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志
(魯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25)
在告別烽火連綿的17世紀后,東亞迎來相對穩(wěn)定的18世紀。以中國和朝鮮半島而論,這一時期,中國正值康、雍、乾三帝在位,朝鮮適逢肅、景、英、正四王治國。巧合的是,乾隆帝(1711—1799年)和英祖(1694—1776年)是兩個王朝實際執(zhí)政時間和壽命最長的君主,可謂對比18世紀中朝兩國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外交關(guān)系方面的最佳樣板。
乾隆三十六年(英祖四十七年,1771年),在英祖的主導下,朝鮮圍繞一部清人撰寫的《明紀輯略》發(fā)動了一場“文字獄”,史稱“誣史之獄”,其慘烈程度不亞于乾隆帝的“文字獄”。英祖內(nèi)外并舉,針對此書派遣使臣赴北京交涉,又在國內(nèi)采取進一步行動。巧合的是,此書也是乾隆帝“文字獄”中的禁書,于是,此事件把兩國君權(quán)、“文字獄”之間的互動連接起來。關(guān)于此事件,以往研究主要是以梳理發(fā)展過程為主,(1)管見所及,王崇武較早在《〈明紀輯略〉與朝鮮辨誣》(《東方雜志》1944年第4期)中簡要梳理了此事件的原委,孫衛(wèi)國在《〈明紀輯略〉之東傳朝鮮及其引發(fā)之事件》(臺灣《書目季刊》1998年第2期)較詳細地梳理了朝鮮的反應(yīng)、懲罰、遣使辯誣奏文及乾隆帝的解禁,但仍有較大解釋空間。張民英在《朝鮮英祖代‘明紀輯略事件’政治的性格》(西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探究了《明紀輯略》的傳入過程、“明紀輯略事件”的處理過程及英祖對京華世族的應(yīng)對,然缺少政治性闡釋。安素羅《英祖代 史冊辨誣硏究:〈明史〉朝鮮記事中心》(成均館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主要側(cè)重朝鮮圍繞《明史》的辯誣,簡單提及了《明紀輯略》引發(fā)的辯誣。鄭炳說分析了朝鮮的書籍出版與流通文化對《明紀輯略》事件的影響(鄭炳說:《朝鮮時代小說的生產(chǎn)與流通》,首爾:首爾大學校出版文化院,2016年,第76-89頁)。缺乏對此事件的深度解讀,如英祖時代政治文化的推動、多元化的18世紀的刺激、王權(quán)和黨爭的影響、兩國君權(quán)的互動博弈、乾隆帝的道德重整、英祖對此事件的“再開發(fā)”等皆是有待深入闡釋的問題。只有認識這些問題,我們才能理解朝鮮這場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文字獄”,也更能理解18世紀朝鮮的政治邏輯及中朝兩國的權(quán)力互動。
《明紀輯略》乃清初士人朱璘編撰的一部明史著作。該書附于《綱鑒輯略》后又稱《明紀全載》,(2)謝國楨:《晚明史籍考》,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4頁。專述明代歷史,上起洪武元年,下迄南明三王,清廷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張英為此書作序。該書初刊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傳刻頗廣,但18世紀隨著清廷文網(wǎng)漸密和《明史》修成,該書因敘述南明三王而屢遭禁毀。乾隆二十二年,浙江巡撫楊廷璋等奏金華生員陳邦彥手批《綱鑒輯略》,“內(nèi)有本朝初年尚書明季偽號等語”,即弘光、隆武、永歷三個年號,乾隆帝鑒于此書傳刻已久和朱璘去世,“姑免其逐一根究”,令“其坊市印板并民間所藏,遍行查出銷毀。所有刷印發(fā)賣等人,俱不必查辦可也”。(3)《清高宗實錄》卷546,乾隆二十二年九月癸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既然傳刻已久,《明紀輯略》自然引起熱衷于搜集中國書籍的朝鮮使臣的注意。事實上,此書在引發(fā)朝鮮“文字獄”前,就已廣泛傳入朝鮮,否則也不可能牽連眾多。但在朝鮮士林,有兩個人在閱讀《明紀輯略》后做出了重要反饋,一是史家李玄錫,二是文人洪大容。
李玄錫(1647—1703年)乃朝鮮太宗李芳遠之后、著名學者李睟光曾孫、少論派領(lǐng)袖許穆弟子,最初擔任史官,遍觀群書,但在與以宋時烈為首的老論派的斗爭中宦海沉浮,最終被貶地方。在當時思明情緒高漲的時代,李玄錫對華人所著明史不滿,立志重編,最終編成《明史綱目》。李玄錫子李漢謙向朝鮮政府呈上全書三十卷,(4)《朝鮮英祖實錄》卷16,英祖四年三月甲寅,首爾: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年。得以刊行,肅宗、英祖都予以褒獎。編纂明史,需要參考大量中國書籍尤其是同類史書,李玄錫在《明史綱目》編纂過程中除參考《明史紀事本末》外,還重點參考了《明紀輯略》,書中多處有“朱璘曰”。(5)孫衛(wèi)國:《朝鮮李玄錫〈明史綱目〉之編纂、史源、刊行與評價》,臺灣《清華學報》1997年第3期??梢娎钚a編書時,《明紀輯略》已被朝鮮購入,這意味著“《明紀輯略》事件”爆發(fā)后,李玄錫的《明史綱目》也將面臨不測命運。
從1721年被封王世弟到1771年流放洪鳳漢,朝鮮英祖用非凡的毅力和手法鞏固著王權(quán),在有庶子出身、弒兄嫌疑、殺子事實的陰影下經(jīng)歷各種政變,其實若一著不慎,每場政變都有可能使其面臨光海君般的命運。除靈活運用“蕩平策”外,他還在國內(nèi)采取多種手法穩(wěn)定王權(quán)秩序,保證王權(quán)處于主動優(yōu)勢。如編纂刊行大量書籍,包括儀軌、政書、法典、教化類等書,強化忠孝倫理觀念,樹立圣人君主形象;(7)姜順愛:《英祖前半期(1724—1744)書籍政策》,《奎章閣》2001年第24輯;鄭萬祚等:《英祖的國家政策和政治理念》,首爾:韓國學中央研究院出版部,2012年,第257—288頁;Ja Hyun Kim Haboush, The Confucian Kingship in Kore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舉行各種巡行宮外和巡幸陵園的儀式,經(jīng)常接見百姓詢問疾苦,用諺文向百姓發(fā)布重要諭旨,建立申聞鼓制度,擴大王權(quán)的群眾基礎(chǔ);(8)韓國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朝鮮國君的一生》,王楠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2—199頁。改革庶孽禁錮法,實施“大同法”“均役法”,推行惠民政策,發(fā)起禁奢運動,自稱“禁奢主人”,(9)《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四月己丑。獲得民眾支持;完善大報壇制度,禮待明朝遺民,編寫《追感皇恩錄》,與大臣爭奪思明的道德話語權(quán),進一步強化臣民效忠意識;(10)桂勝范:《被停止的時間:朝鮮的大報壇與近代的門檻》,首爾:西江大學校出版部,2011年,第83—98頁。完善暗行御史制度,加強對地方官吏的監(jiān)督和控制,鞏固中央權(quán)威。
雖然英祖強調(diào)“尊周思明”,但他始終重視對清外交。若細考其在位50多年向北京派出的80多次使行,(11)李肯翊:《燃藜室記述》別集卷5《事大典故》,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1996年,第706—712頁。我們可以看出,一方面,兩國關(guān)系總體和諧,基本無太多外交爭端,另一方面,英祖在對華外交手腕上相當嫻熟,習慣性向清朝通報本國諸多政變,借助清帝權(quán)威滿足政治訴求。如在針對《十六朝廣匯紀》和《明史》關(guān)于“仁祖反正”敏感記載問題上,英祖自即位開始就繼承前王的辯誣傳統(tǒng),不遺余力遣使辯誣,最終得到刊正的全套《明史》。(12)黃修志:《清代前期朝鮮圍繞“仁祖反正”展開的書籍辯誣》,《史學月刊》2013年第5期。
可以說,在1771年《明紀輯略》導致的“文字獄”之前,英祖通過近五十年的內(nèi)外舉措,已經(jīng)成為朝鮮后期最有權(quán)力的國王,既通過國內(nèi)思明、國外奉清掌控著“君臣義理”的道德話語權(quán),又通過“蕩平策”和各種改革獲得父兄所沒有的王權(quán)力量。他的王權(quán)已得到高度淬煉,基本上沒有任何黨爭勢力可以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但1771年的他已經(jīng)年近八旬,人生走入暮年,“大耋之齡,與昔年不同”,(13)《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一月甲辰。隨時會倒下,他變得高度敏感,任何事件或異議都會使其視為對自身權(quán)威的挑釁,“言者之忌諱多端,而天威每加以摧折”。(14)《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九月丁未。英祖深感與年少世孫相依為命有著強烈的不安全感,“八十之君與沖子相依,而在廷諸臣若是逡巡,如此而國不亡乎?”(15)《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二月甲戌。此年,思悼世子的兩位年幼庶子恩信君李、恩彥君李禛被告發(fā)放縱,英祖不僅將二人及洪鳳漢流放,還命軍隊牢閉都門,加強扈衛(wèi)守備,“時上心激惱,每于無中生有,舉朝常遑遑”。大臣批評英祖屢以言論定罪,英祖憤慨于黨爭導致國家四分五裂。此時,朝鮮正值大旱,而平安道又傳來“人相食”的報告,多位大臣被罷職。(16)《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二月癸未,英祖四十七年四月壬辰、癸巳、甲午、乙未,英祖四十七年五月癸丑、己未。正是在如此政治氛圍中,時隔四十五年后,《明紀輯略》再次被人送到英祖面前,勢必挑起一場猛烈的政治清洗。
為何說時隔四十五年后?因為早在英祖二年(雍正四年,1726年),英祖在與群臣討論《明史》辯誣之時,就曾讀過《明紀輯略》的內(nèi)容,英祖注意到《明紀輯略》關(guān)于太祖李成桂的記載,吩咐使臣將這些書買來。(17)《承政院日記》第609冊,英祖二年一月十七日,首爾大學校奎章閣藏本。因辯誣《明史》是大事,《明紀輯略》并未引起英祖的格外重視。但四十五年后,當這部書再次被人提及,英祖的態(tài)度發(fā)生巨大變化。乾隆三十六年(英祖四十七年,1771年)五月,朝鮮被削職官員、前持平樸弼淳上疏:
臣于昨日,適伏見自燕來《綱鑒會纂》,系以明史者,即康熙丙子年間朱璘所撰,而所載我朝事,有璇系罔極之誣。為我東含生之類,驚駭痛迫,當復(fù)如何?粵在先王朝,累以此伸辨于皇明,至有《會典》昭雪之事,則天下后世宜無此等文字。而今此一書,出于大學士朱璘之手,禮部尚書兼管翰院僉事張英為之序,自謂信史,與草野之書有異。而國系之誣,尚如此極,伸辨昭雪之道,決不可一刻遲緩。(18)《承政院日記》第1317冊,英祖四十七年五月二十日。
英祖“拍案大驚”,左議政韓翼謩等人看后說“非別事也,乃宗系事也”。所謂“宗系事”,涉及朝鮮前期圍繞《大明會典》展開的“宗系辯誣”,即從明太祖《皇明祖訓》到后來諸帝修《大明會典》將朝鮮太祖李成桂說成是高麗反明派權(quán)臣李任仁的兒子,且敘述了李成桂弒殺高麗末代四王而建立朝鮮王朝。為此,朝鮮從太宗時期開始申辯,直到宣祖年間方告結(jié)束。(19)黃修志:《十六世紀朝鮮與明朝之間的“宗系辯誣”與歷史書寫》,《外國問題研究》2017年第4期。次日,英祖在崇政殿憤慨道:“此書留置宇宙一日則一日不孝也,二日則二日不孝也?!钡笞h政韓翼謩?wù)J為《明史》已頒,《明紀輯略》作為私人記述,不必辯誣。右議政金尚喆認為應(yīng)遣使陳奏并焚書毀板,領(lǐng)議政金致仁認為還要“請罪朱璘”。英祖認為此事令人“心骨俱戰(zhàn)”,斥責大臣為何不齊聲請討,他下令將當時買此書的使臣“亟施栫棘之典”,令蔡濟恭撰寫奏文,派出以右議政金尚喆為正使、戶曹參判尹東暹為副使、沈臣頁之為書狀官的陳奏使團赴京交涉,同時洗草燒掉《明紀輯略》。金尚喆認為需要七八千兩銀子作為賄賂方可成功,英祖嚴令不可使譯官走漏消息,防止其與清朝方面勾結(jié)而索要更多。(20)《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五月辛酉、壬戌。
赴京陳奏事宜安排完畢,英祖圍繞《明紀輯略》展開徹查,大搞“文字獄”。第一,追查源頭,懲罰書商。因該書上有徐宗璧的圖章,但徐宗璧已經(jīng)死去,英祖下令追奪其官爵,并拘審其子徐命敏。英祖下令官員及國人主動上交此書,但一些主動上交者或被刑訊,或被流放,而買來此書的譯官被發(fā)配至海島為奴。買賣此書的李羲天及冊儈裵景度“青坡橋梟示,江邊懸首三日,其妻孥黑山島永屬官奴婢”,而剛受封賞的告發(fā)人樸弼淳則被英祖流放至淮陽府。第二,洗草焚書,搜尋逮捕。英祖得知李玄錫《明史綱目》中也有朱璘文字,下令追削李玄錫官職,命諸處史庫洗草《明史綱目》,而“朱璘、張英雖不能食肉寢皮,賣買其文者,同日正法,可代朱、張”,并“申飭諸道兩都,皆令火其書,若有隱匿者,以逆律重繩事嚴飭”。(21)《承政院日記》第1317冊,英祖四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五月丙寅、己巳、丁卯。第三,擴大范圍,親自審訊。英祖以八旬之身,親自審問相關(guān)人等,鄭霖提及鄭得煥家的門客尹爀常說《青庵集》,英祖惱怒于其竟敢尊稱朱璘之號,下令將三人梟首江邊,家屬發(fā)配海島為奴婢。人人“談璘色變”,以至于官員嚴璘改名為嚴璹。(22)《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六月庚午,英祖四十七年五月戊辰。
得知無人交出《青庵集》,英祖令譯官和書商“祼體反接,列伏于爀陽之下,危死者殆近百數(shù)”,蔡濟恭認為譯官書商只是求利,“奚暇一一翻閱,以審其何編之為至誣之筆”。(23)蔡濟恭:《樊巖集》卷21《陳所懷疏》,《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35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9年,第409頁。他從版本學角度論證并無《青庵集》。(24)《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六月辛未。但英祖仍然疑慮,審問多人,“雖夢中,聞得《青庵集》,必也睡覺而坐”。(25)《承政院日記》第1318冊,英祖四十七年六月初二、初四日。英祖下令用諺文“布諭中外,懸賞以求”。英祖認為須將陳建《皇明通紀》與《明紀輯略》一起向清朝辨明,“若無陳建之誣書,豈有朱璘之誣書?”英祖令早已出發(fā)的陳奏使“留灣上以待奏文之改送”,而金致仁等人在備邊司連夜修改奏文。(26)《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六月辛未、壬申、乙亥。于是,朝鮮輿論由朱張轉(zhuǎn)向朱陳,“當今國讎陳建,實為朱璘之本,凡我臣民,孰不欲食其肉寢其皮”。(27)《承政院日記》第1318冊,英祖四十七年六月初九日。
朝鮮史臣認為這場“誣史之獄”處死這么多人甚至目不識丁之人,一些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人卻因“貴近”而毫發(fā)無傷,足見“刑杖之濫”,“刑政之失平如此”,但大臣和三司官員“前后無一人為之匡救者”,“筵席諂諛之風”,“近來臺閣之為權(quán)貴鷹犬久矣”。(28)《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六月庚辰、癸未、丙戌、庚寅。足見英祖王權(quán)較為強大,朝鮮士林冒死而諫的氣象受到重挫,“圣上摧折之如是,而嘆世道之無直氣”。(29)《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七月癸亥。
英祖發(fā)動的這場“文字獄”前后持續(xù)兩個多月,牽連誅殺懲罰甚多,“名家士子,亦多橫罹冤死者”,(30)《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十月庚辰?!盎鹌鋾举u書者,于是國中鬻書者舉就誅”,(31)趙秀三:《秋齋集》卷八《鬻書曹生傳》,《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71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第523頁。可謂慘烈,但其背后有更多復(fù)雜的力量在推波助瀾。
第一,英祖晚年的王權(quán)和黨爭決定了《明紀輯略》必然導致一場“文字獄”。英祖與世孫相依,具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常有國勢孤危之慮,每下‘一隅朝鮮只有衰君與沖子’之教”,他提醒世孫“戊申以后,黨人各為其黨而擇君矣”。如他將思悼世子的兩位庶子李、李禛流放,打倒洪鳳漢,是怕有人借兩位王孫做文章,“慮黨人趨附,他日耦國,逼發(fā)臺啟,竄逐海島,為防微杜漸之策”,也擔心洪鳳漢借世孫外祖父之便形成更大勢力。李禛死后,英祖仍對李疑慮重重,如大臣呂善亨在讀奏文時,因齒落沒有讀清“罪人”,被英祖認為是李一黨,“為日后立功之計”,最后貶至黑山島,英祖又派人到李住處搜查。英祖所疑慮者,“不在于,而在于黨人也”。(32)《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七月己酉、庚戌、壬子。
而且,這場“文字獄”不僅由王權(quán)主導,黨爭也在推動。在針對是否需要辯誣的問題上,三位議政并不能達成一致,與左議政韓翼謩不同,領(lǐng)議政金致仁與右議政金尚喆極力推動。后期英祖開始有悔意,決心饒過一些涉案官員,金致仁則有選擇地解救如李羲天、鄭得煥等,而對李玄錫、徐宗璧則袖手旁觀,“蓋以李羲天、鄭得煥為老論巨族”,“致仁胸中,都是一黨字而已矣”。(33)《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六月丙申。在如此氛圍中,《明紀輯略》自然能助燃英祖怒火,使之通過“文字獄”完成針對官僚秩序和黨爭習氣的政治整肅。
另一方面,朝鮮與中國不同,基本上沒有私人書店,書籍一般由官刻后頒發(fā)收藏,“東俗,從古不貴書籍,故無書籍坊肆”,“若設(shè)書肆,人皆可貿(mào),而資其利矣”,(37)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卷五《書籍坊肆辨證說》,首爾:東國文化社,1959年,第142頁。體現(xiàn)出朝鮮王朝體制對知識分子的嚴厲的思想控制。(38)鄭炳說:《朝鮮時代小說的生產(chǎn)與流通》,第93頁。但隨著中朝交流的頻繁,大量清人書籍甚至西學書籍流入朝鮮,王世貞的著作被朝鮮讀書人熱捧。(39)孫衛(wèi)國:《明清時期中國史學對朝鮮的影響》,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31—42頁。蔡濟恭說清人文集一出來,朝鮮人皆欲一見,在追查《明紀輯略》過程中,英祖不得不承認“冊儈滿于都中,所買者惟《鳳洲綱鑒》”,認為《明紀輯略》的傳入“專由于國人務(wù)時體之弊”。(40)《朝鮮英祖實錄》卷116,英祖四十七年五月丙寅、丁卯。而這樣的讀書風氣也與京華世族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41)張民英:《朝鮮英祖代‘明紀輯略事件’政治的性格》,第28—32頁。因此他需要拿譯官和書商開刀來整飭國內(nèi)思想文化秩序,“時體二字,自今以后,若不大加懲創(chuàng),此無臣節(jié)者”。(42)《承政院日記》第1317冊,英祖四十七年五月二十八日。
第三,朝鮮的赴京辯誣傳統(tǒng)和修史政治化推動《明紀輯略》必然掀起波瀾。從明初到晚清,圍繞中國史書的敏感記載赴京辯誣已成為朝鮮的外交傳統(tǒng),英祖從即位初年就開始連年赴京交涉明季野史與清修《明史》的相關(guān)記載,最終得償所愿。但在英祖后期,《明紀輯略》等書已滿布朝鮮,從中央官府機構(gòu)到地方士庶家庭皆有收藏,從高層官員金致仁、金尚喆、洪鳳漢到一般文職人員皆有收藏。(43)《承政院日記》第1317冊,英祖四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面對這種形勢,英祖自然惱怒。
另外,朝鮮纂修史書建立了經(jīng)學化的性理史學和以王室為中心的史學觀,推崇祖宗之法,強調(diào)綱常教化,確立國王的正統(tǒng)地位。(44)張光宇:《朝鮮王朝正祖時期的官方史學研究(1776—1800)》,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65—66頁。朝鮮修史政治化隨著黨爭的日益激烈也愈加凸顯,從歷代實錄的纂修到一朝政典的編寫,無不浸透著王權(quán)意志與黨爭色彩,英祖也通過屢修各種史書政典如《國朝寶鑒》《續(xù)大典》《續(xù)五禮儀》《闡義昭鑒》《戡亂錄》等為歷次“換局”“處分”“獄事”來定“君臣義理”,自然對史書的審查機制日益嚴密。同時他巡幸歷代國王遺跡來表達自己的“繼志述事”和忠孝之道,但《明紀輯略》的相關(guān)記載則破壞了王室系譜的神圣敘事和現(xiàn)實王權(quán)的正統(tǒng)源頭,也沖擊了朝鮮之前的辯誣成果和史書審查機制,自然會在王權(quán)和黨派的斗爭中震動朝野。
六月中旬,朝鮮使臣渡過鴨綠江,路過沈陽時專門買到《明紀輯略》與《綱鑒會纂》附錄兩冊,以便清廷斥責嚴禁外國購買史書時作為憑據(jù)。七月到達北京后,朝鮮使臣將反復(fù)修改的奏文呈送清朝禮部。禮部接到朝鮮奏文,認為《明紀輯略》已經(jīng)銷毀,相當于拒絕受理朝鮮的請求。金尚喆表示,若不受理,則“領(lǐng)賞日當免冠午門外,不敢領(lǐng)賞,皇上雖遠在熱河,豈不聽聞乎?”(45)鄭元容:《經(jīng)山集》卷19《領(lǐng)議政金公尚喆謚狀》,《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300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第432頁。禮部遂請示遠在熱河的乾隆帝:
朝鮮國王李昑奏稱,國內(nèi)流傳康熙丙子年間朱璘所撰《明紀輯略》,本于明人陳建《皇明通紀》載其先世之事,因訛襲謬,誣妄含冤,請將二書中有關(guān)小邦之語并行刊去。查朱璘《輯略》于乾隆二十二年浙江巡撫楊廷璋奏請銷毀,其陳建《通紀》,現(xiàn)遍訪京城書肆,并無售者。是二書在中國久已不行,無事改削。該國王所稱誣蔑其國祖康獻王旦世系,及其四世祖莊穆王倧事跡二條,今恭閱欽定《明史·朝鮮列傳》,載其始祖世系及國人廢琿立倧之處,考據(jù)已極詳明。乾隆三年,我皇上允該國王所請,刷印頒給。該國自當欽遵刊布,使其子孫臣庶知所信從。若陳建《通紀》、朱璘《輯略》二書,應(yīng)念該國王于其國中自行查禁焚銷,永杜疑竇。(46)《清高宗實錄》卷891,乾隆三十六年八月丙戌。
三日內(nèi),乾隆帝所在熱河行在禮部就將乾隆諭旨返回給北京禮部,禮部將題本及乾隆諭旨“行文直省各督撫,將前項曾經(jīng)禁止書籍,或有銷毀未盡之處,再行申禁,毋許私藏。通行曉諭外,相應(yīng)知照朝鮮國王遵奉施行可也。”(47)《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九月辛酉。
九月下旬,朝鮮陳奏使團到達義州,馳報漢城。金致仁、韓翼謩、蔡濟恭等人解讀了禮部題本及乾隆帝諭旨,認為此次外交取得成功,“實出望外”,頓首稱賀,“實為我東方最大之慶”。英祖也感“渙然冰釋”,尤其是禮部申禁此書,“倍于所請”,賞賜陳奏三大臣及譯官,加封被流放的樸弼淳為禮曹參議。英祖認為既然清朝令十七省嚴禁《明紀輯略》,那朝鮮國內(nèi)更應(yīng)奉行。(48)《承政院日記》第1321冊,英祖四十七年九月二十八日。英祖如此關(guān)切清朝皇旨和禮部題本,并非只是單純地借助清朝權(quán)威來彰顯自己的忠孝之心,也是想通過清朝權(quán)威為自己已發(fā)動的“文字獄”尋找合理化解釋。且此番“文字獄”對譯官群體和京華世族懲罰過重,若一些人逃至清朝報告英祖的過激行動,勢必導致清朝對朝鮮內(nèi)政的關(guān)注,英祖盡快取得清帝旨意便可防止這一后果。
金尚喆率使團回至漢城后,英祖舉行了一系列慶?;顒樱瑢Υ舜无q誣成果進行了“再開發(fā)”,發(fā)揮最大的政治效益。第一,表彰辯誣傳統(tǒng),宣示辯誣成果。英祖下令重印宣祖年間慶祝“宗系辯誣”取得勝利的《光國志慶錄》,恩待當年首譯洪純彥、正使俞泓的子孫,(49)《承政院日記》第1322冊,英祖四十七年十月初三日。遣官致祭當年辯誣功臣趙浚、俞泓,命修《璿源譜略》,編印《續(xù)光國志慶錄》,專門刊印《辛卯重光錄》,即將陳奏辯誣奏文、禮部題本、乾隆諭旨及回咨十三省申禁文輯為一冊。(50)《承政院日記》第1325冊,英祖四十八年正月二十六日。第二,舉行宗廟禮儀,建廟追崇始祖。儒生上奏建議建立新羅始祖廟,英祖認為“若有不滿之意,則此非海東臣子也”,最終,英祖在全州慶基殿旁修建肇慶廟,(51)《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十月甲戌。與永興璇源殿、開城穆清殿并列為幾大始祖殿。英祖將慶祝陳奏辯誣與建立肇慶廟的慶科考試合并為“兩慶庭試”,流放提出異議的樸相岳,擴大宣傳,令全國曉知此事。(52)《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十一月戊申。既彰顯忠孝,又震懾士民。
英祖不僅利用此次辯誣彰顯了自己的王權(quán)威嚴,也鞏固了自己構(gòu)想的政治秩序。肇慶廟建成前后,英祖屢次派世孫具體負責相關(guān)事宜,借此對其進行尊祖忠孝教育。英祖命令收回貶洪鳳漢庶人的命令,理由是《光國志慶錄》中有一功臣是洪鳳漢的祖輩,(53)《朝鮮英祖實錄》卷117,英祖四十七年十一月丁酉??梢娝冀K不忘用蕩平抑制一派獨大。英祖也趁機加強了嚴禁私修史書的政策,強化政治控制和史書審查。受《明紀輯略》牽連,李玄錫《明史綱目》已被洗草,英祖遂令洪啟禧、黃景源等修正《明史綱目》。英祖四十八年(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新版《明史綱目》編成,但英祖讀到南有容《明書正綱》在吳三桂事跡方面有違“尊周之義”,遂“施以不敘之典”,隨即下令:“此后關(guān)系史記者,不敢私自纂輯事,定為令甲,或有犯者,耳目劾奏嚴繩?!?54)《承政院日記》第1325冊,英祖四十八年正月二十六日。
貌似朝鮮這場因《明紀輯略》而引發(fā)的“文字獄”已經(jīng)到此為止了,但它產(chǎn)生的政治效應(yīng)延伸到三年之后,朝鮮和清朝都有進一步反饋。英祖五十一年(乾隆四十年,1775年),英祖任命當時赴京陳奏正使金尚喆為領(lǐng)議政,命王世孫聽政,做好權(quán)力過渡的準備,但英祖仍未完全釋然于自己的王權(quán)合法性,如他聽到大臣讀到《史記·魯仲連傳》中的“而母婢也”時仍然感覺像朱璘《明紀輯略》令自己“暮年心隕”,(55)《朝鮮英祖實錄》卷120,英祖四十九年四月乙巳。也依然對波詭云譎的黨爭及“朝鮮祖孫相依”的現(xiàn)實深懷憂慮,“八十三歲朝鮮一君,恃大臣乎,恃耳目乎?此后只我所恃者元元”。(56)《朝鮮英祖實錄》卷126,英祖五十一年十二月丁未。次年,英祖去世,王世孫即位為正祖。
而也正是在三年之后,令英祖和朝鮮大臣沒有想到的是,乾隆帝在閱讀即將修成的《通鑒輯覽》時卻專門下了一道諭旨,無形之中將朝鮮的辯誣成果化為烏有,因為乾隆帝令人意外地解禁了《明紀輯略》。乾隆帝認為《明紀輯略》后面附有南明三王的紀年,“閱其體例,非不尊崇本朝,且無犯諱字跡,徒以附紀明末三王,自不宜在概禁之列”。他認為福王“未嘗不足比于宋高宗之建炎南渡”,而唐王、桂王“究為明室宗支,與異姓僭竊者不同,非偽托也”。更重要的是,乾隆帝看重明末諸多類似文天祥、陸秀夫等忠臣,“凡彼時仗節(jié)死義之人,考訂事跡,悉與備書,朕將親為裁定,宣付刊行。俾讀者咸知朕大中至正,未嘗有一毫私意偏倚其間,而崇獎忠貞,亦足以為世道人心之勸”。(57)《清高宗實錄》卷995,乾隆四十年閏十月己巳。
乾隆帝解禁《明紀輯略》與清朝政治文化的轉(zhuǎn)變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乾隆帝通過纂修《四庫全書》、發(fā)動“十全武功”、不斷南巡,加之“文字獄”的壓制,大大消解了雍正時期《大義覺迷錄》般的王朝合法性焦慮。乾隆帝此時更加關(guān)注的是對忠臣節(jié)義的強調(diào),而明亡前后的忠臣是乾隆需要的道德典范,因此他特別點出明末臣子“有死無貳”“無愧人臣”“忠于所事”“仗節(jié)死義”的精神,表明自己“崇獎忠貞”而勸諭“世道人心”的目的。不久,乾隆帝又專門令大臣討論“明季殉節(jié)諸臣謚典”,再次提出“崇獎忠貞,所以風勵臣節(jié)”的目的。他認為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等人“均足稱一代完人”,其他“或死守城池,或身殞行陣,與夫俘擒駢戮,視死如歸者”,“皆無愧于疾風勁草,即自盡以全名節(jié)”,應(yīng)當“稽考史書,一體旌謚”,同時表彰孫承宗、盧象升、周遇吉、蔡懋德、孫傳庭等對抗“王師”和“闖獻”的名將,痛斥錢謙益、金堡、屈大均等人,(58)《清高宗實錄》卷996,乾隆四十年十一月癸未。將錢謙益等人列入《明史·貳臣傳》。對于明末忠臣的文集,乾隆帝指出“雖諸疏中多有乖觸字句,彼皆忠于所事,實不足罪”,“即有一二語傷觸本朝,本屬各為其主,亦止須酌改一二語,實不忍并從焚棄”。(59)《清高宗實錄》卷1021,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甲申。而對錢謙益、屈大均、金堡等人所撰詩文,則“久經(jīng)飭禁,以裨世教而正人心”。(60)《清高宗實錄》卷1095,乾隆四十四年十一月甲辰。
因此,乾隆帝解禁《明紀輯略》的真實原因乃是他在晚年整頓道德秩序和政治倫理的訴求,關(guān)于清朝興起的敏感文字也不再是問題,取而代之的是如何在安定的18世紀保證官僚秩序和人心風俗的不倦怠,是18世紀晚期清朝政治文化轉(zhuǎn)變的一個縮影。但是,這多少與英祖封禁《明紀輯略》還是有點聯(lián)系的,因為兩位君王都是想通過《明紀輯略》來確立一種君臣名分或君臣義理,從而凸顯君權(quán)的至高無上及臣民的無限忠誠,只不過采用手段不一,這也反映出清朝皇權(quán)與朝鮮王權(quán)的本質(zhì)和限度是不同的。
18世紀朝鮮圍繞《明紀輯略》展開的政治整肅和對華外交,以掀起了一場“文字獄”而知名,學界多認為這一事件比較新奇,但這一事件并不特殊,它既反映出英祖一貫的政治手法和晚年政局形勢,也體現(xiàn)出18世紀中朝兩國共同的文字審查運動背景。18世紀的“文字獄”為何活躍?18世紀在清朝平定天下后逐漸走向多元化時代,經(jīng)濟貿(mào)易繁榮,出版文化昌盛,社會流動加快,但士紳沖突也不斷,在乾嘉考證學的背后是疑古和重估經(jīng)典的趨勢,思想文化出現(xiàn)新變化,君權(quán)專制受到多重挑戰(zhàn)。而18世紀的朝鮮亦如是。得益于18世紀清朝奠定的穩(wěn)定的東亞國際秩序,朝鮮與清朝、日本展開密切的貿(mào)易往來和文化交流,京華世族成為新興的經(jīng)濟力量和政治勢力,社會結(jié)構(gòu)日益松弛,出身制度得到破除,中下層知識分子逐漸走進朝廷和地方,新思想隨著新書籍逐漸傳入,政治斗爭日益激烈,王權(quán)受到更大威脅。18世紀兩國內(nèi)部的變化更加刺激了統(tǒng)治層的擔憂,表現(xiàn)在文字審查、史書審查方面便是“文字獄”的興起。因此,此次辯誣深深鐫刻了18世紀的烙印。
但與17世紀朝鮮糾結(jié)于華夷之辯不同,18世紀的史冊辯誣基本很少再考慮向“胡清”辯誣是否有辱尊嚴的問題,說明18世紀朝鮮的仇清情緒已得到很大消解,英祖的“尊周思明”措施其實與當時朝鮮在對清外交、貿(mào)易、文化上廣泛而深入的交流事實存在張力。誠然,英祖對內(nèi)方面屢屢祭拜大報壇、明朝東征將官祠,禮待明朝遺民,珍視明朝遺物,編寫《追感皇恩編》和《風泉錄》,“尤重尊周大義,式遵列圣家法”,(61)《朝鮮英祖實錄》卷127,英祖大王墓志文。但對清方面,他也積極而果斷地開展各種互動,這揭示出英祖時代的“尊周思明”貌似是一種彌漫朝鮮的政治文化和對華思想,但一定程度上是朝鮮王室的儀式表演、君臣斗爭的話語工具及主流文化的符號表現(xiàn),或者只是朝鮮王室和精英階層對華觀念的一個側(cè)面,“小中華”中的攘夷色彩已大大降低。就在朝鮮辯誣《明紀輯略》后不久,英祖接受大臣建議,在珍藏明朝賜品的敬奉閣旁專立奉安閣以供奉清朝敕文,(62)《朝鮮英祖實錄》卷123,英祖五十年七月癸亥。兩閣并立,意味著思明與事清之間并不矛盾,恰是朝鮮王權(quán)根據(jù)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外交策略而熟練運用的兩件武器。這就啟發(fā)我們須審視朝鮮政治文化中一系列儀式、符號和話語的實實虛虛。畢竟,刻意而頻繁的儀式表演并不一定表明某種觀念是一種流行思潮,卻恰恰證明了這種觀念需要被專門強化而企圖獲得認可和關(guān)注,而那些“日用而不知”“習焉而不察”甚至截然相反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支配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
《明紀輯略》涉及太祖“宗系”及“仁祖反正”兩大問題,太祖“宗系”關(guān)涉整個朝鮮王朝的合法性,“仁祖反正”則關(guān)涉朝鮮后期的合法性。朝鮮英祖“文字獄”關(guān)注的是該書關(guān)于明朝初年本朝開國的歷史書寫,乾隆帝“文字獄”關(guān)注的則是該書關(guān)乎明朝末年本朝開國的歷史書寫。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乾隆看來,清廷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統(tǒng)治,南明抗清的史實基本上不會傷害清朝的合法性,他更為看重的是南明忠臣的忠貞節(jié)氣可為當下的國家治理和社會風氣提供核心價值與道德典范,而朝鮮經(jīng)過四百多年的統(tǒng)治,明初朝鮮開國的往事卻仍同魔咒一般困擾著朝鮮國王。這凸顯了在朝鮮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性理學觀念和黨爭環(huán)境下,朝鮮“歷史王權(quán)”對“現(xiàn)實王權(quán)”的深刻影響以及“現(xiàn)實王權(quán)”對“歷史王權(quán)”的急切需求。乾隆帝的解禁與英祖的辯誣都在尋求一種“君臣義理”,即有助于鞏固君權(quán)秩序的效忠精神。朝鮮國王逐漸認識到“士林倡導的義理,雖然制衡王權(quán),亦可用來反制和牽制士林”。(63)張光宇:《朝鮮王朝正祖時期的官方史學研究(1776—1800)》,第303頁。
但對比來說,朝鮮和清朝對《明紀輯略》的態(tài)度和行動凸顯了前近代東亞世界的一個“政治倫理”問題,無論是借此書發(fā)起“文字獄”還是為此書解禁,英祖和乾隆帝都在關(guān)注兩個目標,一是君臣名分,二是君權(quán)秩序。但為了達成這兩個目標,就需要一個抓手,需要一些“事件”。孔飛力在經(jīng)典著作《叫魂》中指出,清代“官僚君主制”的內(nèi)在機制要對叫魂危機此類“事件”進行加工,轉(zhuǎn)換為權(quán)力和地位,對君主來說,他可以塑造、界定甚至制造“事件”,需要具體的機會強調(diào)對官僚的支配,增進自己在這個制度內(nèi)部的利益。(64)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shù)大恐慌》,陳兼、劉昶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72—275頁。從這個角度說,無論是英祖發(fā)起“文字獄”、慶祝辯誣成功,還是乾隆帝修《四庫全書》、發(fā)起“文字獄”及表彰南明諸臣,都是一種“事件”和“機會”,既考驗士人忠誠,又考核官僚效率。(65)黃修志:《十八世紀中國的皇權(quán)與“知識分子”》,《上海書評》2020年7月9日。英祖暮年,對《明紀輯略》辯誣這一令“天心煩惱”的事件借題發(fā)揮和主動出擊。他不能容忍史書的敏感記載對“歷史王權(quán)”和“現(xiàn)實王權(quán)”的傷害,也無法允許史書的閱讀傳播對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損害,自然而然,英祖需要利用這一“事件”向朝廷和社會擴散一種恐怖氣氛,并將其擴大化、再開發(fā),以打擊譯官書商群體、京華世族、黨爭勢力,來緩解他晚年對官僚秩序、文化秩序、王權(quán)安全的深層焦慮。君主利用“文字獄”進行政治整肅,重要的是“統(tǒng)一官僚隊伍的認識、立場,保證今后的政策走向,進而也鞏固自身對權(quán)力的掌控”。(66)方誠峰:《“文字”的意義——論宋哲宗親政時期的修史、編類章疏與看詳訴理文字》,《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由于此次辯誣發(fā)生在英祖晚年,我們既須看到英祖晚年政局對此事件的影響,又應(yīng)看到英祖與王世孫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英祖晚年在與正祖的權(quán)力交接中對蕩平政策的熟練運用和苦心孤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