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橘子

文/柯 基

“咚咚咚……”

齊成橙端著水果和茶點，抬起手禮貌地叩響房門后，才掏出房卡打開了沉重的金屬門。

她走進屋，里面靜悄悄的。房間四周是封閉的，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以及一間獨立的盥洗室。蘇小布此刻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沿，看著閱讀器，聽到開門聲時她并沒有抬頭，而是皺了一下眉。

“齊醫(yī)生，你今天遲到了?！?/p>

“抱歉，有點事情耽擱了。你的閱讀計劃做得如何了？”

齊成橙把水果和茶點放在書桌上，挨著蘇小布坐下來。

蘇小布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指著閱讀器上的文字問：“這是真的嗎？那個恐怖的疫情真的結(jié)束了嗎？”

蘇小布的聲音有些悶，像是從厚而濕的布料里傳出來的聲響。齊成橙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當(dāng)然，不過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只是聽父輩們講過一些，說是幾年比較艱難的時光，當(dāng)時的人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病毒‘帶走’?！?/p>

齊成橙停頓了幾秒，像是在回憶什么，再次開口時語氣里似乎多了一些溫?zé)岬臇|西。

“據(jù)說當(dāng)年有一句很流行的話，‘熬過了疫情，就是一輩子’。父親跟我說過，當(dāng)年他跟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再堅持堅持，等疫情結(jié)束，我們就結(jié)婚’?，F(xiàn)在母親還總拿這件事打趣他呢?！?/p>

蘇小布認(rèn)真地盯著齊成橙的側(cè)臉，從頭到尾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蘇小布的眼睛是好看的淺棕色，這雙過分干凈的眼睛里此刻多了一絲向往的神情。

齊成橙突然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對不起，光顧著聽我說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嗎？都可以跟我說。”

蘇小布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雙臂環(huán)抱著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慢吞吞地開口道：“沒什么，這里一直都很好，只是，這不是我原本所在的世界。我很想念我的父母，但護士們說，那些都是虛假的，熬過去就會好起來?！?/p>

蘇小布的聲音越來越沉，她將臉深深地埋進臂彎，發(fā)出的聲音開始變得含糊不清。

“但是，什么才是真實呢……”

齊成橙抬起手臂，懸在半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女孩的背上，輕輕拍了拍，說道：“你所相信的，便是真實?！?/p>

蘇小布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抬起小臉，濕潤的視線看向齊成橙，再一次開口道：“在我的世界里，疫情并沒有結(jié)束，它席卷了全球每一個角落，無差別地攻擊著每一個人，人們每天都在緊張與恐慌中度過?！?/p>

齊成橙的表情有些困惑，但她沒有打斷蘇小布，只是起身拿了兩個橘子，坐回原位，用手指甲劃開橘子柔軟的表皮，指腹摸索著推起豁口，小心地夾住一截果皮，輕輕剝開，露出鮮嫩的果肉。

蘇小布被齊成橙的動作吸引，好奇地望過去。

“這是什么？”

“這是橘子，一種水果，可以吃的?！?/p>

齊成橙驚奇地盯著蘇小布，盡量語氣平穩(wěn)地回答。說完便加快手上的動作，在蘇小布的注視下，剝出一整個果實，放到蘇小布手里。

“你可以把它們掰成一瓣一瓣吃。試試，很好吃?！?/p>

蘇小布捧著橘子，有些不知所措，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微涼的球體，舉在眼前觀察。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的水果，在我的世界，蔬果無法生長，因為地表的惡劣情況不適宜它們生存，我還是在爸爸小時候撿回來的童話書上，看到過這種東西。”

蘇小布拿著橘子，湊在鼻子前嗅了嗅，試探著張嘴咬住小小的一塊果肉。她的眉毛突然抬高，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又緩緩閉合，原本有些僵硬的身體似乎也在這一刻慢慢放松下來。她小聲地感嘆了一句：“好甜，我以后還能再吃到它嗎？”

“當(dāng)然，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p>

蘇小布很難得地笑了，彎彎的眼睛像橘子瓣的弧度，她按照齊成橙教的步驟，生疏地掰開橘子，一瓣接一瓣不停地送進嘴里，鼓著兩邊的臉頰，有些含糊地繼續(xù)說道：“真希望我的父母也能嘗嘗，只可惜爸爸再也嘗不到了。我10歲那年，他出門尋找物資，就再也沒有回來?！?/p>

齊成橙繼續(xù)剝著橘子，橘子的清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齊成橙有些遺憾地感嘆：“世事無常，你的世界一定很危險吧，你一定很想念爸爸吧?！?/p>

吞下最后一瓣橘子，蘇小布卻沒有很難過，反而有些開心地?fù)u搖頭。

“雖然很難過爸爸的身體沒了，但爸爸的精神還在，叔叔阿姨們把爸爸的思想和記憶完整地拯救到生物電腦上，這樣爸爸隨時都可以陪我聊天，甚至比以前陪伴我的時間還多?！?/p>

“那也不錯?！饼R成橙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張著嘴詫異地盯著蘇小布，“什……什么？生物電腦？那是什么東西？”

“你不知道嗎？在我們的世界，人死后是不會消失的，可以選擇將自己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世界啊?！?/p>

“這……我確實沒有聽說過。”齊成橙撓了撓頭，將剝好的橘子放在蘇小布手心，撿起地上的閱讀器，用手指解鎖屏幕，在搜索欄里點擊了幾下，將顯示的畫面展示給蘇小布看?！半m然近幾年確實有‘意識上傳’這種科研項目，但至今還未有什么重大突破，在倫理上沒有得到人們的認(rèn)可，畢竟任何方面的突破，都需要大量的實驗體來進行研究，這種沒保證的事，沒有人愿意做。”

“原來是這樣。”蘇小布握牢橘子，生怕它“逃跑”似的，視線掃過閱讀器，隨即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齊成橙，“那在你們的世界，如果人的身體壞掉了，豈不就徹底壞掉了？那就總有要面對死亡的那一天?！?/p>

蘇小布提出的問題確實是自古以來人類要面臨的終極問題，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至今沒有一個人能給出令所有人都信服和滿意的答案。

齊成橙沉默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當(dāng)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們將面對死亡，那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個裝置存在，我們會去選擇其他人生嗎？如果有一天當(dāng)人類不再懼怕死亡，我們會變得無欲無求嗎？戰(zhàn)爭會因此而消失嗎？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齊成橙突然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為自己的命運，還是為眼前這個神奇的女孩。她聳了聳肩，說道：“那么，如果你手里的橘子是你此生所能得到的最后一個橘子，你在吃它的時候會感到痛苦嗎？”

這一次輪到蘇小布愣住了，她第一時間攥緊了手里的橘子，低頭盯著它，用拇指來回?fù)芘厦媛N起的橘絡(luò)。然后她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嘟囔著：“不會，我會很珍惜它，用最盛大的儀式享用它。”

齊成橙笑起來，有些如釋重負(fù)地說道：“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生啊，不過……”齊成橙話鋒一轉(zhuǎn)，笑瞇瞇地拉起蘇小布的手繼續(xù)說，“如果有機會，我也很想感受一下你的世界?！?/p>

蘇小布回握住齊成橙的手，點了點頭。

“謝謝你愿意相信我?！?/p>

墻上的鐘表突然響起機械的報時聲：“現(xiàn)在是下午6點整?！饼R成橙站起身，跟女孩告別。

“那……我們今天就到這里了？謝謝你的分享，明天給我講講關(guān)于你爸爸的故事吧?！?/p>

蘇小布笑著點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明天也請給我?guī)蓚€橘子，謝謝你?！?/p>

齊成橙點點頭，打開結(jié)實的大門，離開了房間。

回到辦公室，齊成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開始瀏覽和處理郵件。一封特別標(biāo)注的郵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齊成橙挪動鼠標(biāo)，點開郵件。

齊大夫：

您好！我是蘇小布的父親，很抱歉又打擾您，如果給您的生活和精神帶來了影響我深表歉意，但懇求您騰出兩分鐘看看我這位老父親的信。

小布是我的女兒，雖然她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我很愛她?！?25卷鯊”事件您聽說過嗎？小布就是“325卷鯊”事件的受害者。

我很抱歉，無論是對小布還是對您，我無法阻止卷鯊公司的人體實驗，他們四處搜集新生兒童，將其安置在各種極端的條件下培養(yǎng)，24 小時觀察記錄。有些實驗體在初期就夭折了，小布是幸運的那一個，而我能給小布的只有精神支持。自始至終，她都深深相信自己是生存在2094 年最后幸存的人類，但除此之外，她身體健康，知識儲備量正常，是很有可能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

在此我冒昧地請求您，救救小布吧！她是一個好孩子，我相信您一定不會放棄她的。

同時，也請求您轉(zhuǎn)告小布，爸爸很愛她。

小布爸爸留

齊成橙無奈地看著屏幕上的郵件，這已經(jīng)是近日來過的不知道第幾封了，每次的發(fā)件地址都不同，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電腦中了病毒。她熟練地刪除信件，再次將發(fā)件人拉入黑名單。

齊成橙從書架上取下厚厚的透明冊，封面赫然幾個大字：精神病患者醫(yī)療記錄本。她翻到屬于蘇小布的一頁，開始記錄今天的進展：

2050年11月25日，患者情緒良好，表達(dá)能力日漸提高，食欲旺盛。近日已開始對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興趣，是很好的發(fā)展，但回歸正常生活的可能有待觀察。

齊成橙一如既往地寫下簡短的記錄。她是一名新上任的精神科醫(yī)師，作為剛?cè)肼毜膯T工，第一個任務(wù)便分配到了蘇小布這樣的患者。至于那些郵件和另一個世界，時間總會給出答案。齊成橙這樣想著，起身去準(zhǔn)備明天要帶給蘇小布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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