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漁村

◎薛舒

我坐在餐廳二層的靠窗位置，面朝大海的餐桌邊就我一個人。我的桌上有一盤生煸草頭、一盤咸魚燒茄子，還有一小碗米飯。老板娘頭頂一朵金黃色云團，端了一碗贈湯送到我桌上，用一種對待遠房親戚的語氣說，吃啊吃啊，勿要客氣。

我笑笑說，謝謝老板娘。低頭看湯碗，泛白的湯色，幾綹裙帶菜漂浮在上面，聞起來有股魚腥味。我懷疑，這家叫“海市蜃樓”的小飯館里的贈湯，如果不是用魚骨熬出來的高湯，就是剛燒過魚的刷鍋水。不過我并不介意，我給自己的規(guī)劃是伙食費每天不超過一百元，我需要省著點花。

金烏嘴漁村靠海的街上有數(shù)十家飯館，之所以選擇這一家，是因為它便宜，并且，它二樓的小餐廳有一面巨大的東窗，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欣賞窗外的風(fēng)景。窗外，是一條被叫作滬杭公路的寬闊的海堤，海堤的外側(cè)，是蒼茫而又喧囂的大海?；疑酀{般的海灘上停泊著兩艘漁船，一大一小，像一對有十歲年齡差的兄弟。船體外殼涂著藍色防腐漆，也許是海水日久侵蝕，油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船舷和甲板上拉著橫七豎八的繩子，繩子上掛著千瘡百孔的漁網(wǎng)，發(fā)黃的布帆收攏在桅桿底部，像細腿上堆著褪下的破褲子，這讓兩艘舊漁船看起來像兩個蹲守在街頭的無業(yè)游民。這很好，讓我在獨自一人的午飯時間里陡增想象空間。

我是兩天前坐著長途汽車來到金烏嘴漁村的，它地處滬浙交界處的杭州灣畔，雖然它屬于上海，但我聽出來，這里的人說的不是上海話，而是一種介于上海話與浙江話之間的方言。對了，我要說的是，我來金烏嘴漁村是為了閉關(guān)，我給自己設(shè)定的時間是七天，今天是第三天。

張達明問我為什么要閉關(guān)，并且是七天。我說，我的長篇小說快要殺青了，我得完成結(jié)尾，七天是預(yù)估，最終幾天能完成，視情況而定。張達明說，那好，你自己注意安全。他沒有再追問什么，他總是這么克制，抑或，他只是心不在焉。

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搜索了很多地方，盤算了很久可以去哪里。我不敢走得太遠，因為我不太有錢。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里散居著一些像我這樣被冠名為自由撰稿人的無業(yè)者，名義上我們靠寫作生存，但如果我們寫的書不夠暢銷，那么我們很有可能養(yǎng)不活自己。我已經(jīng)當(dāng)了十年自由撰稿人，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小說的暢銷與否，與文學(xué)水平?jīng)]有太大關(guān)系，可能，這需要緣分？好吧，我承認，我的書不暢銷，我的稿費只夠勉強養(yǎng)活自己，但是不足以改變生活，這讓我在張達明面前總是處于弱勢，雖然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強勢的樣子，但我還是為此感到忐忑。

張達明賺的錢大概是我的七到八倍，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來，我從未主動問他要過錢。我知道，我的胸腔里藏著一顆過于自尊的、脆弱的心臟，它讓我總是處于傲慢與卑微的邊界。問男人伸手要錢會讓我感到無地自容，雖然我也常常接受他不定期主動給我的錢。但是，當(dāng)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沓紙幣時，我總會很自然地想到，今晚要與他完成一場床笫之事。我知道這么想是有問題的，但只有這樣，我才能不把他遞錢給我時的動作和表情想象成一種恩賜。

張達明主動給我錢的頻率逐年下降，最近一年，他幾乎沒怎么給過我錢，他很久沒對我說，是不是要交房租了？給你點錢吧。我替他找了個理由，用以自我寬解：隨著電子支付的普及，每個月，他的工資都以數(shù)字的形式進入他的賬戶，他正在適應(yīng)無現(xiàn)金生活，一時還沒習(xí)慣用轉(zhuǎn)賬的方式給我錢。

可以確定的是，我并不是為了錢而負氣出走，這個理由不能說服我自己。為此我想了很久，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只是想離家出走幾天而已，沒有理由。是的，我和張達明，我們沒有吵架，也沒有打架，沒有明面上的矛盾讓我們拉下臉皮敲桌子、摔杯子，相互指責(zé)、貶斥、謾罵，乃至發(fā)生肢體摩擦，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墒牵热粑覍堖_明說，我就是想離家出走幾天，那他肯定認為我腦子出毛病了，所以，我只能說我要閉關(guān)寫稿。事實上，沒有人逼我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這部長篇小說。

就這樣，我?guī)е昧撕芏嗄甑墓P記本電腦離開了家。我選擇了離市區(qū)七十公里遠的金烏嘴漁村，據(jù)說這是上海陸地上形成最早的漁村，如今也是上海的最后一個漁村，據(jù)說它古老的街道和飄逸在街道上空的海腥味來自清朝。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七十公里足以讓我確信這是離家出走，并且，這個上海遠郊的漁村還處于初期開發(fā)階段，有民宿客棧、飯店酒吧，但沒有多少游客，物價還沒有飆升起來。我喜歡這樣的地方，它讓我“離家出走”的命題更加完善。

到達金烏嘴漁村的第一天，幾經(jīng)對比價格和環(huán)境，我訂下了這家靠海的民宿。一棟正門朝向大海的二層小樓，門楣上掛著一塊巨大的招牌，海藍底色，上面翻卷著白色浪花，浪花里夾著“海市蜃樓”四個楷體字，“海”的左邊爬著一只張牙舞爪、面紅耳赤的大螃蟹，“樓”的右邊是一條伸著很多條腿正翩翩起舞的大章魚，一眼看去，叫人無法分辨這是一家水族館，還是一家海鮮飯館。好在招牌上的螃蟹是紅色的，這足以證明它被烹飪過，如此，“海市蜃樓”就是一家飯館。

飯館的后門通向內(nèi)院，繞過幾株月季、幾棵冬青、一個涼棚，就是另一棟二層小樓，那是老板和老板娘的住所，也是為游客提供住宿的客棧。我要了一間一層的單人房，一晚一百三十元，價格在我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

兩天后，我與老板娘已然成為熟人，她染成稻草色的頭發(fā)在腦袋上頂起一朵枯燥的金云，金云下是她那張時刻賠著笑的飽滿的臉。兩天來，她是我在金烏嘴漁村說話最多的人，雖然大多時候她說的是本地話，而我說的是普通話，但我們似乎很信任對方的聽力和理解力，因為，我每一次點菜她都沒有搞錯過，而她每每提問“紅燒還是白灼”“清蒸還是爆炒”的時候，我也沒有聽錯。

閉關(guān)生活進入第三天，三天來，我沒有給張達明打過電話，他只在第一天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到了嗎？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是張達明對我表達關(guān)懷之意的唯一語言，從提出閉關(guān)開始，他已經(jīng)說過兩次。我回復(fù)他：到了，很安全。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固定餐桌，“海市蜃樓”二樓小餐廳靠窗位，我一邊欣賞著窗外的大海，一邊吃著雖然味道平庸但分量充足的飯菜。就著咸魚燒茄子和生煸草頭，我很快扒掉了半碗飯，我端起碗喝老板娘送給我的免費湯，湯面上的裙帶菜旋轉(zhuǎn)著進入我的嘴巴，與此同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踢踢踏踏一陣響。

來了！我想。男人的說話聲傳來，嗓子里飽含一口濃痰，從低到高，越來越近。我從湯碗里抬起視線，一顆黑色的頭顱從樓梯口探出，是他，那個黝黑的老男人，六十歲左右的樣子，矮個兒，方塊臉，像撲克牌中的老K。老K斜著肩膀，甩著敞開的衣襟往里走，他的身后，照例跟著她——紫紅羽絨服，光滑的鵝蛋臉，臉龐上爬著兩朵健康的紅云。他們終于來了，比昨天晚了半個多小時，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

頭頂金色云朵的老板娘緊隨著出現(xiàn)，徐老板介晚才來？我只當(dāng)你們不來了。

被稱為“徐老板”的老K回應(yīng)，來啊，哪能不來？今朝等一個朋友。

老K說的也是本地話，他黝黑的膚色，以及斜著肩膀、敞著衣襟的樣子，令我想象他漁民的身份。是的，我在“海市蜃樓”吃了三天飯，每天中午，我都在二樓的小餐廳遇見他們。不過，老K說了，今天還有一個朋友。

我再次看向樓梯口，十秒鐘后，上來一個中年瘦男人，高個子，鞋拔子臉，膚色同樣黝黑。這是多出來的一個，前天和昨天都沒有他，相比老K，他更像撲克牌中的J勾——J。

兩男一女漸次落座在我身側(cè)的另一張餐桌邊，老板娘開始給他們點菜。老K捏著一張破舊的A4紙，指著印在上面的為數(shù)不多的菜名說，清蒸海鱸魚，勿要放大蒜；白米蝦新鮮嗎？鹽水吧；再搞點素的……我回憶起昨天他們點的菜，是一碟海瓜子、一盤青菜，還有一碗榨菜蛋湯。今天比昨天豐盛，大概是多了一位客人的緣故。

正想著，聽見女聲插話，尖銳脆亮，帶點發(fā)育不完善的娃娃音，芥菜糯米餅好吃，要一份吧？是皖北的口音，又像豫東的。

老K打開飽含濃痰的嗓子，慢吞吞地說，再吃，再吃就太胖了！他忽然改用普通話，顯然是要讓女人聽懂，卻因為濃重的本地口音，他的普通話更像是第三國語言。至此，新加入的J勾還沒發(fā)出過任何聲音，坐下后，他一直在看手機。

我側(cè)目看向女人，與昨天一樣的衣著，短款羽絨服，紫紅色，太過緊小，勾勒出渾圓的軀體，厚重的劉海兒遮蓋住上半張臉，露出的下半張臉飽滿圓潤，這證明她很年輕。正好，領(lǐng)桌的兩男一女湊齊了撲克牌中的三張花牌，女人算皮蛋——Q吧。這么想著，我?guī)缀跻Τ鰜?，她大概感覺到我在看她，腦袋向我轉(zhuǎn)過來，我迅速把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退潮的大海，也許是冬天的緣故，這里的海和影視劇里的海很不一樣。這里的海是灰色的，海邊沒有金色的沙灘，只有泥漿色的灘涂，灰色的大海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巨人，一邊節(jié)節(jié)后退，一邊收起聲勢，丟下大片劫后余生的泥沙，在遠處低吼著等待反撲的時機。

我從窗外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吃飯，咸魚燒茄子太咸了，我朝樓梯口喊，老板娘，倒杯水好嗎？

紫紅羽絨服的皮蛋從手機里抬起頭，終于，我們的視線對上了，三天來第一次。但她很快垂下眼皮，劃著手機屏幕，一邊說，為啥不點芥菜糯米餅？要不然，給俺點一碗餃子吧。

她把自己叫“俺”，她還沒來得及改掉她方言中最“土”的部分，再加她臉頰上的兩朵紅云，都證明了她來自農(nóng)村的特征還未褪去，這讓我暗暗斷定，她是剛來上海不久的“新人”?？墒乔皟商?，我沒聽見她說“俺”，她甚至都沒怎么說話。

第一天，中午十二點，就在這里，我初次遇見他們，她，以及老K。以我的直覺，我不認為他們是熟人，因為，全程只有老K偶爾發(fā)出飽含痰氣的說話聲，像第三國語言的普通話。她好像有點羞澀，在被老K提問“要不要添飯”“吃飽了嗎”時，總是回以最簡單的詞匯，“不要”“飽了”。昨天，同樣的時刻，我正在享用我的午餐，他們又來了，老K問，想吃什么？皮蛋探頭看了看我的餐桌，指著芥菜糯米餅和八爪魚紅燒肉說，這是什么？看著怪好。

這是她前兩天說過的所有話，她讓我產(chǎn)生了些微優(yōu)越感，以及感同身受的期待。作為一個在上海生活了五年的非上海人，我身上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痕跡大概已經(jīng)消磨殆盡。譬如，我不再習(xí)慣于把大蔥和生蒜當(dāng)作與主食配套的必備小菜，再譬如，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在公共場所用最小的聲音提出最嚴肅的訴求。當(dāng)然，我也看見了皮蛋的變化，三天來，我眼見她一天比一天主動起來，今天，她好像不再矜持，變得有主意了，還學(xué)會了提要求。似乎，她更喜歡面食，比如芥菜糯米餅和餃子，海鮮對她沒有太大吸引力。可是，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父女？口音不一樣，相貌也不像。同事？朋友？從第一天開始我就猜測，但他們對話太少，我無法從只字片言中分析出答案。

餐廳里沒有別的客人，除了我，以及另一桌的兩男一女。這讓我有些不安，吃飯的享受感不再充分，就像一名身陷黑店的俠客，貌似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事實上，每一張平靜的臉背后，都隱藏著某個令人興奮抑或恐懼到尖叫的陰謀。是的，我用了兩天時間都沒有辦法讓自己的想象力抵達真相，第三天，他們又增加了一個人。我的好奇心呼之欲出，我恨不得坐到他們的餐桌上，與他們攀談一陣兒，以了解他們的真實關(guān)系。當(dāng)然，我沒有這么做，這不符合我一貫的形象定位。

老板娘給他們上了最后一道菜，同時給我送來一杯水。紫紅色的皮蛋站起來，問廁所在哪里，然后在老板娘的帶領(lǐng)下出餐廳，下樓梯。餐桌上剩下兩個男人，老K端起酒杯，碰了一下J勾的酒杯，來，陳老板，吃酒。

現(xiàn)在我知道了，老K是徐老板，J勾是陳老板。我懷疑，這里的男人都是“老板”，就像城里的男人都是“先生”一樣，熟人之間相互打招呼，只需在老板前面加上姓氏即可。那么，這里的女人，豈不都可以叫作“老板娘”？皮蛋是老板娘嗎？

老K和J勾各自干掉了一杯本地黃酒，而后沉默著吃菜，沒再說話。十分鐘后，皮蛋回來了，老K站起來，你們慢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完轉(zhuǎn)過身，甩著敞開的衣襟，斜著肩膀，頂著黑胖的方臉晃悠悠地下了樓梯。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往嘴里扒幾粒米，再看一眼窗外灰色的大海和破舊的漁船，同時，我把聽覺神經(jīng)調(diào)到最高的靈敏度?？墒?，J勾和皮蛋始終沒有說話，我只聽見碗筷的碰撞聲，以及來自鄰桌的咀嚼聲和吞咽聲，直到他們吃完，結(jié)賬離開。對，是J勾結(jié)的賬。

晚上七點半，我在客房里對著電腦屏幕打字，長篇小說的最后一章正進行到一半。老板和老板娘在后院里搬運海鮮，泡沫箱碰撞摩擦，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他們一邊勞作一邊說話，聒噪聲伴隨著魚蝦的腥味涌入我的房間。他們的嗓子里帶著天然的、來自大海的基因，高亢耿直的是老板，略微沙啞卻生猛的是老板娘。一開始，我還能聽懂他們對話的大部分內(nèi)容，比如筍殼魚和梭子蟹的進價太高，賺不了幾個錢，二道販子壞得很，遇到小飯館就抬價……他們說著說著，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響，像是爭論起來，最后，兩人的說話聲攪拌在一起，帶著濃重的火藥味，令我懷疑一場海嘯即將來臨。

我看著電腦屏幕上的文檔，豎著耳朵分辨門外的說話聲?？墒?，一旦進入吵架模式，他們的鄉(xiāng)土語言就變得格外陌生，我聽出了老板呵斥的語氣和老板娘爭辯的語調(diào)，我還聽懂了幾句他們一來一往不分伯仲的罵人的話，帶著全國通用的臟字，他們還多次提及一個叫“王老板”還是“汪老板”的人。果然，這里的男人都是老板，這讓我既感覺好笑，又覺得實在恰如其分，是的，對于他們，我找不到一個比“老板”更貼切的稱謂。

老板和老板娘還在用我陌生的語言進行著激烈的爭執(zhí)，雖然我依舊沒太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夫婦倆的矛盾昭然若揭，以我有限的理解，我猜測，他們對“王老板”還是“汪老板”產(chǎn)生了看法上的嚴重分歧。最后，我聽見一聲肌膚激烈碰撞發(fā)出的脆響，果斷而又猛烈，緊接著，老板娘的哭聲如裂帛般迸出，雖然沙啞，卻巨響無比。

我跳起來，準備沖出去勸架，但在打開房門的瞬間，我猶豫了。我突然想到，我是應(yīng)該先譴責(zé)打人的男人，還是先撫慰被打的女人？并且，打人的未必是男人，老板娘完全擁有打男人的體魄，作為女人，她還有號啕大哭的權(quán)利。再說，倘若我去勸架，最后的效果卻事與愿違，我非但沒能有效遏制矛盾升級，甚至還催生了他們更為劇烈的對抗，那該怎么辦？

我貼著房門站著，一時不知所措。正在這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張達明，我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他找不到他的內(nèi)褲了……

張達明就職于一所三流大學(xué)，講師職稱。倘若按部就班，張講師應(yīng)該在兩年前榮升為副教授，但他似乎并不熱衷于名利，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是一個事業(yè)心很強的人。他教的是《大學(xué)語文》，但平時，他從不把《詩經(jīng)》和《楚辭》放在嘴上，也不會從《論語》或《莊子》里信手拈幾句經(jīng)典語錄來感悟人生，除了完成每周規(guī)定的課時，他最大的愛好就是下圍棋和打橋牌。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往沙發(fā)里一躺，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進入棋牌游戲網(wǎng)。倘若彼時我正好有問題要問他，他將以緩慢的語速以及溫和的態(tài)度給予我答案。

張達明，蔬菜沙拉你要千島醬還是油醋汁？

他捏著鼠標(biāo)，看著屏幕，一臉放松地重復(fù)著我剛說過的那幾個詞匯，千島醬、油醋汁，嗯嗯，好……

張達明，你的臟衣服呢？洗澡換下來的，放哪兒了？

臟衣服??！放哪兒了，是的，是的……

上個周末的傍晚，我在廚房里做飯，我準備切一塊五花肉，我的目標(biāo)是把肉切成薄片，然后與線椒一起做一個小炒肉，這是張達明最喜歡的下飯菜，他點名要吃。為此我特意去五公里外的家樂福超市買了菜，除了五花肉和線椒，我還買了燒雞和豆腐。一回家，我就大刀闊斧地操作起來，我把五花肉放在砧板上，左手按著肉，右手握著菜刀，手起刀落，一股鮮血涌出，不是五花肉，是我的左手中指。

張達明，創(chuàng)可貼，創(chuàng)可貼！我在廚房里大叫，他躺在沙發(fā)上巋然不動，眼睛盯著架在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喃喃道，創(chuàng)可貼，好啊！創(chuàng)可貼……

我撲到電視柜邊，打開抽屜，找出創(chuàng)可貼，右手與牙齒配合，包好受傷的左手中指。血止住了，我又去衛(wèi)生間找出一塊抹布，擦干凈滴落在地板上的血，然后回到廚房，繼續(xù)做晚飯。整個過程，張達明都處于與外界隔絕的狀態(tài)，也許他正處在棋局的關(guān)鍵時刻，他在另一個世界奮不顧身地殺敵，他聽不見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

一個小時后，晚餐開始，張達明舉起筷子，夾了一片小炒肉送進嘴巴，眉頭一皺，肉這么老？做飯開小差了？說完嘴角朝上一彎，露出一個微笑，好像在說，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想說我的手指受傷了，為了給你做飯，但我一開口，說的是另一句話，那你吃燒雞和涼拌豆腐吧。我把燒雞推到他眼皮底下，又把小炒肉挪到自己面前，與此同時，想了很多天的“離家出走”的念頭悠然冒出。

張達明做了一個幅度很大的吞咽動作，喉結(jié)滾動了一陣兒，一臉艱難地搖了搖他完好的左手，沒必要換，我可以吃。然后又伸手點了點燒雞，這個，是符離集的嗎？

符離集？不是，這是新奧爾良，我說。他立即正色道，那就不是燒雞，而是烤雞。

我點了點頭，對，新奧爾良烤雞。

他抿住嘴，笑一笑，沒關(guān)系，我告訴你了，以后你就知道了，燒雞和烤雞是不一樣的。

這是他表示寬容的表情，嘴角朝上一彎，抿嘴微微一笑。他總是這么克制，在說燒雞和烤雞的區(qū)別時，仿佛在說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的不同。他充當(dāng)著一名《大學(xué)語文》教師，同時也是一個無聊的食客。他那么有禮有節(jié)，懂得給我面子，就好像在剛下課的教學(xué)樓走廊里，我跟在他身后問，您能給我推薦幾部經(jīng)典的戲劇作品嗎？

他的回答禮貌而又疏離，我可以推薦，但未必是最好的，個人之見，也許是偏見。

他溫文爾雅的樣子一度讓我回味無窮，后來，我終于有些明白，他那么禮貌和克制，其實只是為了掩飾他逃避主義的本性。他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對經(jīng)典的戲劇作品，對難吃的小炒肉，對我受傷的手……他很少表達他的喜怒與好惡，他缺乏態(tài)度的樣子讓我覺得，他不愿意從自己的世界里抽身而出，就好像，他不愿意把自己的錢過多地轉(zhuǎn)移到我的賬戶里……這么想的時候，“離家出走”的念頭愈發(fā)強烈。我放下碗筷，對著正扯下一條雞腿的張達明說，我要出去閉關(guān)一段時間，七天，可以嗎？

第二天清晨，我在張達明還沒醒來時就出了門，我像逃離集中營一樣從他的眼皮底下逃了出來。是的，逃離是一種好感覺，我給自己增設(shè)了一段掙脫枷鎖奔向自由的戲份，這讓我有一種把生命與生活的權(quán)利奪回自己手中的錯覺。走出家門的一瞬間，我完全忘了，我是在征得張達明的同意后才離家出走的。

兩個半小時后，長途汽車助我完成了七十公里的橫渡，我從市區(qū)我們租住的公寓，來到了上海西南遠郊最后的漁村。

此刻，是我閉關(guān)的第三天晚上，我住在“海市蜃樓”的客房里，一不小心，我見證了老板和老板娘的一場戰(zhàn)爭，在我猶豫著要不要去勸架的時候，張達明打來了電話。

張達明在電話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知道，你這次的長篇小說寫的是個什么故事？

他忽然變得像一個正經(jīng)語文老師了？這和他一貫的做派很不一樣。我們剛認識一個月時，他看過我的一本言情小說，看完后，他憂心忡忡地問我，你好像經(jīng)驗很豐富？

我感覺到了他的疑慮，也許他在書中看到了一個令他恐懼的我。我說，要是寫小說都靠經(jīng)驗，那豈不是要累死？寫小說的人，最厲害的就是虛構(gòu)能力……這么說的時候，我有些懷疑，作為一名《大學(xué)語文》老師，張達明難道不知道小說是虛構(gòu)的嗎？

他抿嘴笑笑，哦，的確是這樣的，對！

他沒再對我那本言情小說提出什么異議，從那以后，他也不再看我的任何小說?？墒墙裉欤蝗魂P(guān)心起我的小說來，這讓我不禁懷疑，他是要做什么重要的決定嗎？還是作為語文教師的責(zé)任感忽然爆發(fā)？

我對電話那頭的張達明說，這部長篇小說大概有二十五萬字，太長了，電話里說不清楚，你有什么用嗎？

張達明沒有回答我有什么用，他說，梗概就可以，三五句話，你，總結(jié)一下吧。

他這么說的時候，我感覺我又回到了那所三流大學(xué)的課堂，他站在講臺上，指著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問，《詩經(jīng)》的古稱又叫什么？你，回答一下吧。

他的問題太簡單了，后來他才告訴我，他只是用以試探，因為女生的面容他并不熟悉，他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他班里的學(xué)生。

張達明很少沖我發(fā)火，不不，應(yīng)該說，他從來沒有沖我發(fā)過火，我說過，他是一個很知道克制的人。我們通了大約半個小時電話，我試圖告訴他我的長篇小說到底講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就像在課堂上回答他的問題，我說，女主人公是個職場女性，她在處理家庭與工作關(guān)系時，遇到一系列麻煩，反映當(dāng)代城市女性的生活困境吧……我承認我說得十分概念化，沒有情節(jié)，更沒有細節(jié)，我甚至沒有提及小說是有男主人公的，因為我不想讓他聽出來這又是一部言情小說。他有些不耐煩，好了不用說了，那么，你寫一段文字給我吧，故事梗概。

我說你又不是出版社編輯，要故事梗概做什么？他回答，我是一個語文老師。

可我不是你的學(xué)生，我脫口而出。

他沉默了幾秒鐘，好吧，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掛斷電話后，我想起來，自打我說要出門閉關(guān)，他自始至終沒問過我要去哪里閉關(guān)。當(dāng)然，這是我們一貫的相處模式，我們生活在一起，卻保持著距離，張達明認為這是對我的尊重，而我，似乎從沒有認真想過，我是否需要這樣的尊重。

已是晚上八點，后院里寂靜無聲，老板和老板娘已經(jīng)停止戰(zhàn)爭，兩人大概都離開了。我打開房門，走到一棵冬青樹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吵架的人不在，可他們相罵的余音還在我耳邊震蕩，那才是真正的夫妻間的吵架吧？直接、爽快、名正言順，因而令人愉悅。我和張達明，我們從來沒有吵過這樣的架，這讓我感到有些遺憾，以及，莫名的慶幸。我和張達明的關(guān)系，不允許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吵架，我們保持著最起碼的體面，以維護我們脆弱而又并不十分體面的關(guān)系。倘若不是這樣，那我們就要經(jīng)受無數(shù)場惡語相加的吵架，就像老板和老板娘那樣，會不會，那就是另一種災(zāi)難？

我抬頭看了一眼渾濁的夜空，沒有星斗，也沒有月亮，但能聽見遠處的海浪聲，接踵而至的嘩——嘩——聲。我決定出去走走，去看看冬夜里的海。

海邊的夜晚，溫度并不低，但是有風(fēng)，風(fēng)不斷送來凜冽的寒意。我套上連帽羽絨服，出客棧，沿著石階登上海堤。滬杭公路上，每二十米就有一盞路燈。海堤的內(nèi)側(cè)，是數(shù)十家海鮮餐館，門口的燈箱以及稀疏的彩燈閃爍，讓外側(cè)的大海顯得格外陰沉黑暗。我聽見海浪轟響著撲來，卻看不見海浪究竟從何而來，又飛撲到了哪里。舉目眺望大海深處，一片漆黑的底色上，一大一小兩艘漁船在彌漫的夜霧中影影綽綽。更遠的遠處，有一盞航標(biāo)燈，每隔五六秒閃一下，像一個瞌睡的值夜人。除此以外，就是一片黑。

夜里的大海真沒什么好看的，我想調(diào)頭去老街走走，也許可以找一家生意慘淡的酒吧消磨時光。正想轉(zhuǎn)身，忽然看見一道微弱的光柱從大漁船身上掃過，光柱滑動著，又掃向小漁船。兩艘漁船上都沒有燈光，應(yīng)該沒有人，會不會是趕海人正打著手電撿海貨？這勾起了我的興趣，也許，我可以跟著最后一個漁村的漁民趕一趟夜海？

趕夜海，當(dāng)然是個好主意。我從來不是個膽小的嬌弱女子，我因此也很難成為一個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也許，在張達明看來，我是不合格的。但此刻沒有張達明，沒有一個人用他無所不在的沉默監(jiān)督著我。我緊了緊羽絨服，拉起帽子，兜住腦袋，沿著海堤，追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柱，向漁船停泊的方向走去。

沿著滬杭公路走了大約一百米，出現(xiàn)一條深入灘涂的岔路，大約一米多寬，岔路的前方，是停泊在黑暗中的漁船。我沒有猶豫，一腳跨上岔路，行進了大約五十米，出現(xiàn)一條更小的岔路，仿如田埂，兩邊都是灘涂泥漿，盡頭就是兩艘漁船，距離我此刻的位置大約二十米。與龐大到無邊無際的黑暗相比，二十米是極短的距離，漁船已經(jīng)近在眼前，層層疊疊的海浪聲涌來，又退去，它們輪番進攻著我的聽覺神經(jīng)。天和海都是黑的，混沌一片，狂妄的風(fēng)推著海浪轟響著刮來，刮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我開始猶豫，要不要走上更小的岔路，完成最后二十米，到達那兩艘漁船的位置，哪怕是伸手觸碰一下漁船的外壁？正要抬腿邁步，卻見手電光柱又出現(xiàn)了，在二十米開外滑動，光柱漸漸變亮，然后，我聽見腳步聲，咕滋咕滋，像是一個穿套鞋的人正踩著泥漿走來，穿透風(fēng)浪聲，越來越近。

我向著腳步聲的方向望去，一個黑魆魆的身影，一搖一晃，手里拎著一個桶狀容器，光柱在黑影前面閃跳。我還聽見漸響的哼歌聲，今天是個好日子……老歌老調(diào)的，情緒很歡樂，并且，是我熟悉的聲音，嗓子眼兒里飽含著一口濃痰，是老K，沒錯。黑影漸漸變大，幾乎走到我跟前時，忽然大喊一聲，啥人？

他那一嗓子，把我嚇了一跳，但我知道，是我先把他嚇了一跳。我趕緊擼下兜住腦袋的帽子，齊耳短發(fā)瞬間被風(fēng)吹得滿頭亂飛，對不起對不起……我想起來，老K的正式稱謂是徐老板，海市蜃樓的老板娘這么叫他。我說，是徐老板嗎？我來散步，沒想到會遇見人。

手電光柱射向我的面門，我瞇起眼睛。他應(yīng)該認出了我，因為他改用了像第三國語言一樣的普通話，竟是呵斥，夜里出來做啥？有毛病??！然后扭身指著身后的兩艘漁船說，那里有鬼，信不信？你可以去看看。說完從我身側(cè)擦過，向著滬杭公路方向咕滋咕滋地走去。

我來不及收起張大的驚恐的嘴巴，兩艘漁船在喧囂的海浪聲中沉寂著，因為離得近，船體顯得特別龐大，外傾的船舷幾乎要覆壓到我身上。果然，沒有燈光和人跡的漁船，很像某部恐怖電影里的場景，船艙里也許裝滿了冤死的靈魂，殉情的漁家姑娘、永遠等不到出海歸來的男人的寡婦、漁霸的惡靈……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拔腿追趕前面的人，徐老板，等等，我跟你一起走。

從第二條岔路回到第一條岔路，再回到齊刷刷亮著路燈的海堤，老K始終沒說話，他走得很快，呼哧呼哧喘氣。我快步跟著他，低頭看他提著的紅色塑料桶，桶里是一堆海洋生物，幾只奄奄一息的小螃蟹，還有一攤攤破抹布似的八爪魚。我猜得沒錯，他去趕海了，我指著塑料桶和他搭訕，徐老板，這些都是你捉的嗎？

他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嗯。我繼續(xù)問，那，徐老板是金烏嘴漁村的村民吧？

他沒有回答我，卻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哼！

他如此冷淡，卻擋不住我的好奇，徐老板，你說那兩艘漁船上有鬼，那你晚上去趕海，就不怕鬼嗎？

他突然扭頭，看住我，咧開緊閉的嘴，嘿嘿一笑，那些鬼是我養(yǎng)的，我怕什么？

我倒退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同時，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為了掩飾恐懼，我主動和他開起了玩笑，你不養(yǎng)魚，倒養(yǎng)鬼，那你是鬼王了？

他斷喝一聲，鬼王是閻羅王，懂不懂？不懂就不要瞎講八講！

他兇橫的樣子，倒是全沒了適才的鬼里鬼氣，只是，他太過變幻莫測的態(tài)度，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剛好已經(jīng)走到“海市蜃樓”的招牌底下，我說我到了，謝謝你陪我走回來。老K忽然提起手里的塑料桶說，剛撈的海貨，準備自己吃的，你要不要？

我吃了一驚，慌忙擺手，不不，你辛苦捉來的，我不能要。

老K笑了，這回笑得竟有些憨厚，我要是想吃，哪天吃不著？你拿去，讓老板娘給你炒炒，很鮮的。

沒想到他竟是個熱情的人，這倒讓我不好意思推辭了，那，好呀，不過我要付錢的，你收點錢吧。

老K抬起浮腫的厚眼皮看了我一眼，鈔票那是要收一點的，不能讓我一晚上白干對吧？說完，他把塑料桶放在地上，站定，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猛吸兩口，噴出一團煙霧，然后皺著眉頭，痛下決心一般說，五百塊，全部拿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這樣小半桶海貨在市場上賣多少錢，無論如何，五百元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可是，據(jù)說在旅游景點，倘若你和攤販說好了價，那就一定要買下來，不買的話，你就會被罵、被打，甚至被刀子捅……這么一想，我就不敢說不要了，我費神找了個借口，可是我沒有東西裝?。∷懔?，你留著自己吃吧。

他再次咧開嘴笑起來，露出兩排黃煙牙，桶送給你。說著很熟練地拿出手機，點開支付寶，亮給我一個收款碼。

我知道我受騙了，但這是在他的地盤上，我不敢造次，于是掏出手機，瞬間，五百元錢從我的手機跳進了他的手機。他拎起桶遞給我，扭過頭，向海堤內(nèi)側(cè)的老街走去。我看著他踩著一雙黑套鞋的背影，矮壯的身材，深藍色外套，右手握著關(guān)閉的手電，左手甩啊甩，甩出一路狡黠和得意。那會兒，我很想給張達明打個電話，不知道為什么，雖然半小時前我們剛通過話，但此刻，我忽然有種想對他一吐為快的欲望?？墒俏覔?dān)心他正在下圍棋、打橋牌，倘若打電話給他，很有可能我會聽到一串答非所問的、不明所以的囈語。我拿出手機，想了一會兒，最后決定給他發(fā)一條微信，我腦中想的是：我剛失去了五百元錢，但我發(fā)出的是另一句話：你的內(nèi)褲在臥室衣櫥下面的第二個抽屜里，記得洗澡前拿進浴室。

我把紅色塑料桶交給老板娘，我說我買了點海鮮，明天午飯做來吃吧，我付加工費。

老板娘正在后院的露天水池邊洗衣服，院子里亮著一盞瓦數(shù)很低的節(jié)能燈，暗淡的燈光把她寬闊的圓臉照得半邊紅半邊白。也許不是燈光的原因，也許，她發(fā)紅的半邊臉上，是巴掌的杰作。

老板娘看了看塑料桶，抬起頭，瞪著紅腫的眼睛嚷道，哎呀，這些東西我們家都有，你干嗎去買？多少鈔票買的？

我不敢說出那個驚人的數(shù)字，我指著水斗中的洗衣盆說，老板娘洗衣服呢？不用洗衣機？

她立即被我?guī)酥黝}，就自己兩件貼身衣服，不用洗衣機。竟是氣哼哼的語氣。我心下暗笑，老板娘和她的丈夫剛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爭，我甚至聽到一記刮掌聲……好奇的血液巖漿般涌上我的頭皮，老板的衣服也是他自己洗嗎？真是個好男人，知道心疼你，老板娘福氣好，不像我，我家的男人，連一雙襪子都不肯洗……說這話的時候，我很不自信，我不敢把“我家的男人”說成“我老公”，并且，我嫌棄自己像一個八卦女人一樣拐彎抹角地打聽別人的家事?？晌也坏貌怀姓J，我很想知道正常的夫妻是怎么相處的，并且，我敢確定，老板娘并不反感我這么和她聊天。

果然，老板娘看了一眼身側(cè)的小樓，隨即開啟了一段咬牙切齒的陳述，那個死東西，我就不給他洗衣服，不想伺候他，我嫁給他，做牛做馬……他倒好，鐵公雞，一毛不拔，還說我藏私房錢倒貼別人家，你給我評評理……

似是為了增強感染力，老板娘用了普通話，沙啞的嗓音使她的訴說有種苦大仇深而又充滿斗爭性的鏗鏘。雖然她普通話不太熟練，但我還是在一大堆不甚有意義的語言中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細節(jié)，在我這樣一個寫小說的人看來很是微妙。一般女人藏私房錢都是為了倒貼娘家，但她說的是“別人家”，這個“別人家”，也許是他們夫婦間的矛盾點，很有可能，與剛才他們吵架時提到的那個王老板還是汪老板有關(guān)系……這是一條意味深長的線索，我確信。

老板娘說到興頭上，干脆停下搓衣的手，面向我，開始了她漫長的傾訴。她說得很投入，投入到忘了要用普通話，好在她只顧自己說，并不介意聽者的反饋，這讓我確定，她不是真的要找我評理，而是，她需要一個傾訴對象。作為一個在上海生活了五六年的非上海人，我日常接觸到說上海話的人，僅有張達明一個。我像一名外語初學(xué)者參加一場聽力考試一樣，努力傾聽，連蒙帶猜，效果是，我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發(fā)揮，我聽得一知半解，卻已然通過腦補完成了內(nèi)心的構(gòu)思。

我就這么站在水池邊，看著老板娘寬闊的圓臉上快速交替的愁苦和憤怒，聽著她源源不斷的委屈和苦悶，不知不覺，我對她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覺。她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想在掙到下一筆屬于自己的錢后離家出走一趟，過幾天一個人的生活？

正說著話，一身秋衣秋褲的老板從小樓里出來，手里托著一堆衣物，縮著脖子，佝僂著身軀跑到老板娘身邊，把衣服扔進水池。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魚腥味從我身前飄過，男人潮濕的頭發(fā)上蒸騰著熱氣，顯然，他剛洗完澡，他把換下來的衣服扔給了他的妻子，什么話都不說，縮著脖子、佝僂著身軀跑回小樓，迅速消失在某一扇房門內(nèi)。

我看向老板娘，老板娘也看向我，忽然，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你看，不給他洗衣裳，他只好來求我……

我為老板娘的思維暗暗叫絕，同時，莫名的酸楚從心里涌出，我忍不住問，老板娘，你們家老板，自己的內(nèi)衣內(nèi)褲放在哪里他知道嗎？

為了表示這個問題并不突兀，我補充道，我家那個男人，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內(nèi)衣內(nèi)褲放在哪里……

張達明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褲、襪子、秋褲放在哪個抽屜里，也不知道他的襯衣、外套、皮夾克掛在衣櫥的哪個門內(nèi)。每天晚上，他會把大把的時間耗費在虛擬的棋牌桌上，直到免費游戲時間結(jié)束，屏幕上跳出充值提示。張達明不是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我并不認為他不主動給我錢是出于惡意，他只是不舍得付出，金錢，以及感情，都不舍得。他很少為他的棋牌游戲充值，免費時間用完，他不得不退出，關(guān)閉電腦，從沙發(fā)上爬起來，一邊往浴室走，一邊念叨，汰浴、困覺……彼時，我已經(jīng)把他的貼身衣物找出來，放在了浴室的凳子上，這樣他才不會在二十分鐘后發(fā)出疑惑的自言自語，衣服呢？怎么沒把衣服拿進來？

張達明在浴室里一邊擦著自己濕漉漉的身體，一邊搜尋著他的遮羞布，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嗨，你去給我把衣服拿進來。但是倘若我的確沒有提前替他把貼身衣物拿進浴室，那么我會為自己沒有盡到責(zé)任而愧疚。

沒有人逼著我這么做，張達明也沒有，我毫無怨言，因為他說完“怎么沒把我的衣服拿進來”后，總是緊跟著來一句“沒事，在家里，光屁股也沒人看見”，與此同時，他彎起嘴角，抿嘴笑笑。

我捧著他的內(nèi)褲、汗衫以及秋衣秋褲急匆匆走進浴室，我看見他在說“光屁股也沒人看見”時臉上的優(yōu)雅笑容，這讓我感到更為劇烈的羞愧，以及莫名的激動。于是我對他莞爾一笑，阻止他意欲穿上衣服的動作，然后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第二天早上，張達明起床的時候多半是興致勃勃的，他會想起已經(jīng)很久沒給我錢了，于是蓬亂著頭發(fā)、趿拉著拖鞋去客廳找來自己的雙肩包，挖出一只錢包，從里面抽出一沓紙幣，是不是要交房租了？

我說，你忘了？房租交了六個月的，現(xiàn)在才第三個月。他沒有就此收回那沓錢，他會很貼心地說，你留著吧，付水、電、燃氣費也要用的。

后來，他每天背著去上班的雙肩包里沒有現(xiàn)金了，他就很少主動給我錢了。最近一次，他要我替他買一把電動剃須刀，他說舊的壞了，他沒時間去商場，請我?guī)退I一下，反正我天天在家也不用上班，他說他還想要原來的牌子，德國進口的博朗，不要在網(wǎng)上買，網(wǎng)上都是假貨。我說好的，我去商場買，是的我天天在家也不用上班，不過我賬上的錢只能買一把吉利刀架和四片附贈的刀片，不夠買一把博朗。

他看了看我，嘴角朝上彎起，抿嘴笑笑，哎呀，看我，怎么忘了給你錢？

這是他的標(biāo)志性表情，彎起嘴角，抿嘴笑笑。他笑的時候不張嘴，這讓我不敢確定，他的笑，除了表示對我的寬容，以及禮貌，有沒有愉快的成分。

張達明抿著嘴，微笑著拿出手機，問我，要多少？

我說你看著給吧。一分鐘后，我的手機發(fā)出短信提示音，八千元到賬。他給我打了八千元錢，那是他月工資的三分之一，一把德國進口博朗大概兩千元，他多給了我六千元。

我說，謝謝老公。張達明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接受我的感謝，然后一邊往浴室走，一邊念叨，汰浴，困覺……我趕緊進臥室，拉開衣櫥下面的第二個抽屜，找出他的內(nèi)衣褲，送進浴室，擺在凳子上。

只有單獨和張達明在一起，我才會稱呼他“老公”，在外人面前提及他，我從來不說“我老公”。我說的是，老板娘，你家老板知道自己的內(nèi)衣內(nèi)褲放在哪里嗎？我家那個男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沒有人會懷疑，“我家那個男人”不是我的丈夫。老板娘的回答是，他怎么可能找得到他的內(nèi)褲？家里的東西，除了鈔票，他啥都找不到。有一次，我媽開刀，我在醫(yī)院陪夜，他自己在家，洗完澡，把我的短褲穿在身上，大紅的，哈哈哈……老板娘發(fā)出一陣浪潮般的笑聲，她已經(jīng)忘了一個多小時前自己被那個穿了她的大紅內(nèi)褲的男人扇了一巴掌。

我與老板娘道了晚安，回到房間，聽見手機響了一下，摸出來看，是張達明的回復(fù)，好的。上面，是我半小時前發(fā)出的微信：你的內(nèi)褲在臥室衣櫥下面的第二個抽屜里，記得洗澡前先拿進浴室。

從此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內(nèi)褲在臥室衣櫥下面的第二個抽屜里了？從此以后，他會記得洗澡前先把內(nèi)衣內(nèi)褲拿進浴室？這么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其實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我有些后悔給張達明發(fā)微信了。我說過，我不認為我是因為錢離家出走，當(dāng)然，也不是因為張達明找不到他的內(nèi)褲。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我并不是真的只是想一個人生活幾天，我沒那么純粹，太多蕪雜的念頭在我腦中東躥西跳，我概括不出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就好像，我無法給我的長篇小說總結(jié)出一段梗概發(fā)給語文老師張達明。

第四天中午，十一點剛過，我就坐在了“海市蜃樓”二樓餐廳的靠窗位，我等待著老K和皮蛋的到來，也許，J勾也會來，雖然他只出現(xiàn)過一次，但如果少了他，一副撲克牌里的三張花牌就缺了一張，不完美了。

老板娘給我送來三道菜，一碗清水蛤蜊湯、一碟芥末八爪魚，以及一小盤蔥姜炒小螃蟹。蛤蜊、八爪魚和小螃蟹，來自窗外的那片大海，昨晚，它們從海里被撈上來，占據(jù)了小半個紅色塑料桶。今天，它們縮水成三碟菜，擺在我的餐桌上。它們總共花費了我五百元錢，這讓我有些舍不得吃。當(dāng)然，我也不急著吃，我想等那兩張或者三張花牌來了，請他們一起吃。我想象著，當(dāng)我指著桌上的蛤蜊、八爪魚和小螃蟹向老K表示感謝時，他會做何回應(yīng)？如果他不接受我的邀請，那么我想看看，老K今天會點什么菜？他賺了我五百元錢，是不是該滿足一下皮蛋的愿望？她想吃芥菜糯米餅和餃子，她提過兩次，老K一次都沒滿足過她。

然而，直到下午一點，海市蜃樓二樓小餐廳里始終只有我一個人。老板娘時不時上來一趟，問我要不要添飯，要不要加湯，要不要把菜熱一下。最后一次上來，她看著桌上原封不動的菜，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這里不產(chǎn)海貨。

我驚住，怎么會？不是漁村嗎？不打漁？

這片海里早就沒魚了，很久以前有，我爺爺就是漁民，現(xiàn)在，沒有漁民了。

那你們的魚哪兒來的？

舟山來的，老街上賣的海產(chǎn)品，也都是外地進來的。

我指著桌上的菜說，可是這些，昨天晚上我是看著人家從海里提上來的。

老板娘咯咯地笑，裝半桶海貨到灘涂上轉(zhuǎn)一圈，游客就以為是剛從海里捉上來的，就會買?，F(xiàn)在是冬天，游客少，夏天生意好一些……老板娘忽然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喲，這話你可不能說出去，我這是拆自己人的臺，你心里曉得就好了。說完打了個哈欠，你坐著吧，我要去睡會兒，大清早起來拉貨，不睡頂不住。說完，就消失在了樓梯口。

二樓小餐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看著餐桌上三道完好無損的菜，心里涌動著隱隱的憤怒，以及冤屈。窗外，作為海堤的滬杭公路上偶有汽車開過，大貨車發(fā)動機隆隆的轟鳴，小汽車碾壓路面的沙沙聲。遠處，還是那片冬天的海，灰色的海水與灰色的天連成一片，海浪拍打起白色的泡沫，低吼著朝海岸線涌來。泡沫涌到漁船身上，撞擊船體外壁，頹然消失。打了敗仗的巨人暴露出莫名的戾氣，像失意的人，胸中塞滿不忿，一次次退去，又一次次返回。

說實話，我并不反感窗外那片看起來有些破落的大海，這才是真實的海，像滄桑而又憂郁的猛獸，擁有著巨大的生命力?？墒?，這么真實的海里，居然沒有魚？我再次看向一大一小兩艘漁船，它們固定在原位，因長期無所事事而顯得尤為落魄，它們讓我想起昨晚老K在海浪涌動的灘涂上說的話，那里有鬼，信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雖然此刻是白天，但陰晦的天色使兩艘漁船持續(xù)散發(fā)出潮濕的鬼魅氣息，多日來，我沒見它們動彈過一寸，它們像一副掛在窗外的油畫一樣讓人確信，這里的確是“最后一個漁村”，“最后”兩個字是鮮明的結(jié)束符號，隨之結(jié)束的是它們的生命，作為漁船，它們死了，因為海里沒有魚，它們無須出海，它們已然成為兩艘鬼船。那個長著一張黝黑漁民臉的老K，他重操舊業(yè)的方式成為一種表演，他提著塑料桶在夜晚的灘涂上走來走去，手電光掃過漁船，掃過海上的夜空。他像一個掌握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手藝人，在游客面前裝模作樣地做著某種活計。像我這樣的游客，就相信了他，相信作為漁村里的居民，他的生計依然存在。

這么想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在替老K的行騙以及我那無辜失去的五百元錢尋找合理的理由，就好像，當(dāng)我試圖與張達明說話，卻得到他漠然的回應(yīng)時，我總會一次次想起我們初識的場景，那是我與他在一起生活三年之久的最有效撫慰。

也是一個冬天，卻陽光明媚，他從課堂里出來，我追著他的腳后跟問他有關(guān)文學(xué)與戲劇的問題，因為那天的課上，他提到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微笑著聽我喋喋不休，從教學(xué)樓走廊，到樓外的林蔭道，卻始終沒有得到他的回答，最后我只能問，張老師，經(jīng)典的中外戲劇作品，您能給我推薦幾部嗎？

他終于回答了我，禮貌而又心不在焉，戲劇作品，你只需要看看莎士比亞，還有湯顯祖。說著，他踢了一腳撲到他跟前的一片梧桐枯葉。

還有別的嗎？我問。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向上彎起，抿了抿嘴，給了我一個不露牙齒的微笑，然后，我聽見他優(yōu)雅而又疏離的聲音，我可以推薦，但未必是最好的，個人之見，也許是偏見。

那時候，我剛來上海，租住在那所三流大學(xué)附近，自由撰稿人的職業(yè)令我擁有充裕的時間，于是我跑到大學(xué)，坐進文科公共課教室。我冒充學(xué)生的行為從未被揭發(fā)，沒有人來追究坐在課堂里的人的身份，因為，沒有人像我一樣無聊到要去一所三流大學(xué)蹭課。

張達明從來沒有指責(zé)過我蹭他的課，就像我從來沒有指責(zé)過他，除了莎士比亞和湯顯祖，他甚至沒有在我面前提過任何別的文學(xué)經(jīng)典……

我在“海市蜃樓”二樓餐廳的靠窗位上坐了整整兩個小時，午后一點半，我斷定老K不會來了，他騙了我一單，知道我還住在這里，不會再出現(xiàn)了。果然，第五天，第六天，老K都沒出現(xiàn)，皮蛋也沒有，J勾當(dāng)然更沒有。

第七天清晨，我還沒起床，手機響了。我閉著眼睛伸手按了一下靜音鍵，我斷定，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在大清早給一個自由撰稿人打電話發(fā)稿費，現(xiàn)在，除了稿費，沒有一件事情值得我大清早起來去處理。

我繼續(xù)睡，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有人敲門，我閉著眼睛巋然不動。門外的人喊著，起來??！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一個男聲，有點沙啞。我嚇一跳，忽然想起來，張達明和我約好的，今天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可是他的聲音為什么是沙啞的？我一躍而起，掀開被子，穿外套，找鞋子……我的鞋呢？床邊沒有，門口也沒有。我趴下，看床底，天吶！我那雙白色彪馬運動鞋怎么會在床榻下的深處？像是有人惡作劇，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塞進去，貼著墻擺放得端端正正。好吧，我撅起屁股往床底下爬，快夠到了，伸一下手……門外的人又喊起來，快??！再不出來我就走了，不等你了。

不，別走，等我！我大聲喊道，然后，我把自己喊醒了?？头块T被拍得啪啪響，一個沙啞的聲音呼喊著，你在不在?。∑饋砝?！是老板娘遺傳了海洋基因的粗獷女聲，不是男聲。

鼻子一酸，頓時氣餒，于是放緩穿衣動作，下床，趿上床邊的拖鞋，打開門。老板娘站在冬天的陽光下沖我笑，頭頂上的稻草色發(fā)髻像要燃燒起來，你怎么睡得這么死？把我嚇壞了，再不開我就撞門了。

我問，這么早叫我起來，有事嗎？

這還早？都九點了，剛才來了個客人，說要拜訪你，在前臺，我說人家還在睡覺，老板娘說。

有人拜訪我？可是我不認識這里的人，我問，男的女的？

老板娘的圓盤臉笑著，笑意中帶著一絲明察秋毫，男的，年紀輕輕的，瘦瘦的。

我腦中立即跳出張達明的形象，在這座城市的方圓一百公里內(nèi)，我只認識他一個年輕男人。我慌忙理了理亂蓬蓬的頭發(fā)，擠開堵住房門的老板娘，朝前臺跑去。老板娘跟在我身后喊，哎喲，別急??！我說了你在睡覺，他就說先去漁村里轉(zhuǎn)一圈，等一會兒再來找你。

我停住腳步，突然清醒，那個男人，戴不戴眼鏡？

老板娘想了想，說戴，又想了想，說不戴，最后說，我也不記得他戴不戴眼鏡。

我繼續(xù)問，那他叫出我的名字了？

老板娘回答得不容置疑，沒有！他就說，要找住在我們店里的女客人，我們店里就住了你一個女客人，不是你是誰？

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一清早有人打過我電話，被我按掉了，于是摸出手機看未接來電。張達明，果然是他！心臟猛跳了兩下，眼睛瞬間熱了。他來找我了，張達明，他為什么要來找我？是想我了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捺了一下激越的心跳，我對老板娘說，今天中午多做幾道菜，有沒有好一點的魚蝦？要新鮮，貴一點沒關(guān)系。

我坐在二樓餐廳的靠窗位置，面朝大海的餐桌邊就我一個人，我的面前擺著幾道剛做好的菜，清蒸多寶魚、八爪魚紅燒肉、鹽烤大蝦，以及芥菜糯米餅。我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為十一點半，老板娘剛為我上齊菜，她問我要不要酒，我說等客人來了讓他決定吧。

好的，老板娘笑瞇瞇的臉上寫著滿滿的理解，她轉(zhuǎn)身下樓了，我知道，那位年紀輕輕的、瘦瘦的男人來了，她會把他帶上樓。

半個小時后，樓梯口出現(xiàn)腳步聲，以及老板娘的笑聲。終于來了，我想，于是正襟危坐，心臟懸到喉嚨口，為了不讓目光時刻盯著樓梯口，我把腦袋扭向窗外。

窗外，灰色的大海很意外地透出一絲淡藍的色澤，難得的晴天，沒有風(fēng)，太陽照在海面上，波浪斯文地蠕動，此刻的大海，仿佛一個世故的巨人，穩(wěn)重，而又老謀深算。只是，停泊在淡藍的天空與海水之間的兩艘漁船，并沒有顯得更精神一些，它們像兩個蹲在街邊曬太陽的乞丐，渾身上下衣衫襤褸，正午的陽光越發(fā)明媚，它們卻流露出更為顯然的懶態(tài)。

樓梯上傳來老板娘的說話聲，徐老板，介多天沒來，最近忙啊？

我熟識的飽含濃痰的嗓音接話，忙煞，快過年了，缺人手。

我從窗外扭回頭，我看見黝黑的方塊臉出現(xiàn)，斜著肩膀，甩著敞開的衣襟，是他，老K。他登上最后一級樓梯，他看見我，怔了怔，有點意外，隨后沖我點了點頭，沒有任何表情。他大概沒想到我這個游客會在這里住那么多天吧？

老板娘緊隨其上，她身后還跟著一個人，鐵銹色大衣，扎著馬尾，是個女人，但是，沒有厚重的劉海兒。不是皮蛋，我想。

老K指點著鐵銹色大衣女人說，坐吧，坐這里。

女人抬頭，看向我，尖下巴，白臉，警覺的目光讓我猜測她的年齡很小。似乎，她對眼下的場面缺乏安全感，是的，她太年輕了，比皮蛋還年輕，白色的小臉上藏著些許驚惶。

今朝吃點啥？對蝦最新鮮，老板娘說。老K說，等一歇，你先去忙，點菜的時候我叫你。

老板娘下樓了，老K和女人坐下，長久沉默。偶爾，老K會發(fā)出一兩聲飽含濃痰的咳嗽，或者抬起坐在椅子上的臀部，探身到年輕女人跟前，說一兩句話，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像耳語。我知道，他不希望我聽見，不過這會兒，我的注意力無法完整地集中在他們身上，我在等候一個來拜訪我的男人，他一清早給我打來電話，可惜我沒接，他找到了我租住的客棧，可惜我還沒起床，他說他去最后的漁村轉(zhuǎn)一圈，然后再來找我，我滿心想的都是這個很快就會出現(xiàn)的年紀輕輕的、瘦瘦的男人，我無暇關(guān)心鄰座那一男一女。

我餐桌上的多寶魚、紅燒肉和大蝦正在漸漸變涼，倘若張達明不來，今天這一餐就遠遠超出我的標(biāo)準了……這么想的時候，我再次感覺到了羞恥，為自己在等待愛人的時候念及庸俗的金錢?？墒?，為什么總這樣？我到底是在乎張達明對我的愛，還是張達明給我的錢？或者，我在乎的是張達明通過給我多少錢，傳達了他給我多少愛？

我自尊而又脆弱的心臟正激烈跳動，我急切地等待著他，可我依然不想給他打電話，我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出太陽了，把被子拿到陽臺上去曬曬吧。

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并不確定，那個一早來到“海市蜃樓”，要尋找一位居住在這里的女客人的、年紀輕輕的、瘦瘦的男人，是誰。我并不認為他就是張達明，即便眼前一桌遠超標(biāo)準的海鮮，也無法增強我的信心。

我沒有把打好的字發(fā)出去，我知道，我用雞零狗碎的雜事試探張達明的方法從來不會奏效。他會回答我“好的”，但他不會真的把被子拿到陽臺上去曬，我也從不追究他是否完成了答應(yīng)我的事。我對他不提要求，一如他不對我提要求，沒有一份契約要求我們信守承諾。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踢踢踏踏，一前一后，老板娘沙啞的嗓音由低到高，來啦，在的在的。

我渙散的精神重新抖擻起來，一朵金云從樓梯口冒出來，像一個烤成金黃色的肥碩的瑪芬蛋糕，然后是老板娘寬壯的身軀，她登上最后一級樓梯，跨入餐廳，指著身后的人沖老K說，徐老板，尤老板來了。

一個短臉尖嘴男人出現(xiàn)在樓梯口，寬大的皮風(fēng)衣在他身上晃蕩著，晃出一股帶腥味的風(fēng)。我提到喉嚨口的心跌回了胸腔。

被叫作“尤老板”的尖嘴短臉男人坐下，問老板娘要來菜單，指著A4紙上的黑體字點菜，帝王蟹、石斑魚……他很大方，他點了本店價位最高的菜，他還要了一瓶白葡萄酒。第一道菜上來后，尖嘴短臉舉起酒杯，碰了一下老K的酒杯。

他們安安靜靜地開餐了，我坐在靠窗位置，依然沒有動筷子，我看著窗外的大海，以及兩艘破舊的漁船，聽著身側(cè)傳來碗筷的碰撞聲，以及咀嚼聲、吞咽聲，偶爾，一兩記飽含濃痰的笑聲……

半個小時后，老K站起來，對尖嘴短臉男人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慢吃。

我看著老K向樓梯口走去，下樓前，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沖我咧開嘴，露出半口黃煙牙，黝黑的方塊臉上滿是心照不宣的笑紋。

我在心里默默地說了一句話：鐵打的老K，流水的J勾和皮蛋。沒有人聽見這句話，除了我自己。

老K下樓了，腳步聲遠去。我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冷掉的紅燒肉送進嘴里，重新扭頭看向窗外的大海，我咀嚼著醬油味濃烈的豬肉，聽見鄰桌再次傳來酒杯的碰撞聲。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依然坐在餐桌邊看海，鄰桌的客人早已離開，我卻沒有等來張達明。太陽仿佛在上午耗盡了熱力，這會兒，陰云又籠罩起來，海水重新呈現(xiàn)出濃郁的灰色，灘涂上空無一人，兩艘漁船深陷泥漿，因為心甘情愿，它們顯得很安靜，安靜得像是死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老K說過的話，那些鬼，是我養(yǎng)的……現(xiàn)在，我相信了，這不是老K故弄玄虛的騙術(shù)。

我拿出手機，刪掉已經(jīng)打下的那行請張達明曬被子的字，換了一句話：你在家嗎？我想告訴你，長篇小說的梗概，我總結(jié)不出來。

五分鐘后，他的回復(fù)來了：剛上完課，還沒回家。我握著手機，突然釋懷，他從來沒問過我在哪里閉關(guān)，又怎么會來金烏嘴漁村找我？那個年紀輕輕的、瘦瘦的男人，是要找屬于他的女客人吧？也許他已經(jīng)找到，所以他沒有再回來。

我在手機上打了三個字：分開吧。然后，輕輕按了一下發(fā)送。

張達明沒有回復(fù)，我等了十五分鐘，又補發(fā)了一條：謝謝你用三年時間陪伴我，你回自己的岸上去吧，往后你就不用再出海了。

又是五分鐘后，回復(fù)終于來了：出什么海??！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

似乎，他沒聽懂我在說什么，或者，他正進入一局棋的關(guān)鍵時刻，他用語焉不詳?shù)幕貜?fù)來應(yīng)答我，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guī)缀跄芟胂?，彼此，他正盯著電腦屏幕，嘴角朝上彎起，優(yōu)雅地笑笑，抿著嘴，不露牙齒。

我扭頭看向窗外，窗外是灰色的海和灰色的天，以及死去的漁船。真可惜，我不是畫家，我感覺到心里泛起一陣遺憾。倘若我是一個畫家，我在這里閉關(guān)七天的成果可能比一部長篇小說更賺錢，我可以畫一幅油畫，我連標(biāo)題都想好了，就叫《最后的漁村》，我要在畫面上表現(xiàn)出一種“最后”的氣息，我要畫出隱藏在漁船上的那些幽靈，它們躁動而又憂郁、浪蕩而又落拓的氣質(zhì)很符合“最后”的主題。遺憾的是，我想到了一幅畫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卻沒有畫出這個主題的技術(shù)和能力。這正好與我從事的職業(yè)相反，我能寫出一部長篇小說，卻無法總結(jié)出張達明想要的故事梗概。不過，那兩艘停泊在海邊的漁船，也無法概括老K的生活，作為最后一個漁村里的居民，他早已與漁船沒有關(guān)系。

這么想著，我忽然有點想喝酒的沖動，于是我亮開嗓子，沖著樓梯口喊道，老板娘，來一瓶白葡萄酒。

原刊責(zé)編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