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傳播之菖蒲文學(xué)意象*

唐更強(qiáng) 周 瑾

（贛南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江西贛州 341000）

在中日古典中，許多花草都是表現(xiàn)文學(xué)意象的載體。通過比較研究中日古典中花草的文學(xué)意象，可以了解兩國人民如何感知身邊植物，又是如何通過植物來表現(xiàn)自我的。筆者認(rèn)為此研究對中國文化傳播樣態(tài)的了解以及增進(jìn)相互理解不無裨益。本文打算圍繞日平安時代一些主要作品中菖蒲的文學(xué)意象，做一點比較研究。

在中國說道菖蒲，按張清云《蒲月話“菖蒲”》（2015）說約有6種。本文考察的是端午時節(jié)用到的菖蒲。日國語辭典中，說菖蒲（音讀為“syoubu”）“水邊生長，有筆直的劍形長葉，有香氣。初夏在葉根部開淡黃色花。藥用又飾用于端午節(jié)。”另有訓(xùn)讀為“ayame”的，是為花菖蒲，但也對應(yīng)漢字“菖蒲”。在古語辭典中，漢字“菖蒲”對應(yīng)的讀法是“ayame”，“ayamegusa”則用于表記菖蒲草，當(dāng)然其指的也就是菖蒲。如此可知日語古語中“ayame”或“ayamegusa（菖蒲草）”既可指中國端午用的菖蒲，又可指初夏開紫色或白色花的“hanaayame（花菖蒲）”。具體根據(jù)上下文應(yīng)可判斷出是何種。

一、中日先行研究

篇幅所限，簡單地敘述一下中日先行研究。

在中國多作為研究端午之一環(huán)，談及菖蒲在端午起到的辟邪功能，菖蒲酒、菖蒲浴的藥用價值；也有研究亞洲國家端午習(xí)俗時提及菖蒲；或祝壽圖像中其之意象與民俗意義。直接以菖蒲為主題進(jìn)行研究的，主要圍繞菖蒲的醫(yī)藥功能、文學(xué)意象、民俗意象、飲食文化中的菖蒲酒、對菖蒲種類的介紹、菖蒲的清雅之趣等。但與菖蒲文學(xué)意象相關(guān)的研究很少，談及唐代及以前的菖蒲文學(xué)意象則更少。張宇《端午節(jié)與“蒲劍”》（2001）談道屈原作品中的“荃”“蓀”即菖蒲，屈原借“荃”“蓀”來比喻君王和神靈；馬麗《端午節(jié)與中國菖蒲文化》（2005）說菖蒲代表了崇高不屈的品質(zhì)；馮曉雯《李賀〈帝子歌〉主旨析探》（2012）說李賀以菖蒲代指女子；朱良志《論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哲學(xué)的“無名藝術(shù)觀”》（2019）講到“石上菖蒲，所透出的‘無名’思想，成為唐宋以來文人藝術(shù)“無名”追求的縮影?！?/p>

在日也如同中國，多是在談及端午民俗時帶及菖蒲的民俗意義。但韓著名民俗學(xué)家任東權(quán)在筑波大學(xué)的比較民俗研究志上發(fā)表了以“菖蒲考”（1995）為主題的論文。也有在單獨研究平安時代某文學(xué)作品（或某著名人物的作品）中某段文章或和歌時，簡單提及其所含菖蒲（或“ayame”）的文學(xué)意象。筆者只找到金子紀(jì)子的《和泉式部と「あやめ草」》（2015）是單獨研究和泉式部和歌中菖蒲的文學(xué)意象的，很有參考價值。

但恕筆者學(xué)力不足，無論在中在日，都未能找到較為詳細(xì)地考察、比較日平安時代一些主要文學(xué)作品與中國唐代及之前詩文中菖蒲意象的先行研究。

二、日平安時代一些主要作品和中國古代詩文中的菖蒲意象

（一）菖蒲與季節(jié)

《伊勢物語》中有一段話。大意是，以前有個男人。他人寄來了用彩線扎好的粽子，回話道：割取菖蒲的你在池沼里徘徊，而去田野里獵取山雞的我是多么寂寞呀。而后送去了獵來的山雞。在日語中割取菖蒲的“割取”和獵取山雞的“獵取”發(fā)音一樣，作者想表現(xiàn)的應(yīng)是雖然你我都是去獲取什么，卻不能相伴同去?！帮簟笔嵌怔棲C的獵物，與割取菖蒲的時節(jié)不同。粽子、菖蒲當(dāng)是與端午時節(jié)有關(guān)（夏季），正好與冬季相對。應(yīng)是用季節(jié)的不同來表現(xiàn)錯過無法相見的意思吧，其中菖蒲應(yīng)是夏季的象征物之一。從柏木由夫的《崇徳院の『久安百首』について―四季部と戀部を中心に―》（2017）可知，崇德院的《久安百首》四季部中，菖蒲皆出現(xiàn)在誦詠夏季有關(guān)的歌中。

中國古代詩歌中也可見菖蒲與季節(jié)的關(guān)聯(lián)。

唐代以前的詩歌中，菖蒲多與春季相關(guān)。如梁吳均的《與柳惲相贈答詩六首》中有“杜蘅色已發(fā)。菖蒲葉未齊?！北敝苴w王宇文招的《從軍行》中有“水凍菖蒲未生節(jié)。關(guān)寒榆莢不成錢。”齊謝朓《詠蒲詩》中有“離離水上蒲。結(jié)水散為珠。間廁秋菡萏。出入春鳧雛。”等等，約十來首。

梁劉孝威的《登覆舟山望湖北詩》倒是表現(xiàn)初夏時分的詩，其有“荇蒲浮新葉。漁舟繞落花?！瓨O望傷春目?；剀嚉w狹斜?！扁仔诺摹对伄嬈溜L(fēng)詩二十五首》有一句“蒲低猶抱節(jié)。竹短未空心。絕愛猿聲近。唯憐花徑深?！泵枥L的或許也是晚春初夏的情景。

在唐詩中，比之其他季節(jié)，從量上看菖蒲亦較多與春季相關(guān)。如李賀的《舞曲歌辭：章和二年中》中有“健犢春耕土膏黑。菖蒲叢叢沿水脈?！痹S景先的《陽春怨》中有“芍藥花初吐。菖蒲葉正齊。”儲光羲的《山中貽崔六琪華》中有“春渚菖蒲登。山中撥谷鳴?！钡鹊?，有三十余首。

與夏意相關(guān)的含菖蒲詩句則較少，如張籍的《祭退之》中有“新池四平漲。中有蒲荇香。北臺臨稻疇。茂柳多陰涼。”另有李賀的《新夏歌》、元稹的《有酒十章》、韓偓的《傷春》、王貞白的《送友人南歸》。

與秋季相關(guān)的菖蒲也不多，如暢當(dāng)?shù)摹端尢渡隙住分杏小扒嗥岩摆樗?。白露明月天。中夜秋風(fēng)起，心事坐潸然。”另有王建的《野池》、白居易的《南池》、許渾的《鷺鷥》。

唐詩中還可見到菖蒲與農(nóng)時或端午時節(jié)有關(guān)的詩。如儲光羲的《田家即事》、殷堯藩的《端午日》、沈亞之的《五月六日，發(fā)石頭城，步望前船，示舍弟兼寄侯郎》。

（二）菖蒲與愛慕的女子

《蜻蛉日記》中有贈答歌，大意是，盡管還像藏于水中的菖蒲那么小，仍想問問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樣。作者把愛慕的年輕女子比作菖蒲。答歌大意是，我可不是什么菖蒲喲，只是無趣的菰而已，無論成長成怎樣也無法成為您的好妻子。此處可見菖蒲與菰的對比，雅趣的菖蒲比作有情致有情趣的年輕女子。

中國多用菖蒲花來意指想見卻難見的愛慕之人。如南北朝的《烏夜啼》中有“歌舞諸少年。娉婷無種跡。菖蒲花可憐。聞名不曾識。”詩中菖蒲花當(dāng)是比作可愛的你吧，而“聞名不曾識”當(dāng)是指不易見到。唐元稹《寄贈薛濤》中有“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痹娭械摹拜牌鸦ā被蚴欠褐该利惻?，或特指難以相見的你（薛濤）吧。施肩吾《古相思》“十訪九不見。甚于菖蒲花?！币约皠Ⅰ{《鄰女》“菖蒲花可貴。只為人難見?！敝械摹拜牌鸦ā本笎勰街鴧s難以相見的人吧。

唐詩中也有用菖蒲花比作所愛慕女子的美麗姿態(tài)，如喬知之《雜曲歌辭：定情篇》中有“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艷姿。寒竹有貞葉?！?/p>

（三）菖蒲與菖蒲根的諧音[7]37-38

日語中“菖蒲”亦可讀為“ayame”，和表示事物道理、情理，事物的區(qū)別等意的“文目”發(fā)音一樣，用其諧音，在歌、文中“ayame”一詞兩用。《蜻蛉日記》里有段話，大意是，到了五月，侍女說，盡管您端午時不在家，如不在檐端鋪掛菖蒲是否會不吉利，您看怎么辦？作者聽到侍女如此發(fā)問，在心中默默詠了首和歌，歌中講到我對事物的道理都不甚明了，鋪掛菖蒲這種習(xí)俗什么的無所謂啦。歌中“ayame”一語雙關(guān)，既應(yīng)和侍女話里的菖蒲，又用其諧音表示了“事物道理”。

除利用菖蒲的諧音外，還有用菖蒲“根”的諧音來表現(xiàn)心聲、泣聲和共眠。

《宇津保物語》中有首和歌，大意是拔取淚川邊菖蒲之時，不為人知的泣聲顯露于人前。因日語中“根”和“音”的發(fā)音一樣，我們可見作者用菖蒲“根”的諧音來表現(xiàn)泣聲，拔出菖蒲而菖蒲根現(xiàn)（來表現(xiàn)泣聲顯露）。

《和泉式部日記》中有和泉式部給戀人敦道親王的一段回話（時值五月），歌中“samidare”指五月雨，而“midare”與“亂”發(fā)音一樣，當(dāng)是用“五月雨”的諧音表示心亂。句中又提到“ayamenone”意為“菖蒲的根”，而“根（ne）”既和日語中的“音（這里可以理解為心聲或泣聲）”發(fā)音一樣，又和日語中的“寢（這里可以理解為共眠）”發(fā)音一樣，因此可見作者用菖蒲的根來表現(xiàn)愛戀的心聲、泣聲或希望共眠的心愿。

《后拾遺和歌集》有首和歌，字面意為：不為人知埋在泥里的菖蒲根，到最后是離我遠(yuǎn)去的帝王之心吧。其中“ayamenoukine（埋在泥里的菖蒲根）”利用了“泥土根（ukine）”和“憂き寢（ukine）”的諧音來表現(xiàn)不被理睬而孤枕獨眠之意。

（四）菖蒲根長與長生

《蜻蛉日記》中有段話，講的是五月到了，家里的女孩吵嚷著想要根部長長的菖蒲?！对词衔镎Z》第25帖螢和玉鬘的贈答歌里能見到用菖蒲根長比喻年齡的用法，《榮花物語》中記載著（公元1051年）后冷泉天皇主辦“根合”，即比較菖蒲根的長短并詠誦和歌決勝負(fù)的游戲。菖蒲根越長似乎意味著吉祥越長久之意，或許也和具有驅(qū)邪力的菖蒲本身的生命力有關(guān)吧。

在中國，菖蒲根（指石菖蒲）卻是入藥的，如梁江淹的《采石上菖蒲詩》中有“冀采石上草。得以駐余顏?！陛牌褳橄伤?，唐詩中多有詠誦，如王昌齡的《就道士問周易參同契》中有“仙人騎白鹿。發(fā)短耳何長。時馀采菖蒲。忽見嵩之陽?！崩畎椎摹夺陨讲奢牌颜摺分杏小拔襾聿奢牌?。服食可延年。言終忽不見。滅影入云煙?！睆埣摹都妮牌选分杏小笆仙牌选Ｒ淮缡?jié)。仙人勸我食。令我頭青面如雪?！蓖踟懓椎摹端蛙亲饚煛分杏小笆陷牌压?jié)節(jié)靈。先生服食得長生?！?/p>

（五）菖蒲與戀愛中的自己

《源氏物語》第25帖中有一段描寫是關(guān)于源氏夜泊花散里處的。二人有一對歌，花散里先詠，源氏作答。

[11]209花散里詠誦的和歌大意是：連小馬駒也不食的水際菖蒲，今日您就關(guān)心一下吧。源氏對為：像鸊鷉一樣，總是形影不離的小馬駒又怎會和菖蒲分開呢。和歌中，花散里把戀愛中的自己比作了菖蒲。

《詩經(jīng)》之《澤陂》中有“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蕑。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卑脆嵭恼f法，“蒲”喻男之性、“荷”喻女之容體、“蕑”喻女之言信、“菡萏”喻女之顏色，那么詩中的“有蒲與荷、有蒲與蕑、有蒲菡萏”當(dāng)是作者以兩種具有香氣的水生植物相依相伴來起興了。歌中的“蒲”指的或許就是戀愛中的自己。

韓愈《青青水中蒲三首》寫道，“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里?！钡诙字械摹捌选碑?dāng)是指無法與你相依相隨，離不開家的我。第三首用（葉短）不能伸出水面來類比婦人出不了屋堂之意。都是借“蒲”來表現(xiàn)不愿與愛人分離、無法割舍愛戀的我吧。

（六）“泥地”里的菖蒲

在《狹衣物語》中，五月四日的傍晚，狹衣中將從宮中退出，在路上看到販賣菖蒲的百姓的腿腳沾滿了泥水，而后詠誦了一首歌，大意是，菖蒲在水中沉浮，凈看到水流沖刷的菖蒲根，可誰都不知深埋菖蒲根的泥地是多么的讓人受罪呀。在日語中“泥地”的發(fā)音“koiji”又可以表示“戀路”即“愛戀之路”，狹衣中將用此歌表現(xiàn)了愛戀的苦惱。

《堤中納言物語》的“越不過相逢坡的權(quán)中納言”段中寫道，端午節(jié)過后堤中納言合著“菖蒲襲”的色調(diào)疊好了信紙給愛戀的人兒寫了一首和歌，字面大意是，昨日拔取菖蒲時深感寂寞，我走入深深泥地中。因為“泥地”可以表示愛戀之路”，那么“我走入深深的泥地里”就可理解為我深陷于對你的愛戀之中。作者利用在泥地中拔取菖蒲這一情景，表達(dá)出我深深地戀著你。中國雖未見同樣用法，但南北朝無名氏作《拔蒲》“青蒲銜紫茸。長葉復(fù)從風(fēng)。與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發(fā)桂蘭渚。晝息桑榆下。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闭f的是一雙戀人，同舟拔蒲五湖中，可是拔蒲一天竟不足一把，把戀人間不覺時光流逝，卿卿我我的甜蜜戀情表現(xiàn)個十足。唐張祜也有首《拔蒲歌》“拔蒲來，領(lǐng)郎鏡湖邊。郎心在何處，莫趁新蓮去。拔得無心蒲，問郎看好無。”我們一起來拔蒲，郎心不要追逐新戀人（新蓮）喲，讓你看看這無心（你的心不在我這里）的菖蒲，問問你，它可有用處？“拔蒲”似乎成了表現(xiàn)愛戀的一個文學(xué)手段。

另外，《后拾遺和歌集》有首和歌，作者把埋在泥中的菖蒲根比作不為人知或不被理睬的“我”。

結(jié)語

恕筆者學(xué)力不足，通過上述粗淺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中日都能見到菖蒲與季節(jié)的關(guān)聯(lián)。在日平安時代菖蒲似乎是夏季的代表性植物之一，而在中國唐代及以前的詩歌中多與春季有關(guān)，也有些許與夏秋相關(guān)。

在日有把菖蒲比作愛慕的女子的，中國更多用菖蒲花指愛慕著卻難以相見的人?；虮茸鲪勰降呐又利愖藨B(tài)。

在日還有把菖蒲比作戀愛中的自己，中國的《詩經(jīng)·澤陂》及韓愈《青青水中蒲》中亦可見類似意象。日有利用“泥地”的諧音，用泥地中拔取菖蒲表現(xiàn)我深深地愛戀著你。在中國雖然未見同樣用法，但“拔蒲”也是表現(xiàn)愛戀的一個文學(xué)手段。

另外在日有利用菖蒲訓(xùn)讀的諧音來意指事物道理，用菖蒲根的諧音來表現(xiàn)心聲、泣聲和共眠等意象，用菖蒲根長比喻年齡，把埋在泥中的菖蒲根比作不為人知或不被理睬的“我”，在中國唐代及以前的詩文中未見類似用法。

通過以上研究可知，中日文學(xué)中的菖蒲意象存在不少關(guān)聯(lián)，從中或可窺見中國文化傳播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