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中國詩人
——鄭愁予與古典詩學

河南 楊景龍

在中國臺灣和海外華人詩壇，鄭愁予素有邊塞詩人、山水詩人、婉約派等稱謂。邊塞詩、山水詩都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題材類別，婉約派則是與豪放派相對的二分宋詞的兩大流派之一。這樣的稱謂所指陳的，乃是現(xiàn)代詩人鄭愁予與中國古典詩歌的多方面聯(lián)系。臺灣詩人楊牧將“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的鄭愁予，與那些用翻譯體的“生疏惡劣的中國文字”寫作的現(xiàn)代詩人加以比較，稱賞他為“中國的中國詩人”。的確，作為“中國的中國詩人”，鄭愁予這個名字就是很“中國詩”的，《楚辭·九歌·湘夫人》有句“目眇眇兮愁予”，是“愁予”之名的出處，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詞中的“江晚正愁予”，則不僅包含了他的名，也包含了他的姓，“正”與“鄭”諧音雙關(guān)，此點已有論者指出過。按諸鄭詩，“黃昏”里的“閨怨”和“鄉(xiāng)愁”，正是他常常寫及的時間意象和情感內(nèi)涵。這些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元素，賦予鄭愁予的現(xiàn)代詩以一種特殊的美感魅力，詩人緣此曾被推選為中國臺灣“最受歡迎的作家”詩類之首，許多移民或負笈海外的學子，常帶著《唐詩三百首》和《鄭愁予詩集》去國，感覺“就像帶了一撮家鄉(xiāng)的泥土一樣”?？芍嵆钣韪挥趥鹘y(tǒng)美感的現(xiàn)代詩，不僅具有一般意義上的詩歌的美質(zhì)，而且具有慰藉鄉(xiāng)愁、認同母國的文化意義與價值。本文擬從女性色彩與嫵媚風韻、浪子的家國記憶、邊塞與山水三個方面，討論鄭愁予詩歌與中國古典詩學的密切聯(lián)系。

女性色彩與嫵媚風韻

鄭愁予的新詩創(chuàng)作與詞的影響關(guān)系密切?！多嵆钣枘瓯怼纷允觯骸俺跻环掂l(xiāng)，受國文老師劉棄疾先生啟發(fā)，對新文藝產(chǎn)生摯愛，又受堂兄鄭文榮鼓勵，承贈胡云翼編《詞學小叢書》。熟讀后，深刻影響早年詩作之節(jié)奏?！边@段話值得我們注意，它說明鄭愁予在愛上“新文藝”之初，同時開始了對詞的大量、系統(tǒng)的閱讀。那正是一個秉有詩人氣質(zhì)的少年最易感的季節(jié)，詞的閱讀對鄭愁予的性格、心理和審美趣味，對鄭愁予的詩生命，產(chǎn)生的是深刻持久的影響。當不限于詩人自謂的“早年詩作節(jié)奏”，也不僅限于論者指出的“黃昏”與“閨怨”。胡云翼主編的《詞學小叢書》十種，所選詞人從唐五代到清代，既有男性詞人，也有女詞人，而且專列一卷《女性詞選》。叢書所收詞作以婉約詞為主，但也有辛棄疾這樣的豪杰詞人的豪放詞作。鄭愁予不同時期、各類詩作中的女性色彩和嫵媚風韻，來自婉約詞的感染，浪子無所不在的家國記憶、亂離之感、豪俠之情，也和辛棄疾詞干系甚大。與詩相較，詞體尤其是婉約詞，女性化傾向十分突出。前人論詞，對此每有涉及，如魏塘曹學士“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士也”的比喻，沈義父“作詞與詩不同，須略用情義，或要入閨房之意”的強調(diào)等。鄭愁予詩多染女性化色彩，有著如論者所指出的“嫵媚”風韻，正是早年嗜詞的結(jié)果。

鄭愁予詩歌的女性色彩和嫵媚風韻，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情詩創(chuàng)作上。仿佛唐宋婉約詞人，鄭愁予喜寫思婦閨怨情感，《錯誤》《騎電單車的漢子》《客來小城》《情婦》《窗外的女奴》等都是此類作品?！跺e誤》是膾炙人口的名作：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那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此詩先后入選我國臺灣、香港和大陸的中學語文教材。詩的第一節(jié)兩行，分寫游子漂泊旅程的促迫和思婦獨守空閨的寂寞。第二節(jié)集中筆墨，從第一節(jié)對思婦“容顏”的比喻描寫，轉(zhuǎn)入對思婦“心態(tài)”的細微刻畫，濃墨重彩地展示思婦等待歸人的專注、寂寞的心境，仿佛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一詞所寫情景。第三節(jié)包含著“誤會與巧合”的情節(jié)因素，江南小城思婦錯把過客當作歸人的藝術(shù)構(gòu)思，顯然借鑒了蘇軾的《蝶戀花》下片：“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鄭詩的馬蹄無意，思婦有情，一如蘇詞的笑聲無意，行人有情。蘇詞里的墻外行人錯解墻內(nèi)佳人的笑聲，鄭詩里的江南小城思婦錯把過客當作歸人，從情節(jié)因素來看，二者均基于誤會與巧合，構(gòu)置了帶有無焦點沖突性質(zhì)的戲劇化情境。詩中的意象如“江南”，是唐宋詞經(jīng)常寫及的特定地域，從文學地域?qū)W角度看，詞是典型的南方文學，承《詩經(jīng)》“二南”、《楚辭·九歌》、南朝樂府民歌、梁陳宮體詩而來，又常以多水的南國作為地域背景展開男女之情的抒寫。鄭詩中思婦、游子誤會與巧合的故事，也是在江南的某個小城發(fā)生的。詩中的“蓮花”“東風”“三月”“柳絮”“小城”“石街”“向晚”“跫音”“春幃”“窗扉”“馬蹄”“歸人”“過客”等語詞意象，也時常出現(xiàn)在古典詩詞意象系列里，古意盎然，散發(fā)著優(yōu)美、感傷的古典氣息。

《騎電單車的漢子》亦是一首現(xiàn)代閨怨詩：“電單車馳過戰(zhàn)爭年代的黃昏/倚門的婦人/咀嚼著”，所寫情形與溫庭筠《菩薩蠻》“時節(jié)欲黃昏，無聊獨倚門”略似。說到閨怨題材，就不能不涉及鄭愁予詩中的“浪子意識”。鄭詩經(jīng)常處理“浪子題材”，出現(xiàn)“浪子”意象，鄭愁予因之有“浪子詩人”之稱，論者以為“新詩運動以來，愁予是最能把握這個題材的詩人”。鄭詩除了《浪子麻沁》一首中的“浪子”有特指外，其余的“浪子”可分廣狹二義，又每與詩人的自我形象相疊合。廣義的“浪子”，指天涯的思鄉(xiāng)者，或革命者，留待下文討論；狹義的“浪子”，則與閨怨有關(guān)，或者就是思婦怨情的制造者。如《情婦》一詩所寫，詩中的“我”就是一個典型的“浪子”，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且“什么也不留給她”，只給“她”留下一個幽閉的“高高的窗口”，所以導致“她”在漫長的“等待”中，承受著“寂寥”的熬煎，而“我”竟認為這種情感與精神的折磨，“對婦人是好的”。這是男權(quán)社會養(yǎng)成的獨尊自是的男人心態(tài)，有幾分傲慢、自私甚至冷漠，《姊妹港》《窗外的女奴》等詩所寫，與此為近。這種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養(yǎng)成的大男子主義，與現(xiàn)代社會男女平權(quán)觀念相抵觸，不足為訓。這在鄭愁予，也許僅僅是出于作詩的需要，刻意在詩中顯示“浪子”的瀟灑不羈情調(diào)，也許是有關(guān)性別的歷史記憶的深層心理積淀，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不自覺流露。

鄭愁予寫離別與相逢的作品，亦帶有明顯的詞味?！讹L雨憶》寫瀟湘風雨之夜的別離，雨中的“小徑”上，風吹熄了“燈盞”，吹落了“傘”，使我們“失去了依靠”，“小舟”一如“斷橋”，隔水無渡，而“夜露”如“淚珠”干了，嘴唇如“百合”謝了，氣氛和情調(diào)暗淡感傷，與婉約詞的傷離恨別相似。《賦別》的背景也是南國風雨之夕，“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云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紅與白揉藍于晚天”等描寫，語詞、意象與意境也來自古典詩詞?！斑@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就是宋人詞句“相見爭如不見”之意。這兩首詩中表示心理活動的語詞如“想”“記得”“尚憶及”“念此際”等，或直接來自婉約詞，或在意脈結(jié)構(gòu)上起到如同詞中“領(lǐng)字”的作用?！端铩穼懴喾?，詩中“云的窗帷”“雨的流蘇”“小院”“水巷”等小巧的意象，構(gòu)建出典型的詞境，“相逢于小小的水巷如兩條魚”的比喻，則使用了自《詩經(jīng)》、漢樂府起以“魚”喻指愛情的原型意象?！恫韶悺放c《如霧起時》二詩，均寫和“你”的相逢，但《采貝》偏冷，仿佛“幽韻冷香”的白石言情；《如霧起時》情熱，嫵媚到香艷，則像花間情詞或柳永情詞：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如霧起時，/敲叮叮的耳環(huán)在濃密的發(fā)叢找航路/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割而滴落。//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云，/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qū)。

航海本是豪邁的事業(yè)，頭兩行也確實筆致瀟灑。但從第三行開始，卻把航海所歷的一切，都與情人的容貌、身體聯(lián)系起來：“霧”是情人濃密的發(fā)，“叮?！笔嵌h(huán)的碰擊聲，“燈塔的光”是明眸的流盼，“赤道”是紅唇的中縫，“子午線”是一串思念的淚珠，“編貝”是皓齒，“晚云”是朱顏，至最后一行“珊瑚的礁區(qū)”，喻指為何已不可言說?；乜撮_頭“航?！薄罢液铰贰痹圃疲腥晃虻靡膊贿^是比喻和暗示而已。此詩構(gòu)思新巧，豪邁的航海事業(yè)竟如此女性化，如此嫵媚香艷，說這首詩是一首用現(xiàn)代白話寫成的艷情詞，亦不為過。

在其他題材類別中，鄭愁予詩歌的女性色彩與嫵媚風韻，也有充分的展示。如他的山水詩中對山的比喻：“這兒的山，高聳，溫柔/樂于賜予/這兒的山/像女性的胸脯”(《探險者》)。大屯山的“花季”，則像是“小姑舞罷，彩絳自寬解”（《花季——大屯山匯之二》）。對山體所取比喻，皆為女性的身體和服飾意象。高山如此，大海亦然?！哆h海如背立的婦人》系“北海岸寫生”之作，詩的前半寫得氣勢非凡，正當“云懷大開/水高天接”之際，詩人筆勢一轉(zhuǎn)，徑自把大海女性化了：“絲光垂發(fā)/如一背立的婦人”，詩人滿懷期待，聲聲呼喚：“婦人婦人/你極目荒涼/為何不甩開長發(fā)/回轉(zhuǎn)身來”。小島當然也不例外，如《我以這輕歌試探你》，詩中“黑裙”的“你”，其實是一座“小島”，也完全被女性化了。除了“小島”，被女性化的還有“橋”：

她是一個女生是穿著緊身黑衣的/在平衡桿上兩腿平分成為一字的/那腿……修長。/那功夫……真俊。/那姿式……真好看。/她呀？她就是兩足分踏兩岸的跫音橋啊？（《跫音橋》）

是暗喻，也是擬人，古今中外寫橋之詩多有，但像鄭愁予這樣用奇絕的比喻，賦“橋”以特殊的女性美感的，似亦僅見。這種不可多得的新奇比擬，彰顯了詩人的作詩才華，也刷新了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與閱讀記憶。

更有甚者，在鄭詩中，嚴肅的歷史也被女性化處理過，如《題甄后繡像》。詩的頭兩行即夫子自道：“中年及半，猶自插手歷史/不過是，未能忘情于如此的女子罷了”。此詩分上下兩部分，上篇寫甄氏這“歷史上最美麗的獵物”，由袁氏而歸曹氏，不僅使世子曹丕傾倒，而且讓“建安諸子失心變色”，“連孔大夫也妒從中來”。下篇里，甄氏之美更是牽動了所有詩人的心懷，讓“六朝名士一百零四人”，全部“掩卷遐思，持杯起座”，陳思王“臨洛徜徉”自是感懷甄氏，連陶淵明“仰觀停云”，其“悠思又何止于南山”。張華兄弟、郭璞、江淹、謝靈運、鮑照、謝朓、庾信等詩人，莫不醉心甄氏之美。一部六朝詩歌史，在此差不多都“艷情化”了，原來那“六朝錦色”，無不與甄氏相關(guān)。這其實是鄭愁予以我觀物、以己度人的結(jié)果，是他感染浸潤于婉約詞的女性化的審美心理的歷史投射。

浪子的家國記憶

家庭傳統(tǒng)教育的影響，加上少經(jīng)戰(zhàn)亂流徙、半生漂泊海外的身世際遇，使鄭愁予心里牽纏著難以開釋的家國情結(jié)。表現(xiàn)在詩中，便是貫穿其創(chuàng)作歷程的“浪子”的“家國記憶”。據(jù)《鄭愁予年表》自述，1937 年至1945 年，“父親參加抗戰(zhàn)”，他“隨母親轉(zhuǎn)徙內(nèi)地各處，在避難途中，目睹顛沛流離，殆成日后詩作主要精神內(nèi)涵”。1948 年，鄭愁予十五歲，“游常寧、彬縣、耒陽等地，步履杜甫晚年的足跡”。1951 年夏，十八歲的鄭愁予即“隨大專軍中服務(wù)團赴澎湖訪問，彼時部隊多由流亡學生組成，故內(nèi)心沖擊甚劇”，1970 年至1971 年，鄭愁予留學美國，正值中國臺灣和海外華人保釣運動風起云涌之際，他被推舉為愛荷華大學保釣會主席。這些人生經(jīng)歷和心境體驗，都深刻地影響了鄭愁予的思想情感狀態(tài)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內(nèi)容選取。

鄭愁予詩中的“浪子”，是一個天涯思鄉(xiāng)者的形象。大半生浪跡天涯的經(jīng)歷，催生了鄭愁予許多鄉(xiāng)愁詩，或“夢憶還鄉(xiāng)”，或“遠望當歸”，或“佳節(jié)思鄉(xiāng)”，或“秋風日暮起鄉(xiāng)愁”，都與古代鄉(xiāng)愁主題詩歌的抒情模式相吻合。比如《旅夢》寫“夢憶還鄉(xiāng)”：睡夢中，“久別的村子是近了”，“榆樹圍成廣大的打麥場/車停處，妻從樹下奔來/孩子也已長大了/在階上，正扶著老母向我張望/然后我們默默擁抱著/以帶淚的眼頻頻問詢”。詩人請求不要“驚醒”這還鄉(xiāng)的夢，因為醒來就要繼續(xù)面對“異鄉(xiāng)的土地”。《編秋草》寫“秋風起鄉(xiāng)愁”，詩中出現(xiàn)“雙十節(jié)、重陽”等節(jié)令，則是“佳節(jié)思鄉(xiāng)”模式。《清明》亦屬“佳節(jié)思鄉(xiāng)”性質(zhì)，而做象征化的處理?！断胪穼憽斑h望當歸”，詩人“生活在海上”，但“心想著天外的陸地”，想著“那邊城的槍和馬的故事/北方原野上高粱起帳的季節(jié)/灰色的城角閃金的閣樓/一步一個痕跡的駱駝蹄子”，也想著“江南流水的黃昏/湘江岸上小茶館的夜/和黔桂山間抒情的角笛”。詩中所寫，都是詩人抗戰(zhàn)期間顛沛流離、轉(zhuǎn)徙南北的早年記憶。詩的結(jié)尾“日暮起鄉(xiāng)愁”：“夕陽已撒好一峽密接的金花，像長橋/搭向西方，搭向希望”。鄭詩多寫“黃昏”“夕陽”這特定的時空，一如古典詩詞，作為鄉(xiāng)愁情感抒發(fā)的時空背景。黃昏里的鄉(xiāng)愁寫得最有名的，是1957 年的《邊界酒店》：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窗外是異國//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xiāng)愁/那美麗的鄉(xiāng)愁，伸手可觸及//或者，就飲醉了也好/（他是熱心的納稅人？）/或者，將歌聲吐出/便不只是立著像那雛菊/只憑邊界立著

此詩可推為鄭愁予鄉(xiāng)愁詩之壓卷，詩人也自評為“早年重要作品”。詩中的“鄉(xiāng)愁”之所以“美麗”，在于它對異鄉(xiāng)漂泊的天涯浪子來說，是一種慰藉，鄉(xiāng)愁中有童年、家鄉(xiāng)、親情、愛情的記憶；有一方水土滋養(yǎng)的地域文化；有三千年的詩歌，包括歷代無數(shù)感人至深的鄉(xiāng)愁詩；有五千年的文化，那是牽扯著所有炎黃子孫的切不斷扯不出的深深的根系。

鄭詩中的“浪子”，有時指代革命者。如《無終站列車》，將鄉(xiāng)情、親情、家國之感打并一處。此詩副標題為“三二九前夜”，可知是為紀念三·二九起義而作。辛亥“三·二九”廣州起義，發(fā)生在一百年前的1911 年（舊歷辛亥年），它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槍，拉開了辛亥革命的序幕，它和當年接下來各地舉行的一系列起義一起，形成了辛亥年的革命風暴，最終以10 月10 日武昌起義獲得成功為標志，使得清王朝土崩瓦解，終結(jié)了延續(xù)幾千年的封建帝制，在中國大地上樹起了民主共和的旗幟，翻開了中國歷史嶄新的篇章。詩中，母親在遠云遮斷的家鄉(xiāng)，呼喚著自己的小名，想起母親的藍袍子，和起義的旗幟同樣顏色的藍袍子，“我便流淚”，母親和祖國在此合而為一。為了母親和祖國，為了“明天，在開闊的祖國”升起一面和母親的袍子一樣顏色的旗幟，“浪子”在燈下，用“投郵過絕命書的手”擦亮了駁殼槍，準備去慷慨赴死，創(chuàng)造歷史。詩中的“我”即“造著歷史”的“浪子”，是革命者的化身。鄭愁予在詩歌中，時常處理革命題材，長詩《衣缽》追懷中山先生及其同志們不怕犧牲，推翻帝制，締造民國，復興中華的豐功偉績，表達了青年一代繼承中山先生遺志，承傳中山先生革命、民主“衣缽”的決心?！洞褐}》，第一首《春雷》寫革命黨人拋頭顱灑熱血的壯烈；第二首《春草》寫無數(shù)中華兒女在先烈精神的感召下，英勇抵抗日本侵略者；第三首《春霧》寫自己身在異國他鄉(xiāng)，但還是“忍不住把愛挖了根移植給祖國”。

身處異域的“浪子”鄭愁予，觸目皆是家國山河的記憶?！兑粡埧瞻椎目ㄆ?，“述說”的是“那日武昌以后我去國之悲傷”，《最后的春闈》擬寫一古代書生，由追求到參透功名的過程，最后選擇了“荊扉茅檐”的田園生活，這也是詩人關(guān)于祖國歷史文化記憶的有機構(gòu)成部分?！杜R別一瞥馴獸人》中那位漂泊天涯的“浪子”，在異國一瞥“馴獸人”和“雛豹”，便“夢起關(guān)外”，由眼前“落磯山的頭白”，想到“天山的頭白”，且憶起“故人”，憶起“敦煌絲路”，憶起“千萬里道路的蒼茫山河”?！短煅奶ぱ┯洝烦霈F(xiàn)了“古鏡”“寒梅”意象，結(jié)尾“所謂天涯/即是踏雪而無/足印的地方”幾行，喻指異國無根的生存狀態(tài)，而有禪意?！洞髰{谷》從異域的地平線上，竟看到“一抹青海的藍”，青海是長江、黃河的源頭，引得詩人“有了一飲家鄉(xiāng)水的渴欲”，而“故鄉(xiāng)之野”卻無法“企及”。異國《青空》的顏色，在詩人眼中，是“初畫的眉”，是“垂髫”，是“對岸”的芳草，這些個比喻意象都是古典詩歌中常見的，及至“青空”幻成“關(guān)外的山脈”，“鄉(xiāng)愁”也就不可避免?！睹芪魑鞅仍搭^》，寫這條美國大河的源頭，一道淺流“像剛剛洗出的照片/一張才三天大的/張望著海洋的/娃娃臉”，這情景讓詩人驀然記起：“那年/母親指著/一張淡藍的照片/說/你看/這是啊才三天大的你呢”。異國河流的源頭，讓詩人聯(lián)想到自己的母親、自己生命的源頭?！稑蛑骸穼懡菘瞬祭褚蛔ㄓ?2 世紀的橋，詩人在橋上想當年“工匠砌著方磚”的時代，正是徽欽“兩帝北狩/岳飛削兵于江南”的時候，而橋“那廂，光環(huán)罩下的圣母院/多像汴京城內(nèi)一簇雍容的紫牡丹”?！端{眼的同事》從西人同事的藍眼里，看出“母親長袍子的色彩”?！度齻€美國》寫移民新大陸的華裔，過著“內(nèi)容”比美國人“老式得多”的生活，住在“第三個美國”，即住在揮之不去的故國家鄉(xiāng)、種族文化的記憶里：“我們用一半的時間思念遠方/用一半的時間不斷地溫習/那發(fā)膚文化的精義/在飲食中，在親朋頻頻地暖聚時/我們所思念和溫習的是這種的真實”。《人工花與差臣宣慰》寫在美國“苦寒思鄉(xiāng)”，過著“見春亦不為計/見晨亦不為計/見美酒亦不歡甚”的懨懨的日子。

值得注意的還有寫紹興之游的《蘭亭序注》一詩，據(jù)詩后“附記”，詩人1981 年訪紹興，游沈園、禹廟、魯宅，痛飲蘭亭，興致頗佳?！板试勄镨示?，肅然良久”，覺得蘭亭諸賢和我輩都是“鵝”一般的“一身俗骨”。這仍然是“浪子”詩人的革命情結(jié)和不能釋懷的家國記憶在起作用。鄭愁予家在河北寧河縣，又在北京等地生活過較長時間，故以“燕人”自命，北京古稱燕云之地，《燕云集》十首，分寫北京一帶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風物、民俗，是“浪子”詩人“家國記憶”的一部分?！堆嗳诵小芬辉?，更是激越壯烈，身在北美的鄭愁予，仍念念不忘自己是“慷慨重諾的燕人”，隔著太平洋還在“張望易水”，西雅圖“群朋圍坐”，詩人感覺“莫是舉事的時刻已妥定/莫是/血已歃，杯已盡”，所以詩人帶著這顆“欲歌/欲飲/欲擲的/頭顱”倥傯趕來，加盟其中。這是關(guān)于《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刺秦易水送別的記憶，是韓愈《送董邵南序》中“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記憶，在某種相似情景中的遠距離的復活。

把浪子的家國記憶抒寫得最為感人的，是那首作于1983 年的《從考場的窗子向外望》：

學生考試著/老師閑著//四月春早的新英蘭/玉蘭花綴滿一樹的/繁燈，日光靜靜轉(zhuǎn)移/這燈便靜靜點亮著三盞兩盞//學生答著考題/老師想著往事/從三百里外流亡到這祠堂/一放下鋪蓋/就席地默寫滿江紅/（老師說：行路時學的也要考?。?中原春遲/窗玻璃上還凍結(jié)冰花，又起風了/傳來嘶啞的炮聲/義勇軍正在不遠的前線浴血抵抗//“怒發(fā)沖冠，憑欄處……”/老師！老師！你在哼著什么？/從考場的窗子向外望/哥德塔的陰影靜靜地移轉(zhuǎn)/這些燈，便又兩盞三盞地熄滅著//學生詫愕著看/老師不敢回過頭來/——怕眼中有歷史的答案閃著淚光

詩中的“老師”，除了第三節(jié)括號內(nèi)那行指詩人早年流亡時的“老師”外，其余皆指詩人自己。由眼前學生的考試，引發(fā)了詩人自己在抗戰(zhàn)時流亡途中的考試回憶，在義勇軍浴血抵抗的隆隆炮聲中，流亡學生放下鋪蓋，在窗上結(jié)著冰花的祠堂內(nèi)，席地默寫岳飛的《滿江后》。艱難時世，一脈斯文不絕；山河破碎，民族氣節(jié)不屈！回憶及此，詩人情不自禁吟唱起《滿江紅》詞句“怒發(fā)沖冠，憑欄處……”引得學生愕然相看，而自己“不敢回過頭來/——怕眼中有歷史的答案閃著淚光”。詩中所寫，是身經(jīng)亂離的一代人，刻骨銘心的家國民族記憶。

邊塞與山水

鄭愁予有“邊塞詩人”之稱?！多嵆钣柙姷淖赃x》一，第三輯“邊塞組曲”收詩六首，《殘堡》《野店》《牧羊女》《黃昏的來客》《小河》五首，篇末皆注明“1951 年重寫”字樣，應是憑借抗戰(zhàn)時期的流亡生活經(jīng)歷、記憶加以“重寫”。只有《遠道》一首，寫于1982 年。《鄭愁予詩的自選》二，第二輯“苦力長城”有詩11 首，其中《嘉峪關(guān)西行》《苦力長城》《大地版畫》《烤羊腿的程式》《草原歌》五首，屬于邊塞詩性質(zhì)。1989 年詩人回大陸，曾登北岳恒山，有西北邊地之行，這幾首詩應是此行所見所感的產(chǎn)物。

“邊塞組曲”中的《殘堡》，是對歷史遺跡的憑吊，“百年前英雄系馬的地方/百年前英雄磨劍的地方”，如今人去戍空，廢墟一片，遺下殘堡獨對沙丘，此境此情，詩人不禁悲從中來，月夜援琴鳴弦，“傳下悲戚的‘將軍令’”?！兑暗辍穼戇吶男〉?，“黃昏里掛起一盞燈”，為流浪者提供一個歇腳的“家”，他們可以在這里圍著“松火低歌”，飲“燒酒”御寒，啗“羊肉”療饑，彼此“交換著流浪的方向”。詩人置身其中，成為流浪者之一員，感覺黃昏邊地野店掛起的燈盞，就像是他的一首邊塞小詩。此詩頗富浪子情調(diào)，溫情暖意，浪漫動人?！赌裂蚺穼戇叺仫L情，有民歌風味?！饵S昏的來客》設(shè)想自己在流浪中老去，守著黃昏里的炊煙和睡意朦朧的駝鈴，這時有客騎馬馳來，我猜想他也許是“沙原的孤客”“邊城豪爽的孩子”，抑或是“憂憤”的“被放逐者”。但不管他是誰，我都會點起燈，“以招呼歡迎”他的到來?！斑叧撬实暮⒆印币庀?，讓人聯(lián)想起古代邊塞詩諸如《少年行》一類樂府舊題中的“幽并游俠少年”形象?！缎『印穼戇叺匾粭l小河，收留過“敗陣的將軍底淚/迷途的商賈底淚/遠謫的貶官底淚/脫逃的戍卒底淚”，承載著漫長歷史歲月里無數(shù)不幸的記憶，在月下沙原上，“像一道鐵色的筋”，蒼涼酸澌。1982 年所作《遠道》，擬寫征人思婦兩地相思，題目來自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次句“綿綿思遠道”，題下引李善注《水經(jīng)》“余至長城，其下往往有泉窟可飲馬”二語，詩中出現(xiàn)了“胡馬”“窟泉”“關(guān)塞”“射雕”等邊塞意象風物，詩末兩行直用古詩“愿得瓊樹枝，以解長渴饑”結(jié)尾。此詩應是詩人1981 年首回大陸游覽長城的實地感受，再加以歷史想象的產(chǎn)物。

1981 年之后，詩人?；卮箨憛⒃L游覽，廣袤的西北邊地的歷史文化、風土民俗，又催生了《嘉峪關(guān)西行》《苦力長城》《大地版畫》《烤羊腿的程式》《草原歌》等一批邊塞詩新作?！都斡P(guān)西行》寫今生沿著“太陽的古道”，重走“千年前走過的路”，心雖已如“敦煌最空敞的窟”，但耳邊還是聽到了靜夜里傳來的“步卒沙沙的”腳步聲，還是牽掛著“大軍出關(guān)已多久了”的消息。生命在佛經(jīng)中輪回，歷史在記憶里不滅。《烤羊腿的程式》通過描寫烤羊腿的西北飲食習俗，表現(xiàn)對生命的悲憫情懷。《草原歌》以民歌的節(jié)奏與情調(diào)，寫草原馳馬的歡暢?！洞蟮匕娈嫛窐?gòu)思、想象均佳，首節(jié)寫“云開月明”，瞬間照耀銜枚夜襲的“遍野大軍”，仿佛無數(shù)“俑像”，這是厚重的歷史記憶造成的剎那幻覺，畫面感很強。第二節(jié)集中筆墨展示一幅荒莽而又生動豐富的關(guān)塞畫卷，末節(jié)寫這幅畫卷定格于時間，每天由夕陽印刷一次，由月亮簽上印章，由宇宙完成收藏。而曰“版畫”，取其線條勁健粗獷、色澤黑褐模糊的特點，正與邊塞特定的歷史、地域、風物吻合。鄭愁予最好的邊塞詩應推《苦力長城》：

晨起，太陽未現(xiàn)/以致天地異樣廣闊/長城像一個擔夫擔著群山/從地平線上彳亍走來//風，凍結(jié)成樹/羊只裂成衰草/孤煙是不傳的聲響/長城歇下?lián)硬辉偾斑M/群山連綿如花邊/雪鋪如氈/流沙凝固//午間，飛旋細小的鷹隼/天地又不斷齟齬/樹又還原為搖擺的風/衰草又聚成羊只/孤煙仍是孤煙/流沙又是河水/雪花飄進河水，消溶/多少誤投的信/凄涼至此/已無所謂平安與否//長城——/躺在氈上的苦力/明天仍挑同樣的擔子

首先是比擬新奇，“長城”意象在古代邊塞詩和新詩中被無數(shù)次描寫形容過，但從沒有人做此奇想，把長城比作“一個擔夫擔著群山/從地平線上彳亍走來”。其次是這個比擬不僅新奇，而且恰當，“長城”積淀著一部厚重的民族歷史，背負著守護家國天下的重任，以一身而擔待著民族歷史和家國天下盛衰興亡的長城，不就像是一個艱辛沉重而又勇毅有力的偉岸的漢子，一肩挑著過往的蒼茫歲月，彳亍走向仍不輕松明亮的明天?！犊嗔﹂L城》一詩，刷新了讀者關(guān)于長城和邊塞詩的審美印象與感覺。

鄭愁予喜歡登山臨水，擔任過中國臺灣青年登山協(xié)會理事。從1957 年攀登臺灣省中央山脈開始，數(shù)十年間，不僅遍登臺灣省的雪山、太平山、合歡山、大武山等名山，而且在1981 年后數(shù)度回大陸參訪時，游覽了恒山、華山、嵩山、三峽、廬山、張家界等名山大川。因其長時間執(zhí)教美國耶魯，北美異域的山川也留下了他的足跡。他還到過蒙古國的杭愛山，實地考察漢將李陵的遺跡。鄭愁予的登山臨水，除了現(xiàn)代體育運動的健身鍛煉因素和現(xiàn)代人的征服意志之外，作為一個中國讀書人、一個中國詩人，道家自然哲學的影響，使他秉有一種對自然山水親近的本能般的愿望，古代書生的壯游天下，行萬里路，古代詩人如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恐怕都在潛意識層面催動著他不斷邁開腳步，放足于大地山川之間。伴隨他漫游山川產(chǎn)生的大量詩作，總體上也可歸入中國詩歌史上發(fā)達很早的山水詩題材類別。

與古代山水詩一樣，鄭愁予山水詩有出色的風景描寫，如“眾溪是海洋的手指/索水源于大山”（《島谷》），而小溪“像一道放倒的籬笆/像彩帶束著我小園底腰”（《小溪》），在“歸家的路上，野百合站著/谷間，虹擱著/風吹動/一枝枝的野百合便走上軟軟的虹橋/便跟著我，閃著她們好看的腰”（《北峰上——南湖大山輯之三》），“雨落后不久，便黃昏了/便忙著霧樣的小手/卷起，燒紅了邊的水彩畫”（《牧羊星——南湖大山輯之四》）等，多用比擬、想象，而有宋詞女性化的妍媚?！妒畼邸虾笊捷嬛弧穼憽氨澳仙絽^(qū)的狩獵季”，蠻荒如“夜臨的瀘水”，“瀘水”也許是詩人少年時代南北流浪親身所歷，也許來自諸葛亮《出師表》的“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出的還是“浪子”的家國記憶?！靶U荒”本是雄性蠻野的，但在詩人的感覺中，那“蠻荒”竟自女性化了：是“襝盡妖術(shù)的巫女的體涼”，“微風般地貼上我們底前胸如一蝸亂發(fā)”。《南湖居——南湖大山輯之七》的比喻也是女性化的：“當我每朝俯視，你亮在水的深處/你抿著的那一雙蜂鳥在睡眠中/緊偎著，美麗而呈靜姿的唇?！薄堆┥角f——雪山輯之一》則不僅女性而且香艷：“秋云，女校書般飄逸地撫過/群山慵慵悄悄/……而傍著天地，喬木于小立中蒼老/惟圓月以初生赤裸的無忌/在女校書的裙邊邀幸/看來……若一只寵物”，高逸的秋云與皎潔的明月，竟成“女校書”和她“裙邊邀幸的寵物”，鄭愁予“以我觀物”，其滋養(yǎng)于婉約詞的女性化審美心態(tài)，于此可見一斑。

古典山水詩素有借山水證道的習慣，東晉玄言詩每借山水言理，文學史上第一個大力寫作山水詩的謝靈運，常在模山范水的詩篇尾部闡揚玄理；唐代王維等人的山水詩，時露禪意和禪趣；宋人的山水詩，則洋溢著活潑的理趣。鄭愁予的現(xiàn)代山水詩也好借山水體玄悟道，而時見機心?！渡铰贰方枭街新稜I大伙傳遞水壺輪流喝水，引發(fā)“無窮”與“有盡”的感悟。天上的星星數(shù)也數(shù)不完，山間的路走也走不完，世事忙也忙不完，孩子生也生不完，書本讀也讀不完，戶口銷也銷不完?？墒?，當一切的一切兀自未完未了之際，那只從自己手里傳遞出去的水壺，再傳回手里，壺中的水卻已喝完，空空如也，而這時，不僅水壺空了，山也空了，唯聞月夜空山貓頭鷹的笑聲，令人不禁憬然而悟，悚然而驚?！对诙芍小方鑼懗舜伤形颉疤旌＝K是無渡”，“旅人終要自己試著登岸”，而所謂岸，不過“是另一條船舷”。人生就是在生活這片大海上不斷地航行，載浮載沉，拯救終靠自己。登華山諸詩均有言外之意，華山乃道教名山，又是武俠傳說的論劍之地，《妙音》借女仙之口警示世人何須“用強”，那樣會“殺盡人間風景”，詩中隱見“柔弱勝剛強”的老子道術(shù)?！吨Z言》寫劍俠在春天里放棄復仇，以劍換琴，應是對《周易》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有所解悟。還有《北回歸線》中的南來北往，詩情酒意，皆緣于一路“好山好水”的描寫，也隱約彈撥出某種弦外之音。

鄭愁予的山水中，包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記憶。湘西紀行詩《土家族山歌》：“過武陵，逆浣上行/舍舟橫涉索溪峪/真?zhèn)€是良田美池桑竹之屬/若沒有山歌回響/則不過是一篇姓陶的散文”，《流水出桃源》：“桃林一忽一忽臉紅”“桃花一幕一幕謝地”“世外不建樓臺/漁郎向蓬門而來”“小舟等待在洞外”，上引詩句都指涉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并記》，眼前的山水美景，與心里的文化記憶融為一片。詩中還特意提到土家族詩人、作家和畫家沈從文、黃永玉，詩的后記里，回憶沈從文耶魯講學時，曾對詩人講述家鄉(xiāng)附近的“張家界”之美，宛如“大唐放大了的連墻壁畫”。再看一首寫于1987 年游華山歸來的《寧馨如此》：

我洗罷杯盞，這一小會兒飯后安靜的滿足/像是讀歷史讀到天寶的時候/當轉(zhuǎn)身，驀見在客廳的立燈下/正危坐著一個唐代雍容的女子//她，會神地讀著信/立燈把全室的光亮聚集在/眉彎目垂的臉上。竟從一向古典的/精致中，浮出暗香來，而/并未植梅，并未燃麝的四隅/忽又回響鈴鼓的樂聲/是來自一葉紙的折起，一葉紙的又展開/她，會神地讀著信//西窗還有些暗紫，正是夜游/乘舟的好時刻，她，神思遙遠/成了千年水邊的麗人/而為什么竟在今夜，如此寧馨？//“哥哥從長安來信了！”/她神馳地告訴著，一面起座/衣帶飛天地探看東窗的外頭/是不是還有哥哥說的搗衣的月色？

華山乃關(guān)中名山，與唐都長安臨近，游山喚起詩人關(guān)于唐朝開天盛世的記憶，而有了詩中所寫飯后燈前的恍惚幻覺?，F(xiàn)代的“立燈”下，一個唐代妝飾的“雍容的女子”，衣帶飄曳，眉彎目垂，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哥哥從長安的來信”，室內(nèi)并未“燃麝植梅”，卻有沁人心脾的暗香浮動；信箋展折，回響著悅耳的“鈴鼓樂聲”。古典的精致是“如此寧馨”，她仿佛唐時曲江“水邊的麗人”。詩中的語詞意象，直接與古典詩歌關(guān)聯(lián)的就有“浮出暗香”“西窗”“水邊的麗人”“搗衣的月色”等，讓人記起林逋的《山園小梅》詩句“暗香浮動月黃昏”，姜夔的《暗香》《疏影》，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詩句“何當共剪西窗燭”，杜甫的《麗人行》詩句“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李白的《子夜吳歌》詩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而迷醉于一種古典詩意的濃郁氛圍之中。

余論

上述三個大的方面之外，鄭愁予詩作中來自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因素仍所在多有。以下再稍加申談：一是節(jié)奏行句。鄭愁予自述詞的節(jié)奏深刻影響了他的早期詩作。詞相較于詩，節(jié)奏上最大的差別在于語言形式。詩基本上是齊言，詞乃雜言，詩的節(jié)奏大略整齊勻稱，詞的節(jié)奏則參差錯落，緩急相參，“愁予的節(jié)奏是中國的……愁予深知形式‘決定’內(nèi)容的奧妙”。鄭愁予詩篇幅不大，分行長短不一，行內(nèi)時有斷開，從篇幅、行句等形式角度看，就像一首首現(xiàn)代“詞”。寫于臺灣的大量山水詩，還有“多是寫北平的古跡”的《燕云集》十首，“語言里有傳統(tǒng)的意味”，長短句相濟為用，視覺形式上與詞體為近。列《詩的自選》第一首的《雨絲》：

我們底戀啊，像雨絲，/在星斗與星斗間的路上，/我們底車輿是無聲的。//曾嬉戲于透明的大森林，/曾濯足于無水的小溪，/——那是，擠滿著蓮葉燈的河床啊，/是有牽牛和鵲橋的故事/遺落在那里的……//遺落在那里的——/我們底戀啊，像雨絲，/斜斜地，斜斜地織成淡的記憶。/而是否淡的記憶/就永留于星斗之間呢？/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流滿人世了……

所處理的題材，以及詩的情調(diào)、構(gòu)句、建節(jié)、用典，都像一首婉約情詞。除了詞的節(jié)奏的影響，鄭愁予還嘗試過“歌謠體”與“律詩體”。詩人自述，1952 年“在《自立晚報·新詩周刊》發(fā)表‘歌謠體’詩一組。其時并計劃與友人推動‘詩、歌、舞之結(jié)合’”，在《美的競爭》一詩的“附記”中也說：“我在1952 年受軍訓時，有過一個短暫的‘歌體時期’”，組詩《刺繡的歌謠》是嘗試“歌謠體”的文本。鄭愁予在創(chuàng)作中還“興起融和古典之念，便試將《鄉(xiāng)音》的結(jié)構(gòu)法發(fā)展成為一種形式，稱之為‘律的對話’，《貴族》《生命》是其體驗”。所謂“律”指古典的律詩，《鄉(xiāng)音》《貴族》《生命》每首兩節(jié)，每節(jié)四行，行數(shù)和律詩相同；一行基本由兩句組成，也有駢偶、對仗的意味。

二是語詞意象，鄭愁予詩歌喜好使事用典，確如論者所言：“字句多有來歷，來歷復又多義?！鄙衔囊绵嵲?，對其語詞意象的出處和新意已有不少分析，余者如《流浪的天使》寫“我提過你的箱子，像懷沙的沉重/而我只有一個肩囊，琴，還是沒有弦的”，詩句嵌入了屈原“懷沙”和陶淵明“無弦琴”的典故?！侗┏诎⒗辜印肥锥校骸搬樔~林直立，郁郁怒發(fā)，寂藍的冠/彈起成為天穹的模樣”，其中描寫形容針葉林的“直立”“怒發(fā)”“冠”“彈起”，皆從岳飛《滿江紅》“怒發(fā)沖冠”四字生發(fā)出來，“寂藍”一詞，也讓我們想起李賀《湘妃》詩句“九山靜綠淚花紅”中的“靜綠”?！渡铰贰分小翱丈健痹乱关堫^鷹格格的笑聲，悽怖的詩境仿佛李賀《神弦曲》詩句“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额}甄后繡像》題下引《塘上行》詩句“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督Y(jié)語》直用陳與義《臨江仙》詞句“二十余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心上秋》直用吳文英《唐多令》詞句“何處可成愁，離人心上秋”。《非吾鄉(xiāng)記》的“信美非吾鄉(xiāng)”，也是對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一句的改寫?！兑傲禋w省》“近鄉(xiāng)總是情怯的”，改寫宋之問《渡漢江》詩句“近鄉(xiāng)情更怯”，“浪子未老還鄉(xiāng)”，改寫韋莊《菩薩蠻》詞句“未老莫還鄉(xiāng)”，“兒欲養(yǎng)而親何在”，改寫《韓詩外傳》所記皋魚之語“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借用自古典詩歌的題目，如《七夕》《驚夢》《山鬼》《山間偶遇》等；或以古詩成句為標題，如用杜甫《天末懷李白》詩句為題的《涼風起天末》等。其他如《搬書運動》 《書齋生活》《踏青即事》《土家族山歌》《流水出桃源》《淵居》《題甄后繡像》《寧馨如此》《云林大喇嘛康州行腳》《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飲酒》等，均有大量的古典語詞意象的使用，而能新意自出。

在此，讓我們引一首鄭愁予的少作《歸航曲》結(jié)束討論：

漂泊的很久，我想歸去了/仿佛，我不再屬于這里的一切/我要摘下久懸的桅燈/摘下航程里最后的信號/我要歸去了……//每一片帆都會駛向/斯培西阿海灣/像疲倦的太陽/在哪兒降落，我知道/每一朵云都會俯吻/汨羅江渚，像清淺的水渦一樣/在那兒旋沒……//我要歸去了/天隅有幽藍的空席/有星座們洗塵的酒宴/在隱去云朵和帆的地方/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

此詩寫于詩人十九歲時，乃少年“明志”之作，已見出老成之意。詩作觸及了詩人的終極關(guān)懷和永恒歸宿。歸宗于源頭，是現(xiàn)代詩人鄭愁予遼遠宏闊的詩歌史視域，而在古今中西縱橫經(jīng)緯度上做雙向的展開。橫接西方，縱承傳統(tǒng)，這正是一個現(xiàn)代中國詩人的詩生命中缺一不可的兩大支點?！胺瘪傁蜓┤R失蹤的斯培西阿海灣，“云”旋沒于屈原自沉的汨羅江渚，是少年鄭愁予傳承東西方詩哲衣缽的象喻。而詩末“天隅星座們的酒宴”“在隱去云朵和帆的地方/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幾句，則是少年詩人的遠圖雄心。縱觀鄭愁予廣泛吸納古典而又新意自出的詩作所取得的成就，應該說，他庶幾沒有辜負自己“拏云”的“少年心事”。

①⑤《鄭愁予詩的自選》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版，第2 頁，第7 頁。

②張綖：《詩余圖譜》，轉(zhuǎn)引自朱崇才：《詞話叢編續(xù)編》，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51 頁。

③⑩?? 楊牧：《鄭愁予傳奇》，張漢良、蕭蕭編《現(xiàn)代詩導讀·批評篇》，臺北故鄉(xiāng)出版社1982 年版，第203 頁，第205 頁，第204 頁，第210 頁。

④⑥黃維樑：《新詩的藝術(shù)》，江西高校出版社2006年版，第276 頁，第272 頁。

⑦田同之：《西圃詞說》，《詞話叢編》二，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1450 頁。

⑧沈義父：《樂府指迷》，《詞話叢編》一，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281 頁。

⑨張曉風：《江河》，席慕蓉《時間草原》附錄，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1 頁。

?陸時雍：《詩鏡總論》，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下，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411 頁。

??????《鄭愁予年表》，《鄭愁予詩的自選》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 年版，第272 頁，第273 頁，第274 頁，第278 頁，第274 頁，第275 頁。

?楊景龍：《中國鄉(xiāng)愁詩歌的傳統(tǒng)主題與現(xiàn)代寫作》，《文學評論》2012 年第5 期。

?鄭愁予：《自述》，《鄭愁予詩的自選》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 年版，第276 頁。

?《鄭愁予詩的自選》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 年版，第34—3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