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林昆
對于中國古代樂律學史的歷史分期,吳南薰②吳南薰在《律學會通》中將中國律學史分自秦以前的首創(chuàng)期、自漢至南北朝的演變期、自隋至宋的改觀、旋宮樂之講求期、自元至清乾隆的改進與改作期和乾隆以后的新時期。參見吳南薰:《律學會通》,北京:科學出版社,1964年,第54–56頁。、繆天瑞③繆天瑞在《律學》第三次修訂版中,將中國律學史劃分為四個時期,“三分損益律”的發(fā)現(xiàn)時期(公元前770年——前221年)、探求新律時期(公元前206年——公元1368年)、“十二平均律”的發(fā)明時期(1368——1644)和律學研究新時期(自1911年至今)。參見繆天瑞:《律學》(第三次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6年,第101–102頁。等前輩學者都進行了細致的討論,其中對于清代學者的研究,近年來學界給予了更多的關注。正如孫曉輝所言:“根據(jù)其地域特點、治學目的與內(nèi)容傾向等,‘皖派’中堅江永、汪紱、程瑤田等倡導乾嘉音樂學術,‘吳派’錢塘等緊隨其后,而稍后的與徽派、吳派師承密切的‘揚州學派’江藩、凌廷堪等的音樂著述也大放異彩,更有后起之秀‘浙東派’‘浦東派’‘浙粵派’秉承乾嘉遺風殿后,使清代音樂學術盛于乾隆、嘉慶兩朝,余緒延續(xù)至道光,綿延百余年音樂學術大勢?!雹軐O曉輝:《乾嘉音樂學術論略》,《中國音樂學》,2016年,第3期,第49頁。從乾嘉學派的視角出發(fā),結合地理學的視角與維度,清代的樂律學研究呈現(xiàn)“南北兩極”的地理態(tài)勢,形成京師發(fā)達區(qū)、蘇浙皖發(fā)達區(qū)、晚晴閩粵發(fā)達區(qū)。⑤參見拙文《清代樂律學家地理分布研究》,《中國音樂學》,2017年,第2期。
江永(1681——1762)作為“皖派”樂律學研究的中堅,其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律呂新論》2卷、《律呂新義》4卷附錄1卷、《律呂闡微》10卷三部專著中,并在易學著作《河洛精蘊》(1759年)中也有所涉獵。正如梁啟超所言:“而樂律一門,亦幾蔚為大國。毛奇齡始著《竟山樂錄》,次則江永著《律呂新論》《律呂闡微》,江藩著《樂縣考》,凌廷堪著《燕樂考原》,而陳澧之《聲律通考》,晚出最精善。此皆足為將來著中國音樂史最好之資料也。”⑥〔清〕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夏曉虹點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78頁。
江永在《律呂新論》(至遲1721年)中以“均差”律學思維為起點,提出“今律”理論,而在《律呂新義》(1746年)中對“今律”理論只字未提,卻明確引入了“河圖”“洛書”的易理象數(shù)觀念,而最終在《律呂闡微》(1757年)中,充分吸收朱載堉“新法密率”成果之后與象數(shù)思維相結合,表現(xiàn)出民族思維發(fā)展的歷史線索對“新法密率”這一命題的影響。本文從江永的三部樂律學著作的寫作緣由出發(fā),對其樂律學研究的演變進行一個初步的勾勒。
《律呂新論》⑦筆者目前搜集到關于《律呂管見》的書名見于余光龍《雙池先生年譜》、杭世駿《律呂管見序》、江永《禮書綱目序》、《律呂新論·論蔡氏律書未盡善》中,而《律呂新論》的書名見《四庫總目提要》、《四庫采進書目》之《山東巡撫第二次呈進書目》以及江錦波、汪世重《江慎修先生年譜》。作為江永的第一部樂律學著作,《中國音樂書譜志》(以下簡稱《書譜志》)認為其成書年代約為1740年,現(xiàn)存兩個版本,分別是守山閣叢書本和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另守山閣叢書本附加錢熙祚跋。《中國古籍總目·經(jīng)部》中除《書譜志》所述版本之外,另增清劉傳瑩傳抄守山閣本。⑧劉傳瑩(1818——1848),清代學者,字椒云,號實甫,別署通糜生。據(jù)《中國古籍總目》所述,劉傳瑩傳抄守山閣本今存湖北省圖書館,將該本與守山閣本進行比勘,發(fā)現(xiàn)脫文甚多。參見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經(jīng)部·樂類·律呂之屬》,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548頁。從江永編撰的《禮書綱目》⑨江永《禮書綱目》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嘉慶鏤恩堂本、《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和廣雅書局本。其中,嘉慶鏤恩堂本、廣雅書局本為八十五卷,《四庫全書》文淵閣本為九十一卷,多出的部分為《深衣考誤》和《律呂管見》。附錄中《論律呂》篇章的內(nèi)容來看,其編纂體例與《律呂新論》完全相同,筆者認為《律呂新論》的成書年代至遲為1721年。⑩詳細考證參見拙文《江永“今律”理論初探》,《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第52頁。鑒于《禮書綱目》對于分析江永早年的樂律學研究具有重要作用,下文將從《禮書綱目》的編撰與刊刻來看江永是如何實現(xiàn)其“禮樂會通”的禮學主張的。
正如《四庫全書總目》中所述“(《禮書綱目》)厘正發(fā)明,實足終朱子未竟之續(xù)”,?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9頁?!抖Y書綱目》作為清代重要的禮學著作,是清代賡續(xù)朱子《儀禮經(jīng)傳通解》編撰禮書高潮時的產(chǎn)物?!抖Y書綱目》成書于康熙六十年(1721年),江永時年41歲。該書是江永在婺城汪勛處當塾師時完成的,其構思和材料的準備及初始寫作大約是在康熙五十年(1711年)。?蘇正道:《江永禮學研究——以〈禮書綱目〉為中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13;114頁。江永在復書汪紱(1692——1759)時提出:“書凡三易稿,初曰《存羊編》,次曰《增訂儀禮經(jīng)傳》,三稿始易今名為《禮書綱目》,過程艱辛,且屢加斟酌而成。”?余光龍:《雙池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94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499頁。江永將《禮經(jīng)綱目》?戴震在《江慎修先生事略狀》中三次提及江永此書為《禮經(jīng)綱目》。另外《安徽學政朱筠奏購訪遺書情形摺》《安徽巡撫裴宗錫奏現(xiàn)得書名部數(shù)及酌定章程飭辦情形摺》也稱《禮經(jīng)綱目》。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25頁。改成《禮書綱目》,“表示他認為禮書的編撰必須植根于經(jīng)典,同時也說明其書并非為禮用,而是資考核”?蘇正道:《江永禮學研究——以〈禮書綱目〉為中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13;114頁。。
江永《禮書綱目》打破了朱熹以“家禮”開篇,繼之“王國禮”,最后是“喪禮”“祭禮”的安排,而是按照《周禮》的“吉”“兇”“軍”“賓”“嘉”五禮來進行排列。又增加了“通禮”“曲禮”“樂”三部分,從而改變了朱熹將“樂”入“學禮”的布局。?《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中《鐘律第》為學禮六之上,《鐘律義》為學禮六之下,《詩樂》為學禮七,《禮樂記》為學禮八。參見《朱子全書》,《儀禮經(jīng)傳通解》卷第十三、第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抖Y書綱目》“樂”為第八十一卷至第八十五卷,篇名如下表所示。(見表1)
表1 《禮書綱目》“樂”部篇名表
將《禮書綱目》與《儀禮經(jīng)傳通解》進行對比,江永雖以朱熹為宗,但在《鐘律》前則補充了樂制,對《鐘律》也進行了增補。去掉了《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中的“律呂相生圖”,對朱熹、蔡元定的樂律學也提出了個人見解。如:
今按上下相生,當以律書。漢前后志為正《呂氏春秋》、《淮南子》、鄭玄《周禮注》、韋昭《國語注》、杜佑《通典》及朱子律寸,新舊二法皆云蕤賓、夷則、無射上生,大呂、夾鐘、仲呂下生,與《史》、《漢》之說不同,雖大呂、夾鐘、仲呂三律用倍數(shù),則一然。諸家皆以數(shù)之多寡為生之上下,蔡氏謂其律呂陰陽皆錯亂無倫,非相生之本法者,其說是也。今除《史》、《漢》以外,惟存鄭氏之說,以備觀考也,他不盡錄。?〔清〕江永:《禮書綱目·卷八十一·十二律三分損益上下相生》,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134冊,第531頁。
由此可見,通過《禮書綱目》的寫作,使得江永熟悉了朱熹、蔡元定的樂律學理論,尤其是蔡元定的《律呂新書》,更是作為《禮書綱目》采集群書目中宋儒集中的一部。?《禮書綱目采輯群書目》,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134冊,第3頁。
《江慎修年譜先生》中對于《禮書綱目》有如下記載:
乾隆元年丙辰(1736年)……是年撫院趙檄取《禮書綱目》。二年丁巳(1737年)……是年三禮館檄取《禮書綱目》。三年戊午(1738年)……是年朝廷開禮書館,十一月,禮部檄取《禮書綱目》。?江錦波、汪世重編:《江慎修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92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4頁。
三禮館是乾隆年間特開眾多官方書館中的第一個,?張濤:《乾隆三禮館史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2頁注釋①。在三禮館開館之后,《禮書綱目》八十五卷抄本于1737年被征集。由此可以推測,江永的《禮書綱目》至少為三禮館臣所知曉。江永于乾隆六年(1741年),隨三禮館纂修官、學術贊助人程恂入京師,這為江永創(chuàng)造了與著名學者方苞、吳紱、梅瑴成、杭世駿學術交流的機會。對于一個一生行走于鄉(xiāng)里的布衣學者而言,江永通過編撰《禮書綱目》為自己帶來了學術聲譽。
《禮書綱目》成書后流傳不廣,三禮館檄取的本子僅有抄本,以至于汪紱致信江永詢問該書內(nèi)容時,還不清楚該書的書名。?乾隆元年(1736年)汪紱致信江永:“又聞此書未經(jīng)付梓,而別有《四書名物考》之刻,夫名物之考,務博洽耳,于禮經(jīng)孰緩孰急?”參見余光龍:《雙池先生年譜》“乾隆元年四十五歲條?!北本﹫D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94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485頁。至1772年,清廷開四庫全書館博采遺書,婺源縣令張善長、婺源教諭王永椿、安徽巡撫裴宗錫將江永《禮書綱目》八十五卷、《律呂新論》兩卷、《律呂闡微》一卷等書咨送四庫館。?“先生書詳撫院裴,教諭王,將先生書詳學院朱,各咨送四庫館。是年四庫館採入《周禮疑義舉要》七卷、《儀禮釋宮譜增注》一卷、《禮記訓義擇言》八卷、《深衣考誤》一卷、《禮書綱目》八十五卷、《春秋地理考實》四卷、《群經(jīng)補義》五卷、《鄉(xiāng)黨圖考》十卷、《律呂新論》兩卷、《律呂闡微》一卷、《近思錄集注》十四卷、《算學》九卷、《古韻標準》四卷。”參見江錦波、汪世重編:《江慎修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92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9頁。四庫館采入江永書十三部,其中包括《禮書綱目》八十五卷。?同注?,第115頁。曾任《四庫全書》總纂官的王太岳還根據(jù)《朱子語類》《儀禮經(jīng)傳通解》等文獻對《禮書綱目》進行了勘對。?王太岳在《四庫全書考證·卷十四·禮書綱目》中根據(jù)《朱子語類》《儀禮經(jīng)傳通解》等文獻對《禮書綱目》進行了勘對。
《浙江采集遺書總錄》記載:
《禮書綱目》九十一卷,寫本。右國朝婺源江永撰?!砹芬婚T居后。又附以《深衣考誤》一卷、《律呂管見》一卷。此書薈萃眾家,挈綱列目,縷悉條分,說禮之總龜也。?〔清〕沈初等撰:《浙江采集遺書總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6-87頁。
由此可知,在纂修《四庫全書》時,使用的是《禮書綱目》九十一卷的寫本。對于《律呂管見》一書的內(nèi)容,《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律呂管見》(家藏本)……謂三分損益、隔八相生,非自然之法?!?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51頁。江永復書汪紱信札中提出:“古今絕無發(fā)明者,爰懸琴于壁,仰臥思之,忽得其理,以伏羲先天八卦、畫及節(jié)氣、納音相通,以琴徽為本,證以他事,為《律呂管見》二卷?!焙际莉E《律呂管見》序提出:
著《律呂管見》二卷,匪獨啟陳蔡兩家之槖籥,并前后《漢志》兩千年所未定之理。……由俗樂以證雅樂,其流可合,其源益疏,而欲深探其終,始推尋于空積忽微之數(shù),則非心知其意者不能矣。故曰律難定于歷。先生荒邨,寂寞投老,著一家之言。?〔清〕杭世駿:《律呂管見序》,《道古堂文集》卷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0頁。
從引文可以看出《律呂管見》所論樂律學問題“以琴徽為本,證以他事”,與《四庫全書總目》中對《律呂新論》“其大旨以琴音立說”的評價基本一致?!独m(xù)修提要》“三分損益、隔八相生,非自然之法”與《律呂新論》中的“辯三分損益上下相生之非”“論后人當破三分損益之說”等篇章以及杭世駿“由俗樂以證雅樂”與《律呂新論》中“俗樂可求雅樂”所述觀點也基本吻合。
江永在《律呂新論》中批評朱熹將“紀之以三”理解為三分損益。朱熹在《儀禮經(jīng)傳通解·鐘律義》中對“紀之以三”理解為“此疑謂三分損益之法”。?參見《朱子全書》,《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03頁。江永則提出:“《國語》伶州鳩之言有‘紀之以三’一語,朱子疑其謂三分損益,然韋昭解此以三為天、地、人,則亦未必其果如朱子之說也?!苯啦煌庵祆涞摹叭謸p益”說,認為“若夫聲律之三分損益,竊謂其出于人,而非天也”的觀點。另在《律呂新論·上卷·論三分損益》中也提出“三分損益上下相生之非”“古時未有三分損益之說”“后人嘗破三分損益之說”等觀點。
而江永對蔡元定的批評,在《律呂新論》開篇就指出:
如蔡西山先生律呂本原、證辯二篇,固為朱子所極取。然而理不厭精,學不厭辯!誠能于古人成說之外,別辟一解、別創(chuàng)一法,似新奇而實為平易,似臆說而又有據(jù)。依此亦先儒之所不禁也。永于律呂一事殫思有年,竊疑西山先生之書,猶有未盡善者,自以管見為書二卷,非敢必以為是也。將俟當世君子論定焉耳!
蔡元定的十八律理論,江永認為“六變律”實際上就是京房六十律中的執(zhí)始、去滅、時息、結躬、變虞、遲內(nèi)六律。如:
蔡氏亦譏房之失,而取《通典》變律子聲之說,仲呂生變黃鐘,以下有六變律。則亦四十八律中執(zhí)始、子黃。去滅、未林。時息、寅太。結躬、酉南。變虞、辰姑。遲內(nèi)、亥應之異名耳。
江永還認為“六變律”理論的提出,是拘泥于三分損益指法而造成的。如:
蔡氏取黃、太、姑、林、南、應六變律,各有半聲,有用有不用,似非自然之理。如當用此律,則宜用其正律,不能用全律,則宜用正律之半聲而已。何為舍其正者不用,必用其近似不正者乎?其所以然者,但拘于三分損益之說。
另在《律呂新論·下卷·論琴》中,提出了“蔡氏之書證之于琴而不合,其大者有六”的批評。
江永認為律學精深,所以有《鐘律》正篇存古制,把自己對于“樂”的補正單獨列出,于《鐘律》前補輯《樂制》,以《樂記》為主增補樂書,表微他對《樂記》的重視,從而實現(xiàn)《禮書綱目》“欲卒朱子之志,成禮樂之完書”?〔清〕江永:《禮書綱目》“序”,《叢書繼承續(xù)編》本,上海:上海書店,1994年,第153頁。的編撰目的。而《律呂新論》只是在對《儀禮經(jīng)傳通解》和《律呂新書》進行充分的研讀之后,附于書末的對于朱熹、蔡元定提出批評的個人學術思考?!堵蓞涡抡摗纷鳛椤抖Y書綱目》的副產(chǎn)品,其寫作出發(fā)點是欲“破三分損益之說”,從“律與歷通”的觀念出發(fā),加之受到古琴“安徽”之法這一固化在樂器機制層面上的數(shù)理邏輯關系的啟發(fā),運用“均差”的方法,探索了實現(xiàn)“黃鐘還原”的個人化方案。從方案打破了律名與樂音之間的邏輯對應關系的角度來看,這只是歷史上探索“黃鐘還原”的一個失敗案例,但同時也為在1757年讀到朱載堉《樂律全書》后,感嘆自己“猶遜載堉一籌”埋下了伏筆。
《律呂新義》(4卷附錄1卷)是江永的第二部樂律學著作,完成與乾隆十一年(1746年)一月?!独m(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江永“論樂據(jù)算法以推律度,實為精密可取”,但關于河圖洛書納音的內(nèi)容“則誤入歧途,……又何必炫詞于此而后為快哉”?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50頁。?!稌V志》認為《律呂新義》主要有三個版本,分別為正覺樓從書本、光緒七年(1881年)李翰章刻巾箱本、?巾箱本之名,始于南齊,而盛于宋,巾箱本又稱巾箱細書,主要是指版面或體積較小的古書。清代制作的巾箱本與前代相比,版面更小,攜帶更方便。舊抄本。上海圖書館藏《律呂新義》舊抄本,該本鈐“皖江馬氏素行居珍藏圖籍印”朱方,另有眉批。李翰章《律呂新義序》中指出:
婺源江慎修先生,深于禮、樂之學,所著書《四庫》甄錄者甚伙,《禮經(jīng)綱目》既有單行本,惟《律呂新義》四卷為外間罕見之秘籍。金山錢氏守山閣叢書刊有《律呂新論》一卷,即此書之第四卷,此外無傅焉。余嘉其算律精確,說里透徹,足以鼓吹承平,因校定行世,愿與天下學人共寶之。?江永:《律呂新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1頁。
守山閣叢書本《律呂新論》為二卷,且是以四庫本為底本重刊,李翰章述“《律呂新論》一卷”應為缺筆。
按李翰章所述,比較《律呂新論》卷二與《律呂新義》卷四,其中論四清聲、論候氣不可信、聲音自有流變、再論樂調(diào)這四個篇章是有一定重復的,但篇幅上《律呂新義》有所擴大。由此也可以看出,江永又經(jīng)過十幾年的思索,將《律呂新論》中的一些觀點進一步闡發(fā),《律呂新義》在理論律學方面的視野較《律呂新論》寬泛了許多,重點關注到了隔八相生、八十四聲、蔡邕十二笛、燕樂四聲二十八調(diào)、聲律體用一源等內(nèi)容。
《律呂新義》的寫作緣由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一是自《禮書綱目》以來對朱熹、蔡元定學說的思考。江永在《律呂新義序》中指出:“西山蔡氏之書,永少而服膺,年三十而漸疑?!弊鳛榻赖茏拥拇髡鸶翘岢觥蔼q恨不能起朱子及蔡西山而質之”?《善余堂文集·附戴東原撰壽序》,吳縣潘氏抄本。徐道彬考證該書部分內(nèi)容或有摻入。參見徐道彬:《〈善余堂文集〉辨?zhèn)巍?,《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4期。。戴震如是之辭也從側面證明江永的基本觀點。
二是來自時任安徽學政的王蘭生(1679——1737)所引述的康熙“論樂至言”,江永稱之為“皇言定聲”。江永在《律呂新義序》中指出:“及五十(1730年),得聞交河閣學王公(王蘭生)之說,謂琴大弦是徵,非宮。十年后(1740年)始見李文貞公(李光地)奏札,得讀圣祖仁皇帝論樂至言,且明示以‘宮聲君也,宜居中位’一條,遂砉然心開、如寐方覺?!?/p>
三是江永個人對于自然數(shù)理的認識。江永自己“反覆《管》、《呂》之書,乃始豁然有悟”且“始悟有自然理數(shù),寓于河洛之中”?《善余堂文集·附戴東原撰壽序》,吳縣潘氏抄本。,從而“約為《律呂新義》數(shù)卷”。
王蘭生在任安徽學政期間(1729——1732),視學徽州,與江永有過深入交流,王蘭生非常欣賞江永的才華,推薦他升太學就讀,但江永因“家計維艱未赴”。?同注?,第55頁。對于王蘭生的音樂活動,《清史稿》有如下記載:
蘭生為學原本程、朱,光地授以樂律,與共校朱子《琴律圖說》,刻本多謬誤,以意詳正,遂可推據(jù)。既入直,圣祖授以律管、風琴諸解,本明道程子說,以人之中聲定黃鐘之管,積黍以驗之,展轉生十二律,皆與古法相應;又至郊壇親驗樂器,推匏土絲竹諸音與黃鐘相應之理,其說與《管子》、《淮南子》相合。?趙爾巽:《清史稿·卷二百九十·列傳七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273頁。
從引文可知,對于樂律理論,王蘭生授學于李光地,并與李光地共校朱熹《琴律圖說》。
王蘭生視學徽州與江永二人“縱言至于樂”,王蘭生提出“琴大弦是徵聲”,江永驚訝于這種說法,再數(shù)年之后又讀到李光地奏札,才知此說得自康熙皇帝?!堵蓞涡铝x·卷首》為“皇言定聲”,其所述內(nèi)容引自李光地《榕村集·卷二十九·覆樂律數(shù)表札子》,針對康熙所述:“古人論樂,言高下必言疾徐,有高下而無疾徐,非樂也。故西人有五線六名,以辨高下,有八型號、三遲速以別疾徐,其說深爲可取”,江永提出:“西人五線、六名及八形號、三遲速未聞其名,所謂五線六名,其猶今人之管色字乎”的結論。
李光地、熊賜履奉敕編輯的《御纂朱子全書》成書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根據(jù)《御纂朱子全書》“承修校對監(jiān)造諸臣職名”,李光地任承修,王蘭生任御前校對。在《御纂朱子全書》“凡例”中李光地表達了對于校正朱熹《琴律》篇的情況。提出:
今匯合諸本,校對從其義之長者,亦有諸本齊誤,無從考正。而尋其文意,可確知為某字之訛,如《琴律》一篇才數(shù)頁耳,而錯誤近百字。然依律呂之法,皆可以推算而得之,如此之類皆改正,其可知者,而闕其疑。
江永對于李光地的直接學習,主要體現(xiàn)在對象數(shù)與樂律關系的理解。李光地《御纂周易折中·卷二十一·啟蒙附論》中認為“圖書為天地之文章,立卦生蓍為圣神之制作,萬理于是乎根本,萬法于是乎權與”。江永在此基礎上認為:“然則聲律之理法,豈有不出于圖、書者乎?”并在《律呂新義·卷三下》提出:“文貞公深明象數(shù)之學,以方圓倍半之理,推原聲律相生、倍半相應,值抉造化之微,古今論律者所未及?!苯览L制了聲律倍半方圓冪積圖,體現(xiàn)了他對于方圓相函的初步理解,也為之后對朱載堉“內(nèi)方尺而圓其外,則圓徑與方斜同,知方之斜,則知圓之徑矣”的準確理解埋下了伏筆。
《律呂新義》的寫作以朱熹、蔡元定為基礎,通過結交王蘭生,進而管窺李光地的樂律學、象數(shù)研究,以“圣訓五條”為基礎,結合自己對河圖、洛書的研究,提出了“河圖含隔八生十二律圖”“洛書含句股為聲律之原圖”等學說。但江永對成書于1714年康熙敕撰的《律呂正義》并沒有表達出太多熱情。
《律呂闡微》(10卷首1卷)是江永的第三部樂律學著作,完成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八月。自乾隆十八年(1753年),73歲的江永館于歙邑西溪,即在汪悟鳳的不疏園開始了他晚年的著述和人才培養(yǎng)。這時江門七子的方矩(?——1789)、金榜(1735——1801)、汪梧鳳(1726——1772)、鄭牧(1714——1792)、戴震(1724——1777)、汪肇龍(1722——1780)、程瑤田(1725——1814)均已拜師門下。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初,江永館于靈山的方矩家,在“屬訪世子(朱載堉)書,乃得之藏書之家”后,江永對《樂律全書》和朱載堉本人欽佩不已?!坝嘧x之,則悚然驚、躍然喜。……愚一見,即詫為奇書。蓋愚于律學研思討論者五六十年,疑而釋、釋而未融者已數(shù)四,于方圓冪積之理,幾達一間,猶遜載堉一籌,是以一見而屈服也?!?/p>
《書譜志》記錄《律呂闡微》有五個版本,分別是據(jù)四庫本影抄、近代廬江劉氏碧遠樓蘭格抄本、舊抄本(陳東塾藏印陳氏批校本)、四庫發(fā)還本、鈔四庫全書本。除此之外,筆者另見到國家圖書館善本閱覽室藏清抄本(邢之襄藏本)、上海圖書館善本閱覽室藏孔氏岳雪樓影抄本。四庫發(fā)還本、舊抄本(陳東塾藏印陳氏批校本)、清抄本(邢之襄藏本)、孔氏岳雪樓影抄本均為十卷首一卷。
四庫發(fā)還本為清廷纂修《四庫全書》時的底本。張學謙《南京圖書館藏四庫底本十種及其學術價值》一文中對該本的特征有如下描述:十一行二十四字,小字雙行同。有欄,白口,無魚尾,左右雙邊。版心上書書名,中書卷次,下書葉數(shù)。首丁丙跋,與《藏書志》同。序葉鈐“翰林院印”滿漢文大官印,書中又鈐“古潭州袁臥雪廬收藏”白方、“錢塘丁氏正修堂藏書”朱方、“曾經(jīng)八千卷樓所得”朱方、“錢塘丁氏藏書”白方、“丁氏八千卷樓藏書記”白方、“八千卷樓藏閱書”朱方、“善本書室”朱方、“八千卷樓”朱方、“江蘇第一圖書館善本書之印記”朱方等印??肌端膸觳蛇M書目》,僅《安徽省呈送書目》有《律呂闡微》二本。《四庫總目》據(jù)兩江總督采進本著錄。?張學謙:《南京圖書館藏四庫底本十種及其學術價值》,《圖書館雜志》,2013年,第10期,第91頁根據(jù)“丁氏八千卷樓藏書記”“八千卷樓”等幾方印璽,筆者推測丁氏兄弟補抄的文瀾閣本《四庫全書》也據(jù)此書為底本。
四庫發(fā)還本首有《律呂闡微·序》,署“乾隆丁丑(1757年)仲秋之望,婺源江永慎修氏書于古歙之靈陽”,《又序》署“乾隆丙寅(1746年)上卷婺源江永慎修序”,又序下屬“此昔年《律呂新義》之序”。館臣于兩序上墨筆批“抄”字,又于《又序》末畫出版心抄寫格式。江永序與又序,清抄本(邢之襄藏本)、舊抄本(陳東塾藏印陳氏批校本)、孔氏岳雪樓影抄本、文津閣本《四庫全書》均有此二序,僅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未抄入二序。通過比較發(fā)現(xiàn),孔氏岳雪樓影抄本與四庫發(fā)還本在缺頁、脫文方面完全一致,可以肯定此二本為同一版本系統(tǒng)。
關于《律呂新義》與《律呂闡微》的關系,江永在《律呂闡微》卷首中指出:“既自幸草莽愚生,獲聞至論,因以管益之見,妄為窺測,撰《律呂新義》數(shù)卷,謹以圣諭五條題為‘皇言定聲’,恭載書首,今易《新義》為《闡微》,仍加診釋,讀者當細繹焉?!备鶕?jù)上述引文,比較《律呂新義》與《律呂闡微》篇章結構的對應關系。(見表2)
表2 《律呂新義》、《律呂闡微》篇章結構對應表
從表中可以看出,江永對朱載堉成果的繼承主要集中于卷一律尺、卷二律率、卷三律度、卷四律體、卷九審度之中。
《四庫全書總目》認為:
(律呂闡微)其作書大旨,則以明鄭世子載堉為宗。惟方圓周徑用密率起算,則與之微異。載堉之書,后人多未得其意,或妄加評騭?!烙谳d堉之書,疏通證明,具有條理。?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29頁。
乾隆皇帝在《御制律呂正義后編》(1746)中對朱載堉進行全面的批評。如:
問黃鐘長九寸,空圍九分,三分損益生十一律,既聞命矣。明鄭世子朱載堉《律呂精義》不宗黃鐘九寸,不用三分損益,不拘隔八相生,不取圍徑皆同。何也?曰:載堉之臆說也!?允祿、張照等奉敕纂:《御制律呂正義后編·卷一百一十八·樂問二·朱載堉新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1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488頁。
還列舉了朱載堉樂律學研究的十大“臆說”。在編撰《四庫全書》時,乾隆皇帝曾下六道御旨圍攻朱載堉。如命諸皇子及鄒奕孝?鄒奕孝,字念喬,江南常州府金匱縣人(今江蘇無錫)人。鄒奕孝為日講起居注官、文淵閣校理左春坊左庶子,國子監(jiān)祭酒,在四庫館的職務為校辦各省送到遺書纂修官,在乾隆五十一年四月兼管樂部事務。(1728——1793)對朱載堉《樂律全書》進行考定:
朕披閱朱載堉《樂律全書》,所論音律算法,稱引繁賾。但其中較《律呂正義》一書疏漏岐誤之處,正復不少。……著交管理樂部算法館之皇六子永瑢及德保、鄒奕孝、喜常,會同精核朱載堉所著此書,分門別類,務將《樂律全書》較《律呂正義》疏漏岐誤之處,分列各條,公同詳晰訂證。?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諭內(nèi)閣著皇六子永瑢等將〈樂律全書〉疏漏處訂正載于提要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82頁。
臣等頃奉諭旨,將《樂律全書》校正條例并增注七音各譜繳進。適六阿哥已將前書同鄒奕孝、喜常遵照指駁各條,添撰案語敘入條例,并于增注七音譜內(nèi)改正。謹將原書夾簽,同增注原譜一并進呈。謹奏。?杭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軍機大臣奏謹將〈樂律全書〉夾簽同增注原譜一并進呈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86頁。
因為乾隆皇帝對朱載堉的批評,使得整個清季對朱載堉都是避而不談的,但《律呂闡微》一書卻是因為朱載堉而起,江永在書中數(shù)次表達了他對朱載堉的崇敬之情。例如:
律數(shù)精微,世子深通算學,故能啟悟。乗除開方,不憚煩勞,推至二十余位,皆從艱苦得之。宋儒言“格物窮理”,此一項工夫欠缺者多矣。
因律管長短,推出管體厚薄與空圍大小。外周、內(nèi)周、外徑、內(nèi)徑、平冪、積實皆方圓相函自然之真數(shù)。此數(shù)千年未泄之秘,世子始發(fā)之!
且在修《四庫全書》之前的1757年《律呂闡微》就已完成,這似乎讓以鄒奕孝為首的樂部大臣甚是為難。于是他們采用了一種折中的方法,既可以將《律呂闡微》收入《四庫全書》,又不至于給自己引來處罰,于是將江永明確闡發(fā)對朱載堉“一見而屈服也”的序文從貯藏紫禁城的文淵閣本中刪去,將乾隆皇帝曾下六道御旨附于《樂律全書》之前,卻又在避暑山莊的文津閣本中保留了該序,由此可窺見以兼管樂部的詳校官鄒奕孝為首的四庫纂修官們的“矛盾”心理,所以《律呂闡微序》有這樣的際遇,也正突顯出江永追隨朱載堉的價值。
江永將自己的樂律學觀點借助于河圖、洛書,從數(shù)、律關系的角度出發(fā)進行闡發(fā),充分接受朱載堉“新法密率”的理論成果,并提出朱載堉“惜其未考古人周徑密率,誤用圓周四十容方九之率,是以算律管及周鬴,皆有微強之數(shù),不得其真”的結論,因此在異徑管律、量律新法等命題方面都進行了進一步的討論。?石林昆:《論江永對朱載堉樂律學思想的繼承與進一步實證研究》,《中國音樂學》,2012年,第4期。
江永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十一月末,完成了易學著作《河洛精蘊》一書。為何在79歲高齡時撰寫《河洛精蘊》,江永在序言中開門見山地指出:“余學《易》有年矣,古今諸儒之說亦嘗遍觀矣。竊疑圣人之所以則圖、書作《易》者,必有的確不可移易之理?!?江永:《河洛精蘊》,徐瑞整理,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頁。江永取名“精蘊”,不僅回歸其畢生的學理淵源,提醒人們走出學易盲點,提醒學《易》者深刻認識到河圖、洛書為“畫前”之“易源”。在篇章安排上,內(nèi)篇為“河洛之精”,外篇為“河洛之蘊”。樂律學作為圖、書、卦、畫所包含,推廣他事可旁通的“河洛之蘊”,置于卷七。其篇章結構與《律呂闡微》相比,只有“列律圖”“六十納音分上中下聲圖”“圖書為聲音之源說”“字母配河圖之圖”“五十音應大衍之數(shù)圖”是不相同的,且其中不乏對朱載堉成果的引述。而《河洛精蘊》卷六中的“論三率連比率”等觀念,已經(jīng)建立起了律管長度與“洛書”之間的對應關系。?石林昆:《象數(shù)思維與江永的律學觀》,《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2014年,第4期,第39頁。
中國古代樂律學理論,在朱載堉之后的清代經(jīng)術之學、考據(jù)之風盛行的學術背景下,樂律學家和樂律學著作大量涌現(xiàn),江永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江永的樂律學研究,基于“禮樂會通”的思想,肇始于《禮書綱目》的編撰。在充分研讀朱熹、蔡元定之后完成個人的學術思考。繼而通過結交王蘭生,管窺李光地的樂律學研究,直至受到朱載堉《樂律全書》的啟發(fā),將個人的易學研究與樂律學研究相結合,使其成為朱載堉真正的知音。江永從禮學轉向樂律學、音韻學、訓詁學等專門學科的研究,代表著錢嘉學術向專門研究轉向的新趨勢,同時也體現(xiàn)了清代中期學術由理學向漢學轉變的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