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鎧甲，半世溫情

◎文/鎖利霞

1

父親接到叔叔從鄉(xiāng)下打來的電話，說奶奶這幾日病情加重，希望我們能去鄉(xiāng)下看看奶奶。接完叔叔的電話，我和父親急急忙忙收拾回鄉(xiāng)下的東西，母親卻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像個沒事人一樣。

我問母親怎么不走，母親淡漠地回答：“你奶奶長年累月就那樣，我不去看了。”聽到母親的回答，父親的臉明顯黑了，母親卻選擇視而不見。

我怕父親積壓在心中的怒火隨時爆發(fā)，避開父親，悄悄動員母親：“叔叔說，奶奶這次的病比以往都重，就怕挺不過去，你也和我們一起去看看吧?！蹦赣H聽到我的話，眼神瞬間緊張，隨后又歸于平淡。她還是淡淡地回答我：“那是你叔叔夸大事實，你奶奶是慢性病，嚴(yán)重時就那樣。”

聽母親的口氣，她是鐵了心不想去鄉(xiāng)下看奶奶了。我和父親帶著對母親的絲絲埋怨，踏上了去鄉(xiāng)下的面包車。

老舊的面包車在發(fā)動機的低吼聲中吱吱呀呀地駛出了車站，而我也隨著車搖擺的節(jié)奏回憶起我和奶奶的點點滴滴。小時，心靈手巧的奶奶給我縫棉衣、棉褲，還給我縫過虎頭棉鞋，當(dāng)時不知讓多少小伙伴羨慕不已……隨著回憶的加深，我的眼淚不由得從眼角溢出。

當(dāng)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時，面包車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車停下后，司機罵罵咧咧地打開了車門，大概意思是嫌乘客站在馬路中間擋車，這樣很危險。隨著司機的罵聲，我心想，做如此大膽之事的一定是個粗人。可當(dāng)此人上車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的母親——一位五十多歲的瘦弱女人。

母親上車后，一邊向司機道歉一邊低頭找座位，我驚訝之余，忙叫她來我這邊坐，我身邊剛好有個空位。見母親坐了下來，我忍不住質(zhì)問：“你既然要去，為什么不早早和我們一起走呢，何苦要冒這個險？”母親幽怨地說：“還不是怕給你爸留話柄，說我對你奶奶不好。”聽到這極不情愿的語氣，我對母親的不滿直接變成了怨恨。

2

到了鄉(xiāng)下見到奶奶時，她的情況比叔叔描述的更嚴(yán)重，人虛弱得說句話都要喘息半天。她看到我和父親后費力地笑了笑，而當(dāng)她看到母親時，眼里有一束亮光閃過。

奶奶由于很少進食，每天幾乎沒有大小便，見我們來了，奶奶很高興，吃了一點我?guī)淼牟葺偷案?，下午她突然示意要上廁所。奶奶在幾個人的攙扶下上完廁所后，站在旁邊的母親接過父親手里的便盆想去倒，奶奶卻擺手示意讓父親去倒。我本以為母親不會去理會奶奶的示意，可她還沒等奶奶示意完，就順勢把便盆推給了父親，然后若無其事地出了門。看到母親的絕情，這一刻，我對母親的那份怨恨開始變得強烈。

奶奶的病情日益轉(zhuǎn)惡，由我們剛來時的還能說幾句話，到后來除去病痛折磨到極點時的幾聲呻吟外，再無任何聲息。我央求父親和叔叔再將奶奶送到醫(yī)院去救治，他們搖頭說醫(yī)院已經(jīng)不再接診了，奶奶在能說話時也一再叮嚀不要再把她送去醫(yī)院受罪。

全家人都沮喪著臉，圍著奶奶不吃不喝，生活好像要停止一樣，唯獨母親一人走進走出地忙碌個不停，一會做好飯叫大家吃，一會拿個掃把到處掃個不停。

當(dāng)她端著一碗飯讓躲在院子角落偷哭的我吃時，我突然把對奶奶無能為力的痛苦附加在她的身上。我對著她大吼：“你就知道吃吃吃，你沒看到奶奶快不行了嗎？再怎么說，她也和你生活了一二十年啊……”我邊哭邊語無倫次地吼著母親。母親看著發(fā)瘋似的我，眼神由起初的茫然到最后的失落，最終端著碗走進了灶房，蹲在灶前長時間地低著頭。在我們回鄉(xiāng)下的第五天，奶奶在一個飄著大雪的晚上永遠(yuǎn)離我們遠(yuǎn)去。

送走奶奶，我們回家了。一路上，我沒有和母親說一句話。

3

日子在我對奶奶的思念和對母親的怨恨中一晃而過，轉(zhuǎn)眼間到了清明，小城的小商鋪前擺滿了香、蠟和紙。有天下午，母親吃完飯早早下了樓，過了一會，打電話讓我下樓去郊外的河邊祭奠奶奶。接到母親的電話，我很意外。

站在河邊的小路上，母親邊祭奠邊念叨著，大概意思就是奶奶活著時受了不少苦，現(xiàn)在到了那邊想吃啥就吃啥，想買啥就買啥。母親說著說著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再由哽咽變成哭泣。這讓默默流淚的我不知所措。

回家的路上，母親邊走邊偷著擦眼淚。她慢慢平息了情緒后，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認(rèn)為我是個壞媳婦，對你奶奶不好？”我躲開母親的目光，沒有回答她。母親望著遠(yuǎn)處孤寂的路燈，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以前真恨過你奶奶，記得我剛嫁過來時，你奶奶怕我偷家里的東西給我的窮娘家，什么東西都鎖在柜子里；也因為我只生了你，你奶奶常對我指桑罵槐……”

聽母親回憶奶奶的種種不好，我很想為奶奶爭辯兩句，可還沒等我找到機會開口，母親又慢慢轉(zhuǎn)了話鋒，她說：“唉！哪家的媳婦和婆婆能從不紅臉呢，你奶奶算是好的了，她雖然對我不滿，但只是側(cè)面罵，從沒有在我面前直接說過臟話。她也算得上是一位賢惠的婆婆，那一年我生你時，她伺候我坐月子，端茶倒水地忙了一個月，晚上衣不解帶地照顧你。還有那一年我做了個小手術(shù)，她來看我時，硬是把自己積攢的二百多塊錢給了我，讓我買點補品……”

4

母親從起初對奶奶的埋怨變成了后來的感激，我不解地打斷母親的回憶，問她：“你既然記得奶奶的好，為什么奶奶病重時，你要表現(xiàn)得那么冷漠？”面對我的問題，母親突然又哽咽起來，她說：“你外婆、外公前年和去年相繼去世，我還沒有從失去雙親的痛苦中解脫，又要面對你奶奶的離去，我是真害怕面對親人的離去了。我只有時?？桃馓嵝涯隳棠坍?dāng)初對我的傷害，才不會因為你奶奶的去世而再次悲傷過度?！?/p>

奶奶去世的前一年，外公剛?cè)ナ?，外公去世的前一年外婆去世。雙親的接連離去，讓母親哭暈在外公的墳前，是父親將她背回了家?；丶液?，母親整整一個多月臥床不起，人憔悴得不像樣。

聽完母親的訴說，我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了她內(nèi)心所承受的折磨。在接連失去雙親后，面對奶奶的離去，她選擇了逃避，她想用淡漠掩蓋對親人的愛和不舍。她就像是一個受盡驚嚇的小孩，在自己的內(nèi)心無法強大之時，選擇用逃避來面對人生的無常，用冷漠鑄成鎧甲來護自己周全。

理解了母親，我突然心疼起眼前這個瘦瘦的女人。我一只手挽起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水，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說：“你一定要記住奶奶的壞，記住她對你的種種不好。”母親驚訝地看著我，片刻后，她明白了我的用意，破涕為笑。母親將她與奶奶的半世溫情藏于這冷漠的鎧甲后，阻擋人世間的痛苦和悲傷，只希望這鎧甲真的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