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終于睡了!”這是尼古拉·波旁先生墓志銘中的一句話。這位先生常年受困于失眠,以至于有人要請他赴宴,必須當天通知,不然前一晚他會夜不能寐。同樣是這位先生,平時很是焦慮,老怕自己窮困——雖然他1644年逝世后,家里翻出了一萬五弗爾現(xiàn)金。在《三劍客》小說里,這么多錢夠五個國王御用火槍手置備出征行頭,或者買下兩顆白金漢公爵的鉆石呢。
波旁先生不僅富,而且貴。他是史上第二位坐進法蘭西學院的能人,被認為當時最卓越的拉丁文大師。既富且貴,名聞天下。所以世上還有什么能讓他焦慮的呢?
法蘭西學院建立于1634年,創(chuàng)辦人是法國當時著名的紅衣主教黎塞留。這位當時堪稱法國曹操,法國世上最卓越、最有謀卻也最冷酷無情的政治家。但私下里也是位自詡風流的人物。
既富且貴,名聞天下。所以世上還有什么能讓他焦慮的呢?
一個傳說:黎塞留曾讓人轉交一份自己寫的文章,給尼古拉·波旁,讓他過目評點。波旁的回應則頗為冷淡,他不知道這文章誰寫的,于是憑自己的良心和品味,說這是“傳道士的拉丁文”。這話不算客氣,雖不能說“你的外語是體育老師教的吧”,但也相去不遠了。這話并非公開忤逆黎塞留,但黎塞留自然不太高興。于是那年,波旁先生沒拿到國王該付給他的津貼。我猜,波旁先生那會兒也知道自己可能說了不該說的話。如果頭頂有黎塞留那么高懸的一片陰云,誰都不會睡得太好了吧?黎塞留逝于1642年,兩年后波旁先生逝世。那句釋然的“我終于睡了”,結合時間來看,真是有趣。
另一個有趣的事。1634年,也就是紅衣主教黎塞留建立法蘭西學院那年,他去魯昂訪問,迎接他的是當?shù)剡x送的28歲年輕詩人。黎塞留對其大為贊嘆,覺得這詩人作品極佳,于是把他安排進“五作家社”——這是黎塞留自己領導的一個劇社,他提構思,作家們負責寫劇。
平步青云,這年輕劇作家自然該高興吧?
然而第一份合約到期后,這位詩人劇作家就拂袖離開巴黎,回了魯昂。他覺得黎塞留要求苛刻,管頭管腳,真煩。1636年,這位詩人劇作家的作品《熙德》在巴黎上演,轟動全城,大為成功。是了,這位就是傳奇作者高乃伊了。
然而黎塞留麾下的法蘭西學院立刻不爽了,學院指出,《熙德》沒有遵從三一律;且戲劇主要功能該是道德教育,《熙德》卻既講了西班牙題材——那會兒法國正和西班牙交戰(zhàn)——又進行了決斗,當時的法國,可是禁止私斗的!大概,黎塞留治下,談不到創(chuàng)作自由吧。于是高乃伊又回去魯昂,過了三年,才又回到巴黎,開始寫三一律的作品了。
1642年黎塞留逝世,高乃伊寫了首詩,大意是:無論人們對紅衣主教說好說壞,我都不會說話。他對我做了許多好事,我不能怨他;也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我不能贊他。的確,他被黎塞留發(fā)掘,又被黎塞留打壓。甚至影響及于黎塞留逝世之后。本來黎塞留逝世后,公眾認為高乃伊該入選法蘭西學院,但那年頂替他入選的,是23歲的律師維勒拉德。高乃伊自己得在1647年,黎塞留逝世后五年,才入選法蘭西學院。到1660年,即《熙德》上演24年后,高乃伊才出版了《劇詩三論》,為他的戲劇風格辯護。
所以,許多雄才大略的領導,絕非沒有品位,而是恰恰相反:他們極懂得何為好文章,所以才特別喜歡管頭管腳;詩歌啦戲劇啦,一切藝術都要為他們的大略服務。也難怪波旁和高乃伊這些大文豪都沒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