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景琳 徐匋
進入“逍遙游”與“蝴蝶夢”的境界,擺脫生老病死以及各種世俗觀念帶給人精神上的沉重負擔,坦然自在地度過一生,是莊子為所有愿意走上這條路的人描繪出的一幅美好圖景。圖景是莊子描繪出來的,但“路”還得靠人自己一步一步走。就像俗話說的那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何人要想修煉到像《大宗師》中子輿、子祀等人那樣坦然豁達地面對生死病變而不驚的地步,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根據每個人不同的生活經歷以及對“道”領悟的個人資質,或長或短,或易或難,可以說是“修行在個人”。這個過程,莊子稱之為“修德”。
莊子屬于道家?!暗兰摇北緛硎潜环Q為“道德家”的。作為道家代表人物的老子與莊子,都不僅論“道”,也說“德”,而且“德”在其學說中所占的分量絕對不輕?,F(xiàn)存老子《道德經》“道經”在前,“德經”在后,而馬王堆出土的老子著作則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后。在莊子的思想體系中,“德”的地位雖不及“道”那么高,但莊子卻把修“德”視為通往“道”的“橋梁”,是一條通往“道”的切實可行之路。后人給《莊子》內篇分章命名時專辟《德充符》一章,卻沒有一篇是專門論“道”的,可見“德”這個概念在莊子學說中的重要性。
《莊子》內篇中,除了《養(yǎng)生主》一篇外,篇篇見“德”。如果擴展到33篇《莊子》的話,“德”字共出現(xiàn)了140余次。本來,“德”這個詞并非莊子專屬。從甲骨文中“德”字出現(xiàn)到莊子生活的年代,就個人修身來說,“德”主要指人的“品德”;就社會規(guī)范、行為準則來說,“德”指“道德”。品德與道德,二者既相互關聯(lián),又各有側重。而《莊子》文中之“德”,有時采用的也是一般意義上的或者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但在特定語境下,《莊子》文中之“德”又僅僅屬于莊子自己,具有莊子所賦予的特定含義。這種同一概念卻有不同含義的情況,也是造成《莊子》難解的原因 之一。
現(xiàn)存內篇中的《德充符》是專門論“德”的。我們知道,內篇的篇名都是后人起的,并非出自莊子本人。但如同“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人間世”等篇名一樣,以“德充符”命名是深得《莊子》之三昧的?!暗鲁浞?,自然講的就是“德”。但與《莊子》內篇的其他篇名相比,“德充符”這三個字似乎多了幾分讖緯的神秘色彩。
那么,“德充符”這三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對“德充符”三字的解釋,來自崔譔的《莊子注》:
此遺形棄知,以德實之驗也。崔譔的意思是說,有“德”之人忘卻形體,去除“成心”,泯滅是非,這才是對人是否“德滿”的驗證。在崔譔看來,“充”就是“實”,就是“滿”,“德充”就是“德滿”“德實”。而“符”的意思是“驗”。郭象接受了崔譔“德充”就是“德實”的說法,并進一步解釋“符”說,人的德滿之后,萬物都會來“符”。(見《莊子注》)從《德充符》所描述的一個個形殘貌丑之人不但女人愛、男人愛、君王愛,甚至連動物也愛的情節(jié)看,崔譔和郭象的解釋似乎并不算錯,所以他們的說法至今仍為人們所沿用。
不過,崔譔與郭象都只看到了《莊子·德充符》中德滿之人是如何博人眼球的,卻忽視了這些修德或德滿之人是如何修煉的,也就是他們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千錘百煉才修得“功德圓滿”的,他們都對修德的過程只字未提。因此,他們的解釋并沒有包括“德充符”的全部內容。從《德充符》中所描述的各種修德的人物來看,“德充符”的“充”應當作動詞解。特別是在莊子時代,“充”常常是用作動詞的。如《莊子·人間世》的“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戰(zhàn)國策·齊策四》的“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還有《莊子·天運》的“形充空虛,乃至委蛇”,等等。況且《莊子·德充符》談的不僅僅是人內心德滿之后就會有外物來符,更多論述的還是從修德開始到德充滿內心的修煉,強調的是隨著人的不斷修煉,人內心之德如何由少而多、由多而完滿的一個漸進、積累的“充德”過程。從莊子所描述的一個個德滿之人與修德之人的故事來看,莊子所說的“德”是一種內心的活動,而且“德”是可以修、可以“充”的。
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也一向被認為是可以通過修煉而獲得的。《禮記·大學》就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其中的“修身”就是修養(yǎng)人的品德與德行。但莊子所說的“修德”明顯不是要人去“齊家、治國、平天下”。莊子思想中就沒有這樣的概念。妻子死了,棺材還擺在家里,莊子就已經敲著瓦盆伸著腿唱起歌來了,這哪兒有一丁點兒“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意思?!莊子的“修德”與“齊家、治國、平天下”風馬牛不相及。
那么,莊子之“德”究竟包含怎樣的內容呢?
讓我們先來看看《逍遙游》中莊子第一次寫到的“德”。莊子說,那些智商可任一方之官,行為可順從一鄉(xiāng)之情,“德”可符合一君的要求,才能可以贏得一國信任的人,自己看自己,就如同學鳩與斥鴳“搶榆枋”“騰躍而上數(shù)仞”一樣,受到了宋榮子的嘲笑。這個“德合一君”之“德”顯然不是莊子《德充符》中所特指的“德”,而是一般意義上的君主之德,指的是德行、品德。就像民有民德、官有官德、君有君德一樣。這樣的“德”,都屬于治世之“德”,世俗之“德”,也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就憑宋榮子“猶然笑之”一句,就可以知道此“德”非彼“德”,絕不是莊子所要肯定的“德”。
而后,莊子在《齊物論》中又提到了古代圣人堯之“德”。莊子說,堯很想討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但內心很矛盾,每次上朝總是耿耿于懷。于是問舜這是什么緣故。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猶如處在蓬草之間一樣卑微,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以前十日并出,光照萬物,您的德給世上之人帶來的光明已經超過當年并出的十個太陽了。
堯當年究竟為什么對征討宗、膾、胥敖三個小國感到郁悶,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但在舜看來,堯不必去征討這樣卑微的三個小國,更犯不著為此而煩心。舜憑什么這么說呢?他的理由就是堯的“德”已經超越太陽惠及天下。言外之意是,估計過不了多久,那三個處于“蓬艾之間”的國君就會前來臣服。舜的話是不是有拍馬屁之嫌,我們暫且按下不表,但避免戰(zhàn)爭總是好事。舜說堯“德之進乎日者”之“德”,能使遠方小國歸順,這樣的“德”當然指的是治國平天下之德。不過,舜最終也沒能勸阻住堯,因為堯還是發(fā)兵征討了這幾個國家。仗是打贏了,結果卻是國庫空虛,生靈涂炭。(見《莊子·人間世》)可見,堯之“德”,或許真像舜稱贊的那樣“進乎日”,比“德合一君”之“德”更高些,但仍然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仍屬于品德、道德的范疇,此“德”仍非彼“德”。
此外,在《莊子·人間世》記述的顏回與孔子的對話中,多次提到顏回“德厚信矼”“日漸之德”“大德”,等等。那么,顏回的“德”是否就是莊子所特指的、有特定意義的“德”呢?
仍舊不是。
孔子所談的與顏回有關之“德”,都與歷史上的孔子所重視的“君子之德”(《論語·顏淵》)有關,指的都是儒家的倫理道德,特別是仁義,也就是孔子所推崇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的“德”。特別是從孔子對顏回一次又一次談到“德”時所表露出的危言聳聽的口氣中,可知這樣的“德”還是地地道道的社會倫理之“德”,與莊子所說之“德”仍相距十萬八千里,此“德”仍非彼“德”。
總之,無論是“德合一君”之德,堯“進乎日”之德,顏回的“德厚”“大德”,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被莊子看上,也一概被他否定了。那么,什么樣的“德”才是莊子看得上的“德”呢?什么樣的“德”才是他所要肯定的彼“德”呢?
莊子第一次正面談到他心目中的“德”是在《逍遙游》中描述“神人無功”時。他說,神人居住在遙遠高邈的藐姑射之山。神人將自己全部的精力凝聚在一起,便可使天下萬物不再遭受疾病災害的折磨,五谷豐登,到處呈現(xiàn)一派豐衣足食的景象。神人這個人,還有他的德,可以包容天下萬物,使萬物為一。盡管世人都在為治理天下忙著建立功名,神人卻全然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神人又怎么可能會為這些瑣事而費心勞神呢?
建功立業(yè),幾乎是所有文人士子所憧憬和傾力奮斗的目標。為什么莊子對神人特別提出了“神人無功”的標準?這是不是意味著神人不會從事任何有功或建功之事呢?如果果真如此,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什么莊子要特別說神人專注時,便可產生一種超越自然的力量,使藐姑射之山甚至天下萬物(當然也包括人)免除疾病的災患,五谷豐登了。可見莊子所說的“神人無功”的前提是“神人有功”,卻不以“功”為“功”,完全沒有世俗世界中“功”的概念,這才是“無功”的真實內涵。不過,這只是說神人之“功”。那么,什么又是神人之德,也就是莊子之“德”呢?讓我們再來看一遍《莊子·逍遙游》中的原話:“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神人之“德”原來是可以磅礴萬物、包容一切的,這樣的“德”其實就是“萬物一齊”的“道”在個體生命中的體現(xiàn),這樣的“德”可以將萬物之間美丑高低貴賤的差別統(tǒng)統(tǒng)融為一體。擁有如此之“德”的人,自然與忙忙碌碌致力于治亂的世俗之人格格不入,也就更不屑于把天下這點俗事放在心上了!由此可見,“神人無功”,就是神人之“德”,也就是莊子所贊美之“德”。
如果用神人之“德”作為標尺,來衡量莊子曾經談過的一君之“德”、顏回之“大德”,甚至堯“進乎日”之“德”,不難看出這兩種“德”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神人之“德”與“道”是一個統(tǒng)一體。莊子之“道”是萬物的本源,是決定萬物之所以如此的本體;而“德”則源于“道”,生于“道”,是個體生命在對“道”的不斷體驗中逐漸擺脫各種各樣的局限,最終與“道”相通的完美體現(xiàn)。因此,莊子之“德”與傳統(tǒng)的社會倫理道德毫不相干,是特指人經過不斷對“道”的體驗,不斷升華對世界、對自然、對人生的理解,不斷凈化心靈,最終與“道”融為一體而呈現(xiàn)出的特有品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莊子之“德”才與個體的人發(fā)生了聯(lián)系,也才有了一系列修養(yǎng)其德、充實其德或者終能德滿、使萬物來符的有德者。
其中有兩個人物特別值得注意。
一個是顏回。當顏回得知衛(wèi)國國君殘暴無道,逼得老百姓已經活不下去了,他熱血沸騰前來向孔子辭行,決心以孔子的政治理想與治國之道去解救衛(wèi)國老百姓于水火之中。然而,當孔子得知顏回只是想用儒家之“德”去教化衛(wèi)君,阻止衛(wèi)君暴行時,立即警告他說,你用“日漸之德”都不能使衛(wèi)君有任何改變,何況“大德”?假如你去衛(wèi)國,就是想用你的“大德”感化衛(wèi)君的話,無異于找死。在孔子的循循善誘下,顏回最終不僅徹底放棄了以“德”去感化衛(wèi)君的最初打算,而且通過“心齋”凈化了自己的心靈,忘卻了自己原來受到世俗“污染”的“德”,進入了什么都沒有的“虛”的境界,只是在這時,孔子才終于認可了顏回,認為這才是人的立身之本。
在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到了什么?原來在莊子看來,傳統(tǒng)之“德”就是人生之大害,是對人的生命的威脅,只有忘掉傳統(tǒng)之“德”,不以“天下之事”為事,才能體悟到什么是莊子之“德”,也才能與“道”為一,保全自己的性命。莊子的世界是一個心靈的世界,也是一個與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這里,“德”不是“形”的事,而是心的事。所以莊子心中的“至德”就是讓“心”變得純粹,一片虛白,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擾。這樣的“德”當然也只屬于那些徹底看透戰(zhàn)國時期社會的問題、對現(xiàn)實無所留戀、不再懷有任何期待的孤獨者。這是每一位熱愛莊子的人都可以從他的文字中深深感受到的。
另一個人物是支離疏。他與典型的文人士子顏回顯然分屬兩個不同的社會群體。支離疏是個畸形人,他能自食其力,還能養(yǎng)活別人。由于身體畸形被政府免除了兵役、勞役,在政府征兵征勞役時,他人避之唯恐不及,而支離疏卻旁若無人、自在地游于大街之上。對支離疏,莊子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
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其形”就是忘形,忘形之人尚且可以全身養(yǎng)生,何況“支離其德”,也就是忘德之人呢。原來,莊子繞了半天要說的“修德”“充德”,其實就是要忘卻、拋棄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
人,都是社會中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社會倫理道德的約束。在莊子看來,這樣的約束與局限給人造成的傷害嚴重損害了人本心的“德”。因此,莊子認為,修德、充德的關鍵就在于忘卻一切與“道”相悖的東西,包括“德”“名”“功”“己”等。于是,我們看到顏回通過“心齋”,內心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砩駥砩幔鴽r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虛”,就是一無所有;“室”,指的是顏回的內心;“散焉者”指普通人。莊子這里描繪出的是“心齋”之后所帶來的一片光明燦爛、吉祥無限的畫面。假如人的內心能進入這樣的境界,鬼神都會前來依附,更何況是人!“虛”就可以容納萬物,這是禹、舜所掌握的關鍵,也是伏戲、幾蘧終身行事的準則,普通人就更不用說了。至此,顏回是否還要去衛(wèi)國,莊子已經完全不再留意。他關心的是,你怎樣才能在這個社會找到一席容身之地,怎樣才能保全自己。
這就是莊子對人的關懷。戰(zhàn)國時期,社會動蕩,戰(zhàn)爭頻仍。當莊子無法讓你逃離當時的社會,而你又不得不生存于這個社會的時候,莊子能夠告訴你和教你的,就是如何躲進一個只屬于你自己、一個外人無法干涉的內心世界,去享受別人所無法體會的內心的恬靜、高遠和無限。這種躲避就是徹底忘了世俗之“德”,忘了與之相關的一切雜念,忘了外在的世界,不再“以天下為事”,最終心中虛空,一片光明,也只有在這時,你才能領悟到什么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道”的精神,也才算得上是“德滿”“德全”或者“德不形”??梢哉f,莊子之“德”,就是要人通過類似“心齋”這樣的修煉,逐漸忘卻傳統(tǒng)之“德”,忘卻形體,最終在心中進入“無”的境界。一旦“忘”到“無”的程度,那就是德滿、德全??梢?,莊子之“德”,說到底,并不是一種品德或者道德,而是人經過修煉可以達到的一種心態(tài),或者說是進入的一種心靈的境界。
元代畫家劉貫道繪《夢蝶圖》,取材于“莊周夢蝶”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