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燃燒

江洋才讓

你冷靜地看著空心磚壘砌的羊圈，瘦瘦的雙腿好像兩根木棍支住地面。地面發(fā)冷，雙手冰冷得像冰洞里垂吊的冰凌。發(fā)話。姑父再次強調(diào)，那雙像簸箕的大手，手指粗糙，粗糙得有些不可思議。有一回，放羊時經(jīng)過一片灘，你看見荒灘上一棵干枯的樹，覺得那棵樹枯死之后，還留下如此的造型，讓人震撼。簡直就像一個人試圖要留住什么而伸出的手，拼命探出去，和現(xiàn)在姑父的手伸向你的細(xì)胳膊一個樣。

姑父中等身材，面色憔悴，額前的皺紋像寺院大殿前抬升的石階。他一哆嗦，蹲下來，蹲成和心愛的狗子冷智一樣的高度。冷智突然在羊圈外汪汪地叫起來，你好像明白，冷智也是在勸自己呢——發(fā)話，真的該發(fā)話了。沒必要如此的冷漠，這難道和你的年齡相符？或者，只是為了尋求一絲安慰，如果一切真是以此為源頭，那真是奇了怪了！

姑父這次真的抓住你的細(xì)胳膊，兩只手像是握住兩根木棍。你一動不動，任由姑父抓住手臂，他嘴里接連吐出一句話，嘎加，我想把你送到鄉(xiāng)上的寄宿小學(xué)上學(xué)，你倒說說，愿不愿意？姑父用詢問的眼神掃視，平靜中期待你的回答。發(fā)話，該發(fā)話了。為這兩年的閉口不言，可以找一個缺口撬開自己的嘴。姑父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盯著，久久的，目光一點也不放松，緊緊地攀延，一寸寸爬升。你冷靜得異乎尋常，小身板緊繃，頭一歪，看到夜晚燃燒，夜晚在姑父的頭頂邊緣冒出嘶嘶的火苗，夜空這巨大的煤，好像要掉下來。姑父渾然不覺，只是使勁地抓著你的細(xì)胳膊。這樣的情形總讓你想起，為了防止你逃脫，姑父將你夾在胳膊下。你使勁地蹬著腿，整個身子拼命扭動，小小的身板里那些骨頭也在咔吧咔吧地響動。額頭上一片濕熱，面頰潮紅——一個小手電筒幾乎要探入嘴里，醫(yī)生往里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名堂。醫(yī)生和姑父一前一后，姑父把著門，門關(guān)得緊緊的?？烧l會想到當(dāng)有人推門閃出一個腦袋時，你會猛然向門口逃去。

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孩子，不像是啞了，而像是在跟人作對。

醫(yī)生一下就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姑父松了口氣，只要他沒啞，一切都好辦。

可我不敢斷定，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理問題，說句不好聽的，會不會精神上出了差池。

醫(yī)生說這話時，壓低嗓音，姑父的目光立時悲戚，眼睛里的大霧彌漫，整個人好像僵在了那里。

你一點也記不清后來姑父是如何將你從醫(yī)院里帶出來。只記得到了醫(yī)院門口，姑父一把抱住你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蹲下來，將他的腦袋貼著你的耳朵，邊哭邊換位置，你兩只耳朵像翅膀般被打濕。耳朵里好像有一只蚊子飛進(jìn)飛出，不知道該是憐憫姑父還是應(yīng)該看他的笑話，或者在心里狠狠地罵幾聲。

都賴他，如果不是姑姑嫁給他，也不至于離開人世。你想哭，只是強忍著，咽了好幾口唾沫，想把那悲戚吞到肚里。你自己都不敢相信，如何做到將難過的情緒轉(zhuǎn)換成下咽的舉動？一點也不好玩，下咽后，悲戚還是漫上來，弄得自己一整天都郁悶，好像挨了誰的一頓臭罵。反正，姑父從來不罵你。姑父只是同你說話，像是祈求，又像是命令。發(fā)話，不要緊閉著嘴巴，也許有人會把你當(dāng)成受了刺激的瘋子，如果這樣，長大了就沒有一個女孩愿意嫁給你。姑父說著，摸了摸你的頭，像極了自己牧放的一只綿羊。犄角咔咔地撞擊石塊，直到角被撞裂——就這么倔強。你不信有人會把自己當(dāng)成瘋子。姑父早就驗證過的，他帶你去過更遠(yuǎn)的地方：那兒有高樓大廈，寬闊的柏油路像一條大河，河里跑著很多船（車）。一道道光影的流動，劃開大地的肚腹，臟污的氣味從下水道鉆出來，彌漫在空氣里。城里夜晚的燃燒，完全是燈火的燃燒。這種燃燒，不像在草原看到的，兩種不同的燃燒勢必使你認(rèn)為自己身處的是兩個不同的時空?！闱那牡卦诒桓C里同自己說話。那時候，你就變成了兩個人。兩個嘎加，一問一答，很有意思，有時候你會被自己的話惹得笑起來。

你是誰？

嘎加。

嘎加是誰？

是我。

到底是我還是你？

是我不是你。

是你就是我。

你不是我，我是我。

而我終歸是我，不是另一個我。

你嘻嘻地笑起來。賓館里潔白的被子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姑父這時會翻過身喊，嘎加，什么動靜？你一動不動，裝睡。這架勢，好像天葬臺上擺著的一具尸體。呸呸呸，不吉利。不是死人，而是一個渾身淌汗不愿開口說話的孩童，因這一聲質(zhì)問，緊閉著嘴，牙齒封鎖了舌頭，一句話也不吐出來。轉(zhuǎn)天，屋子里的陳設(shè)變換，變成了一間辦公室。氣味焦灼，好像空氣即將被燒盡。姑父局促地坐在外間。里屋，一個目光好像要看穿靈魂的中年人的面目在印象里已然模糊。你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點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后來，又進(jìn)來一個人當(dāng)翻譯——身上似乎還帶有草原的清香。你聽得懂了。聲音鉆到耳朵里，意思明了，卻無趣。眼神中立時有了漠然的反應(yīng)，嘴里想說的那句話，卻牢牢地壓在舌底下。

發(fā)話。那個翻譯強調(diào)。你閉口不語，環(huán)顧四周。好像根本就不覺得這間屋里有三個人。只要自己的腦子運轉(zhuǎn)，轉(zhuǎn)眼就可以從草原搬一只綿羊到辦公桌上。你微笑。一只綿羊站在桌面上，開始吃起桌上堆壘的資料。耳朵里卻是那個翻譯告訴姑父的話，專家說這小子精神沒一點問題，還是帶他看看聲帶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沒有問題，姑父說，那就是這小子，拗著不說話。姑父拉著你的手，發(fā)話，你倒是說說自己的意見。你閉上眼睛，姑父被關(guān)在外頭。夜晚燃燒，呼呼地在頭頂連成一片。耳朵里的聲音沉默。頭腦里姑姑的聲音浮了上來，嘎加，嘎加，你能看見的姑姑也會看見。那時，姑姑陪著你坐在羊圈的墻上，不敢相信，那一塊巨大的煤，慢慢變得通紅，直到那紅慢慢變成灰，大片黑灰的云團(tuán)堆積在空中。你躺在姑姑的懷里睡著了。小巧的身子像一只羊羔蜷著，醒來時，你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小床上。姑父從姑姑的屋子里走出來。這過程異常清晰。姑父劃拉著雙臂，伸展伸展——很多時候，你想象姑父在姑姑的床上做什么，俯臥撐？一百個？一千個？要不也累不成這模樣，汗涔涔的，好像剛從一個水池里撈起。思忖間，悔不該答應(yīng)姑父和姑姑結(jié)婚這件事。姑父之前是姑姑雇來的小工。那一天，天烏漆嘛黑，草原像一塊被牧人隨手扔掉的破氈子，風(fēng)一抖一抖的，把山顛得一起一伏。一道閃電好像從里面打開夜空，于是透出亮來。姑姑一把將你拉向身邊，手臂一攏，挽住你的脖頸，將你的腦袋摁向自己軟塌塌的肚腹。你一點也不覺得一個人會從大雨中走出來。

誰？姑姑異常警惕。

我。

我是誰？

一只哆嗦的手，遞過來一張濕漉漉的身份證。

我是來這兒打工的。

可我要的是女工。

阿佳，我都來了，你是不是給我個機會？

可我要的是女工。

或者，你能不能留我住一宿？你看這雨下大了，無處藏身。

你一點也不驚訝。后來，姑父聊起那個夜——土灶前的三人按照三石灶方位坐定，話就著茶水緩緩地說出。阿佳，這夜晚好像印證著我倆的初識。有意思，話語不斷地遞進(jìn)，眼里的黯沉竟然也是自己的意思。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著昏暗的燈，眼睛已不能自主，眼皮重得像裹了層泥巴。閉上眼，就看見夜晚燃燒……姑姑一次次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袍子，你搞不懂不過節(jié)也不去縣城，穿那么漂亮給誰看？

發(fā)話。你是不是喜歡這個人？

他到底怎么你了？

他還要在這兒待多久？

這問題當(dāng)然不敢去問姑姑，倒是和塔辛爺爺做了探討。塔辛爺爺總是從山谷邊上的一條山溝冒上來，一頭的白發(fā)，腋下夾著一本《格薩爾王傳·地獄救母》。一個個大大的問號，畫上巖壁，像是一柄柄鐮刀，而下面的那個點，肯定是持鐮者的一滴汗珠。你不認(rèn)得畫上巖壁的是一個個問號。只見塔辛爺爺畫上很多柄鐮刀，嘴里的話，拋了過來?！偃鐔栴}是一個人被困擾之后的產(chǎn)物，那么，困擾必然是由環(huán)境而生發(fā)。因此，對一個人而言，改善環(huán)境就能避免困擾，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當(dāng)然是從事物的內(nèi)部入手，其后，一切難題將不攻自破。綜上所述，搞定問題的最佳方法是什么？塔辛爺爺來了個反問。你搖搖頭，一點也沒聽明白，塔辛爺爺搖頭晃腦，手里的小石子太像粉筆頭。簡直就是位民辦教師嘛，說像教授也不為過——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塔辛爺爺很著急。在巖壁上畫起了思維導(dǎo)圖——你阿爸未婚搞大人家的肚子……那家人把還是嬰兒的你交給你姑姑……你阿爸失蹤。你們家來了牧工……問題的關(guān)鍵是你姑姑留下了他。本來她打算雇一個女工……改善環(huán)境，分為改善內(nèi)部環(huán)境和外部環(huán)境。那么，改善內(nèi)部環(huán)境，對于你姑姑而言，就是找一個男人，驅(qū)散內(nèi)心的陰郁?！悻F(xiàn)在明白，思維導(dǎo)圖淺顯易懂，一個字都不需要寫，連說帶畫。無非是姑姑嫁給家里的牧工。不，姑姑說，以后要叫他姑父。

他是你姑父。

姑父？

是的。

為什么？

因為你同意了，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了。

兩個紅色的小本本，一人一本?，F(xiàn)在，卻變成了兩本都?xì)w姑父所有。你不明白姑父為何總是從床頭柜的抽匣里取出小本本，薄薄的，有時還發(fā)著光，捧在手里手指還會撫上去。有時，那粗糙的手指落點會從凸起的鋼印移到照片中姑姑的嘴唇。與之對應(yīng)，自己留存的念想?yún)s只剩一本本姑姑買來的彩色畫報——畫報堆壘在板房靠窗的紅漆矮桌上，你記得自己太喜歡看畫報，彩色的畫頁完全將你勾到另一個世界。那里，火車一樣的山脈疾馳進(jìn)草原，其后的信息消隱在黑方塊的文字里。那也沒關(guān)系，彩色的畫頁表達(dá)太豐富，一個個瀟灑的人兒，黑的、白的、黃的，不是在說笑就是沉默?；蚴怯辛硪蝗喝藝梢粋€個圓圈，在小得可憐的茅草屋前跳干瘦黑色的舞。你不太清楚，畫報上生成的諸多東西，表明了什么。問塔辛爺爺，塔辛爺爺亮亮手中那本《格薩爾王傳·地獄救母》，一句話甩出口，還是讓我講講雄獅大王地獄拯救果姆的事情吧，這事我熟。

山谷里沒有更多的人可以問，時不時路過的人和上門來討茶喝的過客不在其列。塔辛爺爺總是在你最困惑的時候，給出一個箭頭般的方向?！⌒〉墓夥娬尽Ｄ莾蓚€管護(hù)電工，總是按照時間表來定期維護(hù)。電站建在向陽的緩坡上，藍(lán)色的晶硅板排成多行陣列，一片片連接于大地之上，重要的是提供的綠色電力，能使家中一個個燈泡變廢為寶。你知道兩個管護(hù)電工，總是在每月中旬清理光伏陣列晶硅板上的鳥糞、塵土。當(dāng)然，他們還要檢查連線、線盒、防雷保護(hù)器，等等。這一大一小兩個電工，總是開著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上汽大通T60皮卡，停在平整處，然后不緊不慢地干活。有時候，你自己都搞不懂，身子怎會被雙腳一次次帶到光伏陣列前，呆呆地站立。你看著兩個電工，大的停下手中的活兒，說認(rèn)識你阿爸還有你現(xiàn)在的姑父。大的點一根煙，說你阿爸這人太多情，到處留種，整片草原他的私生子多了去，聽說他現(xiàn)在跑到尼泊爾娶了個富婆。唉，腦子真不是一般的打鐵。至于你姑父，來你家之前是薩當(dāng)寄小的校工，后來，和校長的關(guān)系鬧僵，被解雇了。你姑父這人可比你阿爸要靠譜得多。大的抽煙時從不給小的遞煙。小的也是，叼一根在嘴，點燃。你瞅準(zhǔn)機會，在小的坐下來歇息的當(dāng)口，將自己懷里的畫報遞上去。翻到某一頁，手指點了點，眼睛撲閃撲閃的充滿了希冀?！叮@是西太平洋的馬里亞納海溝，也是撒闊拉（地球）的最深處，畫報上講，其深度達(dá)11034 米，也是撒闊拉的最低處……這個嘛，是加勒比海邊緣圣文森特島的拉·蘇弗里耶爾火山爆發(fā)，巨大的火山煙柱煞是壯觀。當(dāng)然，這上面講，最可怕的是美國黃石公園里的黃石火山，一旦噴發(fā)，有可能成為人類最大的劫難。嗯，還是在美國，內(nèi)華達(dá)州的51區(qū)，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種種說法直指這兒與外星生命有關(guān)，旁邊那頁即是一艘外星飛船的草圖。

你呆呆地看著畫報上的草圖。飛船？簡直與眼前小山的輪廓一致！這個發(fā)現(xiàn)讓你激動不已——畫報上的飛船，正對著你，而你正對著小山。你看看飛船的草圖，再瞅準(zhǔn)小山，兩相對照，越來越覺得飛船被埋入小山，飛船的輪廓卻是藏不住。

夜晚燃燒，夜空這巨大的煤塊，散射的光焰使小山的輪廓更加明晰，好像長起明晃晃的毛邊。哎呀呀，你還是覺得必須再次驗證，將手里的畫報舉了舉，目光平緩地移過去，完全像在用一束目光掃描，把畫報上印著的炭筆畫草圖堆積的無數(shù)線條疊合，規(guī)整到眼前傲立的小山上。輪廓由線條生發(fā)，線條即是構(gòu)成的因素。輪廓如你所見，線條恍如拉開的跌宕起伏的心電圖。輪廓與線條互為映照，線條是輪廓的意思，而輪廓不斷依從線條的演變，合二為一，就是眼前的一致了。你突然變得有些沉默，把頭探進(jìn)更深的夜晚。一個計劃突然從腦子里冒上來——小山的名字以前叫普惹，后來，不知怎么變成了熱當(dāng)。熱當(dāng)也好普惹也罷，重要的是那天地名普查隊的幾個糙漢討茶喝時說起它，還聊到一個小洞。洞口很小，成年人估計進(jìn)不去，除非是孩童。洞口突然幽幽的像是一只眼睛看過來——這就是計劃的一部分。怎么說呢，既然認(rèn)定小山里埋著那東西，說得確切點可以認(rèn)為小山就是飛船，只不過外殼上蒙著山表層的堆積物而已。你再一次篤定地認(rèn)為，那個洞口就是進(jìn)入飛船的入口。既然沒有按鈕或者擰動的旋轉(zhuǎn)把手，那就意味著洞口一覽無遺地暴露了，只需稍作準(zhǔn)備：一根繩子、一把刀、一根蠟燭、火柴、手電筒、七克的膽量、十二克的耐心。繩子在計劃中是用來懸垂而下，誰也說不準(zhǔn)，沿著洞口往里爬，會不會遭遇斷崖似的落差。也就是說，腸道般的洞子向前延伸，忽然腸道就此終止，那時候，繩子可是能派上大用場。至于一把刀，不是要用來吃肉，而是作為七克膽量的補充、保證，有備無患。當(dāng)然，照明用的蠟燭、手電筒，外加火柴，充分體現(xiàn)優(yōu)勢互補，互為表里，直至對接十二克的耐心。

耐心還是有的，一如既往繃著臉，不和姑父說話，信心十足地將自己的計劃畫上巖壁。

七克的膽量，無法體現(xiàn)，就畫上一個三角符號代替。因為塔辛爺爺曾告訴你三角形是最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

十二克的耐心，畫一只蜘蛛，蜘蛛的耐心有目共睹。

沿著洞子往里爬。打個比方，如果入口是一個喇叭的吹奏口，那么，不斷地進(jìn)入就是喇叭的管腔由窄變寬。如果說，自己一開始像個爬行動物，接著變成四腿行走的哺乳動物，再后來，像只彎腰的猩猩，貓著腰，感覺洞子還在變大，足夠站直了，就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人。手電筒光柱試探性地在洞子探了探，攪一攪洞里的黑——也不是太黑，眼瞅著十五米高的頂上半米寬兩米長的裂隙里天光灑下來，妥妥的，好像來到一個會客廳。沒有所謂的飛船操控面板、按鈕或是聲控界面，沒有電子儀器，徒有三壁，一面是拱頂?shù)亩囱ㄈ肟?。原來的臆斷被洞里的氣味淹沒，還沒來得及后悔，手電筒的光柱不由自主地掃射周遭。突然，你呀了一聲，手電筒掉在地上。手電筒的光柱隨著手電筒像輪子滾動，在洞底劃拉出一道光線平移的軌跡。接著，沉默。只能聽到呼呼的喘氣聲，再接著氣喘聲漸弱，漸弱。你撿起地上的手電筒，對著洞子最干燥的一面石壁照過去。你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不像自己的聲音了。

哆哆嗦嗦。

顫音飄忽。

姑姑。

是的，石壁上出現(xiàn)一幅壁畫。壁畫年久斑駁，但有一部分保存完好。一個女人捧著哈達(dá)。你驚愕于自己的認(rèn)知完全受到了挑戰(zhàn)。是姑姑，那臉不僅形似，而且神似。二者的結(jié)合，驚得你的手電筒掉到地上。嘴唇痙攣，雙腿邁不動步。手電筒的光堅定地照在她臉上。光暈柔和，像一團(tuán)化開的酥油。你干脆找一個地方坐下來，坐下來就能想一些事情——那家人將剛出生的自己，放到姑姑的門前。你哥哥的種，他不管，你得管。塔辛爺爺最清楚這些事，每次講得有鼻子有眼。有一段時間，周圍的人告訴你，要叫姑姑，不能隨便稱呼，她不是你阿媽，這會拖累她。開始不明白，后來確實懂了。洞子里的壁畫，年代一定很久，看上去，色彩黯沉，但不影響觀感，滄桑在里頭，像是加入了搞不懂的顏色。也許一百年，或者二百年，甚至還可以再往前推，也就是早在姑姑出生之前，壁畫就在這兒了。你有點尷尬，明明就是要推翻自己的論斷嘛?？刹还茉鯓樱诋嬌系呐撕凸霉瞄L得一模一樣，而且，不管是早是晚，石壁上俯視的眼神也和姑姑一個樣，手捧的哈達(dá)像是要飄落下來——你還是睡著了。沒有夢，手電筒的光暈慢慢散開，嘴角掛著的涎水流到脖子上。真的，一點夢也沒有，可分明聽到汩汩涌動的水流在洞子里回響。淅淅瀝瀝，好像是從某個縫隙里滲出來，一記雷聲突然在洞頂?shù)牧严吨险选?/p>

嗨，有人嗎？

沒有人，那快去叫一個來。

可沒有人誰又去喊人呢？

來人呀，水要淹死我了。

喂，我說話你們聽不到嗎？

來人，快來人。

你喊不動了，手電筒卻一直照射洞頂?shù)牧严?。也許一道光柱照上去，會被人瞧見。水已經(jīng)漫到肩膀上，手電筒也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換來換去。突然，一根濕漉漉的牛皮繩垂下來，姑父的聲音混雜著水流落入洞子，快，嘎加！你用嘴叼住手電筒，拽著皮繩到腰間，綁個牧人結(jié)。姑父拉著你，從洞底往上抬升，一尺一尺地離開，思緒一寸一寸地鋪展?；氐郊?，你回味這上升的過程，漫長得有點像慢動作?；丶液笞阕闼艘惶煲灰梗劾锏镊龀猎谛褋頃r分竟然變得亮堂起來。夜晚燃燒，夜空這巨大的煤，持續(xù)地冒著火苗。旋轉(zhuǎn)的煤塊，不只是以前的模樣，彈跳的火星落下來。耳中那聲音顯然還是姑父在言語，語氣加重，好像一個字一個字地增加分量，猛扎扎地撂出，像一個拳頭連帶著手臂搗入了耳中。

發(fā)話，嘎加，你姑姑活著。活在親友心中，可我倆卻已死了。

我死了，你姑姑走后，兩年來，我渾身酸臭，頹廢到懶得換衣裳，好像一切的一切不再是往日的美好。而你，也死了。你將你姑姑的離世歸咎于我，不和我講話，以前的善良還存在嗎？站在我眼前的乖戾孩童，誰敢說是嘎加？

你覺得自己的心被猛地揪了一下。耳中姑父的語氣，像是要強調(diào)什么，要證實什么。

我知道你是個想象力驚人的孩子，你姑姑在世時說過。從這一刻起我倆必須做出改變……一定要去寄宿小學(xué)上學(xué)，十一歲不算晚，你的想象力配得上更大的世界。

你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拉著姑父的手，那手指粗糙，像一根枯枝。你心底突然涌起莫名的感慨，破涕為笑，姑父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