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村里做了很多場核酸。知道第二天又做核酸,媽媽想去找居委會,說讓我也一起幫忙,一天300塊錢呢,還包四頓吃。反正我在屋子里待著也沒事。爸爸不同意:不要叫她!讓她讀書!
爸爸說的“讀書”意思是“學習”。搬回農(nóng)村來住之后,我們就跟爸爸媽媽離得很近,雖然近,可是爸爸媽媽很少跑來,有時候拿東西來,也只是站在門口放下東西就轉(zhuǎn)身走。我常常從早到晚待在屋子里面不出去,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桌子邊,桌子上攤滿紙張和書,還有筆記本電腦。爸爸認定了,我這是在認真學習。
決定搬回來那時,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從此跟爸爸媽媽吵架我就不能理直氣壯了。畢竟這間屋子是爸爸給的。想不到他們卻自覺很少打擾,只是怕我自己不知道買菜,怕我沒得吃,經(jīng)常給這樣給那樣的,我嫌走過去麻煩,媽媽就讓爸爸送過來。
有在果園養(yǎng)的雞,有水果,有自己種的或者鄰居給的菜,還有魚。疫情嚴重了,爸爸就送來口罩??吹劫u玉米的小推車,爸爸就買一袋來。我說想要一盆蔥放在陽臺,幾個星期過去,爸爸果然種好兩盆小蔥搬來了。除了吃的,就連水電費也由爸爸交。有一天,爸爸出去喝酒,突然微信轉(zhuǎn)賬幾千塊錢過來,他說:你拿去用,媽媽不知道的。
小窩和我猜來猜去,也猜不到是什么原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工作可憐我了?小窩說可能因為爸爸看了公眾號對我很尊敬,是贊賞我的。確實有可能,因為前幾天我剛把爸爸從公眾號黑名單放出來。
大概上初中的時候,我有一個夢想,就是讓爸爸坐上學校廣場中間那個舞臺。那時候成績最好的學生,學校會邀請他們的家長,請來這個舞臺上分享教育經(jīng)驗。我成績不好,可是我想,要是我也能讓爸爸坐上去一次他一定很高興很高興的。只是我想不到,現(xiàn)在的我比那時候想象中最有出息的人,居然還更有出息一點。
我知道,最近他們是很擔心我的。我一整天都不出門,一個星期都不出門。有時他們要給我東西,借口讓我去拿,結(jié)果我讓小窩下班順路給我拿回來。他們又擔心我,又怕我生氣,因為我在他們那兒總是陰晴不定,其實不是我故意要陰晴不定的,而是我生氣的點他們完全不理解??墒怯执_實怕惹怒我,比如有一天媽媽說明天殺給我一只雞,我說好,可是第二天她沒去果園,雞沒殺到,最后趕緊去買了一斤排骨賠給我。
不過偶爾我會良心發(fā)現(xiàn)的。有時做了蛋糕啊、麻薯啊、糖水啊之類的,我會出門一趟,大概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拿過去給媽媽。那時候她大概在打麻將,有別人看見,她比較有面子。
現(xiàn)在去看爺爺,奶奶會說:不要叫醒他,到客廳坐吧。
爺爺臥床半年有多了。
第一次奶奶說不要叫醒爺爺,我覺得奶奶挺體貼的??墒堑诙?、第三次……每次都不讓叫醒爺爺,我似乎明白,奶奶或許是要別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之前去爺爺奶奶家,我一般跟爺爺聊天。跟爺爺說話是自由的,奶奶就總是說讓我不適的話。比如荔枝的季節(jié),奶奶拿出來半袋荔枝,會趕緊問:你家有沒有種荔枝?我覺得奇怪,我家有沒有種荔枝你不知道嗎?她繼續(xù)問:你村里有沒有荔枝?我就更奇怪了,我們不是同一條村嗎?才明白過來,我現(xiàn)在是“外人”了,我嫁出去了,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家了,即使我的人依舊住在這個村里。時間再往前一點,每次她還會問:你們領證沒有?怎么還不領證?是不是他不要你?他有沒有說過肯要你?之類的。而爺爺,即使已經(jīng)老年癡呆,還是會說:旅行結(jié)婚多好,讓你弟弟以后不用擺酒,兩個人自己旅行結(jié)婚多好。
現(xiàn)在奶奶可以讓大家跟自己說話了。我覺得她可憐,可是這樣“吐氣揚眉”的感覺,我確實不喜歡。
不過奶奶照顧爺爺,是辛苦的。奶奶放棄了自己的菜地,也不能自由出去,就待在房子里,等著爺爺忽然提出什么請求,比如要喝一口酒,比如要把袖子翻下來……爺爺什么都不吃,只在床邊放了兩瓶酒,一瓶廣東米酒,一瓶“馮了性”風濕跌打藥酒,時不時就要人扶起來喝一口。水是不喝的,不過會喝維他檸檬茶,一小盒喝兩天才喝完。
反正就是不吃飯,“人瘦到好似一根燒火棍一樣”。也不肯去醫(yī)院,爺爺是不聽別人意見的。從別的角度上說,這叫有想法、有原則。他有自己堅守的一套邏輯,不需要別人理解他、贊同他。比如年輕的時候他做公社干部,有一次有個去北京開會的機會,他不去。我故意說他:后悔了吧?現(xiàn)在你這么老了,想去北京都去不到了。他正色說:后悔什么?那時去要用公社的錢的,公社收入又不多,我一個人,路費就要用掉全村一年的收益!我不能去。聽完我馬上渺小得變成一粒小芝麻。爺爺?shù)南敕ǔ3W屛覛J佩,比如他有一個孫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堂弟娶了老婆,先后生了兩個小孩。爺爺喊他們:萬牛!萬達!這兩個名字,跟他們真名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而且,全世界只有爺爺一個人這樣喊。幾年過去我才無聊問爺爺:為什么叫他們這個名字???爺爺說:他們的媽媽,家里沒人了。是啊,我想起來了,小孩的媽媽,也就是堂弟的老婆,她家里沒有兄弟姐妹,爸爸媽媽也不在了。她是姓萬的,所以爺爺想讓小孩子也跟著姓萬。
小窩帶我出去散步,看見一家工廠外面有間兩元店。我們花了八塊錢,買了一副象棋,我摩拳擦掌,要跟小窩玩一盤。
可是真下起來了,沒五分鐘我就想把棋盤掀翻,我說:煩死了!
小窩幫忙補充:煩死了!早知道剛才不買了!——是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什么都被看穿了。然后,我把“兵”倒退一步,吃掉他的“車”。
他只能嗤笑幾聲:哈!哈!哈!不過也沒辦法,都習慣了。畢竟我是玩成語接龍可以接“腳底按摩”的人。
封村了一段時間,我倒是愿意出門了。我們一共散步了四天,第一天是出去尋兩棵木棉樹,我老是從高處望它們的頭頂,也想到它們腳邊看一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則是閑走閑逛,我見到什么植物,就給他介紹:這是毛毛花!這叫刺刺樹!這,紫紫花!不過有一點煩惱,最近紫顏色的花開了好多種,這也是紫紫花,那也是紫紫花,糊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一路散步走過去,還會看見綠草地上獨獨有一枝紫紅色的草呀,看見一棵樹上掛了好多彎彎月亮一般的枯葉子呀,跟看院子的小狗說幾句話呀,圓圓葉子三葉草旁邊居然長了另一種坑坑洼洼葉子的三葉草呀……走在前面的小窩這時候會停下來,耐心等一下我。等多了,我有點擔憂,他是不是在忍耐呢,他會不會覺得無聊呢?一個人忍耐多了,遲早會變成不耐煩吧?可是有一天他看見我在看網(wǎng)上的視頻,有一個總是帶小孩子在鄉(xiāng)間散步的媽媽,她會把蓋滿炮仗花的院子說成花仙子的家,會把落日的光芒說成太陽公公送的披肩……才播了幾秒鐘,小窩就說:這個人不就跟你一樣嗎?
哇,我就知道,他不會不耐煩的,他是真的喜歡跟我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