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松
中共峨眉山市委黨校,四川 峨眉山 614200
公司是法人的典型樣態(tài),公司法人獨立性的重要表征是公司意思的獨立性。但公司畢竟是法律擬制的主體,公司意思決策機制與自然人心理機制存在不同,因此以合法程序為前提的決議機制應符合組織法特點。進一步問題是,公司意思決策機制究竟有何特點?合意原則與全體原則是否相同?全體原則在司法實踐中如何適用等問題一直是股東會決議的難點。本文試圖對此問題進行梳理。
商業(yè)社會的發(fā)展不是一蹴而就的,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經歷了由個體經營向團體經營的演進和轉化,商事主體先后經歷了“自然人、合伙、公司”三次升級,對應的意思表示也經歷了“合意原則、全體原則、多數(shù)決原則”三個階段②理論上多數(shù)決包括簡單多數(shù)、絕對多數(shù)、全體共同決議。本文為了顯示區(qū)分,故將全體共同決議單獨列出,所以本文中的多數(shù)決原則不包括全體共同決議。施天濤教授認為多數(shù)決只包括簡單多數(shù)和絕對多數(shù)。。具體言之,“現(xiàn)代民法上,所謂合意,終究言之,系指經由解釋所確定的表示內容和一致,而非內心意思的一致而言。在我國《民法典》合同編領域以表示主義為原則,僅在合同因欺詐、脅迫等原因而成立時采取意思主義,所以,合意原則上應指雙方當事人表示內容的一致,對合同條款在客觀上意思表示一致。雙方當事人對合同的內容未達成一致意見,為不合意?!保?]筆者認為,合意原則是在交易法語境下以自然人個體為參考樣本,強調不同交易相對人之間“外在意思表示”(要約承諾)的一致性只是看意思表示的結果,原則上并不考慮當事人意思的形成過程和形成原因,其觀察視角是獨立于交易主體的外部視角。
相反,多數(shù)決原則是基于組織法特征,表決權人(股東)之間按照程序進行平等投票,在各表決權人的個體意志存在分歧情況下,按照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原則確定最終意思表示。多數(shù)決的觀察視角是公司意思的內部形成過程,是立足于當事人公司的內心意思的形成過程和形成原因,多數(shù)決原則以股份公司最為典型。全體原則是介于合意原則和多數(shù)決原則之間,兼具二者特征,以合伙最為典型。合伙按類型可以分為合伙合同和合伙企業(yè),其中合伙合同位于《民法典》合同編③《民法典》第九百七十條規(guī)定“合伙人就合伙事務作出決定的,除合伙合同另有約定外,應當經全體合伙人一致同意?!保匣锖贤痪哂薪M織性或團體性特征,合伙合同與普通合同一樣均可以適用合意原則。合伙企業(yè)是合伙機制的組織化形態(tài),合伙企業(yè)下又分為普通合伙企業(yè)與有限合伙企業(yè),在普通合伙企業(yè)中普通事務堅持多數(shù)決原則,在重大事項堅持全體原則①《合伙企業(yè)法》第三十條、第三十一條。,但在有限合伙企業(yè)中,由普通合伙人負責管理合伙事務,有限合伙人不具有合伙事務管理權。
從表1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由自然人到股份公司之間商主體的組織性和社團性在逐步強化,合意原則和全體原則影響力卻逐步減弱。表格中一個極端是自然人,其只能適用合意原則,另一個極端是股份公司,其只能適用多數(shù)決原則。這個變化可以得出基本思考:首先,市場經濟催生了社會化大生產,社會化大生產使生產資料和勞動力在組織化的企業(yè)中才能高效結合。社會化大生產越廣泛深入就越需要大型企業(yè),生產資料或企業(yè)資金的重要來源是股東出資,也就使更多的個體轉變?yōu)楣竟蓶|,獨立個體被吸收為團體成員后則多數(shù)決原則影響力隨之變大。其次,吸收了個人的團體組織歸根結底也還是要由成員來集體決策,只要是由成員組成就無法回避人合性因素。我們看到,從普通合伙到股份公司中人合性逐漸減弱,隨之全體原則也逐步式微,在股份公司中股東大會全體原則無適用空間,人合性與全體原則存在正相關關系。再次,公司是營利法人,在瞬息萬變的市場競爭中效率決定了企業(yè)的生死存亡,全體原則的積極性因素是保證了絕對自愿,但消極性因素是犧牲了效率。當效率過度犧牲后企業(yè)被市場淘汰,反而影響了全體成員的利益。商事法律應當順應市場規(guī)律,提倡和鼓勵效率和交易,刺激市場繁榮和生產發(fā)展,因此公司制度下多數(shù)決原則比全體原則更具有效率,故應當以多數(shù)決為基本原則。最后,全體原則實際上是賦予了少數(shù)人的“一票否決”權利,在保護少數(shù)人利益的同時也可能造成少數(shù)人對多數(shù)人的專政,因此必須要慎之又慎。在普通合伙企業(yè)中由于全體合伙人承擔無限責任,故賦予少數(shù)人“一票否決權”是防止少數(shù)人被欺壓的保護措施,這種制度設計總體上是妥當?shù)模駝t少數(shù)股東將因大股東肆意而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嚴重違背了意思自治。但與此相反,有限公司本身設計初衷是讓股東從無限責任中得以解放,通過轉嫁失敗風險的方式,鼓勵公司和公司股東合理冒險經營,激發(fā)社會創(chuàng)造力,因此除非具有特殊理由,否則賦予少數(shù)人一票否決權則有過度保護之虞。
表1 各主體與各原則的適用性匯總表
此外,需要重點討論的是,合意原則與全體原則之間的關系問題。有學者未能注意到契約法中的合意原則與組織法中的全體原則的區(qū)別,將契約法與組織法中的全體一致同意籠統(tǒng)歸為合意原則之下,進而采取了二分法觀點即“合意原則PK多數(shù)決議”。[2]也有學者雖然注意到了契約法與組織法在意思形成機制中的區(qū)別,認為權利實現(xiàn)機制應當堅持“合意決定、全體共同決定、多數(shù)共同決定”三分法,但仍然認為“全體共同決定,其實是對契約法上合意決定的簡單轉化。合伙事務中的全體共同決定制與契約法上的合意決定規(guī)則之間并無實質分別”。[3]對此,筆者認為,契約法的合意原則與組織法中的全體決議從表面上看都是“意思合致”,組織法中全體決議也受到了契約法合意原則的重大影響。但二者有著本質區(qū)別,合意原則是立足于交易法,其強調不同意思表示主體之間外部要約承諾的一致,并不關心內部意思如何形成,程序性也不是契約法的強制要求;但全體原則是立足于組織法角度,重視組織內部意思的形成過程,要求表決權人之間意思的合致,而不關心組織體外部要約承諾的一致性。因此,筆者認為,雖然三分法具有一定道理,但三分法中不應混淆合意原則與全體原則,我們應當承認全體原則具有獨立于交易法的重要價值。同時,《民法典》第一百三十四條以立法方式確認了單方法律行為、合同行為和決議行為的法律性質,將合同行為與決議行為進行了切割,即使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決議其也不能簡單等同于合同行為,換言之,全體原則與多數(shù)決原則的沖突是組織法內部決議行為前提下的緊張關系,對此應予以注意。
我們堅持公司決議以多數(shù)決為原則,但并不等于全體原則在決議中沒有任何的生存空間。事實上,作為多數(shù)決原則的例外情況,全體原則無論在立法上還是司法實踐中都有一定程度的適用。主要集中在《公司法》第二十五條(初始章程全體股東簽字)、《公司法》第三十四條(股東不按照實繳出資比例分取紅利或者新增資本時不按照實繳出資比例認股)、《公司法》第三十七條(全體股東同意可以不召開股東會會議)、《公司法》第四十一條(全體股東同意可豁免股東會通知時間)、《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八條(全體股東同意可豁免知情權抗辯)等條款。對此,筆者認為:
一方面,《公司法》第二十五條規(guī)定全體股東應當在初始章程中簽字確認。嚴格來講,我國公司設立實行的是登記設立主義,初始章程又是公司設立的必備文件之一,故在簽署初始章程時公司尚未設立,發(fā)起人亦未取得法律意義上的股東身份,故此時“全體股東簽字確認”并不是公司法意義上的股東會決議,決議中的多數(shù)決原則和全體原則均不適用,而應當按照交易法的合意原則處理。從責任承擔方式上,如公司設立失敗則發(fā)起人之間按照合伙合同關系處理,也就是應有之義。
另一方面,初始章程需要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由于已有立法規(guī)定故爭議不大,存在爭議的問題是章程修改是否要全體股東一致同意?根據(jù)《公司法》第四十三條要求修改公司章程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表決權的股東通過。文義觀之,修改公司章程按照絕對多數(shù)決處理即可,無需全體同意。但如果照此簡單理解,則擁有絕對多數(shù)決的大股東可隨意修改公司章程,對小股東構成肆意欺壓。筆者認為,為避免大股東肆意欺壓小股東,故《公司法》第四十三條應當受到《公司法》第二十條限制。具體而言,如果修改公司章程不涉及大股東欺壓小股東的,則可以按照多數(shù)決原則處理;如果修改公司章程涉及大股東欺壓小股東的,則應當按照全體原則處理即獲得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否則屬于無效決議。對此有學者總結為“非經全體股東同意,章程修改不得變更股東既得權益;非經全體股東同意,章程修改不得給股東設定新義務;不得給部分股東設定新權利”。[4]由于修改公司章程引發(fā)的訴訟類型非常豐富,筆者簡要總結如下:
一是不按實繳出資比例分紅或者定向分紅?!睹穹ǖ洹返谄呤鶙l規(guī)定“以取得利潤并分配給股東等出資人為目的成立的法人,為營利法人”。有限公司的營利法人性質決定了分紅系股東的核心權利,公司按實繳出資分配股利是公司股東盡快繳足出資的激勵措施。因此,如果股東會決議剝奪分紅權利或者如果要變更股利分配方式則實質上影響了每個股東的核心權利,故應采取全體原則。①定向分配股利案例詳見一審(2018)皖13民初121號民事判決書;二審(2019)皖民終950號民事判決書;再審(2020)最高法民申4560號民事裁定書。
二是定向增資和定向減資。股權可以理解為股東間互動關系的紐帶,不同股東之間按照股權比例大小行使對公司的不同控制權,因此公司內部股權結構直接涉及到公司控制權的歸屬。定向增資對公司改變股權結構產生最直接的影響,導致了公司控制權更迭變動,每個股東都會受到不當稀釋或變化。因此,《公司法》第三十四條要求堅持全體原則,具有合理性。而且,定向減資也一樣會影響股權結構,現(xiàn)有判例也支持決議應當按照全體原則處理。②定向減資案例詳見2018滬01民終11780號。
三是股東會修改全體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或惡意延期)。有限公司認繳出資制度下,股東對出資期限具有期限利益,該期限利益應當受到法律保護。只有符合《九民紀要》中法定加速到期情況才可以強制剝奪,僅僅通過決議方式不足以讓出資加速到期,因此按照多數(shù)決原則修改公司章程的則決議無效。③加速到期決議無效案例詳見:(2019)滬02民終8024號、(2021)滬02民終8430號。與此相反,股東會決議延長出資期限的則要區(qū)分情況,如果大股東違反全體原則,其通過修改公司章程定向延長出資期限的,該決議違反《公司法》第二十條應當無效;如果是修改章程中全體股東延長出資期限的,如果存在惡意逃債情況,則債權人可以主張決議無效或按照《九民紀要》第六條處理;如果不存在惡意逃債的,則可依據(jù)《公司法》第四十三條按照多數(shù)決原則處理。
四是出資比例與表決權比例不一致?!豆痉ā返谒氖l規(guī)定“股東會會議由股東按照出資比例行使表決權;但是,公司章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有限公司股東行使表決權以出資比例為原則,如果初始章程中對表決權作出其他約定,當然應當尊重。但無論初始章程是否約定“不按照出資比例行使表決權”,公司成立后需要變更股東表決權行使依據(jù)的,則必須堅持全體原則。
五是股東承包公司。股東內部承包是以公司決議或股東協(xié)議為前提,由承包股東對其他股東進行業(yè)績承諾或收益保證,而其他股東讓渡公司管理權,由承包股東全權負責公司經營管理。對于這種經營方式,司法實踐中法院對股東協(xié)議效力持肯定觀點,對股東會決議的全體原則也持贊同意見。④(2020)滬01民終10383號,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全國法院系統(tǒng)2021年度優(yōu)秀案例。
股權平等原則的重要內涵就是尊重每個股東(特別是小股東)的基本權利,維護每個股東的基本利益,全體原則照顧了每個股東的自愿,因此體現(xiàn)了平等性和公平性。但月滿則虧,物極必反,全體原則的不當適用也會造成小股東濫權,滋生違背誠實信用原則行為的發(fā)生,形式上的絕對平等會演變?yōu)閷嵸|上的少數(shù)人專橫。另外,私法自由要求權利主體既有行使權利的自由,也有放棄權利的自由,但私法自由并不是絕對的,有些權利的放棄是無效的。例如,自然人不能放棄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對方財產損失的免責條款無效等等,因此即使某些事項全體股東表決一致同意,但因違背法律目的或強制性規(guī)定,該決議也為無效決議。筆者稱之為全體原則濫用的禁止,主要存在以下情況:
一是公司章程概括性約定“股東會決議需全體股東一致同意”。我國《公司法》第四十三條規(guī)定“股東會的議事方式和表決程序,除本法有規(guī)定的外,由公司章程規(guī)定”。實踐中,該條款爭議主要集中在章程概括約定“公司決議需要股東會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效力問題。對此,有法院判決認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并未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guī)定,應當尊重公司章程內容。①(2019)川01民終9417號。但也有法院持相反觀點認為,章程中的這種阻礙公司正常運作和管理的條款應該加以修改和完善,從而否定了章程。②(2015)烈民二初字第00231號。對此,筆者認為,多數(shù)決原則是公司制度的基礎,公司與合伙的重要區(qū)別就是公司決議原則的特殊性,因此,如果章程約定了公司全部事務均需股東會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則該項約定實際上變更了公司決議的基礎,由多數(shù)決原則變更為全體原則或合意原則,混淆了公司與合伙的區(qū)別,因此“股東會議需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約定內容應當無效。
二是初始章程約定或個別股東預先放棄知情權、分紅權、表決權等固有權利。正如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等是構成自然人的基礎,為保證自然人主體的獨立性和人格完整性,該類權利不得自行轉讓或放棄。同理,作為公司成員的股東,其欲具備股東資格也具有一些不得隨意放棄的權利,理論上稱之為固有權利。對于股東固有權利只能在權利人同意情況下被合理限制,不可以被自行放棄,故不適用于全體原則。《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九條規(guī)定“公司章程、股東之間的協(xié)議等實質性剝奪股東權利依據(jù)《公司法》第三十三條、第九十七條規(guī)定查閱或者復制公司文件材料的權利,公司以此為由拒絕股東查閱或者復制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對此學者也持肯定意見,“這就意味著,凡實質性剝奪股東法定知情權的決議或者股東間協(xié)議,即便全體股東一致通過或同意,也是無效的?!保?]
三是股權轉讓限制或禁止規(guī)定。如關于如何認定公司章程中禁止或者嚴格限制股權(股份)轉讓條款的法律效力問題,《山東高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七條認為,公司章程是一種具有契約屬性的公司自治規(guī)則。公司章程不得與《公司法》的強制性規(guī)范及《公司法》的基本精神、原則相沖突,如有沖突,所制定的條款無效?!豆痉ā返谄呤粭l第四款規(guī)定“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guī)定的,從其規(guī)定”。該項規(guī)定根據(jù)意思自治原則,賦予了公司股東自主決定股權轉讓事項的權利。公司章程可以約定,排除其他股東的優(yōu)先購買權或者規(guī)定更為寬松的股權轉讓條件。關于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事項的限制比公司法規(guī)定更為嚴格是否合法的問題,基于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公司法》認可根據(jù)公司利益對股東股權轉讓進行一定限制。但,任何財產權皆具有處分權能,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不得違反財產權的本質,故屬于無效條款。
綜上所述,雖然合意原則深刻影響了公司法,但合意原則僅適用于交易法領域,其在組織法中沒有適用空間。組織法中應當適用全體原則或多數(shù)決原則,具體到公司中應當以多數(shù)決為原則,以全體原則為例外,特別是大股東利用股東會議欺壓小股東時更有積極意義。但另一方面,全體原則也可能造成少數(shù)股東的濫權,給公司帶來負面影響。故,在預防大股東欺壓與防止小股東濫權之間應審慎尋求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