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岸

□文／虞雅嵐

父親在城墻根旁開了一家客棧，取名叫做長河岸，大概是因他總能釀得很好的酒，幾十年來長河岸的生意一直不差。

十八歲以前我也在客棧里幫忙，客棧不大，兩層樓，但每天擦拭的桌椅都目睹過人來人往的滄桑。來住店的人很雜，說書的經(jīng)商的、普通老百姓、做官的、走江湖的、從江湖中走出來……有偶爾來住上個三兩天天天大魚大肉的，也有長期占一兩間房住著不走，每天只吃咸菜下米飯、小酌一兩杯的。

客棧里的基本陳設(shè)多年來都沒翻新過，雖然陳舊但是干凈整潔，桌椅間鮮少積得有灰塵，刀劍劃痕更是從未有過。父親說那種桌椅碗筷都用人血洗過，一言不合就亮家伙，刀光劍影哪怕是良辰美景也沾染了匪氣，明明腌得有上好的牛羊肉只因來客不懂道上的規(guī)矩就拿白肉來隨意糊弄，三教九流碰上頭，不問高低只想著要拼個輸贏，那樣的店是黑店，我開店不開黑店，黑店太臟。

幾十年來也遇到過喝醉酒叫板不服氣的，要將江湖規(guī)矩搬來論理，父親只出過兩次手，從此道上的歪門邪氣再沒進(jìn)過長河岸的門。江湖規(guī)矩在店里是行不通的，我一直只當(dāng)是因父親是從江湖里走出來的人，深知那規(guī)矩害人，所以不認(rèn)那規(guī)矩。后來偶然聽他說起：“世人如今都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那還有什么規(guī)矩可言，不過是冷眼看人心浮躁罷了?！蔽也琶靼姿麤]有別人估計(jì)的那么多心思，不過是到了如今眼里再容不下沙子而已。

客棧里的人來來去去走走停停從無定數(shù)，遇到過的怪人不少，風(fēng)月刀也是一個。我第一次見到他大概是三年前的冬至，那天風(fēng)極大，天還沒亮就開始飄雪了，大雪蓋住了路，積得厚厚的，雪深處一腳踩下去直沒膝蓋，我拿了掃把想去門前掃開一條路，父親止住我，我不解，他從柜臺下取出用了多年的紫砂酒壺灌上一壺酒說：“今天我只溫一壺酒，不接四方客，只待有緣人。”他話說完便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我們都知道江湖習(xí)氣是不應(yīng)該帶到生意上的，否則就只剩下眼前路再無身后路了，但今日不同，今日店里只有我們兩人，面子里子都過得去。

雪一直沒有停，還越下越大，黃昏之前店里都沒有來人，這個季節(jié)天黑得早，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彌漫得兇猛的霧氣已全成了橙黃色，我瞧著遠(yuǎn)近都點(diǎn)了燈，便拿了木叉到門口去取掛在屋檐上的燈籠，想著今天早點(diǎn)把燈籠燃起來，在這雪霧里暈成一團(tuán)，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一定很好看。我剛?cè)计鹨恢?，紅彤彤的光很是晃眼睛，這個時候我聽見了踏雪聲，嗡嗡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伸頭一瞧，一個挺拔的身影正在走近。他穿青色的袍子背上背著一把劍，沒有戴雪披，發(fā)髻上都是零星的未化的雪片，棱角分明的臉或許是因?yàn)楹涠@得蒼白，兩彎眉如漆刷，一雙眼射寒星，高鼻薄唇，長相清俊，堂堂七尺，眉宇間卻少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陰柔?！皽匾粔鼐?，燒一只雞，再酥一盤下酒的花生?！彼f著抖落身上的雪片，進(jìn)門去了。我將他要的酒端去給他，見他的長劍就擺在桌上，劍身劍鞘都用布包著，只露出一截劍柄，劍柄上的雕花十分精巧。

“學(xué)武的？”我問他。

“是?！彼蛄艘豢诰啤?/p>

“武林嘛，”我邊說著邊為他斟上酒，“一條腰帶一口氣，上了這條腰帶就是練武之人，往后就要憑這口氣做人?！彼犅勌痤^來，露出笑意：“你也是學(xué)武的？”我搖頭：“皮毛而已?！?/p>

后來雪停了。再后來冬天也過了。他倒是常常來喝酒。我漸漸知道他的名字叫風(fēng)月刀。我覺得這名字挺滑稽可笑，一聽就是名號而非真名。我問他為何會叫這么個名字？他大概是喝多了，指手畫腳卻只說了一句清楚話：“我早早料得這浮生一片草，風(fēng)月如刀?！睂τ谒慕忉專也惶?。風(fēng)月刀來的日子沒有規(guī)律，有些時候天天來，有些時候大半年才來一次，但每年冬至，風(fēng)雪最狂的那一天他一定會來，我不明白也不感興趣。

他說他十歲學(xué)拳，為了找到服氣的宗師四處奔走?！拔以?jīng)一個人破浪而行，歷經(jīng)千帆漂泊無依?！彼f得很真誠，“我十歲學(xué)拳，至今見過丘陵，沒有遇見高山?！彼行o奈。我聽了他的故事。在彼此的故事中，我們的面孔如此陌生，擦肩而過卻無從把握一個武者的內(nèi)心。我問他：“打了一輩子石頭，才知道這世界有沙袋，但當(dāng)他出世詭異地強(qiáng)悍，算是宗師嗎？”

“不！”他回答得斬釘截鐵，“那是愚人，不是高山?！蔽也唤猓骸澳鞘裁床攀歉呱?？”

“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他的拳法眾人佩服，他的名號令天下群雄服氣。”他回答得輕描淡寫毫不猶豫，看來這個定義一早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有一年初秋，我正拿了掃帚在后院，用簸箕將滿院落花拾起埋在院墻西處一棵種了多年的梧桐樹下。

“舍不得落紅成泥碾作塵嗎？”我嚇了一跳，抬頭見風(fēng)月刀噙著笑邁步向園子里來了。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問他。

“你父親說來這里能找得到你?！憋L(fēng)月刀說著就在我對面圍廊的木欄桿上坐了。

“找我做什么？”我放下簸箕，斜眼瞅著他，想著他好像是有一陣子沒來了。

“我接了鏢，南下去了一陣子?！彼灶欁哉f了下去。我想他是要跟我講講他的江湖際遇了，拾起簸箕將花瓣鋪在剛翻好的泥土間，準(zhǔn)備聽聽他的故事。

“我見過你練劍。”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我嚇了一跳，簸箕掉在地上，紅粉的花瓣全灑在了我的鞋上和地上。“什么時候？”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大概覺得我的反應(yīng)大得有些可笑，神色立即變得嚴(yán)肅起來：“你的劍法不錯，如若你愿意入道，在這江湖上立塊招牌是綽綽有余的了?！?/p>

“不感興趣?！蔽移擦似沧?。

“我搞不懂你，你是做江湖菜的人，為何對這江湖如此沒有好脾氣？”

“我不過是個廚子，”我說著將頭發(fā)攏起來在腦后挽成一個髻，四處找尋著平日里擱在墻角的一把小掃帚，尋思著要用它把滿地落花掃個干凈，“我做菜給客人們吃，客人心里擔(dān)了恩怨，吃的飯菜也變成了江湖菜，其實(shí)不過是尋常的飯菜罷了?！?/p>

他聽我說著，眉宇間起了褶皺：“告訴我，你是敗過，所以不愿意再出手？”

“敗過也勝過?！蔽覐澫卵趿宋嗤湎碌乃槟嗌w了落花：“不過跟這些都沒有關(guān)系，先拳后腿次擒拿，內(nèi)家兵器五合一。江湖那么大，門里門外一招一式都難以激起什么風(fēng)浪。從前總以為功夫是纖毫之爭，只論高下不論生死，后來遇見過高山才明白。所謂江湖，真正計(jì)較的不過是幾套拳法的事，沒什么意思?！?/p>

“高山？”風(fēng)月刀苦笑了一聲，“高山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

“不一樣的概念，”我打斷他的話，“我從前與你說過的高山，都不過是眼前的高山，上山下山一樣難；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命里的高山，上山容易，下山難?！?/p>

他笑了起來，似乎欲言又止，這個話題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你知道我的，不是誰的鏢都接，難得去一次南方，給你帶了些東西?！彼斐鍪郑疽馕野咽纸o他。“知道你心誠，在中旬停留了幾天，給你求了一枚平安扣?！币幻兜窨叹碌钠桨部勐湓谖业恼菩纳?，琥珀做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血珀。

“按你出生的時辰，貼身戴的護(hù)身符血珀是最好的?！?/p>

我嚇了一跳，忙說：“這禮太重，我收不得！”我擋了回去。他并不言語，掰開我的手，“禮是很重，但是還是希望你能收。”我瞧著手里的平安扣，心里止不住地打鼓，嘆了口氣：“我不走江湖，只怕是用不上這個，倒是你，現(xiàn)在做了鏢人做了俠客，這風(fēng)里雨里的才是該好好求個平安?！蔽野哑桨部蹟€了起來，算是收了這個禮，“我不想求平安，但求心安?！?/p>

他笑了起來，他笑起來一向好看。

我沒有說話，伸手將平安扣上拴著的紅色編帶解下來，抬起他的左腕，系了上去：“這樣的話，希望你能明白，平安心安都在這條繩上了。”我避開他的視線，臉上辣辣地燙，“好了，你該去喝酒了?！蔽覍⒛菞l紅繩打成一個死結(jié)，抬頭對上他的眼。我們相視而笑，我引他向前廳去了。

第二年春天，雪化后不久的一個夜里他突然來了。他只裹了一層單薄的汗衫，那時天還很寒。我將他的棗紅馬牽到馬棚里，見著父親領(lǐng)他進(jìn)了西廂房。他向來是劍不離身的，那天他來卻沒有帶劍。

早上約莫有六點(diǎn)鐘了，我起身去點(diǎn)燈。城西有名的鏢隊(duì)幾天前托人捎來消息說今天一早要打長河岸過，要了夠七個人分量的燒酒。與鏢隊(duì)有關(guān)的買賣我一向很上心，不只是因?yàn)殓S隊(duì)的頭領(lǐng)是父親舊友的大弟子，私交頗善，鏢隊(duì)人是生意人，更是江湖勢力的一個軸心，黑白兩道都有交集，而現(xiàn)在的長河岸想要抽身江湖之外除了不惹恩怨，鏢隊(duì)便是頭一個得罪不起的。

鏢隊(duì)的人馬打著大旗，接了江河間的酒菜，從城墻根東面的木門拐出城去了。我站在客棧門口。天還沒全亮，大概是起了霧，遠(yuǎn)近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對面的店鋪只有一兩家賣早點(diǎn)吃食的卷了簾，街上也沒什么車馬，我瞧著鏢隊(duì)紅色的大旗只覺得刺眼。護(hù)鏢的人一旦接了鏢就同請鏢人上了一條船，對方的是非恩怨鏢人都要照單全收，而請鏢的人，尤其是請這樣大型鏢隊(duì)的人，他們身上往來的執(zhí)念都相當(dāng)鋒利。作為鏢人刀不離手弓不離身，但最要緊的是暗箭難防，既然暗箭難防，還豎什么大旗？那么多條人命。我也曾勸過鏢隊(duì)的頭領(lǐng)：“師兄，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你功夫好我知道，但言必稱三，手必成圈，還豎什么大旗列什么馬隊(duì)？”我喚他師兄，他長我五歲，從小領(lǐng)著我長大，無關(guān)輩分但我習(xí)慣了喚他一聲師兄。師兄卻說：“我上得了九龍臺，下得了青石長階萬里河，大旗不為招風(fēng)只為定人心。”我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敢再響應(yīng)。大旗在霧氣中變得模糊了，或許還在獵獵飄著，或許沒有了，或許根本沒有風(fēng)吹，不過是我自己心不平靜。

我原本計(jì)劃著要去趕個早集，走時路過后院的圍欄，看見西廂房的燈還亮著，糊在窗戶上的糙紙映出端坐的兩個人影，我便知道他們談了一夜。我為他們滅了燈盞，到廚房泡了父親愛吃的早茶煎了幾味茶點(diǎn)，端去給他們醒神。我推門進(jìn)去，他們依舊精神，大概還算是談得投機(jī)。我跪坐在父親身旁，預(yù)備為他們沏上一壺茶?！拔鮾海阆瘸鋈?，我們再談點(diǎn)要緊的事?！备赣H的神色甚是嚴(yán)肅，眼神卻分明帶了笑意。我收拾起碗筷，將用熱水浸過的帕子遞給他們，起身出門去，耳邊他們的談話只響了幾句：“你可是想好了？”父親問道，聲音很是嚴(yán)肅。

“今天我來可沒帶劍?！憋L(fēng)月刀回答得倒很肯定。

“我的劍可是沾過血的。”風(fēng)月刀打斷父親，“但是系上了熙兒這條紅繩，我愿意折了我的劍?！?/p>

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沉默。

“我是過來人，知道路不好走，因此才決不讓她上道?！备赣H說時嘆了口氣：“如若你真的想好了的話……”

“您不用再問這個問題了。”

“為何？”

“因?yàn)槲乙呀?jīng)在折劍了?！?/p>

“你不是又領(lǐng)鏢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比我更懂。不過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我一定會兌現(xiàn)?！蔽亿s快蹲下身子，生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

那天過后，春天也過了，夏天來了，六月伏天見過人人搖扇，七月流火，后來又見了枇杷金黃，再后來下了第一場雪，日子一天一天過著，又下了很多場雪，這一年也快完了，風(fēng)月刀一直沒再來過。我想著他或許是不會再來了。走江湖的人到哪里都有江湖菜吃，又或許他已經(jīng)死了，來不了了。有時候看看脖子上系著的平安扣也會想起他和他的長劍，我知道他心誠也有慧根，又或許他已經(jīng)遁入空門，出家去了。

又到了一年年關(guān)。年關(guān)兇猛，這一陣子客棧里的紅燈籠都是從早燃到晚，紅色嘛，可以辟邪。

那一天是冬至，同往年一樣，這天的風(fēng)雪最大、最狂。大雪是從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開始下了的，風(fēng)整整吼了一天，到了傍晚才稍有收斂。住店的人不多，但也有那么十來個。我煮了兩鍋餃子準(zhǔn)備送去，冬至嘛，吃餃子，圖個吉利。

天暗得早，門口的路是早就被雪蓋牢了的。我拿了掃帚，想著還是要將門口擋路的雪堆掃走，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這個道理我從小就知道。

“溫一壺酒，燒一只雞，再酥一盤下酒的花生。”

我嚇了一跳，連掃帚也掉在了地上。瞧著我，風(fēng)月刀堆滿笑意的臉，覺得有些陌生又很是納悶。不知道是我耳聾了，還是他確實(shí)功力深厚，那么厚的雪堆，踏雪聲我這回竟是一聲也沒聽見。

“我以為你不來了？”我把他要的酒菜端到桌前。

“怎么？”他正擦拭著他的長劍，“江湖是條河，我以為長河岸是江湖的頭，會不會是我的岸？”

我對上他的眼睛，那里有些東西我至今說不清。

“我是有一陣子沒來了，有些事要辦?！彼麛R下他的長劍，“不過，這陣子我辦的事都是為了心安?！?/p>

“有一件事我不太懂，”我為他斟上酒：“你來的日子一向沒有規(guī)律，但是為什么，每年冬至，風(fēng)雪不管多大，你卻一定要來？”

他哈哈大笑起來。許久未見，我都忘了他笑起來一向好看。他笑道：“你那么懂我，卻不明白這個？”我搖頭，他嘆了一口氣：“是啊，這風(fēng)大雪大的。”他從我手中接過酒壺，從托盤中翻起一只瓷杯，斟上酒，“這風(fēng)大雪大，因此我才要來看看葉底是否還能藏花？”他將酒杯高高舉起，遞到我的身旁。我看見他露出的手腕上系著的紅繩分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