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

李世斌

我牽著棄棄去城北的縣文化宮旁邊巷口的一家狗肉鋪，阿妹舍不得棄棄，非要跟著我一起送棄棄。一路上棄棄歡快地搖著尾巴，還不時地停下腳朝路人“汪汪”地叫上幾聲。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忍不住踢了棄棄一腳說：“棄棄你傻不傻呀，我這都把你給牽去賣了，你倒還高興得像是跟我去吃酒席?！?/p>

把棄棄牽進狗肉鋪，肥頭大耳的狗肉鋪老板瞅了瞅棄棄又瞅了瞅我，點了一根煙估摸了一下，朝坐在收銀臺的姑娘說：“小玉，把狗拴到柱子上，付給后生四塊半吧?！?/p>

姑娘“哎”了一聲，走出柜臺從我手里接過了拴狗繩。

第一眼看見這位叫小玉的姑娘，我登時發(fā)了呆。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好像剛從泉水里撈上來，水靈靈的，烏黑的長發(fā)垂過了肩，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山花的氣息，而這股氣息正是前不久我和幾個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同學到野外遠足時所聞到過的，我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令我意外的是，棄棄見到小玉居然像遇見了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個勁兒地搖著尾巴在小玉跟前蹦跶。小玉把拴狗繩扣到柱子上，再從收銀臺的抽屜里取出錢遞給我。我沒有伸手，小玉便把錢塞給了站在我身旁的阿妹手中。小玉朝我和阿妹露出了一絲歉意的表情說：“四塊半便宜了，再帶幾塊剛烀熟的狗肉回去吧。”

我趕忙說：“不用不用，給多少錢沒關系。它叫棄棄，是一年前我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因為它生來就被遺棄了，所以我給它取了個名叫棄棄，現(xiàn)在是一條帥氣的大黃狗。它很通人性的，喜歡在我和阿妹跟前跳舞般地撒歡，它還會蹭我褲腳，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心。但它有個臭毛病，就是有事沒事地喜歡“汪汪”叫，我罵它若是個人的話肯定是那種喜歡滔滔不絕說話的人，這不，被戴紅袖章的聯(lián)防隊給聽見了吧，硬說是城關不準養(yǎng)狗，叫我三天之內給自行處理了，否則他們就上門牽走還要罰款。我怎么下得了手宰它呢？更別說吃它的肉了。最后還是我媽給我出了主意叫我牽到這兒賣了……”

我不停地念叨著，冷不丁注意到小玉先前那水靈靈的大眼睛早已露出了些許凄楚的神色，我立馬知趣地閉上嘴巴不吭聲了。

小玉把看我的眼光轉移到棄棄身上，她伸手摸了摸匍匐在她跟前的棄棄的后腦勺，棄棄則很溫順地瞇上了雙眼。

看到這情景，我拉著阿妹的手拔腿就跑，離開了鋪子，突然間身后傳來了棄棄的嘶叫聲，我鼻子一酸，眼淚便在眼眶里打轉。

回家后，接連幾天我腦子里總是不間斷地閃現(xiàn)著棄棄和小玉的影子。我牽掛棄棄，卻又莫名地想著小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和那一襲烏黑的長發(fā)，還有那似乎久久散不去的山花的氣息……

熬過了幾天，我還是忍不住去了狗肉鋪?？邕M鋪子，我一眼便看見坐在收銀臺里的小玉。小玉看見我，嫣然一笑道：“想棄棄了？”然后，回頭喊：“棄棄，你的主人來了。”

被拴著的棄棄看見我立刻搖起了尾巴，嘴里發(fā)出似乎是跟我說話的低吟，它撲向我，快撲到我身前時，卻被無情的拴狗繩給拽住了。我快步上前俯下身拍拍棄棄，說：“棄棄，想不到你還活著……”

小玉走出收銀臺，說：“看樣子棄棄想跟你回家呢?！?/p>

我伸出手心讓棄棄舔著，說：“可它回不了家啊……”

小玉說：“看得出棄棄這幾天很想你呢，都不大吃東西。”小玉說著去后廚夾了根肉骨頭放到棄棄吃食物的鐵盒里，說：“你坐一會兒吧，這樣棄棄才會安心啃骨頭呢?！?/p>

我在方凳上坐了下來。

小玉回到收銀臺，把算盤打得噼啪響，過了一會兒小玉突然抬頭沖我說：“我給你倒杯水喝吧?！?/p>

我擺擺手，說不用不用。但小玉還是起身倒了一杯開水遞到我手上，問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告訴小玉說：“我叫吳小偉，去年在縣一中高中畢業(yè)?！?/p>

小玉說：“我倆同姓呢，我在鄉(xiāng)下上高中二年級，剛過了年趁著還沒開學來城里看舅舅，正好幫著做點事兒?！?/p>

說話間，那位肥頭大耳的小玉的舅舅從后廚走過來，他一眼認出了我，“哈”地笑了一聲說：“后生來看狗啊，小玉不讓宰它。這條狗不錯挺通人性，那天給你四塊半是便宜了點兒，小玉，再拿五角錢給這位后生吧?！?/p>

我連忙拒絕，起身快步離開了鋪子。

從這以后小玉的影子在我腦子里就更加揮之不去了。當然，想起小玉我就會連帶想起棄棄，想它不知是否已成為別人餐桌上的美味了。

一星期后，我熬不住又去了狗肉鋪。這一次我斷定棄棄已經不在了，但小玉在，我可以看見小玉。

當我跨進鋪子，卻看見收銀臺里坐著一個大媽。一霎那間我感覺挺失落。小玉的舅舅晃悠到我的跟前，我急切地想問他小玉呢？但話到了嘴邊卻又結結巴巴地問道：“我的，棄，棄棄呢？”

小玉舅舅用手摸了摸肉嘟嘟的雙下巴，說：“被小玉牽到鄉(xiāng)下了，沒舍得宰。”

“是這樣啊，那，那我得去鄉(xiāng)下看看棄棄了，您，告訴我一下地址好嗎？”我懇求道。

小玉舅舅刻意打量了我一下，遲疑了一會兒，便在收銀臺的記事簿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一行字，撕下，遞到我的手上說：“這是地址，小坑村，得坐兩個多小時公共汽車呢，下了車以后還要步行好幾里路才能到。”

我接過紙條，看都沒看一眼就說：“沒關系的，再遠我也要去。謝謝您啦！”

我等到了一個星期天，騙爸媽說要去鄉(xiāng)下一個同學家玩一天，便直奔汽車站而去了。

走到小坑村已臨近中午，村子里錯落的農舍屋頂上的煙囪升騰著裊裊炊煙，我很快打聽到了小玉的家，趴在道坦里的一株石榴樹下的棄棄先看見了我，它愣了一下神兒，便興奮地搖著尾巴朝我撲來，用嘴咬住我的褲腿往小玉家的門前拽。我彎腰拍了一下棄棄，說：“別拽，我自己走?！?/p>

棄棄聽明白了，松了嘴，朝小玉家“汪汪”地叫了幾聲。小玉從屋里走了出來，見是我，顯得很意外，說：“小偉哥，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怪不得棄棄叫呢?！?/p>

我說：“是從你舅舅那兒要的地址，說是你回鄉(xiāng)下了，我就來，就來看看棄棄了。”

“哦，棄棄也想你呢，你看它那興奮的樣兒，快進屋吧，我正在做飯呢?！毙∮裼行╈t腆地說。

我這才注意到小玉身上扎著土灰色的圍裙，我一邊跟著小玉進屋一邊說：“棄棄都不用拴著了，它這下自由了，就不怕它亂跑嗎？”

小玉說：“這是在農村，沒事的，棄棄挺乖的，跑出去多久都知道回家?！?/p>

跨進小玉家，感覺屋里的光線一下子暗淡了許多。小玉給我倒了一杯水，說：“小偉哥，你喜歡吃蕃薯嗎？我家中午吃蕃薯米飯?！?/p>

我說：“喜歡的呀，我家有時煮白米飯就加上蕃薯絲一起煮的，沒辦法，到糧店糴米得搭蕃薯絲?！?/p>

這時從里間屋子里跑出來兩個女孩，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不到十歲的樣子。小妹說：“阿姐，怎么又吃蕃薯米飯呀，啥時能單單吃白米飯呀？”

小玉白了小妹一眼說：“想得美，不餓勿吃好了，阿媽說了，明天起吃蕃薯粥了，哪能天天吃燥的。”

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從屋外跑了進來，叫著：“大姐我想吃白米飯，我想吃燥的，吃粥過一會兒就餓了?！?/p>

小玉拍打著小男孩身上的泥土說：“小果，你看你又去哪兒皮去了？是不是又和別人相打了？”

小男孩有點兒委屈地說：“是隔壁小明先打我的……”

小玉瞪了小男孩一眼說：“怎么又跟小明相打呀，看我等會兒不告訴阿媽。”

小玉說著看看我笑了一下說：“小果是我阿弟，男孩兒就是皮。這兩個是我阿妹，我還有個大哥，跟我阿爸在垟里，等下就回來吃飯。我阿媽一早就賣菜去了，等下也該回來了?！?/p>

我說道：“你家這么多人啊，要不要我?guī)湍銦?？?/p>

小玉說：“要不等一下我炒菜的時候你幫我拉風箱吧?！?/p>

小玉把洗凈的油冬菜擱到土臺灶面上的砧板上切，我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切菜的動作，一綹長發(fā)掛在她的臉龐上，我竟然產生了幫她把那一綹頭發(fā)撩到耳后的沖動。小玉抬頭朝兩個阿妹問道：“作業(yè)都做完了嗎？星期一要交作業(yè)給老師的。”

兩個阿妹說：“阿姐，都做完啦?！?/p>

小玉又朝兩個阿妹說：“小果又跑哪了？快去喊回來，別叫他亂跑，要吃飯了?！?/p>

小玉邊說邊掀開灶臺上的一只陶罐的蓋子，說：“小偉哥，你來了是客人，炒菜就多放些豬油了，平時我們家燒菜很少放豬油的。”小玉說著從陶罐里剜出半調羹雪白的豬油滑入鑊里，對我說：“你現(xiàn)在可以幫忙拉風箱了?！?/p>

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見過風箱，更別說拉過了。我坐到風箱前的橫木上，雙手握住風箱把兒。小玉咯咯笑起來，說：“哪還用得著兩只手哇，就用右手輕松拉就是了唄?！?/p>

我不好意思地撇撇嘴，用右手“嘎吱嘎吱”地有節(jié)奏地拉起了風箱。

油鑊熱了，小玉把砧板上的油冬菜倒進鑊里，鑊底即刻發(fā)出了“刺啦”的油爆聲。這時小玉的阿爸和大哥回來了，過了一會兒小玉的阿媽也回來了。

小玉把我這位不速之客先后跟她阿爸、大哥和她阿媽作了介紹，而說起我的來由自然是來看棄棄的。

小玉的阿爸和大哥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對我只是咧咧嘴笑笑沒說什么，小玉的阿媽就很熱情地笑著說：“哎喲，是從城關來的后生啊，忒遠的不容易喔。棄棄還真是條不賴的看門狗，雖然說窮人家也沒啥好看守的，不過平時來個人不是“汪汪”叫就是搖尾巴，挺鬧熱的?！甭牭贸?，小玉阿媽對棄棄還是挺喜歡的。

吃午飯時小玉先用粗陶碗盛了滿滿的熱氣騰騰的蕃薯米飯端給我。配飯的菜除了一盤油冬菜，還有一盤農家腌制的咸菜，一盤切成段的只有手指頭寬窄的帶魚鲞。棄棄安靜地趴在我和小玉之間的腳下，小玉用筷子夾了帶魚頭丟給棄棄。

小玉阿媽覺得過意不去，朝小玉說：“小玉啊，你去雞窩看看，今天該有兩枚雞蛋了吧，拿來配香蔥炒給后生吃?！?/p>

小玉“哎”了一聲，放下飯碗起身去了屋外。

待小玉把一盤香噴噴的香蔥炒雞蛋端到飯桌上時，小玉阿媽便客氣地對我說：“后生，自家老母雞下的雞蛋，吃吧，勿客氣啊，農村窮，沒啥好吃的，飯要吃飽啊?！?/p>

我趕忙說：“阿姨，好兮啦，蕃薯米飯比我家的蕃薯絲米飯好吃多了。”

吃飯間小玉阿媽說起一個親戚家“換親”的事，說完瞟了小玉一眼說：“小玉啊，讀完高中就把心收收攏早點嫁人吧，你看你大哥都二十幾歲了，還指望著用你嫁人的彩禮錢娶親哩。”

“阿媽，有客人在說這些干嗎呀！”小玉微紅著臉白了母親一眼。

小玉大哥也放下飯碗說：“就是嘛，阿媽你說這些干嗎！”

小玉阿爸一聲不吭地管自捧著粗陶碗扒拉著飯。小玉的兩個阿妹則嘴巴貼著碗沿兒偷笑。小果則伸出筷子迅速夾了一塊炒雞蛋往嘴里塞。

吃完午飯我就該回城了，遲了怕趕不上車。小玉送我，身后跟著棄棄。我們行走的機耕路的左邊是一條深深淺淺的溪流，淺溪處有一排碇步通向對岸，碇步上游的積潭里有幾只水鴨浮在水面上，間或發(fā)出嘎嘎的叫聲。我尋了個話題問小玉：“小玉，你會游泳嗎？”

小玉咬了一下嘴唇說：“我不會，我經常在溪邊滌衣洗菜，有一次不小心滑落下游深潭里幸好被人救起。那個深潭去年夏天還淹死過一個男孩兒呢?！?/p>

我“哦”了一聲，說：“我可是游泳好手哩，一到夏天幾乎天天在城西的河里游泳，還在河坎下摸來好多螺螄。而且我還救過落入河里的女孩兒呢，不過不是你。”

小玉嘻嘻笑道：“怎么可能是我呢，你想英雄救美??？”小玉說話間肩膀不經意地觸碰到我，這短暫的輕輕觸碰卻讓我心頭抽顫了一下。

小玉接著說：“這兒的溪水比城里的河水清冽多了，我大哥就喜歡在溪里游泳，溪里有好多小魚小蝦和溪蟹，我大哥經常會捉回家給我阿爸配酒，還有溪對岸的垟上，我阿爸犁田時，我就和阿妹挎?zhèn)€竹籃跟在后頭揀泥鰍，能揀好多泥鰍呢?！?/p>

我好奇地問道：“小溪魚倏閃得很快很難捉到的，你大哥用什么本事捉到的呀？”

小玉說：“我大哥晚上把竹篾沉到小溪的支流口，第二天早晨撈上竹篾，里面一準有小魚小蝦，有時還會有黃鱔甚至溪鰻呢。我大哥有時在夜晚亮著頭燈，到溪水里用竹竿頭撐起的網兜捕溪魚，第二天我們全家就有溪魚吃了?！?/p>

我不禁羨慕道：“溪魚一定很鮮美，還有溪蟹、溪鰻，我可從來沒吃過呢?！?/p>

小玉笑道：“誰叫你是城里人呀。”

我把視線投向溪流對面的田野，跟小玉說：“小玉，你看前面垟上有黃燦燦的花。”

小玉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回過頭來朝我笑道：“那是油菜花呀，才剛開沒多少呢，再過個把月，梯田上的一大片油菜花都得開啦，才好看哩?！?/p>

我仰頭遠眺，田野盡頭的朦朧的群山逶迤起伏，好像是一幅畫。我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說：“那過一段時間我再來看油菜花好嗎？”

“好哇，你可以帶你阿妹和同學一起來玩兒，我們還可以去爬山。不過……”小玉說到這兒微微垂下頭，把一綹長發(fā)捏手里擺弄著，說：“我們家窮哩，怕沒啥好東西給你們吃，不過我在舅舅那兒做事還攢了點零花錢哩，到時候我去買點豬肉叫我阿媽攤麥餅給你們吃?！?/p>

我說：“那有啥關系，到時候我用自己攢的壓歲錢買斤豬肉帶過來不就行了？我到賣肉店買過豬肉呢。”我撓了撓后腦勺接著說：“不過還得憑肉票才可以買得到。”

小玉含笑瞟了我一眼說：“吹牛了吧。城里還真麻煩，買啥都得憑票?！?/p>

我撿起一粒石子朝溪里嘎嘎叫的鴨群扔去，驚得水鴨們撲扇起翅膀四處逃散。

小玉嗔道：“小偉哥，你有力氣沒地方用了呀，水鴨好好的，啥時候得罪你啦？”

我嘿嘿笑著說：“沒有啊，好玩兒唄。小玉，我看你在家里挺乖挺勤勞的，家里那么多人，你平時一定得做好多家務活吧。”

小玉笑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家兄弟姐妹都很勤勞的。我大哥不用說了，小學一畢業(yè)就幫我阿爸下垟里干農活了。照理說憑我家的條件我是上不起高中的，因為我學習成績好，老師又對我特別好，老到我家勸說我阿爸阿媽，我呢又要死要活吵著要繼續(xù)讀高中，我想起了城里的舅舅，便到城里找舅舅，最終還是靠我舅舅幫我付了學費呢。我上學要走一個小時的路，中午回不了家。平時和阿妹放學的路上都要順路拾牛糞、撿樹枝、戳樹葉回家。小偉哥，你知道我為啥勸我舅舅留下了棄棄一條命，還把它牽到鄉(xiāng)下來的嗎？”

“不知道，不過……是因為你心地善良唄?！蔽亦馈?/p>

“嗯……是也不是吧，”小玉用手攏了攏被風吹散的長發(fā)，說：“你那天牽棄棄來鋪里時說，棄棄生下來就被遺棄了讓我一下子就難過了起來，跟你說哦，我下面還有個大的阿妹，大概在她三歲的時候因為家里實在窮啊，阿爸又生了場大病，沒辦法，阿媽就把她送給人家了，說是送，其實和賣有啥兩樣呢？多湊巧呵，人家給了我阿媽四塊半，我阿妹給了別人也就值四塊半吶。那天我阿妹拼命哭喊著叫阿媽、阿媽，剛懂點事的我就抱著人家的大腿不肯放，一直哭，一直哭……”

“那后來呢？她現(xiàn)在在哪兒知道嗎？”我追問道。

“不知道，也可能我阿媽知道，但她就是閉口不肯說，其實我阿媽心里一定更難過的。”小玉說著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我停下腳步，拉住小玉一只手說：“小玉，我給你帶東西來了，猜猜看，是什么東西？”

小玉說：“那我哪能猜得出啊，再說了我怎么能平白無故地要你的東西呢？”

我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火柴盒，說：“這東西不值錢的，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

小玉忽閃著一雙大眼睛說：“火柴盒，小偉哥你干嗎送我火柴呀？是想讓我抽煙斗嗎？我爺爺就是用火柴點煙斗抽的?！?/p>

“里面不是火柴，打開看看就知道了。”我把火柴盒塞到小玉手上。

小玉好奇地打開火柴盒，不禁叫了起來：“喲，橡皮筋，這么多啊，紅、黃、綠……這么多種顏色的橡皮筋，真好看?！?/p>

我嘿嘿笑著說：“你的頭發(fā)這么長，用橡皮筋扎到腦后一定很好看，你扎起來給我看看好嗎？”

小玉從火柴盒里取出一圈紅色的橡皮筋，把散亂的長發(fā)扎成一束，背過身去問我：“怎么樣，扎起來好看嗎？”

我咂咂嘴說：“好看，真好看，要是再插上一枚紅發(fā)夾就更好看了，下次來我一定帶一枚發(fā)夾給你。”我邊說邊在心里想，如果下次再見到你，一定膽子大一點兒，親手幫你扎頭發(fā)，而且，還要幫你插上紅發(fā)夾。

走到村口的一棵老樟樹下，小玉告訴我說：“左邊這條岔道就是通往外縣的交界了，我走過一次哩，真有趣，那里的土話跟小坑村的土話兩樣的噢?！?/p>

我說：“是嗎？其實城關里的土話跟你這兒的土話也不大一樣噢，一聽就聽出來了?！?/p>

小玉笑道：“我們這兒的是鄉(xiāng)下腔，你那兒是城關腔，好聽多了?！?/p>

我勸小玉別送我了，但小玉執(zhí)意要再送我一程，說她路比我熟，再說有棄棄跟著。分手時，我支支吾吾地說：“小玉，我真的很想再來玩兒……來看梯田上的油菜花，還有，還有棄棄……”

小玉凝視了我一眼，又把臉別了過去，說：“想看油菜花和棄棄盡管來就是了唄?！?/p>

分手的時候我朝小玉擺擺手說：“小玉，我下次來一定帶豬肉叫你阿媽攤麥餅吃，還有橡皮筋、紅發(fā)夾?！?/p>

小玉咯咯笑道：“不用帶那，城里買豬肉得憑票的喲?！?/p>

我與小玉分開了百把米距離，棄棄追了過來，我瞪著眼晴呵斥道：“棄棄，想活命你就別跟著我，快回去！”

棄棄似乎聽懂我說什么，遲疑著。小玉喊道：“棄棄，快回來，小偉哥要趕車呢?！?/p>

棄棄不再遲疑，掉頭朝小玉奔去。

在汽車站我眼睜睜地看著公共汽車絕塵而去，無奈，我只好坐上了拖拉機。不料拖拉機在盤山公路上掉進了深溝，我雖然一條命保住了，但一條腿卻沒了。待我離開醫(yī)院時，油菜花也早已開過了。從此，我萬念俱灰，在家吃著閑飯，過起了百無聊賴的生活。直到兩年多以后，當我裝上了義肢，我的思緒似乎一夜之間被拽了回來，心頭好比是裝上了翅膀般不安分了，我買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橡皮筋還有一枚透著亮的紅發(fā)夾和一刀豬肉坐上公共汽車去鄉(xiāng)下找小玉。

在小坑村的村口，我與岔道上的一支迎親隊伍相遇，嗩吶聲聲，悠揚悅耳。我倚靠到老樟樹下讓道，待這幫人走過之后我在后頭跟著，萬萬想不到迎親隊伍卻在小玉家屋前停下了腳，嗩吶聲也戛然而止。過了好一陣子，有人叫道：“怎么還不見新娘出門?。俊庇谑菃顓嚷曈猪懫?，顯然是有點兒催促的意思了。

我讓自己站得稍遠一些，我突然回想起兩年前在小玉家吃午飯時，她阿媽說過的“換親”和叫小玉讀完高中早點兒嫁人的話。難道今天是小玉要出嫁了？

我看見了棄棄。棄棄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朝人群不停地“汪汪”狂叫。它叫累了，大概看出這些人并沒啥惡意，繼而搖擺起了尾巴。我不知道棄棄還認不認得我，我想喚一聲棄棄，卻見小玉跟在幾個姑娘的身后走出了屋外，她穿著嶄新的大紅襖，臉腮上涂了粉紅的胭脂，烏黑的長發(fā)用紅頭繩扎成了一條長辮?？匆娦∮竦囊凰查g，我的腦子眩暈了一下，我下意識地用手背揉揉雙眼，我想喊一聲“小玉”，還沒等喊出聲，“噼噼啪啪”的排子炮瞬間作響，透過煙霧我看見用竹竿挑著排子炮的是小玉的阿弟小果，兩年多沒見，他長大了好多。一個梳著“單邊倒”的發(fā)型，身穿灰色中山裝，腳穿一雙碧綠色解放鞋的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咧著大嘴站到小玉跟前，顯然，這位就是新郎官了。待鞭炮聲響過之后，小玉轉過身摟抱她阿媽，阿媽拍了拍小玉的背脊，接過站在一旁的小玉的大阿妹遞上的一塊手巾朝小玉的眼角擦拭了幾下。這時，小玉的大哥把橫放在門前的貼著剪紙紅雙喜的樟木箱挪動一下，隨后新郎官把一只“移箱紅包”塞進了小玉大哥的褲兜里。頓時，比先前更加響亮的嗩吶聲吹響了，新郎官牽住了小玉的手。

伴隨著悅耳的嗩吶聲，迎親隊伍開始緩緩地朝前方移動，小玉和新郎官身后的一輛板車上裝著兩床紅綠兩色的棉被和一對繡花枕頭，板車后面緊跟著的是兩人一組，一前一后用翠綠的竹竿挑著的樟木箱，還有木制的用紅色油漆漆得通紅的浴盆、湯盆、馬桶、水勺和仿鵝頸做成把手的洗滌衣服用的“鵝斗”，用毛竹編制的往田頭送飯菜的手提“竹卷格兒”等等小玉的隨身嫁妝。我看見小玉的阿爸、大哥和兩個阿妹還有阿弟小果都夾在迎親隊伍里行走。棄棄跟在迎親隊伍旁時不時地“汪汪”叫上幾聲，我聽見小玉跟棄棄說：“去，去，快回去，明天我就回家拜娘的?！?/p>

圍觀人群逐漸散去，我手里拎著一刀豬肉，向前追了幾步又停下，朝小玉的紅色背影喊道：“小玉！”

小玉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半轉過身朝我擺了一下手，新郎官也朝我回望了一下。

小玉不能過久地停下腳步，迎親隊伍依舊要不停地朝前走，嗩吶依舊得不停地吹奏，小玉只能給我一瞬的回眸，然后繼續(xù)與新郎官牽手朝前方走去。

茫然之中，卻見棄棄搖著尾巴朝我奔來，我情不自禁地喊道：“棄棄，你這條老狗竟然還認得我呀……”