而作。《甘棠》云：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從此詩風格和句式特點入手，對其創(chuàng)作時代的確認方面又向前推進了一步。

五、小結

由以上分析可知，可以得出如下幾點初步的結論。

第一，“二南”詩篇，尤其是婚禮詩，被稱為“風之正經(jīng)”，且被用于“房中樂”“鄉(xiāng)樂”“射禮”，主要是因為周人世代對其戰(zhàn)略要地“南國”的經(jīng)營所成就的“禮樂教化”。因“南音”在周初被納入周人禮體系，《詩序》言“二南”多文王、武王、成王時代詩，主要是立足于其樂調。

第二，從歌詞（詩文本）內容考證，“二南”大部分詩篇產(chǎn)生的時代應在西周末年宣王中興之時，其中個別詩篇作于春秋初葉。由此也可以看出“二南”詩文本至少經(jīng)歷過兩次編輯，一次在西周宣王朝，一次在周室東遷后不久。

第三，周之“南國”地域范圍雖隨代有變遷，但其大致范圍在江漢流域的周邊地區(qū)。南國有溫濕的氣候、豐富的物產(chǎn)，這與“二南”溫柔敦厚的詩風恰恰形成某種內在一致性。

第四，周公制禮作樂、召伯虎經(jīng)營南土等重大歷史事件與“二南”有關詩篇的內在關聯(lián)，是其成為“王室正樂”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