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浩
周人為了論證殷周鼎革的合法性,常在其著作的文獻中聲稱曾受“大命”,如《尚書·康誥》“天乃大命文王”,《詩經·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金文中也屢見“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大盂鼎,《集成》02837)之說。周代以后,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天命”思想進一步強化,漸次成為帝制中國統(tǒng)治思維與治理邏輯的基石。正是由于被賦予了較多正統(tǒng)論的意涵,“受命”不僅是研究西周歷史的核心問題,自古以來也都被視作經學論爭的公案。近年來,隨著清華簡《程寤》篇的公布,周人受命的相關問題越辯越明,圍繞先前的爭議之處基本形成了共識。但是由于缺少明確的記載,對于受命問題的“本體”——大命的本旨究竟是什么,卻很少有學者論及。在我們看來,這個問題或可借由清華簡的《厚父》與《成人》兩篇得到解答,茲陳鄙見,以就正于方家。
在“受命”研究的學術史上,曾有許多問題長期羈絆難以斷明。為了更好地圍繞主題開展論證、避免過度糾纏,本文不得不先對相關問題的基本認識略做申說。
首先是“受命”的主體,即大命的來源是誰?對于這一問題,歷來有皇天上帝以及商王兩種觀點。前者主要出自《詩經·文王》毛傳:“受命,受天命而王天下,制立周邦”;后者則源自鄭玄,其注《尚書·無逸》中的“受命”稱“受殷王嗣位之命”。
其次是“受命”的客體,即由誰接受大命?對于這一問題,學界一般都認為受命的是文王,畢竟多數(shù)文獻都直稱“文王受命”,如《尚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詩經·文王有聲》“文王受命,有此武功”,何尊(《集成》06014)“肆文王受茲大命”等。但是有的材料則顯示“文武受命”,如《尚書·洛誥》“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詩經·江漢》“文武受命,召公維翰”,師詢簋(《集成》04342)“丕顯文武,膺受天命”,清華簡中新發(fā)現(xiàn)的古本《祭公之顧命》也說:“我亦上下譬于文武之受命”。
再次是“受命”的過程,即客體如何從主體處接受大命?對于這一問題,有三種不同的看法:一是《逸周書·程寤》所載的“太姒之夢”;二是屢見于《史記》的“虞芮質成”之說,其中最明確的是《劉敬叔孫通列傳》所稱“及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三是戰(zhàn)國時所艷稱的“赤烏丹書”,如《呂氏春秋·應同》載“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此前由于《程寤》篇亡佚,如何受命的問題長期莫衷一是,而以“虞芮質成”的說法占據(jù)主流。
以上諸多疑問,都因清華簡中的古本《程寤》的重新發(fā)現(xiàn)而渙然冰釋。為便于討論,茲錄相關簡文于下:
惟王元祀正月既生霸,太姒夢見商廷惟棘,乃小子發(fā)取周廷梓樹于厥間,化為松柏棫柞。寤驚,告王。王弗敢占,詔太子發(fā),俾靈名總祓,祝忻祓王,巫率祓太姒,宗丁祓太子發(fā)。幣告宗祊社稷,祈于六末山川,攻于商神,望,烝,占于明堂。王及太子發(fā)并拜吉夢,受商命于皇上帝。
該篇記載了周文王稱王元年,太姒做了一個寓意周將代商的夢,文王因此通過一列祭祀儀式完成了受命。對比簡文與前述《史記》《呂氏春秋》的記載,周人因“太姒之夢”而受命的看法顯然比其他兩說更為可靠。生活在商末周初的伯夷、叔齊曾批評周人“揚夢以說眾,殺伐以要利”,針對的應該就是文王借太姒之夢進行政治宣傳。簡文記載文王確認天命是否已改的環(huán)節(jié)是“占于明堂”,正可與《尚書·大誥》所說“寧〈文〉王惟卜用,克綏受茲命”契合。由此可見,《程寤》確為周人受命現(xiàn)場的真實記載。
簡文又說“王及太子發(fā)并拜吉夢,受商命于皇上帝”,徑直解決了受命的主客體問題。從“受商命于皇上帝”看,大命來自皇天上帝確鑿無疑。實際上,先前的文獻中已然有其明證,如《尚書·文侯之命》“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是說降下大命的是上帝;《詩經·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已言文王之命來自天;大盂鼎(《集成》02837)的“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亦與之同謂。由此可見,周人口中的“大命”與“天命”,應該是一類概念。而所謂的文王受商王之命“嗣位西伯”與“專征伐”,即使確有其事,所受顯然也并非“大命”“天命”,對周人代商歷史進程的影響,與“受天之命”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至于接受天命的客體,《程寤》已經明確說了是“王及太子發(fā)并拜吉夢”,而且在太姒所做的夢中,武王才是掃除商庭的主角。從這點來看,過去陳夢家先生所說的“西周時以文王為周之受命者,武王嗣文王作邦而已”,大概就不能成立了。有學者認為“文王受命”是西周早期的觀念,而“文武受命”則要晚一些。但是如果我們相信《程寤》篇的材料來源就是文王受命之時的實錄,那么“文武受命”之說早在商周之際就已經出現(xiàn)了。
實際上,綜合各種史料來看,受天之命的周王甚至不止文武二人?!渡袝分芯涂梢哉业揭恍┏赏跏苊挠涊d,如《召誥》說:“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這里受皇天上帝之命的王顯然應指時王成王。即便將之強行解釋為先王文武,然下文又有“今王嗣受厥命”,有了“今”“嗣”等詞的限定,受厥命者當指成王無疑了。而在文武之后“嗣受厥命”的周王,也不啻成王一人。如周厲王所自作的五祀胡鐘(《集成》00358.1-2)有云“余小子肇嗣先王……用申固先王,受皇天大魯命”,按照厲王的說法,他本人以及所嗣的先王夷王都是受了皇天大命的。西周晚期毛公鼎(《集成》02841)載宣王之語曰:“丕顯文武,皇天引厭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大意是說皇天由于文王武王的德行將大命匹配于有周。從這句話來看,“膺受大命”的是整個有周王室。銘文此后又說“亦唯先正襄乂厥辟……丕鞏先王配命”,并且要求毛公協(xié)助自己“申固大命”,可見在宣王看來,先王與自己都是“配命”的。值得特別注意的還有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有一句話,作“丕惟后稷之受命是永厚”。眾所周知,后稷是周之先祖,宣稱后稷受命,便如同說有周的歷代先公先王都承嗣后稷而受命。綜上觀之,所謂“文武受命”實際上是文王、武王代表周王室受天之命,而后代周王對大命都是有繼承權的。至于周代文獻里但凡講到“受命”便言必稱文武,大概是出于其最早受命的緣故,同時也有尊隆他們奠定周邦之功業(yè)的意味在里面。
過去的論者之所以將受命者局限于文王、武王二人,除了文獻記載比較模糊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對大命的具體內容理解有誤。
在先前的認識中,一般將“受命”理解為“受天滅商殺紂之大命”。這種說法蓋源自《墨子·非攻》,其云:“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周人伐商克殷乃承自天命,確實見于《尚書》《逸周書》的記載:
今在商紂,昏憂(擾)天下,弗顯上帝,昏虐百姓,奉(違)天之命,上帝弗顯,乃命朕文考曰:“殪商之多罪紂”。肆予小子發(fā),不敢忘天命,朕考胥翕稷政,肆上帝曰:“必伐之”。予惟甲子,克致天之大罰,□帝之來,革紂之□,予亦無敢違天命。(《逸周書·商誓》)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尚書·康誥》)
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尚書·多士》)
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王受之,惟武王大敗之,成厥功。(清華簡《祭公之顧命》)
其中昭示“伐商為天命”之義最顯豁的是《商誓》。篇中武王陳述上帝先命文王“殪商之多罪紂”,復又命自己“必伐之”,并稱不敢違背“大命”。由此看來,在周人建構的理論體系中,伐商之事確是受天命指使的。如果“大命”的內涵僅限于此,而伐商克殷在武王時已“成厥功”,成王以后的王自然就無法受此命了。
但是把伐商理解為“大命”的全部,會與許多關于“受命”的記載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首先,文獻記載夏商二代以及傳說時代的帝王也曾受天命。如上博簡《子羔》載“舜其可謂受命之民矣”,說明舜之為君不止因于堯的禪讓,同時也是受了天命的。清華簡《厚父》云“在夏之哲王,乃嚴寅畏皇天上帝之命”,可見夏代先王曾保有“皇天上帝之命”。而清華簡《保訓》說“至于成湯,祗服不懈,用受大命”,成湯是商朝的立國之君,在周文王看來,也是因天之大命而享國。周公在《多方》中告誡殷遺民曰“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今至于爾辟,弗克以爾多方享天之命”,說明商代之王確是在上帝那里獲得過天命的。周康王在大盂鼎(《集成》02837)中說“我聞殷墜命”,而“墜命”的前提當然是已“受命”。既然歷朝歷代的帝王,包括文武以后的周王均受天之大命,那大命的內容又怎么會只是克殷呢?
再者,周人屢屢聲稱自己所受大命是自商承襲而來的。在周人看來,天命非常,是可以因“德”的得失而轉移的,如《尚書·大誥》“越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詩經·蕩》“天生烝民,其命匪諶”等。上引《程寤》之文即言“受商命于皇上帝”,說明大命原是屬于商的,在“太姒之夢”后才改歸于周?!墩僬a》的“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祭公之顧命》說“皇天改大邦殷之命”,皆是此謂?!抖嗍俊贰胺俏倚疫竺保读⒄贰笆缴淌苊?,“弋”與“式”皆當訓“代”,均可理解為代商受命。西周早期的天亡簋(《集成》04261)載武王克商后“丕克得殷王祀”,古代只有天子才可以祭天,“得殷王祀”的言下之意就是取代商王保有天命。周公所作《君奭》則將這種觀念表現(xiàn)得最為明晰,其云:“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比粽f周人替代商所受大命的內容是伐商代殷,而商人又怎會受命攻伐自己呢?
由此可見,克商代殷絕不是周人所受大命的全部內容。而且周人對殷采取的這種暴力革命,在文獻中一般也會與“天命”區(qū)分開來,被稱為“天威”“天罰”等。在周人建立的話語體系中,商朝是由于失德而被“降喪”,如《酒誥》有“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君奭》也說“弗弔天降喪于殷”?!敖祮省钡木唧w表現(xiàn)乃是致下“天威”,動用“天罰”,如《多方》云“惟爾多方探天之威,我則致天之罰”?!抖嗍俊份d周公語“弗吊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可見上天向商朝降下的“喪”與“天威”“天罰”乃是指示周人代為執(zhí)行的。至于“致天之罰”的形式,則應如《君奭》所說“后暨武王誕將天威,咸劉厥敵”。
在明確了克商代殷是周人替上帝執(zhí)行的“天罰”之后,我們即可知其僅為實現(xiàn)“天命”的方式手段,而不是“大命”本身,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小部分。前引《商誓》中武王稱自己要在甲子這一天“克致天之大罰”,并說“予亦無敢違天命”,“亦”字的使用恰恰說明武王是將“天罰”與“大命”視為兩種概念?!犊嫡a》所謂的“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應當理解為上天命令文王通過“殪戎殷”實現(xiàn)“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的大命。《祭公之顧命》“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王受之,惟武王大敗之,成厥功”,所指也原應為文王受命建邦治民與武王克商致天之罰兩件事??膳c之對讀的還有西周早期的銅器何尊(《集成》06014),其銘云:
肆文王受茲大命。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p>
此亦是將“文王受命”與“武王克商”分置為二事。值得注意的是武王完成克商后告之于天的“余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一句,這或許才是“大命”的真正內容。
清華簡《程寤》重新發(fā)現(xiàn)之后,已經有學者認識到了周人所受天命的大致意涵。陳穎飛先生指出,“‘文王受命’是以‘殪戎殷’即伐殷為手段,其結果包括‘厥邦’‘厥民’兩方面”,“所謂周‘受命’是受天之命,即商曾受的治理萬民之命”。晁福林先生也說:“周人歷來艷稱‘文王受命’,意即文王承受天所賜予的統(tǒng)治天下的大命。”這些都是很正確的意見。從《康誥》說文王“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來看,建邦治民、整理彝倫應該就是周人所“誕受”的天命。
然而令人十分費解的是,像“受命”這種周人天天掛在嘴邊的命題,在文獻中似乎絲毫見不到對其具體內涵的闡述。對此,清人黃中松曾解釋說:
所謂天命者,天豈諄諄然命之哉,以行與事示之而已。虞、芮質成,諸侯聞而歸者四十余國,人心之所向,即天命之所歸也。
在黃氏看來,上天降命不會直言相告,而是用行與事來表示。這種說法雖然自有其理性成分在,卻低估了周人所建構的天命理論的完整性。實際上,對“大命”本旨的具體描述是見載于文獻的,只是長期沒有被揭示出來。
收入清華簡第五輯整理報告的《厚父》篇,據(jù)我們研究是周武王向夏朝遺民厚父的乞言,現(xiàn)在看來通篇都是關于“天命”的論述。其開篇為:
□□□□王監(jiān)嘉績,問前文人之恭明德。王若曰:“厚父!遹聞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啟惟后,帝亦弗鞏啟之經德少,命皋繇下為之卿士,使感有神,能格于上,知天之威哉,聞民之若否,惟天乃用保夏邑。在夏之哲王,乃嚴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盤于康,以庶民惟政之恭,天則弗斁,永保夏邦。其在時后王之享國,肆祀三后,永敘在服,惟如臺?”
在這一段中,武王先追述了夏朝先王的事跡:禹墮山浚川,收受了天所降之民,建立夏邦;啟在上帝降下的卿士皋繇的輔佐下,保有夏邑;之后的哲王,也能夠嚴守天命,因而“永保夏邦”。從“乃降之民,建夏邦”“知天之威”“嚴寅畏皇天上帝之命”等語來看,武王向厚父所請教的,正是夏代明哲先王的保有“天命”之道以及昏庸嗣王喪失“天命”的原因。
且看厚父作出的回答:
厚父拜手稽首,曰:“者魯,天子!古天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之慝?!跄私呤涿?,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顛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赦,乃墜厥命,亡厥邦。惟時下民共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乃弗慎厥德,用敘在服。”
對于武王的“天命”之問,厚父直接托出了“天命”的具體定義,也就是“古天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之慝’”這句話。細繹其語法結構,就會發(fā)現(xiàn)“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乃是“天”的行為,而“惟曰”所引領的則是“天”所說的話。換言之,“其助上帝亂下民之慝”就是皇天上帝對治理下民、萬邦的君、師的“大命”。從《厚父》“天降下民,設萬邦”可知,在周人的天命觀念中,人民為上帝所降,邦國為上天所設,比如夏朝便是天“乃降之民,建夏邦”。簡文還說“惟時下民共帝之子,咸天之臣民”,說明下民的所有權乃是屬于上天的。為了管理這些下土的子民與疆土,上帝會“作之君,作之師”,也即《厚父》在下文中所強調的“天監(jiān)司民”。“司民”若要治理上帝的子民,須受上帝的命令,才有資格協(xié)助上帝“亂下民之慝”,而“助上帝亂下民”,則正是包括周人在內的歷代“司民”從上天獲得的大命。
朕之皇祖周文王、烈祖武王,宅下國,作陳周邦。惟時皇上帝宅其心,享其明德,付畀四方,用膺受天之命,敷聞在下。
周穆王論及先祖文王、武王,說是皇上帝“付畀四方,用膺受天之命,敷聞在下”。所謂“敷聞在下”即把改命周人保有四土、“膺受天之命”治理人民之事廣播于天所降之下民。這些相關論述,都是囊括在《厚父》所展現(xiàn)的“天命”體系之內的。
對于“古天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之慝’”這句話,趙平安先生曾指出其是“類似于常語性質的東西”,寧鎮(zhèn)疆先生則稱之為“公共知識”。那么在周代有什么觀念最值得作為“公共知識”廣為傳頌呢?本文所討論的天之大命,肯定是有資格位列其中的。作為對大命內涵的直接表述,這句話也得到了其他文獻的廣泛引用。最近公布的清華簡《成人》篇,就出現(xiàn)了相關異文:
古天氐降下民,作之后王君公,正之以四輔:祝、宗、史、師,乃有司正、典獄,惟曰:“助上帝亂四方之有罪無罪?!?/p>
單就“惟曰”之后的這句話來看,其與《厚父》大同小異,唯有“下民之慝”更作為相同意義的“四方之有罪無罪”??梢娺@句由天親口表達的大命,在當時已經十分固定了。較之《厚父》,《成人》的天命說最大的差異是把“君”與“師”分別細化為“后王君公”和“四輔:祝、宗、史、師,乃有司正、典獄”?!冻扇恕菲淖鞒蓵r代目前尚未定讞,整體來看或許早不到西周,這種變化應是后人對“公共知識”不斷附益造成的。
除了清華簡等新出土文獻外,關于“大命”的公共知識,也可以在傳世典籍中覓得蹤跡。這其中最著名的當然要屬《孟子·梁惠王下》引“書”之文: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p>
《厚父》公布之初,李學勤先生便指出其“一定是《尚書》的組成部分”。現(xiàn)在雖又有《成人》篇作為潛在來源,但考慮到《孟子》稱其為“書”并贊為武王之勇,我們仍然支持這一觀點?!睹献印芬么宋?,只為了表彰王者好勇可安天下,絲毫沒有體現(xiàn)它與天之大命之間的關系。也正因由此,千百年來都未曾有人發(fā)覺它就是周人所艷稱天命的直接表述。
與之情況類似的,還有《左傳》與《墨子》的相關文句:
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左傳·文公十三年》)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為之貳,使師保之,勿使過度。是故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皆有親昵,以相輔佐也。(《左傳·襄公十四年》)
是以先王之書《相年》之道曰:“夫建國設都,乃作后王君公,否用泰也。卿大夫師長,否用佚也,維辯使治天均?!眲t此語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墨子·尚同中》)
古者天之始生民,未有正長也……故古者建國設都,乃立后王君公,奉以卿士師長,此非欲用說也,唯辯而使助治天明也。(《墨子·尚同下》)
寧鎮(zhèn)疆先生最早注意到了上述文獻對《厚父》之文的轉述,但由于其關注點主要在“民本”思想方面,并未將其與“天命”聯(lián)系起來?,F(xiàn)在看來,這些文本大概均可視作《厚父》《成人》等關于大命描述的衍生論述?!蹲髠鳌の墓辍返摹疤焐穸鴺渲?,只是《成人》“天氐降下民,作之后王君公”的縮略版而已?!蹲髠鳌は骞哪辍氛f:“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所謂“失性”,豈非“下民之慝”“四方之有罪無罪”?而《墨子》所云“古者建國設都,乃立后王君公,奉以卿士師長”,蓋與《成人》“作之后王君公,正之以四輔:祝、宗、史、師,乃有司正、典獄”同謂。《左傳》與《墨子》對《厚父》《成人》之文的反復化用,或許說明春秋戰(zhàn)國時人仍知悉周人所稱天命的本旨。此外,以上這些文獻當然可以反映當時民主共治的思想,但其理論基礎,則是《厚父》所說的“惟時下民共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下民與疆土本就是天帝所降下,無論是后王君公還是司正典獄,都不過是受天之命代為治理而已。
若確如我們所論,《厚父》《成人》等文獻先后稱道的那句話便是周人所受大命的本旨,仔細辨析其文,實則還有一條關于受命的線索是前人所未曾注意的。從《厚父》與《成人》來看,受天之命“助上帝亂下民”的不僅有“君”或“后王君公”,還有“師”,也就是“四輔”“司正”“典獄”等。此論在上引《厚父》簡文中即可找到證據(jù),周武王云啟繼嗣后“帝亦弗鞏啟之經德少,命皋繇下為之卿士”,也就是說皋陶佐助啟治理下民,乃是受了天帝之命?!渡袝分兄芄鞯摹读⒄菲?,講到設立百官、任用賢能是為了“相我受民”“以乂我受民”,可見百官的職責就是襄助王受命治民。清華簡《周公之琴舞》有詩曰“陟降其事(士),卑監(jiān)在茲”,《詩經·周頌》與之對應之句作“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沈培先生指出其主語均是“天”,意為天降下卿士監(jiān)臨下土。《厚父》的“天監(jiān)司民”,還有《成人》說要將天氐降之民“正之以四輔”,都說明王的卿士臣僚也是受天命治理人民的。
有的讀者可能會有疑問,“四輔”與“司正”“典獄”所受的是否為一般的命令,而非天之大命呢?綜合文獻記載來看,似可排除這種可能。《尚書·呂刑》載:
皇帝清問下民鰥寡有辭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三后受命“恤功于民”,大概在堯舜之世,此時三人均未為“后王君公”,是以臣子的身份輔佐君王的。而篇中“皇帝”即皇天上帝,是命三后的主語,因此“恤功于民”一定是天為做輔臣的三后所降下的大命。除此之外,《國語·周語下》關于“命姓受氏”的相關描述,也體現(xiàn)了諸侯亦為皇天所命的這種觀念:
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此一王四伯,豈繄多寵?皆亡王之后也。唯能厘舉嘉義,以有胤在下,守祀不替其典……唯有嘉功,以命姓受氏,迄于天下。
在這段話中,無論“一王”的“祚以天下”,還是“四伯”的“命以侯伯”,均是由于“皇天嘉之”而膺受其命的。
現(xiàn)藏保利藝術博物館的西周中期銅器豳公盨,銘文為:
天命禹敷土、墮山、浚川;乃疇方設征,降民監(jiān)德;乃自作配饗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
按照我們的理解,此銘中的“命禹敷土、墮山、浚川”“疇方設征”“降民監(jiān)德”等一系列行為動作,都是以“天”為主語的。其中的“成父母,生我王作臣”,指的是周人先祖后稷作禹臣之事。結合《呂刑》與豳公盨的記載,在周人看來,后稷之為人臣實是受了天命的。
即便我們說上古渺茫,傳說之事不可盡信,但在周人自作的文獻里,也可找出輔臣受大命的證據(jù)。如在《尚書·君奭》中,周公引用武王的話告誡召公說:
汝明勖偶王在(哉),亶乘茲大命,惟文王德丕承無疆之恤。
“亶”讀“殫”,“乘”通“承”?!皝嵆似澊竺钡闹髡Z是“汝”,也就是召公。召公雖是臣僚,但在周公看來也是“乘茲大命”的。舊注皆以為召公所承是周王之命,現(xiàn)在看來確實有些勉強。我們說召公奭曾受天命,亦可由收入清華簡第十輯整理報告的《四告》證實。其中收錄的召公奭后裔召伯虎的告神之辭,曾提到“先公作宗大室之廷”,并說“唯上帝命其孚于戾”“唯上帝命其孚于若”。在召伯虎看來,其先祖召公奭確是受過天命的?!额櫭贰犊低踔a》中與召公奭同朝為臣的畢公高,按照清華簡《耆夜》的記載,也曾在武王伐商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他的后人作畢伯克鼎對其進行追享,即稱其為“皇祖受命畢公”,說明畢公高輔弼武王克商開國也是受天之命。
一般被認為是共王時器的乖伯簋(《集成》04331),為臣子受天命提供了一條關鍵證據(jù),其銘云:
王若曰:乖伯,朕丕顯祖文、武,膺受大命,乃祖克弼先王,翼自它邦,有共于大命。
在一些東周時期的金文中,諸侯臣工也聲稱自己曾受天命,過去都以為是禮崩樂壞之后的僭越,現(xiàn)在看來也未必盡然。春秋晚期的晉公盆(《集成》10342)載:
唯王正月初吉丁亥,晉公曰:“我皇祖唐公膺受大命,左右武王,敎威百蠻,廣辟四方?!?/p>
同樣屬于春秋晚期的蔡侯申尊、盤(《集成》06010、10171),兩器銘文基本一致,作:
元年正月初吉辛亥,蔡侯申虔共大命,上下陟否,擸敬不惕,肈佐天子。
晉公、蔡侯如果有意僭越,又怎會在聲稱“膺受大命”“虔共大命”的同時強調“左右武王”“肈佐天子”呢?由此可見,諸侯所說的受命,亦以直接解作與周王共受大命為宜。
公侯輔臣受天命助王治國養(yǎng)民的觀念,在文獻中還可以舉出很多例子。如作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司馬楙镈載:
唯正孟歲十月庚午,曰:古朕皇祖悼公,嚴恭天命,哀命鰥寡,用克肇謹先王明祀。
此外,《呂氏春秋》載魏國始侯,云“天子賞文侯以上聞”,這條材料也可證裂土封侯的前提是必須得到上帝的同意。同時需要的注意的是,魏文侯是做了諸侯之后才得以“上聞”的,而在為晉侯之卿時并沒有聞達于天。這說明受天之命的輔臣范圍是有限的,或止于外服的諸侯與內服的卿士三公一級。與此同時,這條材料還反映了諸侯輔臣受天命須以天子為媒介。金文常見的冊命儀式,應該就是天子把輔臣介紹給天帝,使其得到上天的相王受民之命的過程。新綴清華簡《封許之命》簡4記載了周成王之語“冊羞哲人”,就是要通過冊命把呂丁這位哲人進獻給天帝。根據(jù)《國語·晉語八》記載,“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只有天子可以祭祀上帝。在這種制度下,公侯輔臣若要受命于天,必須通過天子作為中介。如此規(guī)定,便可以很好地保障天子對公侯輔臣的任命權,同時也維護了王權的至高無上與神秘性。
綜上所述,公侯輔臣佐助天子確是受了天之大命的。四輔司正襄助后王治民理政,諸侯君公自領一方山川子民,其實施統(tǒng)治的正當性亦由上天所賦予,這種觀念在過去的文獻中雖然已有體現(xiàn),但都沒有表達得如此清楚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