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文本解讀(十二)

鐘振振

一、 說宋梅堯臣詩之“內(nèi)療煩羊厴”

網(wǎng)友無以為名問：想請教一下鐘先生，梅堯臣《和王仲儀詠癭二十韻》中“內(nèi)療煩羊厴，外砭費針穎”的“羊厴”是什么意思？如能指教出處就更好了。

鐘振振答：“羊厴”二字，在古代文獻(xiàn)里，僅見于宋梅堯臣此詩。但此詩作者一作王安石，見南宋李壁《王荊公詩注》卷二，詩題作《汝癭和王仲儀》，而“羊厴”作“羊靨”。李壁注曰：“《本草》療氣癭方：羊靨一具，去脂，含汁，盡去之便差(按，同“瘥”，病痊愈)?！?/p>

“羊靨”，即羊的甲狀腺，是治療癭疾即頸瘤(俗稱“大脖子”，生長在脖子上的一種囊狀的瘤，包括甲狀腺腫大)的一味中藥材。

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七四《解毒雜治方·癭瘤》篇載有“五癭圓方”：“菖蒲(二兩)。海蛤，白斂，續(xù)斷，海藻，松蘿，桂心，蜀椒，到掛草(按，即“倒掛草”)，半夏(各一兩)。神曲(三兩)。羊靨(百枚)。右十二味治下篩，以牛羊髓脂為丸如梧子大，日服三丸?！?/p>

唐王燾《外臺秘要方》卷二三《癭病方一十八首》中有“《古今錄驗》療氣癭方(晉州熙公奏徐公方)”：“問荊(一兩，出海島)。羯羊靨(五具，去脂，炙)。白斂，椒目，甘草(炙，各一分)。小麥曲末(二兩，熬)。右六味，搗篩為散。羊靨一種，別搗為末。相和好漿浸，更搗作丸如小棗大。一服五丸，無禁。又方：羊靨一百枚，暖湯浸，去脂，炙。大棗二十枚，去皮。作丸服。忌慎如常藥法。又方：取羊靨一具，去脂含汁，汁盡去皮。日一具。七日含便差。”

又《氣癭方一十首》中有“《廣濟(jì)》療氣癭氣胸膈滿塞咽喉項頸漸粗昆布丸方”：“昆布(二兩，洗去咸汁)。通草(一兩)。羊靨(二具，炙)。海蛤(一兩，研)。馬尾海藻(一兩，洗去咸汁)。右五味，蜜丸如彈子，細(xì)細(xì)含咽汁。忌生菜、熱面、炙肉、蒜筍?！?/p>

又《五癭方八首》中有“《千金》療石癭勞癭泥癭憂癭氣癭方”之“又方”：“菖蒲(二兩)。海蛤(研，一兩)。白斂(一兩)。海藻(洗，一兩)。松蘿(一兩)。桂心(一兩)。椒(汗，一兩)。羊靨(百枚)。半夏(一兩，洗)。續(xù)斷(一兩)。神曲(三兩)。到桂草(按，當(dāng)作“到掛草”，即“倒掛草”)(一兩)。右十二味，搗作散，以羊牛髓和為丸如梧子。日服三丸。忌羊肉、生蔥等?！?/p>

此外，金張從正《儒門事親》卷一二、明孫一奎《赤水元珠》卷三、王肯堂《證治準(zhǔn)繩》卷一一七、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上、清程林《圣濟(jì)總錄纂要》卷一九等醫(yī)藥學(xué)典籍所載治癭諸方、諸藥材中，亦有“羊靨”。因為我們討論的對象是北宋詩，而這些典籍都編撰于北宋以后，非北宋人所能閱覽，就從略不贅引了。

要之，“內(nèi)療煩羊厴，外砭費針穎”云云，是說治療癭疾，內(nèi)科治療靠服用羊靨，外部治療則靠針砭。

【附及】

王仲儀，即王素(1007—1073)，與梅堯臣(1002—1060)年輩相若，而長于王安石(1021—1086)。

又，此詩見梅堯臣《宛陵集》卷二七，而不見于王安石《臨川集》。

綜合考慮，竊以為斷此詩為梅堯臣所作，較為近是。

此味中藥材，在古代文獻(xiàn)里，除了“羊厴”“羊靨”，還有書作“羊黡”者，見明朱橚《普濟(jì)方》卷二九四、卷四五。

治療癭疾的同類中藥藥材，還有“豬靨”，見宋王袞《博濟(jì)方》卷二，亦見金張從正《儒門事親》、明孫一奎《赤水元珠》、王肯堂《證治準(zhǔn)繩》、李時珍《本草綱目》等。還有“鹿靨”，見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及明李時珍《本草綱目》。還有“牛靨”“旄牛靨”，并見《本草綱目》。

二、 說宋楊萬里詩之“山村敢惜身猶遠(yuǎn)，邊地應(yīng)憐戰(zhàn)未回”

詩友守望杏壇問：宋楊萬里《立春新晴》詩曰：“宿云送臘曉仍開，日動江亮度竹來。春到更晴誰不喜，時遷剛道老相催。山村敢惜身猶遠(yuǎn)，邊地應(yīng)憐戰(zhàn)未回。春鳥豈知人意緒，新聲只欲勸銜杯?！鼻蠼嚏娤壬嗽婎i聯(lián)該如何理解？

鐘振振答：這首七言律詩見楊萬里《誠齋集》卷一《江湖集》。

楊萬里的詩，基本上是按寫作日期的先后順序排列的。此詩前有《壬午初秋贈寫真陳生》，后有《癸未上元后永州夜飲趙敦禮竹亭聞蛙醉吟》，可知此詩作于壬午年的臘月，下一年的立春日來得早，在癸未年正月之前。

“壬午年”，即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這一年，楊萬里三十六歲，在永州零陵縣(已廢，入今湖南省永州市)任縣丞。

“山村”，寫此詩時，楊萬里當(dāng)因事在縣內(nèi)的鄉(xiāng)村，不在縣城官署。

“戰(zhàn)未回”，此年的前一年，即紹興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主完顏亮親率大軍南下侵宋。十月，宋高宗下詔抗金。同月，金將完顏福壽等在遼陽(今屬遼寧)發(fā)動政變，擁立東京留守完顏褒為帝(即金世宗)。而南侵金軍已進(jìn)占宋之滁州(今屬安徽)、揚州(今屬江蘇)。十一月，完顏亮親率金軍欲自采石(今屬安徽馬鞍山)對岸渡長江，被宋軍擊敗；轉(zhuǎn)至揚州，為部下所殺。十二月，南侵金軍北撤，宋軍乘勢收復(fù)失地。至紹興三十二年全年，宋、金雙方仍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正月至二月，兩軍爭奪蔡州(今河南汝南一帶)。二月至五月，兩軍爭奪熙州(今甘肅臨洮一帶)、河州(今甘肅臨夏一帶)、德順軍(今甘肅靜寧一帶)。四月至五月，兩軍爭奪海州(今江蘇連云港一帶)。十一月，金以十萬大軍屯駐河南，擬渡淮河伐宋。

“山村敢惜身猶遠(yuǎn)，邊地應(yīng)憐戰(zhàn)未回”二句，是說我現(xiàn)在雖身處零陵縣的一個小山村，哪敢憐惜自己遠(yuǎn)離京城臨安(今杭州)？比我更遠(yuǎn)、更艱苦的還有邊防前線的將士們，正準(zhǔn)備與大舉南侵的金兵作戰(zhàn)，沒能回還呢！這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對國家大事，對前方將士的關(guān)切之情。

三、 說宋陸游詩之“蹉跎已失邯鄲步，悲壯空傳敕勒歌”

詩友守望杏壇問：宋陸游《憶昔》詩曰：“憶昔梁州夜枕戈，東歸如此壯心何。蹉跎已失邯鄲步，悲壯空傳敕勒歌。今日扁舟釣煙水，當(dāng)時重鎧渡冰河。自憐一覺寒窗夢，尚想浯溪石可磨?！鼻蠼嚏娤壬?，頷聯(lián)該如何理解？

鐘振振答：這首七言律詩見陸游《劍南詩稿》卷六八。

陸游的詩，也基本上是按寫作日期的先后順序排列的。此詩作于宋寧宗開禧二年(1206)秋季，詩人時年八十二歲，已致仕三年，閑居在山陰(今已廢，入浙江紹興)。

“蹉跎”，有虛度歲月，失意，衰退等多重含義，在此詩里，都說得通。

“邯鄲步”，典故的原始出處是《莊子·外篇·秋水》：“且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xué)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庇忠娪凇稘h書》卷一上《敘傳》上載漢班嗣報桓生曰：“昔有學(xué)步于邯鄲者，曾未得其仿佛，又復(fù)失其故步，遂匍匐而歸耳?！焙?，今屬河北，戰(zhàn)國時是趙國的都城，相傳當(dāng)時那里的人走路的儀態(tài)很優(yōu)美。陸游此詩所謂“已失邯鄲步”，是自嘆蹉跎歲月，書生老去而風(fēng)華不再的意思。

“敕勒歌”，此歌名見《北齊書》卷二《帝紀(jì)·神武》下：“(武定四年)九月，神武(按，東魏大將高歡)圍玉壁以挑西師(按，指西魏軍)……頓軍五旬，城不拔，死者七萬人……神武有疾。十一月庚子，輿疾班師…… 是時西魏言神武中弩，神武聞之，乃勉坐見諸貴，使斛律金作《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北史》卷六《齊本紀(jì)》上所載略同。但二書都未記錄歌詞。

此歌之詞，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六《雜歌謠辭》：“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底見牛羊?！痹~前，編者引《樂府廣題》(按，沈建撰，時代未詳)曰：“北齊神武攻周玉壁，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憤疾發(fā)。周王卜令曰：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fā)，元兇自斃。神武聞之，勉坐以安士眾，悉引諸貴，使斛律金唱《敕勒》，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p>

此歌詞又見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一《敕勒歌》條：“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蔽谋居卸峙c《樂府詩集》不同，即“籠蓋”作“籠罩”，“草底”作“草低”?！盎\蓋”“籠罩”，其義無別?！安莸住薄安莸汀保瑒t后者文義較勝。

陸游作此詩的開禧二年，韓侂胄當(dāng)政，發(fā)動了對金國的“開禧北伐”。四月，宋軍不宣而戰(zhàn)，攻取了金國泗州(今江蘇盱眙一帶)等地。五月七日，寧宗正式下詔伐金。但截至陸游作此詩的秋季，宋軍北伐諸軍除畢再遇部，全面受挫，敗局已現(xiàn)。而一生呼吁北伐以收復(fù)中原的詩人，對此次北伐，仍抱有希望，并為自己年老力衰，不能親自上戰(zhàn)場殺敵而感到遺憾。“悲壯空傳敕勒歌”，就表現(xiàn)了他的這種悲壯的心情。

此句需與末句“尚想浯溪石可磨”對讀，我們對陸游此時的這種心情，才能理解得更為深切。唐肅宗上元二年(761)，諸將擊破安史叛軍，收復(fù)長安、洛陽兩京。其年秋八月，元結(jié)撰《大唐中興頌》。十年后，代宗大歷六年(771)，又請顏真卿大字楷書，夏六月摩崖刻之于浯溪(在今湖南祁陽)。陸游此詩末句，即用此典故，說自己雖不能上戰(zhàn)場殺敵立功，但撰寫“大宋中興頌”，歌頌北伐勝利的才力還是有的。

令人悲憤的是，由于沒有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便倉促用兵，開禧北伐以南宋的慘敗而告終。詩人為北伐勝利而撰寫“大宋中興頌”的夢想，徹底破滅了！

四、 說宋辛棄疾《鷓鴣天·再賦牡丹》詞

網(wǎng)友遜哥兒問：辛棄疾《鷓鴣天·再賦牡丹》詞曰：“去歲君家把酒杯。雪中曾見牡丹開。而今紈扇熏風(fēng)里，又見疏枝月下梅。 歡幾許，醉方回。明朝歸路有人催。低聲待向他家道，帶得歌聲滿耳來?！蔽覍ψ钅┒?，百思不得其解。恭請先生撥冗指津。

鐘振振答：這首詞通篇都費思量，不僅末二句而已。勉為其難，說一說我的讀解，不知是否道著。

題作“再賦牡丹”，乍一看來，似乎是詠物詞。但通篇詠及“牡丹”的，只有第二句“雪中曾見牡丹開”。而牡丹一般暮春三月才開，宋代還沒有玻璃暖房，沒有塑料大棚，冬季冰天雪地，怎么會有“牡丹開”呢？

又，“紈扇”是用高級絲織品做扇面的團(tuán)扇，夏日所用?！把L(fēng)”，夏天的風(fēng)。語本舊傳虞舜所作《南風(fēng)歌》：“南風(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倍坊ㄒ话阍诙褐H開放，夏天怎么會“又見疏枝月下梅”？

玩味再三，詞人所賦之“牡丹”，似非作為花卉的牡丹，它很可能是請辛棄疾喝酒的那位朋友家里的一位歌妓的小名。宋代的富貴人家，多蓄養(yǎng)家妓，召客飲宴時，以音樂歌舞侑酒陪歡。

這樣理解，全詞就豁然貫通了：去年冬天在朋友家對雪飲酒，曾聆聽過牡丹姑娘美妙的歌聲；今年夏天又到他家做客，再次聆聽了牡丹姑娘美妙的歌聲。不過，這回她已不是在雪中開放的牡丹花，而是在月下開放的梅花了！怎么知道唱歌的姑娘是同一個人呢？因為題目中只有“牡丹”，沒有“梅”。

有朋友盛情款待，有好酒，有美人唱歌助興，此宴自然甚歡。歡到什么程度？按老話說，是“厭厭夜飲，不醉無歸”(《詩·小雅·湛露》)。但酒醒了畢竟還得回家，因為“明朝歸路有人催”啊。誰催？當(dāng)然是夫人，用不著明白說出的。于是，才有最后兩句。

最后兩句是寫自己的心理活動?！八摇?，只當(dāng)一“他”字用，“家”不過是個人稱的語尾而已。古無“她”字，男女第三人稱都用“他”。回家后，怎么向“他”，夫人，交代自己夜不歸宿的由頭呢？且待我低聲下氣地說：“帶得歌聲滿耳來?！薄爸皇窃谂笥鸭液染坡牳鑱碇?！”話外還有話，你懂的，用不著多說了。

其實，詞人未必真的“懼內(nèi)”，他太太也不見得便是“河?xùn)|獅子”。這不過是酒酣耳熱之際，說個笑話自嘲，活躍活躍酒席間的氣氛罷了。同時，這也透露出詞人與這位朋友關(guān)系十分熱絡(luò)。

隨手寫寫的游戲之作，沒有什么大意思，但富有生活情趣，難得他寫得如此傳神！

最后，附送讀者“彩蛋”二枚，或有助于對辛棄疾此詞末二句的讀解。

一，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中《中山悔》條引劉禹錫自述：“昔赴吳臺(按，蘇州)，揚州大司馬杜公鴻漸為余開宴。沉醉，歸驛亭。稍醒，見二女子在旁，驚非我有也。(女子)乃曰：郎中(按，稱劉禹錫)席上與司空(按，稱杜鴻漸)詩，特令二樂伎侍寢。且醉中之作，都不記憶……詩曰：‘高髻云鬟宮樣妝，春風(fēng)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尋常事，斷盡蘇州刺史腸?！?/p>

二，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下載：“小紅，順陽公(按，范成大)青衣(按，侍妾)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姜堯章(按，姜夔)詣之。一日，授簡征新聲。堯章制《暗香》《疏影》兩曲，使二妓肄習(xí)之，音節(jié)清婉。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p>

五、 說宋吳文英詞之“波面銅花冷不收”

詩友今昔問：宋吳文英《浣溪沙》詞曰：“波面銅花冷不收。玉人垂釣理纖鉤。月明池閣夜來秋。 江燕話歸成曉別，水花紅減似春休。西風(fēng)梧井葉先愁?！薄般~花”是不是寫荷花荷葉等枯萎了的情景？

鐘振振答：不是。“銅花”是銅銹的藻飾詞。

它首見于唐代李賀《昌谷集》卷四《長平箭頭歌》詩：“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睂懙氖菓?zhàn)國時期秦、趙長平之戰(zhàn)古戰(zhàn)場上遺留下來的銅箭鏃，銹跡斑斑如花。此后沿用于箭鏃者，有宋人李復(fù)《潏水集》卷一一《過高平縣》詩：“至今野土盡血色，古鏃漬血生銅花?！?/p>

宋人又多移用于劍，如梅堯臣《宛陵集》卷五四《寄題知儀州太保蒲中書齋》詩曰：“侯方守邊聽胡笳，滿屋蓄書凡幾車?！舷祽?zhàn)馬向庭下，廚架整娖齊簽牙。朝聞鳴雞夕聞鴉，眼昏秋匣生銅花?！睆埛狡健稑啡肪硭摹独蠈⑵吩娫唬骸袄C旗塵卷霞紋暗，古劍秋澀銅花青?！碧K軾《東坡全集》卷一四《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詩曰：“土?xí)炪~花蝕秋水，要須悍石相礱砥?！眳伪局小稏|萊詩集》卷五《古劍歌》詩曰：“銅花欲盡秋水渾，尚有千年妖血痕?！薄督蠹肪硪蝗愖谶h(yuǎn)《戲同舍與內(nèi)競》詩曰：“龍泉函氣清，歐冶吐霞綺。干將墮龜文，莫邪潛漫理。藏鋒金匣夜光芒，銅花玉暈相磨砥?！庇志硪痪虐教諏O《短歌贈臨安友人》詩曰：“枯魚對酒淚濺俎，雄劍夜吼銅花干?！睆堅獛帧顿R新郎·寄李伯紀(jì)丞相》詞曰：“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按，華同“花”)塵土?！?/p>

宋人陳造則移用于銅印，《江湖長翁集》卷一五《再用前韻贈高司理共八首》其六曰：“可孤煮餅分強韻，正使銅花澀印章?！?/p>

宋人方岳則移用于酒杓，《秋崖集》卷九《中秋》詩曰：“鸕鶿杓有銅花綠，最負(fù)今宵白玉盤?！?/p>

以上諸例，雖器物各各不同，但都是物理世界實有之物。而吳文英此詞，“銅花”二字用得非常新穎。新在哪里？新就新在它和它所附著的，并不是真實的銅制器物，而都是比喻。

首先，詞人把園林中的池塘的水面比作一面古銅鏡。這個比喻，至遲南北朝詩里就有了。如南朝宋劉鑠《壽陽樂》九曲其三曰：“梁長曲水流，明如鏡?！敝x莊《宋明堂歌》九首其七《歌白帝》曰：“百川如鏡，天地爽且明?！蹦铣R謝朓《齊雩祭歌》八首其二《世祖武皇帝》曰：“衢室成陰，璧水如鏡?！北敝茆仔拧吨茏趶R歌》十二首其九《皇夏·獻(xiàn)明皇帝》曰：“文昌氣似珠。太史河如鏡?！蹦铣悘堈姟顿x得魚躍水花生》詩曰：“躍浦疑珠出，依池似鏡浮?！贬尰輼?biāo)《詠水》詩三首其一曰：“舟如空里泛，人似鏡中行?！钡搅颂拼?，詩人用得更多。如任希古《和東觀群賢七夕臨泛昆明池》曰：“萍葉疑江上，菱花似鏡前?！痹Y(jié)《登白云亭》曰：“俯視松竹間，石水何幽清。涵映滿軒戶，娟娟如鏡明?！卑拙右住冻躅I(lǐng)郡政衙退登東樓作》曰：“山冷微有雪，波平未生濤。水心如鏡面，千里無纖毫?！睖赝ン蕖段鹘O釣叟騫生》曰：“晴江如鏡月如鉤，泛滟蒼茫送客愁。”方干《僧院小泉井》曰：“片段似冰猶可把，澄清如鏡不曾昏?！表f莊《潤州顯濟(jì)閣曉望》曰：“清曉水如鏡，隔江人似鷗。”陳陳相因，到了宋代已經(jīng)用爛，不再新鮮。吳文英的聰明之處在于他并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池水如鏡，而是巧借“銅花”二字來暗示——這就要說到“其次”了。

其次，詞人用“銅花”二字來比喻池面上漂著的點點浮萍。浮萍是綠色的，銅銹也是綠色的，因此這個比喻用得非常貼切。既將浮萍比作了“銅花”，那么池面不就儼然是一面古銅鏡了嗎？而將“銅花”用于“古銅鏡”，在吳文英之前，詩詞里還未曾有過，可以算是他的原創(chuàng)。一個為讀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比喻，一經(jīng)詞人巧妙地作了“陌生化”的處理，便熠熠如新，鮮活生脆了。

要之，“波面銅花冷不收”，直說便是“池面浮萍冷不收”。

“池面浮萍冷不收”，這個句子也很好，一讀就明白。一讀就明白，好處是不用讀者費腦筋。但有的時候，有的讀者，讀詩還就喜歡費點腦筋。都像白居易那樣把詩寫得“老嫗?zāi)芙狻?，文化和智商都更高一些的年輕讀者可能就不樂意了。因此，“波面銅花冷不收”還是有它獨特的審美價值的。比較起來，它更耐讀，更有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