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羊羊子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無聲地告訴她……我也喜歡你。
1
“你還記得閔瑜嗎?”駱小天突然開口。
抱著顏料桶的喬麥麥頓了一下,然后將明黃色的顏料潑在白墻上,再提起藍色顏料桶往上潑……她烏黑的長發(fā)扎在腦后,露出微彎的雪白長頸,輕柔的弧度如飲水的鹿,米色亞麻布圍裙上全是斑駁的顏料。
“有些印象……以前暗戀我?不過,我記得那人空有皮囊,舞蹈一言難盡……挺弱的?!眴帖滬溎闷甬嬎ι系纳蕜蜷_,盯著墻上往下流淌著的不規(guī)則的顏料“淚痕”,似有了別的靈感,目光轉(zhuǎn)向了不遠處的白色顏料。
駱小天輕嘖一聲:“你真是錯怪人家了。他心臟不好,能跳成那樣就不錯了。我在論壇下面看見有人在說你中學時期的黑歷史,提到了他。你現(xiàn)在的風評可是一落千丈?!?/p>
喬麥麥拿著畫刷的手一頓,墻面上突兀地留下一個厚重的色塊。她面露嘲諷:“記者吧,什么吸引眼球就報什么,我現(xiàn)在就是落水狗,人人喊打。”
駱小天聞言有些煩躁。面前的姑娘年少成名,是一顆在舞圈里升起的新星,沒想半年前在一次重要比賽里出現(xiàn)失誤。喬麥麥的狀態(tài)一直調(diào)整不過來,甚至開始懼怕舞臺。
駱小天敲著桌面,眉頭緊皺:“你能不能爭點氣,別人說你不行你就真的畏懼不前,你的傲骨都是假的嗎,一折就斷?懦夫!”
畫畫的喬麥麥停下了動作,窗外日光如水漫進來。她轉(zhuǎn)頭看他:“你在說什么呢?”
駱小天反唇相譏:“那你倒是接著跳呀,追逐你熱愛的事,而不是在這里浪費顏料。”
喬麥麥將畫刷扔到桶里:“激將法對我不管用。”
駱小天突然哼笑一聲:“你若是依舊跨不過這道坎,以后就得叫我一聲‘駱爺,在我面前自稱小弟,‘孝敬我一年衣食。相反,我叫你一聲‘喬爺?!?/p>
喬麥麥:“我說了激將法對我沒……你這聲‘喬爺叫定了?!?/p>
駱小天暗自松了一口氣,賭贏了。
2
克服對舞臺的恐懼并不簡單。
喬麥麥一時沒想到解決的法子,便想著找個地方旅游散心。恰巧,喬麥麥的大學教授準備帶學生去春游,喬麥麥就跟著一起去了。
春游的目的地是一座私人山莊。
3月,日光淺淡,黛山在云霧后若隱若現(xiàn),層林疊翠中臥著一座中西結(jié)合風的莊園,恢宏漂亮。
喬麥麥站在黑色鐵門前面,暗暗咋舌,這么大的地兒,竟是私人宅子。
電動鐵門打開,一面布滿浮雕的白色照壁立在面前,主路兩旁是如溪流般通向各處的蜿蜒小徑,緋色薔薇攀爬在圍墻上,清馥怡人。
莊園依山傍水,走在路上能瞧見林海茫茫中飛鳥穿梭在光束里,上了石橋甚至能瞧見莊園外墻映著粼粼水光,整座園子仿佛是山水中的一部分。
學生們驚艷四顧,幾番逗留后,終于來到了山莊的主樓。
主樓是一幢三層高的中式建筑,青瓦被霞色染紅,黃昏的天空如調(diào)色盤一樣斑斕漂亮。目光下移,二樓有一個特別大的露臺,建有一間玻璃陽光房,房內(nèi)有一張?zhí)梢巍?/p>
躺椅上有一個男生在看書。
那人與他們差不多年齡,皮膚極白,黑發(fā)像剪碎的緞子,修長的手拿著一本牛皮書,枕著落日,朦朧暮光里,像一尊被珍藏的雅致青花瓷器。
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冷漠的矜貴。
許是注意到樓下學生們的視線,男生從書中抬眼看來,淡淡一瞥,像雪落在肩頭,輕飄飄的。
他很快收了目光,樓下的學生卻如炸開的沸水。
“哇,那個男生好好看啊……”
旁邊的人接話:“這人是莊園主人的小兒子,叫閔瑜,在這里靜養(yǎng)。若不是教授跟莊園主關(guān)系好,我們也來不了這里?!?/p>
喬麥麥眼皮跳了跳,這人瞧著確實有些眼熟,但兩年沒見,她有些不確定:“他是有心疾?”
“聽說是的?!?/p>
前兩天剛與駱小天聊到閔瑜,今兒就直接見到了本人。
真巧。喬麥麥移開視線,跟著眾人走進主樓。
學生們吃了飯四處逛了逛,再晚些時候,就都回屋休息了。
夜幕緩緩落下,星子掛在天邊,窗簾未拉嚴實,有淡淡的藍白色的光透進來,映照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喬麥麥身上。
床上的她猛地坐了起來。
果然……果醬太齁了,想喝水。
喬麥麥穿上鞋,放輕腳步下樓。
微弱的月光下,玻璃壺靜置在桌上反著光。喬麥麥加快步伐,目標觸手可及……然后與黑暗中的人撞在一起。
慌亂中她抓住了對方瘦窄的腰,同時,牙磕在了他肩膀上。
悶哼響在耳側(cè),喬麥麥抬起頭,然后就對上一雙冷淡的眼。他眼睫棲著清冷的月光,薄唇微張:“松手。”
男生的睡衣單薄,體溫隔著衣料傳來,比正常人要涼幾分。喬麥麥微怔,依言而行。
她見他從兜里拿出了一瓶藥,倒了一顆藥丸在嘴里。淡月下,對方握著白色藥瓶的指骨十分用力,仿佛要將藥瓶捏碎。
男生閉眼緩了一會兒,等心臟的難受平復些許,才開口:“大半夜的,你干嗎?”
這人正是閔瑜。
喬麥麥聳聳肩:“渴了,想喝水?!?/p>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玻璃壺,又低下頭,看向右肩處,睡衣上有一抹紅痕。
正是她牙齒磕到的地方。
閔瑜伸出手指往那紅痕處抹了一下,手指染上了同樣的顏色。他皺眉看著她。
“抱歉……可能是我牙上的果醬。不小心弄臟你的睡衣了。”說完喬麥麥便拿著紙巾上前幫他把指上的草莓醬給擦了,順便將他睡衣上的痕跡也抹干凈。
“實在是對不起,要不……”
話未說完,面前的人后退一步,躲過她擦拭的手,轉(zhuǎn)身上了樓。
3
真高傲。
這人以前當真喜歡過她?喬麥麥很懷疑。
喬麥麥有些認床,用了很長時間才睡著。第二天,進山露營時,她就起晚了,落在了最后。
初春的青山籠著淡淡的霧氣,石階上爬著苔蘚,沁涼濕潤。早些年,這后山曾有一座寺廟,如今只剩些雜草叢生的石雕和一些朱紅色漆色斑駁的木料。
光柱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斜斜穿插在林間。喬麥麥站在主路臺階上看了會兒,再扭頭時,發(fā)現(xiàn)斜后方有一個湖泊,湖上停著一葉輕舟。
她走下臺階,準備近湖瞧瞧,身后卻傳來聲音,是一男一女發(fā)生了爭吵。
出于禮貌和避免尷尬,喬麥麥上了舟,鉆進船艙,然后就與一雙清涼的黑眸對上。
舟外的爭執(zhí)聲飄入耳朵——
“閔默,你怎么當哥哥的?他這種情況你還讓他跳舞,還同意讓他報名參賽。我不允許!”
閔默試圖勸閔母:“那是雙人舞比賽,他沒有舞伴的,就算讓他去,也報不了名……”
兩人吵得兇,聲音卻漸漸小了,后面的話喬麥麥聽不清了,但不妨礙她從剛剛的話里判定出這兩人與閔瑜的關(guān)系。
“當著我的面偷聽我的家事,你可真行。”一個幽幽的男聲響在耳際。
喬麥麥猛然回神,淡白的光從艙壁的篾條格子里漏進來,星星點點地落在閔瑜身上,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瞧著更加冷漠。
喬麥麥神色認真地撒謊:“我真的什么都沒聽見,真的?!?/p>
閔瑜看著她不說話。
喬麥麥想了想,與他打商量,試圖對“偷聽”一事作出補償:“那個……你要是真缺舞伴,我可以試試,我舞種全能?!?/p>
她是要重回舞臺的人,這也算是邁出的第一步。
閔瑜眸光微動,似在考慮她話里的提議:“我事先說清楚,我身體不好,跳完一支完整的舞都感到吃力,跟著我你也無法奪冠。你愿意?”
喬麥麥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參加比賽?”
閔瑜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也許你認為我的行為毫無意義,但對于我來說,在舞臺上多待一秒,都是賺。我在意的不是冠軍,我在意的是在舞臺上享受舞蹈這件事本身,跌倒了,爬起來就好。人,要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p>
這話在喬麥麥心上敲了一下。
這人……有些意思。
喬麥麥怔神之時,閔瑜的目光忽地掃過岸邊,涼涼地出聲:“你干的好事?!?/p>
喬麥麥轉(zhuǎn)頭看去,拴在柱子上的草繩松了,整艘小舟悄然向著湖心滑出了一大段距離。她記得自己上船時確實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喬麥麥試圖大事化?。骸拔覀冊賱澔厝ゾ褪牵皇谴笫??!?/p>
閔瑜:“舟里沒有槳,你用手劃?”
這下喬麥麥也愣住了:“那怎么辦?”
“只有等救援了?!?/p>
4
救援抵達時已是中午,只穿了一件毛衣的閔瑜被吹成了重感冒。
出于愧疚,喬麥麥準備將包里另一罐還未開封的果醬送給他,以表歉意。沒想她剛出門就瞧見了正要敲她房門的閔瑜,他來帶她去舞蹈室。
“等你感冒好些了再跳也不遲?!?/p>
“我至少要讓你知道我是什么水平。離報名截止日沒幾天了,若是不能合作,我還能找下一個?!?/p>
喬麥麥盯著他看了半晌,目標明確,條理分明,邏輯清晰,是一名實干家。
“行吧?!?/p>
練舞室有兩面玻璃墻,透過玻璃墻能瞧見山里的草木,棕色與綠色交雜,午后的太陽隱在云后,將云絮染出深淺不一的顏色。閔瑜做完熱身運動,便站在木地板上輕盈一躍,開始了他的舞蹈。
柔和暖調(diào)的天光下,深色厚重的窗簾也顯得溫柔,面前的青年先是下腰,輕柔地舒展開來,隨即動作越來越快,空翻,再空翻,穩(wěn)穩(wěn)落地,動作定格。
跳躍、旋轉(zhuǎn)……
跳舞時的閔瑜像一朵開放得如火如荼的漂亮鳶尾花,優(yōu)雅得讓人屏息。
這朵花被拋在空中,下一瞬,卻忽然迅速枯萎。
喬麥麥眉心一跳,趕緊跑過去,拿出他外衣兜里的藥瓶,將藥片塞進他微顫的嘴唇里。
喬麥麥盯著他微閉的雙眼、額角滲出的汗,她本想說:不必做這些激烈的動作,又不是真的比賽,但這話莫名被咽了下去。
人總會為了一些東西燃燒生命,正因這種認真、堅持和固執(zhí),才讓靈魂熱烈而耀眼。
以前,是她眼拙了。
“到你了?!遍h瑜睜開眼,聲音有些喑啞,“讓我看看你的實力?!?/p>
喬麥麥有半年沒有上過臺了。她每天都有獨自練習,但這絲毫不能改變她害怕被人注視。
剛開始的幾個動作還好,但很快,她的吸腿翻身出現(xiàn)了不穩(wěn)的情況,手也開始顫抖……閔瑜快步走向喬麥麥,將她右手握在掌心,聲音清冷,但莫名地能讓人聽進去:“舞臺是用來享受的,不是用來恐懼的?!?/p>
是用來享受的……喬麥麥默念了一遍。
兩人離得近,青年身上有極淺的木香,喬麥麥能清晰地瞧見他眼尾上揚的弧線,漂亮凌厲。
手心相貼,觸到了溫暖的皮膚。他帶著她跟著自己的節(jié)奏來,緩慢的,帶著安撫的意味。
過了會兒,喬麥麥的負面情緒消了不少,她問他:“你會一直跳下去嗎?”
“會?!?/p>
心跳因他的回答快了些,微微發(fā)燙。閔瑜帶給她的觸動,將她埋藏在深處的熱愛給挖了出來,落下星星點點的火種,風過燎原。
她仰頭看他:“你放心,我遲早克服這個毛病?!?/p>
舞蹈室的音樂停了,閔瑜松開她的手,露出了兩人見面以來第一個微笑:“合作愉快。”
5
閔瑜成了她唯一的觀眾。
頭頂聚光燈落下,從最初的恐懼,到現(xiàn)在的波瀾不驚,兩天時間,喬麥麥進步不小。但這僅僅是面對一個觀眾,若是人再多些……
雙人舞的肢體接觸多,為培養(yǎng)默契,閔瑜與喬麥麥同吃同住,越發(fā)熟悉彼此。
閔瑜準備去市區(qū)報名參賽時,與閔母發(fā)生了不小的爭執(zhí)。
喬麥麥記得最深的是,閔母說:“是,醫(yī)生說過,手術(shù)能讓你變成正常人,但手術(shù)風險也很大,我承擔不起這樣的風險……我想讓你好好地活著,你能不去做那些你所謂的‘喜歡的事嗎?”
閔瑜反駁道:“怎樣才叫活得‘好,你定義的‘好與我心里的是不一樣的。”
閔母知道,她的兒子,想要活得熱烈,像飛鳥踏云一般,能沖破所有束縛的熱烈。
經(jīng)過長久的對峙,最后是閔瑜的哥哥閔默攔住閔母,讓兩人離開。
閔瑜和喬麥麥坐著大巴出山,隨后在公交站轉(zhuǎn)乘公交車。
正值午時,陽光暖洋洋的,初春的風溫溫淡淡的,飄到鼻尖的干草味夾雜著不知名的花香。閔瑜安安靜靜地站在樹下等車,四肢修長,一幅令人心動的春景圖。
一起排隊的好幾個穿校服的姑娘都偷偷地打量他。
喬麥麥見閔瑜情緒不佳,故意打趣逗他:“喲,閔瑜同學挺受歡迎呀。”
閔瑜提著她的衣領(lǐng)將她拎到一旁:“好好站著排隊?!?/p>
喬麥麥很聽話,果真站直了身體。零碎的陽光碎片落在她臉上、雪白的脖頸上,像一棵剛剛抽枝的小白楊。
就在閔瑜以為這姑娘能消停時,她的腦袋瓜再度湊到他肩側(cè):“我沒帶卡,你有零錢嗎?我聽說你靜養(yǎng)在山莊有段時間沒出門了,現(xiàn)在乘車大多都是掃碼,你會嗎?要不我?guī)湍阋黄饞吡???/p>
閔瑜淡淡地瞥她一眼:“不用?!?/p>
然而,死要面子的閔瑜直接拿著收款碼上了車……
出了糗,閔瑜坐在位置上一聲不吭。
喬麥麥知道,這事不過是一個引子,他不高興的真正緣由,是家人的反對和那不被支持的夢想。
車窗外藍天白云,日光暖洋洋地照進來。喬麥麥盯著閔瑜,忽然伸出手指,指尖點著他嘴角上方的臉頰,往上推:“笑一笑吧,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面子不過是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沒事兒的?!?/p>
這世上有太多的不被理解的熱愛,笑一笑就好。人生是自己走出來的,不后悔就是最好的答案。
閔瑜聽她說完“‘面子不過是身外之物”的理論后,側(cè)頭冷眼看她。
喬麥麥不為所動,指尖甚至加大了力道,再次往上戳了戳。
少女的手指是溫熱的,跟窗外的春光是同樣的暖度。
閔瑜怔了幾秒,此時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喬麥麥干了什么,頓時,紅暈從脖子蔓延到耳根,一雙鳳眼微微睜大,半晌沒說出話來。
喬麥麥也適時收手,目光在他面上游走一圈,鄭重其事地道:“嗯,不錯,這下終于有血色了,多了幾分鮮活氣兒?!?/p>
6
直到喬麥麥拿出包里的果醬吃完,用紙擦完嘴,又掏出一把瓜子嗑了起來,僵著身子坐在座位上的閔瑜才平復了情緒,臉上的紅暈褪去。
車窗外的光飛快后退,高樓的玻璃窗反射著光。閔瑜忽然開口:“你應(yīng)該記得,我以前喜歡你?!彼詣e做讓人誤會的事。
拿著瓜子的手停在唇邊。許是春光太過明媚,“喜歡你”這三個字落下時,喬麥麥的心跳驟然加速。
公交車靠站,突來的前傾讓喬麥麥回過神:“‘以前喜歡,現(xiàn)在不喜歡?”
閔瑜沒出聲。
喬麥麥心里驀地有些慌,暗自斥責閔瑜做事半途而廢,喜歡就該從一而終。
但她驀地想起了中學時期的自己。那時的她在面對印象不好的人時,態(tài)度極差,所以,那時候的自己也一定在他面前說了不好聽的話。
公交車開始報站,閔瑜的聲音同時響起:“報完名,我?guī)闳ヒ粓鲇晌枵呓M織的變裝派對。熱愛同一件事的人會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勇氣和堅定會傳染,你應(yīng)該會有所獲。”
又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實干家”做派,喬麥麥嗑著瓜子應(yīng)聲:“好。”
初春的天色相比于冬天要黑得晚。
兩人報了名,便去服裝店買了身參加派對的衣裳。
變裝晚會舉辦的場地挨著一所中學,學校路段人少,道路干凈,房屋頂上的天空是淺淺的薄荷綠的,飄著灰粉色的晚霞,甚至有一顆明亮的星子綴在其中。
閔瑜穿的是動漫里的那種黑色帶薔薇軍徽的大衣,內(nèi)套白色襯衣,筆直的西褲,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有種清冷的溫柔。
一張花紋精美繁復的銀色面具貼著他的上半張臉,露出挺直的鼻和一張淡薄的唇,下頜線清晰流暢。
像騎士。
他身旁還站了一個姑娘。這姑娘個子高挑,模樣溫柔恬靜,是閔瑜的發(fā)小,叫王曼珠,聽說閔瑜來了城里,二話不說就趕了過來。
王曼珠喜歡閔瑜。這姑娘特別討人喜歡,來了后便默默地跟在一旁,不插嘴兩人的談話,連微笑都是安靜的……
多年來,她一直陪在他身邊。
喬麥麥盯著兩人相挨的肩頭,明白了閔瑜喜歡自己卻又“半途而廢”的緣由。
“到了?!?/p>
變裝晚會場地是在一幢六層高的寫字樓的第三層。從樓下望上去,暮色籠罩的走廊上,站著身著奇異服裝的男女們,相談甚歡。
“里面太吵,我就不上去了?!?/p>
閔瑜是換了衣裳的,證明他原本是準備跟她一起去的,可王曼珠的出現(xiàn),讓他改變了主意。
喬麥麥點頭:“行,那我先上去了?!?/p>
想了想,又轉(zhuǎn)頭補充道:“我會努力克服心理障礙的,不讓你的好意白費?!?/p>
閔瑜點頭。
喬麥麥揮揮手,走進了寫字樓。
7
等喬麥麥走出晚會時,天色已經(jīng)全暗,樓下的閔瑜和王曼珠似乎早已離去。
喬麥麥頭發(fā)散亂,額頭上有淤青,重重疊疊的蕾絲裙子下擺印滿了鞋印,雙眸卻是明亮的。她扶著墻壁坐下,無聲笑了笑。
喬麥麥掰開氣泡飲料罐的拉環(huán),“咕嘟、咕嘟”地往喉嚨里猛灌幾口,很是暢快。
喬麥麥在晚會上遇到了之前故意抹黑她的記者,那人肆無忌憚地對著她拍照。喬麥麥對其多次勸說無果后,直接把他的相機給砸了……
喬麥麥仰起頭,霓虹燈光遙遙映入眼簾,熱鬧離得遠,她舉起易拉罐,敬今晚的月色。
嘴唇剛碰到飲料瓶口,卻見從黑暗里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青年肩頭披著淡淡的月光,襯衣、西褲將他修長的身形勾勒出來,那雙冷淡高傲的鳳眼有些沉:“你這是怎么回事?”
喬麥麥拍了拍旁邊的水泥臺階:“呀,你居然沒走?過來坐,我跟你細細講來?!?/p>
閔瑜看了眼灰撲撲的臺階皺了下眉,卻還是走過去坐在她身側(cè)。
喬麥麥將這記者抓著她這一只“羊”薅毛的事對閔瑜說了,然后重點闡述了自己的“英勇事跡”。易拉罐的金屬皮反射著淺淡的月光,將喬麥麥的眼瞳照亮。她語氣里有些小得意:“泥人也有三分脾氣吧,于是,我當著所有圍觀者的面,奪過他幾乎貼著我拍的相機,扔了。真爽快!”
閔瑜沉默著聽完,突然開口:“可你害怕眾人的目光,害怕鏡頭,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
喬麥麥微愣:“你真敏銳。確實,剛開始我被嚇得像只顫抖的鵪鶉,像木頭一樣站在人群里,無比丟臉。不過后面我反擊了,你是沒瞧見我的高光時刻……嘖?!?/p>
閔瑜盯著她沒說話。
喬麥麥被他盯得不自然起來。閔瑜再次發(fā)問:“你在人群里被圍觀……站了多久?”
喬麥麥扯了扯嘴角:“十分鐘?!?/p>
話落,她盯著地面沉默下來。
手里的易拉罐瓶子輕輕晃動,喬麥麥輕聲道:“也算一個好消息,我現(xiàn)在能在鏡頭下動手,是進步了?!?/p>
可她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
無數(shù)的目光,不斷逼近的鏡頭,吵鬧聲、嬉笑聲……讓她想逃,可雙腳像是被釘住,無法動彈。
她逃不掉,也無人向她伸手。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極輕的“咔嚓”聲,是快門的聲音。
喬麥麥身體下意識地顫了一下,隨即捏扁了手里的易拉罐瓶,看向不遠處的樹干,握著拳頭站了起來……
一只微涼的手拉住了她,將她的拳頭包在掌心,微微用力,將她拉入懷中。他的手搭在她后頸上,按了按,讓她的額頭抵在他胸口,整個人背對著鏡頭。
喬麥麥有些怔神,鼻尖挨著冰冷的上面有薔薇圖案的紐扣,視線里全是黑色軍大衣的紋理。他在說話,聲音像是從震動的胸膛傳到腦門,再傳至全身。
“越是沖動,越是中了他的圈套。這樣的人不用你操心,我們找律師,走法律途徑,把他告到再也無法出來興風作浪?!?/p>
過了許久,久到記者都已離開多時,喬麥麥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抓著他大衣內(nèi)的白色襯衣,抓出了皺褶。她低聲道:“我很抱歉,你讓我參加這個晚會是讓我克服心理問題的,我沒做到。”
閔瑜:“你不需要道歉,這件事本就急不得?!?/p>
說完他又輕聲補充道:“等萬圣節(jié)的時候,咱們再穿這身衣裳重來一次。我聽說百花廣場每年萬圣節(jié)都很熱鬧,我們?nèi)ツ抢飳⑦@次不好的記憶覆蓋掉……到時候能請你跳支舞嗎?”
“……好?!?/p>
8
閔瑜去診所買了紅花油和消毒工具。
長街上行人不多,小診所的燈光鋪到馬路上。閔瑜站在這淡白的燈光里,低著頭,五官瞧著更立體了。他將用紅花油打濕了的棉片敷在她手腕上,低聲叮囑:“擦傷比較多,這兩天別碰水。剛剛醫(yī)生還說了什么,你都記住了嗎?”
淡薄的嘴唇張合著,朦朧的夜色將他籠罩,肩章上的薔薇圖騰像是在黑夜里盛放的花。他像剛從宮廷里歸來的貴族,卸下長劍,淡了眉眼間的高傲與冷漠,專心致志地給自己喜歡的姑娘處理傷口。
喬麥麥沒出聲。閔瑜抬眸,卻見喬麥麥直直地盯著自己。
閔瑜神色微頓:“怎么了?”
長街安靜,高樓無聲佇立在夜風里。喬麥麥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以前是我眼拙……這次換成我追你,行嗎?”
初春的夜,空氣里有淡淡的草木味,富有生機且熱烈的味道。
喬麥麥說完這句話,她清晰地感覺到,給她貼棉片的閔瑜的手僵住了。
任何時候都安然若素的人突然有些無措,直直地盯著她,模樣有些傻。
喬麥麥盯著他微紅的臉頰,試探著說:“雖然咱們肢體接觸頻繁,但我看你依舊會羞窘,就像上次公交車上讓你笑你也面紅耳赤……也許……以前舞蹈老師訓練你時并未讓你成功‘脫敏。對于這種臉皮薄、放不開的情況,我建議加大肢體接觸……可以從牽手開始。”
溫柔的夜色里,少女的眼眸又柔又亮,藏著讓人難以察覺的期待。她輕聲問他:“你覺得呢?”
那晚,閔瑜沒有給她答案。
有時候喬麥麥會想,是否他們已然錯過?他喜歡她時,她不屑一顧。她對他心動時,他已經(jīng)準備接受別的姑娘。
離比賽還有三個月,閔瑜和喬麥麥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電影院、游樂園、海洋世界、北方的楓林……甚至是各個不知名的街角。
哪里人多,他便帶她去哪里跳。
時間一長,喬麥麥從只能當眾跳雙人舞變成可以獨舞,從恐懼鏡頭到刀槍不入。
這三個月,喬麥麥記得兩人在一起發(fā)生的所有事,但午夜夢回,腦子里頻頻出現(xiàn)比賽前一晚……
那晚,兩人坐在酒店的陽臺聊天。
冰輪懸空,銀輝與城市的燈火相融,黑色雕花護欄被月色拉出長長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酒店樓層高,喧囂遠離,車輛如一條條發(fā)光的線條交織成網(wǎng),全被踩在腳下。
閔瑜靠著落地窗睡著了。
窗紗如水波飄動,夜色溫柔。
城市的燈火如散落的星辰,喬麥麥站在“星辰”之上,月輪之下。
她俯身偷吻了他。
9
時隔九個月,喬麥麥再次站上了舞臺。
閔瑜改變了她許多。她不再計較得失,不再在乎他人的目光,更不會在意謝幕后人們對她的評價。她是一名舞者,將舞跳好即可,在聚光燈下享受舞臺即可。
人,不能活在別人的聲音里。
像無數(shù)次“路演”那樣,兩人像一雙默契十足的飛鳥,踏霧而起,輕盈靈動,托舉、轉(zhuǎn)圈、高同步的跳躍……
但最后這支舞蹈依舊只完成了一半。
有人說,若是男舞者身體素質(zhì)更好些,將作品完完全全地演繹出來,這兩人能奪得冠軍。
但,奪冠與否都無所謂,閔瑜很享受這次比賽,喬麥麥也是。
比賽結(jié)束后,閔瑜出國接受手術(shù),若是手術(shù)成功,他會踏上追逐熱愛的事的道路。而這次比賽對于喬麥麥來說,也只是她復出的開始。
閔瑜出國后,喬麥麥開始了一場又一場的表演和比賽,狀態(tài)越來越好。
后來,喬麥麥聽聞閔瑜手術(shù)后選擇與王曼珠一起留在國外,也許還會回來,也許不會,誰也無從知曉。
這年的初雪來得特別早,降臨在了萬圣節(jié)的前一天。
喬麥麥站在百花廣場看飛雪穿過高樓的空隙,悠悠晃晃地落在眼前。
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來這兒站一會兒,想著那人曾說,要一起再來一次,將不高興的回憶覆蓋掉。
駱小天一邊打游戲一邊喋喋不休:“喬爺,你也真是,中學時候人家喜歡你,你不拿正眼瞧他?,F(xiàn)在他跟自己青梅竹馬定居國外,你又放不下了。”
駱小天突然低呼一聲:“喬爺,你手機被我玩游戲玩沒電了?!?/p>
喬麥麥看了眼自動關(guān)機的手機,抓了顆爆米花扔向他。
駱小天屈膝、張嘴,將飛在空中的爆米花吃進嘴里,輕嘖一聲,將手機還給她:“別覺得遺憾,過去了就過去了。都兩年了,你瞧他回你信息的冷淡語氣,早該翻篇了?!?/p>
喬麥麥將手機放進兜里,盯著街道上奇裝異服的人們,像是釋懷:“我明年不會再來了?!?/p>
話落,聒噪的駱小天反而愣了一下。喬麥麥望著他呆怔的模樣取笑他:“走了,你不是嚷著要見我們舞團里的那個小姑娘嗎?”
“哦……好。”
駱小天低著頭,跟在她身后。
其實,他有一個朋友,跟閔瑜交好。早些年,他在喬麥麥面前說的事:閔瑜跳舞不行是因為有心疾,也是從朋友那里聽來的。
去年,這人告訴他閔瑜在國外的手術(shù)并不順利……
其實,那年閔瑜從未在喬麥麥與王曼珠之間搖擺,他不給她答案,是害怕那個無法確定的未來。
喬麥麥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最后看了眼百花廣場。
在心里無聲說道:謝謝你,讓我成為更好的人。
他曾在她人生的低谷出現(xiàn),教會她對待事物的新態(tài)度,教會她堅持和勇氣,拉著她的手,將她從黑暗之地引到光明處,保護她,給她新的開始……
好像,他除了在喜歡她這件事上半途而廢,沒有任何缺點。
可她并不知,“路演”時,他曾帶她去過很多地方,電影院、游樂園、海洋世界、楓林、路邊公園……這些地點在地圖上組成了一個法語單詞:aime,喜歡。
他帶她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在向她告白。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無聲地告訴她……我也喜歡你。
10
下午,雪停了。
云層散去,露出透藍的天幕來。
冬日的陽光干燥溫暖,殘雪融化在枝頭,世界干凈如洗。
喬麥麥去年跟一位前輩一起成立了現(xiàn)代舞舞團。舞團里的姑娘、小伙子都是愛熱鬧的,每逢過節(jié)都會搞些活動來。
駱小天找舞團里的小姑娘去了,喬麥麥跟前輩將正事聊得差不多后,便將空間留給這群愛熱鬧的男女。
她背起包,拿上最新的演出安排單子,一邊看單子,一邊往外走。
沒想到與一人相撞。
臉正對著太陽,光芒刺目,她瞇了瞇眼,半晌才看清面前人的樣子。
一張花紋精美繁復的銀色面具貼著他的上半張臉,露出挺直的鼻和一張淡薄的唇,下頜線清晰流暢。
袖口上的黑色薔薇花紋紐扣在日光下泛著碎金似的光澤。
他晃了晃手機:“你關(guān)機了?!?/p>
說完又輕聲問她:“小姐,這個萬圣夜,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喬麥麥呆呆地望著他,眼淚倏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