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1935年6月,魯迅寫《再論“文人相輕”》說:“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圣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風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辈贿^魯迅與人論戰(zhàn),基本靠筆,不靠手。但文人相輕竟至于大打出手,亦不鮮見。
文人之間因輕蔑或異見而燃起的怒火,極可能化文斗為武斗。譬如,晚明陳子龍與艾南英在七錄齋中辯論朱王異同,話不投機,陳竟以手批艾之頰;又如清代學者汪中與洪亮吉同舟論學,爭辯漢宋,汪之口齒不及洪,一冒火,竟將洪推下江去;再如清代兩位版本目錄學名家黃蕘圃與顧千里,也曾因細故而打架,搞得紙屑四濺,就像拖拉機開過廢品收購站。
文人相輕而訴諸武力,在晚清民國就更為風行了。
戊戌變法之前,由康有為幕后策劃、梁啟超任總主筆的《時務報》,請來章太炎擔任撰述。章太炎為人極狂傲,可以從死掉的學者一直罵到在職的大總統(tǒng)。在時務報館,康派極強勢,自然招來章之反彈,罵架升級,竟成打架??蹬梢蝗喝擞闪簡⒊瑤ш牭綀箴^,拳擊章太炎,章也不是植物人,立即動手還擊。斗毆事件后,章太炎即離滬赴杭。好漢難敵四手,報仇不晚三年。日后《民報》與《新民叢報》論戰(zhàn),章氏出語極狠,也可部分看作是那次斗毆的回聲。
章太炎的弟子黃侃也是個狠角色,不但繼承了乃師之小學,也繼承了乃師之怒火。黃與詞曲家吳梅都在中央大學中文系任教,一日系里于酒家聚會,席間黃與吳一言不合,遂至激辯。黃侃忽奮臂攘袖,一記黑砂掌襲向吳梅臉蛋。吳急閃,未中,旋回敬一拳。兩人于是起身離席,準備在滿血狀態(tài)下PK一場,被同事們拉住。
著名哲學家熊十力早年曾入陸軍特別學堂習武,參加過武昌起義,任過軍政府參謀,因此在文心之外,猶裹有武氣。熊十力一生與人打架次數(shù)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是與詩人廢名之戰(zhàn)。當年廢名和熊十力都研究佛學,常為此爭論,鄰居也習慣隔墻聽到兩人的高聲辯說。有天辯論聲忽戛然而止,旁人好奇,過去一看,兩人竟打起來了,因為互相卡住對方的脖子,所以都發(fā)不出聲音。有人還曾記載二人打架之事:“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比绱丝磥恚R分子打架皮肉或傷,但感情不傷。
與廢名大約同期的新詩人梁宗岱,也負氣好斗。翻譯家羅念生曾撰文回憶與梁宗岱那一打的風情:“1935年我和宗岱在北京第二次見面,兩人曾就新詩的節(jié)奏問題進行過一場辯論,因各不相讓竟打了起來,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又翻過身來壓倒他,終使他動彈不得?!绷鹤卺愤€曾跟同在復旦大學的一個中文系老教授打架,據(jù)當時一位旁觀學生回憶:“兩人從休息室一直打到院子當間,終于一齊滾進了一個水坑;兩人水淋淋爬了起來,彼此相覷一下,又一齊放聲大笑……”
上面講的這些文人打架故事,大多是即興意氣之舉,沒有預謀,更沒陰謀。打的時候光明磊落,打完之后磊落光明,放之當今,真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了。
(源自《十三億種活法》)
責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