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廣芩
我愛戲,愛得如醉如癡。
我這種愛好,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日常我最企盼的莫過于回姥姥家。姥姥家在北京朝陽門外壇口,那里有個劇場,經(jīng)常輪換演出一些應(yīng)時小戲。我常常跑到劇場后面,隔著門縫看一名叫李玉茹的演員化妝?,F(xiàn)在看來,李玉茹不過是京郊戲班的一個普通旦角,但當(dāng)時在我眼中卻是輝煌至極、偉大至極的人物。開演前半個小時,李玉茹來到后臺,從畫臉貼片子到上頭面穿戲衣,我都看得特別仔細(xì),想象那些東西裝扮到自己身上也一定不會遜色,于是就有些莫名的嫉妒。
后臺門縫的寬度容不下一只眼,所以看李玉茹如同看今日之遮幅銀幕,不過那銀幕是豎著的,恰如徐悲鴻畫的那幅“吹簫”寫生畫,細(xì)長的一條,大部分被黑遮蓋著,給人留下了無窮無盡的遐想。一天奇熱,后臺的門大大地敞開了,整個后臺連同李玉茹便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我面前,我終于看到了一個全面、完整的李玉茹。
那天她演的是《穆柯寨》里的穆桂英,一身錦靠扎得勻稱利索,一對雉尾在頭頂悠悠地顫,威風(fēng)極了。李玉茹看了我一眼,使我至今記憶猶新,難以忘懷??催^我之后,她走到水池邊朗朗吟道:“巾幗英雄女丈夫,勝似男兒蓋世無;足下斜踏葵花鐙,戰(zhàn)馬沖開擺陣圖?!?/p>
對李玉茹來說,這或許是上場前的情緒醞釀,或許是一般的發(fā)聲練習(xí),但我則認(rèn)為她這一舉止是專門為了我的,是專做給我一個人看的,我連著在門縫里向她張望了這許多時日,她自然是知道的??傊?,為了她吟的那兩句詩,我丟魂落魄般,整整激動了一天。后來我問父親,全中國,戲唱得最好的是不是首推李玉茹?父親說他不知道李玉茹,他只知道馬連良、裘盛戎、葉盛蘭、譚富英……這都是當(dāng)今名角,他們合演的《群英會》是名副其實(shí)的“群英會”,集中國京劇藝術(shù)之大成,稱得上千古絕唱。我問父親喜歡誰,他說譚富英唱腔酣暢痛快,他喜歡譚富英。我說那我就當(dāng)譚富英,何況這人的名字跟李玉茹一樣的好聽。
父親就教我唱譚富英的《捉放曹》。我唱不好,用父親的話說是生吞活剝走過場,又說這兩句西皮慢三眼并不是誰都能把譚老板那“云遮月”的韻味兒唱出來的,葉家門里除了老四,誰都不行。父親說的老四是指我的四哥,四哥整大我二十四歲,我們都是屬耗子的,性情上就有些貼近,他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長得帥氣,人也清高,三十多了,還沒對象。老人們常為此事操心,我想,恐怕只有李玉茹那樣的漂亮姐兒才配得上他。
有一回他業(yè)余演出《四郎探母》,將演出劇照拿回家來讓大伙看,母親和大伯母舉著照片細(xì)細(xì)地瞧,不是瞧四哥,是瞧他旁邊坐著的鐵鏡公主,看“公主”跟“四郎”是否相配。兩個老太太將“公主”姓字名誰家住何方兄弟幾人父母做甚問了個遍,聽說“公主”尚待字閨中又窮追不舍,問是否有可能真嫁四郎成為葉家媳婦。四哥說那女的個兒太矮,穿著花盆底鞋還不及他的肩膀,母親說個兒高了不好,女孩兒家大洋馬似的看著不舒坦。四哥說那女的才十八,母親不再吭聲了。是啊,歲數(shù)太懸殊了過不到一塊兒去怎么辦?我為四哥感到遺憾,安慰他說我將來一定長得很高,陪他去唱鐵鏡公主一定很般配,他對母親說,丫丫這模樣演劉媒婆不用化妝。我不知劉媒婆為何許人,想必與父親喜歡的譚富英,與我喜歡的李玉茹一樣,是個嬌美俊俏的花花娘子。
有一日隨父母去吉祥劇院看戲,聽說里面有譚富英,有劉媒婆,所以一整天都在盼著,不敢淘氣,怕父母生氣變卦而換了別的孩子。吉祥劇院在東安市場,老式的,我個子小,坐在椅子扶手上,墊著父親的大衣,高出別人一頭,就看得極清楚。臺上有花花綠綠的男女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果斷地推定那個穿粉衣的喂雞小姑娘為劉媒婆,父親說小姑娘是《拾玉鐲》里的孫玉嬌,劉媒婆是那個臉上有黑痣穿肥短衫的。肥短衫是個又丑又老的婆兒,扯著公鴨嗓,擠眉弄眼很不中看。我很生氣,敢情憧憬了許久的劉媒婆竟是這般嘴臉,當(dāng)下我眼里便含了淚。第二折是《捉放曹》,一個戴黑胡子的男人出場,唱出我熟悉的“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我才知道這就是父親喜歡的譚富英,數(shù)日來我效仿的竟不是什么美娘子而是這么個半大老頭子,窩窩囊囊地追著個大白臉,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一個人站那里傻唱……想象與現(xiàn)實(shí)的錯位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一種失望的悲哀終于使我失卻了看下去的愿望,我將身子縮進(jìn)座位,蓋著大衣,在“背轉(zhuǎn)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的慢板中昏昏睡去……按說我的“戲劇生涯”到此該畫個句號打住,孰料,一個出乎意外的轉(zhuǎn)機(jī)將我對京劇的熱愛推向了更新的高度。
還是那天晚上,一陣緊鑼密鼓將我催醒,直起身,見臺上一著白甲英俊男子正平地躍起,橫身懸空又旋轉(zhuǎn)落地,游龍似的灑脫,比穆桂英更有吸引力。我馬上問這是誰。父親說那是《長坂坡》里的趙云,獨(dú)闖重圍,單騎救主,是個了不得的英雄。我說我就當(dāng)趙云了,再不更改。父親說你怎么能當(dāng)趙云?武生可是不好演的呢。看戲回來問遍兄長,果然無一人會演趙云,都說沒那功夫。我很瞧不起他們,決定自己練,遂脫了小褂,掂來根扎槍,嘴里給自己打著家伙點(diǎn)兒,圍著院里的金魚缸跑開了圓場。不知是誰按下了快門,至今給這個家庭留下了一張小丫頭光著膀子耍扎槍的照片。二十多年后,我領(lǐng)著還未成親的愛人進(jìn)門,便有好事者將此照片拿給他看,倒把他弄得很不好意思。
(摘自西安出版社《頤和園的寂寞:葉廣芩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