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來電

蒲雪野（新疆）

那天，我正在路上走著，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電的是一個女孩，她說她是伊寧市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官，姓任。

就在前不久，我接到一個來自中國工商銀行伊犁州分行的電話。來電者是一個男人。我不知道那男人長的是一副什么面孔，但從他并不熟練、并不標準的普通話我敢斷定他剛從老家來。即使長期待在新疆、待在伊犁，他也一定是整天和他的一群老鄉(xiāng)廝混在一起。他先是核實我的名字，后是核實我的身份證號。他故意把聲音放得很低，試圖給我一種壓迫感。但是，透過他傳遞給我的氣息，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與不安。而我從容的應答讓他嗅不到絲毫的慌亂，反倒像是我已經挖好了陷阱，只等他往里跳。

接下來，他告訴我，因為身份證號泄露，我的一個銀行賬號被人透支了5 萬元，如果不盡快解決這個問題，后果將非常嚴重！

這也太可笑了！我的身份證號泄露是完全有可能的。正如他所說，那么多金碧輝煌的地方、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家伙要用我的身份證號，泄露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本身沒有幾個錢，也沒有幾個銀行卡。至于密碼呢，連我自己有時也搞不清楚，別人更不可能成為我肚子里的蛔蟲。不錯，我的工資卡的確走失過，但沒多久它就回到了我身邊。它只是跟我跟得有點累了，趁我不注意，躺到抽屜里睡了幾天懶覺而已。

騙子的表演還在繼續(xù)。我也還想再逗逗他。我問他，你說該怎么辦？是不是將我的銀行卡號告訴你，把我的密碼也告訴你?；蛘卟贿@么麻煩，直接往你的卡里打上5 萬元錢，這事就算了結？

騙子聽我這樣一說，知道我已經洞悉他的路數。就說，我只是提醒一下你，該怎么做，你看著辦，然后就掛了電話。再按這個類似銀行電話的號碼打過去時，已是無法接通。

又是一天，我又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打電話的還是一個男人。當然不是同一個男人，單位也變了，是伊寧市公安局。同樣是核實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證號。這個過程有點像一個即將被處決的犯人，在上刑前，驗明正身。然后，他告訴我，我涉嫌一起經濟犯罪，要我配合他們的調查。

我一聽就火！

本人自小良民一個，什么時候涉嫌過犯罪？還是經濟犯罪！犯罪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犯的，那得先天就有些什么缺陷，后天有什么不足，或者先天就多了點什么，后天就有什么過剩的人才可能走上這個道道。像我這種膽小得連見了路邊的螞蟻都要繞著走的人，像我這種見了血就要頭暈的人，像我這種打針都要閉著眼睛的人哪來的犯罪基因？哪來的犯罪資質？

說到經濟犯罪那就更不可能。首先，我在家里不管錢。不僅不管錢，連人也是被代管著。在單位也沒什么出息，沒當過什么像樣的官。有一陣子還真的一頭撞進所謂的官場了，可也只是主政一個最大、最窮、最難的部門，連九品芝麻官都比不上。即使如此，有一回，我還真的差點被扯進與經濟有關的案子的。

差點把我扯進這起經濟案子的是我的一個熟人。這個人呀，我們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在這長達十多年的交道中，他一直是執(zhí)行董事，我一直以編外主編的身份若即若離地跟隨著他。這么說，我們的關系你就很清楚了：我是仰望，他是俯視。

不過，他的確是有些俯視的資本的。從外表來講，他長得很精干，什么時候都是一副衣冠楚楚、不茍言笑的樣子。從內在來看，他是知識分子出身，卻又具有一般知識分子所不具有的經濟意識。他的思維總是飄在高空，總是沖在最前面。所以，你跟他交流的時候，他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你總是感覺你是一個滑稽的運動員，氣喘吁吁，狼狽不堪。

其實，我說的是我的一種感覺。事實上，我的這種感覺或許是錯覺。

得出這個結論是在若干年以后。

若干年以后，他已經離開了他曾經創(chuàng)立的這家企業(yè)。至于為什么離開，我當然不知道。道聽途說過一些原因，由于太過負面，而且多半與女人有關，我不太相信。曾經在節(jié)日給他發(fā)過短信，向他問好，他也沒反應。我就想，也許他過得不太好，也許他過得太好，反正，他是把我這個曾經的“服務生”給忘了。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又創(chuàng)建了一家企業(yè)，需要宣傳，讓我去找他。

我很高興，斯人總算現身了！

見到他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小二樓。辦公條件不怎么好，至少那張辦公桌就沒有先前的那個氣派。他說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培訓機構，是從北京引進來的。由于好多人都不知道這個培訓機構的來龍去脈，他要在報紙上作些宣傳。我說這沒問題，交給我就行了。他說暫作五期，八分之一版面，彩色，價格你去談。我說你放心，我一定去爭取最優(yōu)惠的價格。

我回到單位，馬上著手協調版面，協調時間，并從廣告部門爭取到了我所能爭取到的最低價格。他那邊也很快確定了廣告內容，交廣告部制作，并如期將廣告推出。

我以為我與他的合作就此開始，新的一頁又從此打開。實際上，我在這里犯了一個最低級的錯誤，麻煩才剛剛開始。

首先，我與他出于彼此信任，并沒有簽訂廣告合同，完全是口頭協議，或者叫君子協定。

其次，我所爭取到的最低價格和他所想象的最低價格相去甚遠。我所爭取到的最低價格是我現在所能爭取到的最低價格，而他所想象的最低價格是十年前他和單位合作時的最低價格。所以，當我在征得他的同意又加作五期以后，在單位催賬并以扣工資相威脅我去找他支付廣告費的時候，他卻以不知情、廣告費太高為由拒付。

我一再向他解釋，向他說明，他始終以各種借口推脫，最后竟然連我的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試圖找他曾經的領導、他的朋友從中疏通、促和，但他依然不予理睬。

有一天，我終于在他的辦公室里撞見了他，并給他一一翻看了所做的廣告。他表示他認可這些廣告，但他不認可這個價格。我問他可以認可的價格是多少？他的回答讓我哭笑不得，居然還是十多年前的價格！也就是說12000 多元的廣告費他僅付2000 元！

這時候，單位已經從我的工資里全額扣除了廣告費，而我與他的交涉依然沒有起色。無奈，我去咨詢一個在政法部門工作的朋友。朋友說，你完全可以起訴他。你們雖然沒有書面合同，但是你們有口頭約定?？陬^沒有約定具體價格，法院可以以既成事實，參考現行價格予以判決。

我的確可以這么做，我的確又不想這么做。在幾經權衡后，我婉拒了朋友的意見，放棄了對他的起訴。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兩年后，這個所謂的警官還以經濟犯罪為由威脅我也太沒新意了吧？我懶得跟他兜圈子，就直接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伊犁州公安局刑偵處處長！

其實，我并不知道伊犁州公安局有沒有這樣一個刑偵處，我只知道伊犁州公安局沒有蒲雪野。管他呢，嚇唬嚇唬他唄！

哈哈，沒有想到還真被我給嚇唬住了！我話音一落，對方立刻啞巴了。

但是，伊寧市法院的電話還在繼續(xù)。

這位任法官說，起訴我的是我所在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是因為欠交物業(yè)費的事。

這事我知道。今年年初的時候，物業(yè)公司派人給我送過一個律師函，意思是如果再不交物業(yè)費，他們和我在法庭上見。

這個律師函的確讓我有幾分尷尬，讓一個物業(yè)公司因為欠費把你起訴到法院怎么說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是，要讓我就這么把物業(yè)費老老實實地交給這家物業(yè)公司，我也真的心有不甘。

我所在的小區(qū)有一個很氣派的名字：上海城，級別大約相當于上海市。曾經是一個高檔小區(qū)，不少人以能入住這個小區(qū)為榮。但事實上，這個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一直不盡如人意，眾多業(yè)主怨聲載道，不少人已經在想著怎么搬出這個小區(qū)。

問題很多，具體到這我兒其實很簡單，我就是要讓他們把樓道搞得整潔一些，亮堂一些。作為一個按二級標準收費的物業(yè)公司，應該說我的這個要求不過分。但是，在他們看來，要滿足我這個愿望比上天摘星星還難。我歷來對到處書寫、張貼辦證廣告、破壞市容市貌的惡行深惡痛疾。為此，我專門寫過一篇題為《城市的心痛》的文章予以聲討。而且我也知道，隨著市面管理越來越規(guī)范，那些小廣告必然像過街老鼠一樣慌慌張張向小區(qū)逃竄。所以，當小區(qū)樓道第一次出現辦證廣告的時候，我第一時間給他們去電話，讓他們引起重視，趕緊派人清理掉。我的想法是，你如果及時做出反應，那些張貼廣告者多少會有些忌憚，知道你們已經在作為，就不敢再輕舉妄動。沒想，他們給我開了一張張空頭支票后就再沒下文。沒過多久，辦證廣告就如星星之火，快速燎原了小區(qū)大部分樓道。

同樣的，沒過多久，我所在的樓道也出現了辦證廣告的身影。我先后打去十多個電話，要他們派人來清理。接電話的女士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口氣。她說，你那是公共區(qū)域，不屬于我們管轄的范圍。

哈，樓道是公共區(qū)域你不管，難道你管我們家衛(wèi)生間啊？！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們的總經理終于出面了。那位個子高高的先生認真地把辦證廣告打量了半天，然后用腳使勁擦了兩下，就像摁滅一個正在冒煙的煙頭。說，這個問題不難，我馬上派人來處理。

然而，直到今天，總經理的腳印還在，被總經理擦過的辦證廣告也還在，但是總經理答應派的人卻始終沒來。而那曾經在一樓樓梯上的小廣告已經一天天長高，一天天長大，就像門前的那棵榆樹一樣，已經爬到二樓、三樓、四樓、五樓，馬上就要君臨六樓，口誦“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了。

靜靜地聽我說完這些，任法官問我，你的要求是，只要他們把樓道特別是樓道里的小廣告清理干凈，你就可以按時、足額繳納物業(yè)費，是吧？

我說，法官大人明鑒，鄙人正是這個意思。

于是，類似法庭調查的詢問就此結束。

于是，我等待“戈多”。

你知道，戈多沒有來（書里就是這么寫的）。

我告訴你，我等待的“戈多”也沒有來。

一天，我在上班的路上碰見一位熟悉的律師。就問他，法官在開庭前會不會主動找當事人調解？律師說，這種可能性很小，幾乎為零。

我覺得不對，按照法官留下的電話打過去。對方是個男的，說他這里不是什么法院，是公用電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