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小劇團（短篇）

王洪勇

一到農(nóng)閑季節(jié)，村支書劉明遠就張羅著成立村劇團。別看劉明遠沒有好嗓子，但樂器樣樣精通，尤其是二胡，拉得出神入化。據(jù)說前些年草臺班子來孫村演出，壓軸的是一個二胡演奏節(jié)目，拉二胡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中年漢子那天拉的是二胡名曲《一枝花》，主持人介紹了中年漢子。劉明遠一聽中年漢子名頭挺大，就想和中年漢子學一手，可當中年漢子開始拉《一枝花》時，劉明遠又覺得中年漢子拉得不咋著，而且拉著拉著還和另一首二胡曲《江河水》串在一起了。劉明遠急忙站起來說，別拉了，別拉了。中年漢子瞪大眼睛問劉明遠，咋了？劉明遠說還咋呢，你都拉串曲兒了！不是《一枝花》嗎？咋又拉上《江河水》了？中年漢子雖然拉二胡的水平不行，但走南闖北的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就說，你懂不懂二胡聯(lián)奏？劉明遠說我當然懂，正因為我懂，才知道你拉串曲了。中年漢子這時又認真地看了看劉明遠，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劉明遠粗手大腳，就認為劉明遠一定是在唬他，就說，看來這位大哥對二胡一定也不陌生！劉明遠說，我不敢說精通二胡，但我自信一定比你拉得好！中年漢子說既然這樣，我還真想領教一下大哥的能耐。劉明遠也不謙虛，嘣噔一下就跳到了臺上，并說咱可有言在先，要是我拉得比你好，你們這場演出可就別收演出費了！中年漢子說，要是你沒我拉得好呢？劉明遠說我付你雙倍演出的錢。中年漢子說，你說話可算數(shù)？劉明遠說，我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你們這場演出我自己出錢。還有，我要是讓村里人為我證明，等于欺負你們，我今天拉得好不好，就讓你們團里人來為我證明吧！劉明遠說完就接過中年漢子手里的二胡，慢慢悠悠地拉了起來。劉明遠拉的也是《一枝花》，他不光技法嫻熟，而且起承轉合之間銜接自然，拉著拉著劉明遠整個人就融入樂曲了。因《一枝花》是一首凄婉悲涼的樂曲，其哀婉程度絕不遜于《二泉映月》和《江河水》。劉明遠一邊動情地操弓，一邊在臺上四處行走，臉上還淌著淚。

一個好的琴師不光要有樂理知識，比樂理知識更為重要的是對音樂的感覺，這就是大師和匠人之間的區(qū)別。大師是對作品的再創(chuàng)作，而匠人雖然能做到指法嫻熟，操弓自如，卻無法賦予作品天籟般的詩意與美感。劉明遠雖然只是個春種秋收的農(nóng)民，卻是一個可以把自己喜歡干的事干好的人，這種執(zhí)著精神就有些與眾不同了。一曲終了，臺上臺下先是一片寂靜，隨后掌聲便如潮水一般漫卷過來，且經(jīng)久不息。草臺班子的人大都對中年漢子不滿，他們高聲呼喊說再來一曲，臺下呼聲更甚。劉明遠只好又演奏了《江河水》和《北風吹》，演奏結束以后，臺上臺下仍然不依不饒，劉明遠卻抱拳求饒說，獻丑了。此時，中年漢子早不知跑到了哪里。

孫村人是善良的，劉明遠是善良的。當時，劉明遠是孫村的支書，他不光如數(shù)付了草臺班子的演出費，還讓村里的手扶拖拉機將草臺班子的人送到了縣汽車站。當時劉明遠感慨地說，為生活奔波勞碌的人其實都不容易！

就是這個劉明遠，想組建村里的小劇團，而且目標明確，排練《白毛女》。楊白勞的角色是現(xiàn)成的，是從城里來孫村下鄉(xiāng)的李清流。李清流小學時，就在城里的少年宮飾演過楊白勞。但楊白勞有了，喜兒卻還沒有著落，有人推薦代銷點的代銷員李萌，還有人推薦第三生產(chǎn)隊的女會計劉芳，劉明遠都覺得不合適。最后，有人提到了王春江家的王小妹，王小妹就是我。

劉明遠似乎對我沒有什么印象，他說，王春江還有女兒呢？推薦人說，他女兒剛從縣一中畢業(yè)不久，樣子在咱村得拔頭彩，那孩子說話的聲音也像唱歌！

劉明遠對推薦人孫江十分信任，孫江雖然只是大隊的通訊報道員，但因此人智商極高，在制定和商議村里的很多大事件時，總有他參與，如果沒有，事兒肯定辦得不理想。

既然是孫江推薦了我，劉明遠當然非常重視，于是帶著孫江以及小劇團的人來我家找我了。他們來找我時，我正在給豬喂食，老爸正在修理農(nóng)具，他一看劉明遠來了，急忙站起來，還堆起一臉笑說，書記今天怎么有時間來我家了？老爸一邊說還大聲喊我娘快點燒開水，說是為書記沏茶?？蠢习帜且荒樥\惶誠恐的樣子，我都為老爸感到悲哀。書記劉明遠似乎沒有多大官架子，他說二叔您別忙活了，我今天是特意為我老妹子來的！老爸一聽劉明遠是為我來的，就更有些惶恐了，怕我在外面惹下什么禍。劉明遠說，二叔您可別多想，我今天是來找老妹子去村里小劇團排練《白毛女》的。老爸一聽劉明遠找我是為這事，就嘆了一口氣笑了，老爸說去小劇團敢情是好事，不過這孩子行嗎？

老爸一聽劉明遠說是讓我去小劇團演節(jié)目，有些受寵若驚，但老爸對我去小劇團能做什么又沒多少自信，就說這宣傳毛澤東思想可是大事兒，她一個小毛孩子能行嗎？這時推薦人孫江就說，憑小妹這自身條件，演啥都行，前幾天我在路上聽小妹唱過白毛女呢，那真叫一個棒！我聽孫江這樣說，臉忽地一下紅了，急忙說我那是瞎唱，離去小劇團演出的水平還差得遠呢。

劉明遠說小妹要是給我面子，不如就當著大家的面唱幾句，你老爸當年可是村劇團的骨干。

我知道老爸嗓子好，他唱的《人說山西好風光》，至今孫村無人能超越。我就紅著臉說，我真沒唱過，您還是去找別人吧。這時我老媽端著茶壺正好從屋里走出來說，既然劉書記讓你唱，你就唱幾句，讓大家聽聽。老爸也說，我們小妹是最聽話的孩子，你就給劉書記和大家唱幾句吧。我一看不唱還真過不了這關了，就鼓足了勇氣大聲唱起了《北風吹》，一邊唱著我就想起了在電影中看到的喜兒悲慘的命運，于是眼淚不由得在臉上流淌，一流眼淚我的情緒就不受控制了。那天我不但為大家唱了《北風吹》，還唱了馬玉濤的《老房東查鋪》。等我把兩首歌唱完了，劉明遠帶頭為我鼓掌，一邊鼓掌一邊還說，就小妹這嗓音條件，在咱公社也得是拔了頭彩的，比二叔當年唱得還好！這時我老爸滿臉放光地說，我們家小妹在縣上讀書時就開始演《白毛女》中的喜兒了，還代表縣中學參加過地區(qū)的文藝調(diào)演呢！劉明遠就說，要不唱這么好呢！原來是受過專業(yè)訓練，演喜兒就定我老妹子王小妹了。

小劇團的排練場地就設在大隊部平日用來開會的小會議室里，靠墻轉遭是一排被木棍支起來的長條木板，當中是一個由油桶做成的煤火爐，爐火在寒冷的冬季熊熊燃燒著，讓人一走進會議室就有溫暖如春的感覺。劉明遠對看大隊的老趙頭說，別的屋子我不管，這排練場地的爐子您可一定給我看好了，還得隨時檢查煙道通不通暢。

準備了兩天，我們就開始排練白毛女了。楊白勞的扮演者李清流來孫村下鄉(xiāng)已經(jīng)三年多了，他一來孫村就飾演楊白勞，所以用不著排練，我因為在學校飾演過喜兒，也是駕輕就熟。我和李清流配了幾天戲，又進行了兩次彩排，劉明遠喜笑顏開地說，別看我們孫村是個小村子，但論人才，絕不會輸給劉莊村。劉明遠這樣說時，還驕傲地吹了一聲口哨，他吹的口哨也是《北風吹》。

公社的宣委老白到村里檢查小劇團的演出進度。宣委老白說，你們今天要是能過了我這一關，過兩天我就把縣委宣傳部以及文教局主管文藝的副局長，還有公社張書記他們都請過來，弄好了還能參加地區(qū)和省里的調(diào)演呢！劉明遠說您先別表態(tài)，看完了演出您再批評指導也不遲。一邊說著就和宣委老白握了一下手，又說，我不能陪您了，我得去伴奏，老白說快去忙你的吧，我不用你陪。

隨著樂器響起，我便模仿電影中的喜兒踮著腳尖從大幕后邊走了出來，然后我又面對宣委老白做了一個漂亮的亮相，這是劉明遠叮囑我這樣做的。隨著我的亮相，樂器班子更加賣力地奏響各種樂器，緊接著便是演員們依次登場。當節(jié)目進行到高潮時，排練場上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拍得最響的就是宣委老白。宣委老白一邊鼓掌還站了起來，大聲問劉明遠我是從哪兒借來的演員，要是請專業(yè)演員可不算數(shù)！劉明遠笑著說，白領導您咋能說我們從外邊請演員呀！這女孩可是咱村土生土長的，她是剛從縣一中畢業(yè)的學生，以前在學校就演喜兒，還出席過地區(qū)和省里的調(diào)演呢，她叫王小妹。宣委老白就哦了一聲說，要不看著這么專業(yè)，原來是見過世面。

演出結束以后，大家?guī)缀醵甲咧卮?，只有知青李清流有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李清流主動張羅著要用自行車載著我回村，還說我年齡小，卻是演出時最賣力氣的。劉明遠說，小妹就坐清流的車走吧！難得今天清流有愛心，平日清流可是誰也不載！

李清流聽書記這樣說，臉忽地一下紅了。他說，書記您說話可得切合實際，那次下地碰到您，我不是張羅著載您走嗎？劉明遠就嘻嘻笑著說，清流我這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嗎，你可千萬別當真！

坐在李清流的自行車后座上，我一直沒吭聲。李清流問我為啥不言聲。我臉又紅了一下說，自己也不知說什么好。李清流說，你今天演得太好了，和你比較起來，我還是存在一些差距的。我說，其實不管是唱功還是動作方面，你都要比我強得多。李清流說我其實不行，要是真行，大家為啥都來捧你！我說，不是你不行，是因為你是個老演員了，我剛來小劇團，又因為我年齡比你小，所以，大家就認為應該多鼓勵鼓勵我！李清流說，你只說對了一半，你確實唱得比我好，尤其你在高音部分，既高亢，音域又寬廣，我真得好好向你學習。

我說，我不過是瞎唱，也沒拜過師，農(nóng)村女孩子一回到農(nóng)村，還能有什么指望？李清流說，小妹你千萬不要失望，只要你好好堅持，一定會有希望的，沒聽齊部長說嗎，要把你調(diào)進縣歌舞團呢，縣歌舞團可是正式的國家文藝團體，端的可是鐵飯碗。我卻嘆了一口氣說，齊部長可能就是隨便說說，誰還能當真。李清流說，你這么年輕，怎么這么沒有朝氣？只要你好好努力，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李清流說，小妹，你的未來既美好又光明。我說，李大哥你別安慰我了，我們農(nóng)村女孩子，勞動幾年后，就得找婆家，然后就是生兒育女。李清流說，小妹，你可千萬不要走那條路。李清流鼓足勇氣說，小妹，你要是相信我，我會想辦法幫助你的！我瞪大眼睛望著李清流。我望了李清流一會兒說，我一個農(nóng)村姑娘，你能幫助我什么？李清流說你應該清楚你自己的優(yōu)勢，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你和其他農(nóng)村女孩其實是不一樣的。我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出生在農(nóng)村，就得面對現(xiàn)實，等到我找了婆家，生兒育女，下地做活兒，回家做飯，所有的農(nóng)村女人的命運其實是一樣的。

李清流說，我怎么才能和你說明白，比如有一天，我能夠把你帶進城里，到時你肯跟我走嗎？我仍然沒聽懂李清流的意思，就說你憑什么帶我走呀？再說我去城里又能做什么？李清流跟著急，他說，我的意思是咱倆要是好上了！這回我聽明白了，我一聽明白臉就紅了，我做夢也不敢想能夠嫁到城里，即使有可能嫁到城里，也不敢想能嫁給李清流，李清流在我的心中就是太陽，就是月亮。李清流不光人長得帥，父母還是著名大學的教授，這樣的知識分子家庭，我一個農(nóng)村姑娘，怎么配得上？面對李清流的追求，我連想都沒想就給回絕了。我以為李清流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他一旦回城了，就會忘了我。這些年，這樣的事還少嗎？

李清流被我拒絕了，感覺很委屈。他理解我的顧慮。自從和我一起演《白毛女》以后，他就偷偷地愛上了我，他覺得我清純漂亮，還善解人意，這樣的好女孩別說在農(nóng)村，就是在城里也很難遇到，他從我看他的眼神，也看出我是非常欣賞他的。

當我聽說在選擇誰去飾演阿慶嫂這個角色的所有經(jīng)過時，《沙家浜》這部戲的排演已經(jīng)快要結束了。因為我，李清流甚至愿意放棄排戲。據(jù)說，因為他反對讓代銷員李萌來飾演阿慶嫂，有一次他去代銷點買香皂時，還被李萌惡狠狠地當著一些人的面羞辱了，他卻一聲沒吭。孫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剛來孫村插隊時，李萌就開始追求他，李萌雖然文化不高，但稱得上是孫村的一枝花。

因為李清流對我好，我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傍晚約李清流去了村北的老閘所，老閘所有幾間廢棄的小房子。

待我趕到老閘所時，李清流早已等在那里了。他手里拿著幾串糖葫蘆，笑得十分甜蜜。見我去了，急忙請我吃糖葫蘆，我滿臉通紅地接過了他遞給我的糖葫蘆，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問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說，其實我很慚愧，作為一個男人，并沒有照顧好你。我聽他這樣說，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男人呀！他其實最需要別人的照顧呢。他遠離父母，遠離溫暖幸福的家，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來這里生活。想到這，我什么也不顧地撲進了他的懷里，一邊接受他溫暖的撫慰，一邊想，即使有一天他回城拋棄了我，我也要和他轟轟烈烈地愛一場。他卻小心翼翼地問我為什么忽然對他這么好，以至于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我說自從見到他以后，就偷偷地愛上了他，愛他英俊瀟灑，更愛他誠實本分。他聽我這樣說反而輕輕地將我推開說，我怎么越來越搞不懂你了，前不久我那么真誠地對你表白，你為什么一直對我冷言冷語的？

我說，因為你太優(yōu)秀了，也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他說，那我更搞不清楚了。我說傻瓜，正因為你太讓我著迷了，我怕你回城后，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我受不了！他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會一生一世對你好！否則我就不會對你表示。

我和李清流正式開始戀愛了，不排戲時我們幾乎總待在一起。李清流是一個興趣十分廣泛的人，他不但喜歡文學，還喜歡音樂和繪畫。他說，文學對生活是不可或缺的，但文學要完成的使命是去詮釋生命的苦難。而音樂相對于文學來說，抵達靈魂的效果更優(yōu)于文學。

甜蜜的總不能持久，李清流被一紙電文招回了北京，他老爸患了重病，他必須馬上回北京。臨上車，他和我匆忙見了個面就走了。

他走后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在信里說父親患的是絕癥，而且是晚期，現(xiàn)在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默默地守在父親的身旁，這也是一個兒子唯一能做到的。我給他寫了回信，鼓勵他要堅強起來，我們雖然無法治愈疾病，但可以采取樂觀的態(tài)度去面對疾病。

把信寄走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縣歌舞團的錄取通知，我知道一定是齊部長推薦了我。我到歌舞團報到時，劉團長就問我和齊部長是不是親屬關系。我說不是。劉團長說那一定和齊部長是世交，我沒承認，也沒否認，將隨身帶來的行李放好后，就想去縣委看一下齊部長?？h委距離歌舞團非常近，走了沒幾分鐘就到了。20 世紀70年代的縣委辦公地就是幾排紅磚房，宣傳部在第二排，傳達室的人聽說我來找齊部長，就說齊部長去省里開會了，要一周以后才能回來。

沒見到齊部長，我就去轉新華書店，受李清流影響，我開始喜歡閱讀文學作品，我買了一套三卷本的《艷陽天》。

歌舞團的演出并不頻繁，只是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才稍稍忙一些，其余時間偶爾會排練一些新節(jié)目，但這些新節(jié)目大都讓給臺里的那些主要演員去演?？h歌舞團的主要演員一個叫夏夢，另一個叫周海濤，二人不但長相出眾，唱功和身段也都很不錯。

因為我剛調(diào)進團里，劉團長不知我和齊部長的關系有多深，在排練新節(jié)目時還將我列為B 角。所謂B 角就是A 角的二梯隊，如果A 角臨時有事，B 角就可以臨時替補。劉團長的這一決定讓很多演員感覺不爽，他們便故意孤立我。我對此并不在意，但劉團長卻十分在意，她為此還召開了一次全團職工大會，在會上號召大家一定要精誠團結，否則后果自負。因為歌舞團暫時還有財政撥款，但很快縣財政就要停止撥款了，當然一切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可能還會留有一部分人納入事業(yè)編制，到時留誰舍誰可就要看表現(xiàn)了。

這天，劉團長被齊部長叫到部里去了。他回來以后，立刻把我叫到了團長辦公室，跟我扯了一會兒閑話，就轉入正題。劉團長說，齊部長的兒子看上了你，他兒子叫齊明宇，在政府辦公室當副主任，人長得高大帥氣，前途無量，城里不知有多少好姑娘都在追他，他卻唯獨看上了你！我一下子就紅了臉，說，齊部長的兒子怎會認識我？劉團長說，上次你在公社小禮堂演出，坐在文教局局長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就是齊部長的兒子，那天他是代表政府辦文衛(wèi)組去審查節(jié)目的。

我說謝謝團長這么關照我，不過這么大的事兒，得容我考慮一下，再說我怎么配得上齊部長的兒子呀。劉團長說婚姻這事主要還是看緣分，看你剛調(diào)進團里就好事連連。在我的心里，除去李清流，我誰也裝不下，為了李清流，我甘愿被退回孫村重新當農(nóng)民。

周日這天我回了孫村。我之所以回孫村，一是想看看父母，二是看一看有沒有李清流的信。我到家一看父母的表情，就知道李清流沒給我來信，于是我又去了大隊，看大隊的趙老頭一見是我就說，這兩天有你的兩封信呢，我都讓郵局給退回去了。我一聽他說把信給退回去了，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說您為什么把信退回去，您不能送給我父母嗎？老趙頭說我想你都進城了，城里不是離郵局更近嗎？如果把信退回去，寄信人就得往歌舞團寄。我說他不是不知道我的新地址嗎，否則往孫村寄干嗎。老趙頭說原來是這樣呀。

回到歌舞團以后，我馬上給李清流寫了一封信，寄到他第一次留給我的地址。我記得他臨走時給我留了他家的地址和電話，那地址是寫在筆記本上的，現(xiàn)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半月以后，我寫給他的信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信封上寫著查無此人。我一看和李清流失聯(lián)了，急得直掉眼淚。

劉團長又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她問我考慮得怎樣了？我說調(diào)進歌舞團之前已搞好對象了。劉團長聽我這樣說，竟然一拍桌子說，小妹，我就欣賞你這樣的，憑什么一進城就變心呀！我家你姐夫到現(xiàn)在也是農(nóng)民身份，我不是也和他過得好好的嗎？

我沒答應嫁給齊部長的兒子，全團上下對我都十分敬佩。就連團里的兩位主要演員也表示如果有合適的節(jié)目，他們愿意和我搭戲。這是我沒想到的結果，回到宿舍，趁著身邊沒人看見，我還高興得大哭了一回。

可因為聯(lián)系不到李清流，我又十分郁悶。

轉眼就到了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當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馬上買了一些復習材料，開始了高考前的復習。劉團長對我的復習也十分支持，她說，小妹你好好復習吧，爭取成為咱團里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考進了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在臨入學之前，我請歌舞團所有人吃了一頓飯，席間大家頻頻舉杯，劉團長和一些女同事還哭了，她們稱我是一只金鳳凰，終于找到了適合我棲息的梧桐樹。我也和她們一起落淚，那天很多人喝高了，我也喝得東倒西歪。

我選擇的是中文專業(yè)，因為我在讀高中時基礎就很好，加上后來認識了李清流，所以我的成績在系里一直名列前茅。

有一天上選修課，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我決定不去聽課了，去找李清流。我曾聽李清流說過，他爸是北京師范大學的教授，于是我就去了北京師范大學。師大傳達室的老人非常熱情，他聽說是來尋找李進教授的，沉痛地說真不巧，李教授已經(jīng)去世兩個多月了，那可是師大最優(yōu)秀的教授呀！老人這樣說時還帶有些許憂傷。

我說，您能告訴我李教授的家庭住址嗎？聽我問李教授的家庭住址，老人很為難，但當我拿出學生證，并說出李清流的名字時，老人就愉快地告訴了我。他怕我忘記了，還將地址寫在了一張紙上。按照老人留給我的地址，我很快就找到了李清流的家，為我開門的正是李清流。他第一時間看到我時，傻傻地愣住了，愣了一會兒才一把將我扯進了他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我。他喜極而泣，問我為什么不聯(lián)系他，他給我寫了那么多封信都被退了回來。

我說，知道你一定會寫信的，但自從接到你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以后，我就離開了孫村，調(diào)入縣歌舞團了。他聽說我調(diào)進了縣歌舞團，高興得一下子就把我抱了起來，還說一定得為我好好慶祝一下。我說你先別急著慶祝，還有比調(diào)進歌舞團更高興的事呢！他頓時瞪大了眼睛說，你這丫頭怎么回事，才分別幾個月，就這么多好事？快告訴我，是什么好事？于是我將考上中國人民大學這事兒對他講了，他聽完后竟然失聲痛哭。我說自從知道恢復高考以后，我想著你一定已經(jīng)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學。他說其實我到你們孫村下鄉(xiāng)以前，就已經(jīng)拿到了北京交大的本科畢業(yè)證，我十五歲就考入了北京交通大學，而且還是免試入學，因為我曾經(jīng)獲得過全國數(shù)學競賽第二名，本來大學畢業(yè)后應該直接分配工作，但由于一些家庭問題，分配辦就讓我等通知，我去問了幾次，總是這樣敷衍我，我一氣之下就下鄉(xiāng)了，要不是下鄉(xiāng)，怎么會認識你呀！這真是老天對我的眷顧。

這次恢復高考以后，他一邊護理老爸，一邊又復習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碩士的全部課程。他父親去世后沒過多久，他就考取了現(xiàn)代文學碩士。改革開放初期，國家正急需大量人才，所以碩士通過考試就可以直接獲得畢業(yè)證，他現(xiàn)在被分配到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所，并且正有一本論述現(xiàn)代文學的美學價值的論文集要出版。

我一聽李清流說到這里，就說要不你那么博學呢，原來你早就是本科畢業(yè)生了。他說其實你比我更優(yōu)秀，從那么一個貧窮的小鄉(xiāng)村，一下子考上了人大，這在你們省也是不多見的。我說優(yōu)秀什么，我的同學孫秀穎還考上了北京大學呢。

因為我讀書的地方離他居住的地方很近，所以我們幾乎每天都見面。到了我畢業(yè)那一年，他已經(jīng)被提拔為文學研究所的辦公室主任了，為了讓他沒有后顧之憂，他們單位把我也調(diào)到了研究所。

一天，他母親把我倆叫到了一起，問我們有沒有結婚的計劃，并且說趁她還不太老，可以為我們帶一帶孩子。李清流說按歲數(shù)我們早該結婚了，之所以沒結婚，就是想等單位的家屬樓分下來，單位現(xiàn)在正在為職工建家屬樓。他母親說等什么等，是你的總歸跑不了，不是你的等也等不來，先在我住的那棟小三居把婚結了吧，等到你們分到好房子再搬回去住。

隨后，我們又商量在哪兒舉辦婚禮，他母親說你剛當上領導，可別大操大辦！李清流說那也得舉行個儀式吧。我說，既然咱們是在鄉(xiāng)村小劇團認識的，不如咱還回孫村，就在咱孫村小劇團的排練場里舉辦婚禮吧！李清流和他母親一聽我提的這個建議，都非常贊成。李清流還說，等這個周末，他開車載著我先回去布置一下，他母親說，我也隨你們一起去看看，我這會兒剛退休，正想著出去散散心呢。

正式舉行婚禮的那天，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都來到了鄉(xiāng)村小劇場。全村人喜氣洋洋地坐在一起，支書劉明遠手握話筒，走上了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