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角枕”辨析

楊嘉媛

“角枕”首見于《詩經(jīng)》?！对姟ぬ骑L(fēng)·葛生》：“角枕粲兮，錦衾爛兮?！薄陡鹕吩谖膶W(xué)解讀中被認(rèn)為是妻子祭奠丈夫的悼亡歌，錦衾、角枕是作斂尸之用，體現(xiàn)了先秦的喪葬禮俗。從此以后，“角枕”一詞層出疊見于許多古文獻中，《周禮·天官·玉府》曰：“王齊，則共食玉。大喪，共含玉、復(fù)衣裳、角枕、角柶?！碧瓢拙右住缎虏e居招楊郎中兄弟》詩：“紗巾角枕病眠翁，忙少閑多誰與同?！鼻逵狎浴冻奔物L(fēng)月》云：“頃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羅綺，臥處橫施竹榻，布帷角枕，極其樸素。”然而角枕雖自西周就已出現(xiàn)在文獻中，但是歷經(jīng)數(shù)千年卻并無古代文獻對其形制做出詳細(xì)的解釋，現(xiàn)代學(xué)者通常將角枕解釋為“用獸角裝飾之枕頭”(《中國古代名物大典》)“角制的或用角裝飾的枕頭”(《漢語大詞典》)等，但是長期以來缺乏實例的驗證。

那么如何來解釋“角枕”呢？

常見的角枕釋義有兩種，分為“角飾說”和“角制說”，前者的形態(tài)基于對自然的模仿，后者的形態(tài)是對自然物的使用，然而除了這兩點之外，角枕的指向性也在隨著時間而發(fā)生改變，并產(chǎn)生第三種解釋“瓷枕說”。

一、 角飾說

考古中曾發(fā)掘出帶有獸角裝飾的枕頭，在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第一次考古發(fā)掘中出土了6件銅枕，通體弧形，兩端上翹，各立一銅牛，器身有浮雕或陰線刻牛、虎等動物圖案，最寬50.4厘米、最高32.5厘米(《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8期)。這件銅枕的造型與牛角十分相似，再加上兩端所立的銅牛，可謂是名副其實的“獸角枕”(圖1)。這種造型的枕具并非孤例，同樣是在云南昆明市晉寧縣石寨山漢墓中也出土了這樣一件銅枕，其形狀與李家山出土的銅枕相似，枕具翹起，呈獸角狀，兩端銅牛立其上(圖2)。

圖1 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出土銅枕

圖2 云南昆明市晉寧縣石寨山漢墓出土銅枕

圖3 劉勝墓枕花紋線圖

除了這種立獸造型的枕具，還有以獸首為角的枕具。河北滿城陵山漢墓中西漢中山國靖王劉勝和王后竇綰，死時著“金縷玉衣”枕鑲玉銅枕。枕具整體形態(tài)為銅制長方形盒狀，中空，橫剖面呈梯形，兩端作獸首型。兩件枕具中尤其是劉勝枕雕刻極為精美，枕面為云紋，枕側(cè)為雙獸紋，兩獸相背。兩端獸頭昂首、張口、睜目瞪眼，傲視群雄。并且枕面枕側(cè)都鑲嵌有玉飾，獸首上也鑲嵌了各種透雕花紋的玉飾，造型極為精致，裝飾極為華麗(圖3)。竇綰枕獸首雕刻雖略顯呆板，但枕角獸首的頸部、腹部、額部和腦后也分別鑲嵌了玉飾，枕面上還“留有明顯的絲織品痕跡”(《滿城漢墓發(fā)掘報告上》)，可見銅枕上或許原本覆蓋了枕套(圖4)。

圖4 竇綰墓枕花紋線圖

圖5 延年益壽大宜子孫錦雞鳴枕

以上所列舉的考古發(fā)現(xiàn)都是以獸為角，也是大部分研究者認(rèn)為的“角枕”，然而聞一多先生在其文《詩經(jīng)新義》中，從《續(xù)殷文存》引用了古彝器銘識指出：“以支系孳乳字為證。角又孳乳為桷?！稄V雅· 釋室》‘桷，喙也’，案椽謂之桷，猶喙謂之角也。要之，獸角鳥喙，其形其質(zhì)，并極相似，又同為自衛(wèi)之器，故古者角之一名，獸角與鳥喙共之?！?《古典新義》)所以，古時鳥喙也可稱之為“角”。《禮記· 內(nèi)則篇》說的“雞初鳴，咸盥漱衣服，斂枕簟”，這和《詩·唐風(fēng)·葛生》中“角枕粲兮，衣衾爛兮”句下箋注“齊則角枕，錦衾禮夫”表意相同。而考古中也確有“略呈元寶狀，兩端做成起翹的尖狀”枕具出現(xiàn)。1959年新疆民豐尼雅遺址1號墓出土了一件東漢時期的“延年益壽大宜子孫錦雞鳴枕”，其形制就具有鳥喙的特點(圖5)。枕長46厘米，寬16厘米，高10厘米，以“延年益壽大宜子孫”文句織錦縫綴而成，枕中央呈凹狀，兩端為雞首，細(xì)致地縫制出了尖嘴、圓眼、細(xì)頸、雞冠等，雞眼造型用白絹為底，上面疊放了三層圓形紅絹片做成，雞冠則是由天青和白絹做成的鋸齒狀的高冠，枕芯是植物莖稈(《雞鳴枕探析》，《廣州文博》2013年)。此后還發(fā)掘出土大量“吐魯番出土文書”，其中遣冊在隨葬衣物部分都有“雞鳴枕”的記錄，時間從公元6世紀(jì)一直延續(xù)到唐代，所以如果要說“雞鳴枕”可能為“角枕”也并非毫無道理。

二、 角制說

《南史·徐元妃傳》中記載：“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與淫通。季江每嘆曰：‘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瘯r有賀徽者美色，妃要之于普賢尼寺，書白角枕為詩相贈答?！边@就是歷史上“徐娘半老”的出處，講述了梁元帝蕭繹的皇后徐昭佩雖已年老卻風(fēng)情不減，與其私通之人中有一個賀徽的美男子，徐妃便邀他到普賢尼寺私會，還在白角枕上寫下詩句作為贈答?！鞍捉钦怼鄙霞饶軐懽郑@件枕具為硬質(zhì)枕具可能性比較大。宋葛長庚也有詩《鷓鴣天·雨過山花向晚鄉(xiāng)》云：“犀角枕，象牙床。椰心織簟晝生涼。”到唐宋年間，宮中多見以“白角”為冠，這種白角應(yīng)該指的是打磨光滑的牛角或者犀角。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鱗介篇》曰：“鱟十二足，殼可為冠，次于白角?！彼螘r王栐《燕翼詒謀錄》卷一記載：“仁宗時，宮中以白角改造冠并梳，冠之長至三尺，有等肩者，梳至一尺……其后侈靡之風(fēng)盛行，冠不特白角，又易以魚枕；梳不特白角，又易以象牙、玳瑁矣?！边@里的“白角”用于在宮中做裝飾之冠，并且“白角”比“象牙”“玳瑁”制品還要珍貴，但是目前為止我國并未發(fā)掘出以獸角為材料制成的枕具，所以角枕的“角制說”是通過古代詩詞得出的結(jié)論，并無實物證據(jù)。在歷史上，光潔如玉的陶瓷似乎比起這種沒有實物資料的角制枕具更能被稱為“角枕”。

三、 瓷枕說

圖6 南宋“趙家造”綠釉七言律詩瓷枕

圖7 宋磁州窯白釉黑彩《枕賦》瓷枕

在后世詩詞中，“角枕”在描寫古代生活的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唐權(quán)德輿《安語》：“揮金得謝歸里閭，象床角枕支體舒?！彼螀挝祭稀侗⌒摇で鄻谴和怼罚骸坝浤陼r、偷擲春心，花間隔霧遙相見。便角枕題詩，寶釵貰酒，共醉青苔深院。”這些詩歌描寫的都是人們生活的場景，上文“徐娘半老”典故中，也是將角枕作為傳情之物，足以證明后來的“角枕”成了生活用具。唐白居易的《苦熱中寄舒員外》中“藤床鋪晚雪，角枕截寒玉”將角枕指向了當(dāng)時的納涼之物，加之清冉覲祖曾在《詩經(jīng)詳說》形容角枕為“枕之四角整齊者”(《詩經(jīng)詳說》卷二三)，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出現(xiàn)于我國隋唐時期的陶瓷枕。陶瓷枕具一般以長方形為多見，每面四角，且裝飾多樣，融詩文、繪畫、雕塑于一體，南北并盛，雅俗共賞，還遠(yuǎn)銷海外(《宋伯胤文集·枕具卷》)。日本松澤美術(shù)館藏南宋“趙家造”綠釉七言律詩瓷枕是枕具作者借白居易詩句書于瓷枕枕面上，以詠嘆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圖6)。詩詞入枕是陶瓷枕具裝飾中常見的方法，工匠把陶瓷枕面或枕體作為紙面，其上書寫民間流傳的俚語，或摘抄前人詩句，亦有自己創(chuàng)作詩詞歌賦，其中不乏宣揚儒學(xué)修身的內(nèi)容，也有傾吐相思之情的詞句。詩詞枕中最為特別的一件是楊永德先生藏宋磁州窯白釉黑彩《枕賦》瓷枕，這件長方形枕上刻有共18行、258字的題為《枕賦》的文章，講述了陶瓷枕的出現(xiàn)、演進、塑性、施釉的一系列工藝，再以枕喻人，告誡世人不應(yīng)沉溺“黃粱美夢”，而應(yīng)該時刻警學(xué)的道理，可謂是枕史上千古難尋的妙文(圖7)?？梢娺@時候的枕具不僅被作為生活用品，還承載了人們的精神寄托?！敖钦怼钡搅颂拼院螅藭r的“角枕”指向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指的是當(dāng)時人們?nèi)粘Ｊ褂玫睦饨欠置鞯奶沾烧砭?。前引白居易詩句中提到的“角枕”，即陶瓷枕?/p>

當(dāng)搞清楚“角枕”的三種器物形態(tài)后，我們再探討角枕的功能之變。

枕具作為必備的生活用品，在重視“禮”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一直占據(jù)著重要地位。而“角枕”在研究文獻中出現(xiàn)基本都是一筆帶過，說明枕具自古以來就有作為陪葬品使用的傳統(tǒng)，而研究者大多會以上文提到的《葛生》或《周禮》的文獻記載為依據(jù)，《周禮·天官·玉府》：“王齊，則共食玉。大喪，共含玉、復(fù)衣裳、角枕、角柶?！贝髥?，是指王的大喪，角枕、錦衾都是禮制中要求使用的喪儀用具。宋代王昭禹《周禮詳解》曰：“含玉則致玉于死者，不忍虛其口也。復(fù)衣裳招魂，盡變之道也。角枕，則以之枕尸。角柶，則以之楔齒。以角枕則不欲致死之意，所以惡不仁也。以角柶則不欲致生之意，所以惡不智也?！焙苊鞔_地指出了角枕確實有陪葬的功能，具招魂之用，上文出現(xiàn)的四件漢代銅枕皆出土于漢代達官顯貴墓中，或許可以印證角枕在漢代所指的就是此類具有獸首或獸角裝飾物的枕具，作“喪葬禮器”使用，但憑此一點就認(rèn)定“角枕”是陪葬品也是不對的，“角枕”這一名詞的指向性是在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的。我國目前的考古發(fā)掘中，最早出現(xiàn)的一件“瓷枕”是安陽隋張盛墓中發(fā)掘的一件瓷枕模型，文中只描述了“枕面凹下，兩端翹起，高0.024米，長0.019米，寬0.023米”，宋伯胤先生在《枕林拾遺》中根據(jù)同時出土的瓷靴模型推測這件瓷枕模型是模仿實際生活用具專為死者制作的一件明器，為“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陶瓷枕具在我國20世紀(jì)20年代之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都是以陪葬品的形式重見天日的，直至被罕見大水淹沒的宋代巨鹿舊城中出土了許多瓷枕，才證實了陶瓷枕是人們?nèi)粘Ｉ钣谜?，特別是夏季納涼的枕具。陶瓷枕即繼承了前朝枕具的隨葬的功能，又兼具生活用途，形制又棱角分明，被稱為“角枕”是合乎情理的。

最后，我們大致了解到，枕具在中國，并不僅僅用于日常生活的睡眠，它作為古禮制中的隨葬品，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蘊。通過對“角枕”這一名物的討論，我們可以對“角枕”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和功能都有更為清晰的認(rèn)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